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18年第6期|孙频:河流的十二个月(节选)

来源:《十月》2018年第6期 | 孙频  2019年04月22日08:12

那应该是三年前了。

李鸣玉坐着蜗牛绿皮火车一路慢慢爬行到西北,清晨一下火车,看见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里只蹲着这么一座小小的火车站,孤零零的,天高地远,感到凉意的皮肤忽然清醒,长出一层鸡皮疙瘩。而皮肤的下面仍然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静默,她整个人看起来木讷、寡言,甚至懒于开口说话。司机说,四十块。她不反对。上车。路上司机自问自答道,你是来旅游的吧。司机继续自语,这几天破烦滴很,不过,我想拉人就拉人,不想拉人就不拉,活个自在,你说是不是?然后不等她回答他就轰隆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全身看上去坚如磐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用一块地摊上买到的大披肩把自己连人带包都裹了进去,只把一颗头露在外面,头上抓着一只髻,状如出土陶俑。站在嘉峪关城楼上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那些雪山若隐若现,如同悬浮的神殿。又听人讲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一个巨大的工厂里上班,少部分不在这厂里上班的人又都是那些上班的人的亲戚,便觉得这个城市与别的城市都不同,像一个被遗弃在塞外的原始部落,又像是长在地下的某类群居小动物的巢穴,大家都挤在一起找食物烤太阳,一大团毛茸茸的感觉。好得很。

…………

连着几天,每到黄昏时分,她便一个人到戈壁滩里的明水河边散步。戈壁滩里有很多干涸的古河道,象征着这里曾经河流众多。离河边不远处有一座土堆,但土堆上没有长沙蓬。走近了才发现,黄土堆里夹杂着红柳枝和干芦苇,少说也在这戈壁滩里站了几千年了,红柳和芦苇都已经失去了植物的质地,摸上去更像岩石。这种土堆叫烽燧,是冷兵器时代打仗遗留下来的烽火台的残骸。她在烽燧下捡了几块白色的石头。夕阳大得有些匪夷所思,已经几乎要触到戈壁滩了,整个戈壁滩有一种大火燃烧之后的萧索和辽阔,夕阳的余晖如金色的鳞片包裹着茫茫戈壁,使这寸草不生的戈壁滩看上去自有一种奇特的丰饶。在这戈壁滩的中间经过一条金色的河流就是明水河。她坐在河边看着这条大河目空一切地向西而去。

在离开北京之前她确实已经出版了几本书,获得了一些小名声,获了几个小奖。然而,某一天,她忽然决定,要从眼前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眼下,整个戈壁滩上的活物似乎只剩下了她和这条河。

天空里的金色正渐渐变成橙红、玫瑰红、绯红、血红,当最后一缕血红色的晚霞燃烧殆尽的时候,黑夜升起,温度骤降,整个戈壁滩迅速朝着一个幽冥之处撤退,金色的河流蜕变为黑色,像大地上涌出的时间一样,仍在一刻不停地赶路。她能听见河流在黑暗中撞击巨石又裂开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河流正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北斗初上,一把巨大的勺子横挂在戈壁之上。

…………

每个月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十里地之外的欲泉镇给母亲汇出去大部分工资。有一次他在大漠里挖到两根肉苁蓉,第二天就急忙赶到镇上给母亲寄回去一根,另一根他留下泡了酒。酒泡得差不多了他俩决定先尝一尝,趁那两天没什么客人,她跑到梨园村唯一的一家小饭店买了两只卤猪手,二斤手抓羊肉,他砍下一颗甘蓝,切成丝用麻油拌了凉菜,两个人啃着猪手吃着羊肉喝着酒。

