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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4月/上旬|龚春霞:君自故乡来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4月/上旬 | 龚春霞  2019年04月22日09:12

1

早上五点半,肖竹薇醒了,睁着眼睛,等候闹钟的声音。然后一边关闹钟,一边喊隔壁房间的女儿琳琳。琳琳读高二,聪明乖巧,学习上并不要她怎么操心。往往是早上她喊琳琳起床,晚上再守候琳琳回家,弄点夜宵,谈谈校园新鲜事,或者母女间谈谈心,再各进各的房间,一天就算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肖竹薇的丈夫江俊廷停薪留职去广州做档口,肖竹薇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是担心外人知道她家男人不在家后,可怜、欺负她娘俩;二是不能预测江俊廷能闯出什么样的未来,如果不能衣锦还乡呢?单位里的同事没有人知晓,就连左邻右舍们,偶尔无意中问起,这些天没见到你家帅哥呢,她呵呵两声就过去了。

起初,她总是打开电脑上的地图,沿着京广线一路挥师南下:岳阳、长沙、株洲、韶关,地图放大,海珠区、广州大道南,迷宫一样的街巷出现在她眼前。她侦察兵一样地琢磨着江俊廷说过的每一个地名:南城、中大、上冲,哪儿是他所住的出租屋,哪儿是他买过食物的面包房,哪儿是他买过白加黑感冒片的大药房……

渐渐地,在她的脑海里,以江俊廷租住屋为据点,四周面包房、奶茶店、药店、小超市、风味小餐馆,自动融汇成一个部落。在这个部落里,有她的爱人,他背负着全家的希望,独自在异乡打拼。

她曾经隔三岔五询问档口的生意情况,跃跃欲试地希望参与进去,为千里之外的老公助一臂之力。不忍拂了她的热情,江俊廷提议她在电脑上找版,要求时尚、新潮、吸睛,并发了几款样品她参考。有一件豹纹裙子,肩头露着,胸部是网纱,下摆短短的;还有一件黑红拼接的裙子,上半身粉红色,领子很低,从左肩斜到右臂下,胸前缀着同色的蕾丝花瓣。总之就是那种露得特别多,又性感十足的女装。

这是什么衣服?肖竹薇不懂。

江俊廷说是夜店装,也叫小姐服,专门做给小姐们穿的。

肖竹薇有些尴尬。怎么就选了这种经营方向呢?她觉得说不出口啊,难道能说江俊廷做的是小姐们的生意、靠小姐们养活吗?

江俊廷不愧是已经受过外面世界熏陶的人了,他笑话她:小姐们怎么啦,小姐们也要吃饭,也要穿衣。

是呀,小姐们也要穿衣。再说,现在小姐们是她家的衣食父母呢!肖竹薇一下子就释然了。

肖竹薇负责后方稳定,他负责开疆拓土,他就算是上了贼船,一路狂风恶浪,也该他去面对。她对聪明的老公是充满希望的,如果生意做得顺,他们就去新城买个大一点的房子,告别目前这老旧的单元;也为公公婆婆在乡下做一幢简单点的新屋子,通水通电,让他们安度晚年;万一败走麦城,也还有退路呀,江俊廷是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的,回来还可以继续上班。

2

办公室的座机响了,同事握着话筒喊肖竹薇:刘总叫你去办公室!

刘清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见她进去了,视线却转到一旁,说上海有一个行业观摩会,问她想不想去。她不假思索地说了声想去,却又本能地低低地说了声:怕。她还没去过上海呢,只身千里赴会,她真的不敢。

无声地等了一会儿,刘清洛却再没有说话,肖竹薇退了出来。

对刘清洛,肖竹薇心里一直充满感激。

四年前,刘清洛的公司招聘写公文的人,肖竹薇只不过偶尔有些豆腐块在当地报刊亮个相,竟然顺利地应聘进来。一个月之后,财务科没有发她的工资,她不好意思去打听;两个月时,工资还没有动静,她有点坐不住了。再高风亮节,也不能如此做杨白劳吧!那天,财务科长有事来办公室,刘清洛不知怎么也来了。他似乎很随意地问肖竹薇工资发了没有,她回答说还没有。刘清洛转身喝问财务科长:怎么搞的!两个月都发不出来工资?人家是人才,你们不能这样怠慢!

时间久了,肖竹薇看出刘清洛的刚愎自用,但也许可以理解为自信与果断吧。他话语很少,脾气很大,经常把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教训得战战兢兢,女人们被批得灰头土脸后,聚在一起免不了说说他的坏话,这让肖竹薇略略地不开心。

第二天,肖竹薇在走廊里迎面碰到副总经理白继舜,白继舜劈头一句:哪天动身?

啥?肖竹薇愣了一下。

去上海呀!刚才在董事会上都说了。说要和你到上海出差,把其它工作都安排好了。白继舜每一句话都省略了主语,声调拔高了八度,生怕她听不清楚。

肖竹薇的脸迅速火一样烧了起来,仿佛整座楼的人都听见了白继舜不怀好意。她不敢多言,慌乱地应了句:哦!

肖竹薇回到办公室,想了想,起身去刘清洛的办公室,不好直接问,试探着说:我刚才上楼,白总问我几时到上海去。

刘清洛坐在椅子上看报纸,抬眼看了看她,说:你说不敢去,我陪你。

他的语气轻松平淡,他一直对她印象不错。

有一次公司组织优秀员工外出旅游,住宿下来后,肖竹薇手机里突然冒出来一条短信:开心吗?

工作中,刘清洛从没给她发过短信。而那夜半时分横空出世的三个字,雷电轰鸣般,击得她眼前金光直冒,脑瓜嗡嗡作响。第二天清早,她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不露声色地回复了留守公司的他:开心。谢谢。

有一次,她送材料到他办公室,刘清洛拿起桌上一小盒子,递给她说,一个小东西。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金牌一样的东西。她狐疑不解地望着他:这是?

这次去普陀山带回来的。已经开过光,很灵,但愿能保佑你