他给她倒了一指头肚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酒,举起酒杯和她碰杯,说,玉姐,你肯收留我,我要敬你一杯。说完便咣当一声把满满一玻璃杯酒倒进了嘴里,然后抹了抹嘴角,慢慢啃了一口猪手。她嗔怪道,哪有这么喝酒的,悠着点。他说,在部队里和首长喝酒就是这么喝的。她说,我又不是你的首长,少喝点。他点头。过了一会,他又倒满了一大杯酒,举起来对她说,玉姐,我再敬你,你随意。话音刚落,她还来不及冲过去拦住他,他已经又把满满一杯酒哗啦倒进了肚子里。她叫道,不要命啦。他把那块羊肉小心翼翼地啃了半天,像是怕一口吃完就再没了。她又递给他一块,还有呢,我这两天正想着要不要养两只羊,等过年的时候我们把羊杀了,就有羊肉吃了。不行的话再养两头猪,它们平时也好做个伴,这样过年的时候就猪肉也有了。他接住羊肉,攒在自己面前的碗里,说,我小时候养过羊,我养了就舍不得杀了。他抬起头来,用怯怯的目光瞅着她,玉姐,我觉得人家会写诗的人真好,能把肚子里想的都写出来。

她这时也已经喝下去两个半杯,开始有点头晕,她用手指头指着他说,能啊,只要你想写,你在哪里都能写,但你要写给自己看,不要老想让别人看。他说,玉姐,我知道了。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她刚刚喊出一声,别。就见他手里的一大杯酒又是一滴没剩,她又是吃惊又是佩服,怎么这么能喝酒,简直是一只酒桶,好像酒喝下去就从脚心里就漏走了。他略略有些得意,硬练出来的,在部队里首长让你喝你能不喝吗?像练功夫一样,一开始能喝半斤,慢慢地就练成一斤了,有的人还能练成二斤,二斤是很吓人的。

又吃着喝着聊了一会,盘子里的猪手还没有啃尽的时候,两个人忽然之间就不认识对方了,眼睛都吊得直直的,半夜出来梦游一般,一个又是哭又是笑,把酒瓶摔碎,还使劲捶打着桌子。一个吐着白沫满嘴胡话。

两个人大闹天宫一番之后就在原地睡倒,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有人使劲擂门,药酒的劲儿也过去了一些,才各抱着一只被塞得满满的大脑袋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苏醒过来了,但药酒的威力犹在,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两个人都没闭一下眼睛,白天黑夜地醒着,太兴奋,没法入睡。白天只好使劲干活,使劲干活也一点没觉得累,简直是力大无穷,到了晚上还是一点不累,没办法,两个人只好大晚上接着干活,快要把两年内需要干的活都干完了。储东山半夜还在院子里打制柜子,他要在每间房里摆一只这样的衣柜。李鸣玉则大半夜坐在院子里腌泡菜,她用刀把苤蓝的皮砍掉,切成块,整整齐齐地码在坛子里,一层一层撒上盐,再用一块洗干净的大青石镇压在最上面,像是怕苤蓝自己还会跑出来,据说这样腌出来的咸菜才好吃。凌晨时分,金星已经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天边,月落乌啼,大漠的最东面有一层蛋壳青的霞光开始快速生长渐渐变白。两个人经过漫漫长夜还是精神抖擞,彼此抱怨这天怎么就又亮了,听着梨园村的公鸡已经在高高低低地打鸣,相信天确实要亮了,便坐在院子里喝了一碗热灰豆,然后继续干活。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之后,李鸣玉还时常和储东山提起他那根了不起的肉苁蓉,你那根肉苁蓉是人参变的吗?就是人参变的也没那么大劲儿啊,简直是千年的妖精。说话的当儿,那根肉苁蓉正被泡在一只巨大的玻璃罐里,像个吉祥物一样被摆在旅馆的前台,罐子上贴着一张纸条作为友情提示,“药酒大补,适量斟酌”。

…………

李鸣玉为旅馆生意焦头烂额,嘴角长了一个疮迟迟下不去,问梨园村的一个赤脚医生要了点无名白色药膏抹上,一照镜子,活脱脱一个媒婆。她终日一条棉布裤,一件旧衬衫,早晚罩上一件水洗布夹克,头发早已剪成短发。有一次储东山批评她道,玉姐,你不要穿的像个男人嘛,你一个女人家还得找男人嘛,哪个男人敢找你这样的。她晃着二郎腿得意地看着他,姐乐意。

她买了一辆二手的长安面包,储东山开始开着这辆车四处拉客人。他每天早晨四点就起床,开车到火车站守株待兔地等游客。有时候拉不满客人,他就和别的旅馆抢客人,他举着大漠旅店的牌子跑过去拦住人家,说我们店里比他们干净比他们便宜,就在戈壁滩边上,一出门就是大漠风光,还送客人一包当地产的沙枣。说着就把一包早已准备好的沙枣塞过去。

李鸣玉自己当导游,储东山当司机拉着客人,行程一般是先去看看明水河墩,再到嘉峪关城楼,再去悬臂长城,最后到李家营古墓群。进古墓的旅行团很少,据说大漠里足有一千多座,露在地面上的只是几十座坐落在广袤戈壁滩里的诡异的小庙。小庙外形矮小,圆形窗口,庙门紧闭,看着不像是住人的地方。车在小庙间穿行而过的时候,远处的明水河正在阳光下安静地闪着金光。车在一座小庙前停下,客人们下车,一个戴着墨镜用丝巾裹住头的女人说,就这么一个破庙,古墓呢,古墓在哪里?李鸣玉说,古墓在下面。一进庙就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个阴森森的通往地下的墓道口,李鸣玉打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几个战战兢兢的游客,有个游客问,这古墓里还有金银财宝吗。来到墓门,李鸣玉介绍墓门上雕刻的力士、雷公、鸡首人身。然后弯腰进了墓室,墓门狭窄,游客们犹豫着也纷纷弯腰钻进来,进来之后又畏惧地缩成一团。那个女人一进来又叫道,怎么什么都没有?死人呢,墓室里怎么没有死人。李鸣玉不耐烦地说,死人是几千年前的,早就成灰了。金银财宝也早被盗墓的拿走了。

李鸣玉打着手电筒介绍道,来古墓里主要是为了看这些壁画,这些壁画都是一砖一画,内容十分丰富,大家看这些壁画上有农桑、畜牧、林园、酿造、狩猎、宴会、出行,都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大家看这匹马,栩栩如生,这个造型和武威出土的铜奔马十分相似。通过这些保存在地下的壁画,我们能看到几千年前的古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其实和我们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区别,都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些壁画是研究当时社会生活、文化和艺术的地下画廊。

从魏晋墓出来又带客人们去了西昌王墓,然后是一座唐墓。唐墓的墓道很长,感觉一直在往地心里走,越走越冷飕飕的,甬道头顶刻着祥云和飞花。走着走着忽然在地底下看到一座完整恢弘的唐代建筑,楼顶为庑殿式,翼角上翘。墓室的顶部有天象图,有星辰、红日和白月,地下铺着花砖。墓室东面的壁画里绘着六人乐队坐在方毯之上,五个男乐人分别演奏着铜钹、横笛、芦笙、琴、琵琶。一个女乐人似怀抱圆形鼓,中央为男女两个舞者。观赏乐舞的仕女里似有一个女主人,端坐于绣墩之上,手持团扇,身后有六个并排而立的宫女。李鸣玉用手电筒照着壁画介绍道,这古墓结构与壁画都是模拟着唐代贵族的真实生活场景,这就是中国古代的“事死如事生”。大家对比魏晋墓看看,在历史上,几百年的时间能留下的只是两块画砖的不同。

从古墓出来忽遇沙暴,黄沙漫天。太阳、雪山、远处的大河、矮小诡异的小庙都在风沙中慢慢消失不见了。好像时间迅速撤退到了远古时期的一个角落,开天辟地,鸿蒙未开,十几个人被困锁在期中,嘴里,鼻子里灌满黄沙。女人用绿色纱巾把整个头包住,仙人球似的。男人把头缩到衣服里,扛着两个肩膀,看起来像群无头人一样。一个客人忽然在风沙里模糊着一张脸叹息了一句,我今天算看明白了,不管什么人死逑了都一个样。

一行人终于躲进车里,汽车像盲人一样在风沙中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旅店。过了一夜,风沙被所罗门的瓶子召唤了回去,大戈壁重回寂寞与庄严。早晨起来一看,院门推不开了,李鸣玉就知道肯定是黄沙堆在外面把门封死了。沙暴最厉害的时候,几乎一夜之间都能把整个旅店埋进去,那次早晨睁眼一看,怎么天还不肯亮,过了一个时辰,天还是亮不起来,这时,窗户里忽然透进来一束光线,居然是从一个小洞里钻进来的,是储东山从外面挖的。原来是风沙太大,把窗户都埋进去了。

储东山见院门推不开,就拿着铁锹翻墙出去铲沙子去了。客人们也纷纷起来了,听说昨夜的沙尘把院门都埋起来了,个个兴奋地满脸通红,像海南人第一次见到天降大雪。有人爬上墙头拍照,赶紧发到朋友圈里,底下有人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某人在公路上遇到车祸大难不死,交警赶来要把他带走,他连忙说,警察同志,这是我第一次遇车祸,让我先发个朋友圈再说。

有两个女人一人裹一条花丝巾,孪生姐妹似的,正边涂防晒霜边聊天,你是哪里人?

北京人。

我是南京人,咱们都带个京字。

我来得这个后悔啊,不在家消停着,跑到戈壁滩里来吃不好睡不好就为了看几个古墓。

要说看古墓,这哪能和我们南京的明孝陵比,还用跑这么远来看。

正在这时忽听见骑在墙头的男子喊了一声,哎呀,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点了四十个赞了。

储东山把客人们送到嘉峪关火车站的时候,挨个送给客人们一个他用枯胡杨木刻成的小观音菩萨,每个小菩萨他都是用两只手捧着送到客人手里。一个客人顺嘴说,下次来了还住你家。明知道几乎没有回头客,他还是像当真了一样,高兴地裂开嘴笑。

这个黄昏,李鸣玉正在院子外面翻晒干豆角,忽看见一个人影正在巨大的夕阳里艰难地蹬着自行车移动过来,不一会,那辆二八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在她身边停下了。车上伸下一条长腿叉在地上,是那天的老警察张谷来。她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看着他,又要查身份证?张谷来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从车把上摘下一个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来,冲着李鸣玉一笑,一嘴黄牙先亮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作家,还你的书来了,我全看完了。他说着走到她身边来,像匹马一样嘴里往外喷着酒气,目光呆滞缓慢,盯住什么就愣愣地看上半天才来得及移动。她发现他的长睫毛下面挂着两个皱皱巴巴的大眼袋。一张马一样的瘦长脸因为发福吹了起来,染了色一样上面爬满红血丝。

他坐在院子里用一根指头蘸了点唾沫把书翻了几页,又往前翻了几页,告诉她,作家你看,我把你写的好的地方都标出来了,这里写得好,这里也好,这一段写得是真好,我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把好的地方都抄到我的笔记本上去了,看不出你这娃娃家年纪轻轻就能写书。

她皱了皱眉头,我有名字呢。

他用呆滞的双皮大眼睛愣愣地瞅着她,半天才说,那我叫你妹妹吧,你这么年轻,你猜我多大,我都四十九的人了,马上就五十了,比你大吧。

她说,你们警察也能喝酒?

他点上一支烟,眯起眼睛很享受地抽了一口,警察还能写小说呢,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年轻时候喝得更厉害,喝完了还要骑着自行车回家。你知道我的这颗牙是怎么没有的?就是喝多了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这颗牙摔没了。不过我们哈萨人就是喜欢喝酒的,酒都不喝了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哈萨天生就是爱自由的嘛。

她诧异道,你是哈萨人?

他眼睛隆重地盯着一个遥远空虚的地方,好像那里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我是半个哈萨,我妈妈是哈萨人,跟着我爸爸一个汉人跑到酒泉,为了爱情的嘛。本来我们哈萨人是住在阿克塞的,我们哈萨天天骑着马放羊,放完羊就喝酒,一大杯酒就那么端着一口气喝完,一口菜都不要的。冬天的时候嘛,下大雪,哈萨们边喝酒边放羊,喝多了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掉进雪地里就睡着了,然后嘛,有的就冻死了。走得远了的话,要到春天才能从雪地里露出尸体来。你说这样活有什么不好嘛,关键是哈萨没钱也不觉得自己穷,有钱也不觉得就多好,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当官,什么叫权力,就知道放放羊,喝喝酒,活到哪天忽然死了就去见真主了,也不住院也不用吃药打针。

她把干豆角用针线一个个串起来,半笑着说,那你回阿克塞放羊去呗。

…………

中秋节来了,戈壁滩的早晚已经很冷了,她在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衣。戈壁滩无视任何季节的变化,一年四季反正就摆着一副面孔,只是到了深秋时节,戈壁滩变得更硬更冷,表层上的盐碱愈发雪白晶亮,下了一场薄雪似的。李鸣玉决定在这个中秋节做一个当地人吃的彩色月饼,她拍着储东山的肩膀说,生活嘛,这就是生活。做月饼用的发面几天前就发酵好了,一大盆,又准备了红曲、姜黄、苦豆子、胡麻、玫瑰、芝麻、花椒叶都磨成粉,擀好七张面饼,每张面饼上刷一层粉,然后把七张面饼摞起来,再用一张大面饼像包包袱一样把七张饼都包起来,再在包袱上放一些面花和面蝴蝶之类的装饰品,然后下锅蒸熟。出锅之后的月饼足有汽车轮胎那么大,她和储东山一起把大月饼搬出来,扛到院子里,切开,果真看到了月饼里包着七种颜色。

想想来戈壁滩这么久了,日复一日枯燥无边的黄色,第一次集中看到这么多颜色,稚拙,灿烂,蛮横,如一幅挂在幼儿园墙上的儿童画,一定要天真地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几种颜色,一定要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正坚固之处究竟在哪里。她看着那月饼,忽然想流泪。她发现,当她让从前的李西梅消失之后,她确实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存在在这个世上。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原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拿刀把大月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住店的每个游客,分给梨园村的几个老寡妇和村口开杂货店的母子,分给看守着古墓的老人。她问老人,大伯,你一个人守着古墓害怕不?老人干巴巴的肩上挑着一件三十年前的旧中山装,似乎时间在他身上从不曾发生过效力,他衣架似地立在那里笑眯眯地说,我给你佛(说),墓子老了就不是墓子呢嘛。你娃娃家泼实着哩,侯(不)害怕。

晚上到了,一轮巨大的明月高悬在万物之上,戈壁滩上铺着一层肃穆的银霜,明水河边芦苇呜咽,大河夹杂着月光的碎片只是向前奔流,那些已经死去的时间如魂魄沉浮于水中。她在桌子上摆好花牛苹果、白兰瓜、黄河蜜、红石榴、月饼,点了三炷香祭拜了月亮。储东山在旁边笑她,看不出你还信这个。两人吃着瓜果聊天。她边吃边说,我以前什么都不信的,从小就被教育成唯物论者了嘛,但我慢慢觉得心里真的什么都不信就好吗?你说宇宙这么大,咱们这么小,谁知道这宇宙里到底藏着什么力量,你不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像在暗中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吗?储东山摇头,我当过兵,我是不信。李鸣玉掰开一只石榴递给储东山一半,磕了几粒石榴籽,又说,像张谷来那样对他的真主半信半疑的,我看他心里倒比我们多个依靠。一听说到张谷来,储东山立马不吭声了。李鸣玉干巴巴地补充道,其实你真的不用怕他的,他这个人,倒也不算个坏人。储东山还是不说话,也不再吃东西,只是抬头默默看了会月亮。

中秋节过去之后,戈壁滩里的气温迅速转冷,霜降,立冬,冬天的气息已经悄然而至了。游客一下少了很多,有时候储东山出去游荡一天也拉不回一个客人。没有客人的时候,储东山比李鸣玉显得更焦躁和不安,他会大声地锯木头做更多的家具,或者再一次捧起他那本《幸福的哲学》一看半天。大漠旅社看起来愈发多了些世外的萧索之气。屋里已经生起了炉子,夏天的时候储备的木柴派上了用场。李鸣玉到镇上赶集时买回一只铜火锅,没客人的时候就和储东山一起守着炉子涮火锅。木炭烧得红红的,火锅咕嘟咕嘟叫着,羊肉、羊蹄、肉丸子、白菜、豆腐、土豆、粉条、红薯,一涮半天,时间变得更加迟缓悠远。

………

孙频,女,1983年生,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隐形的女人》《疼》《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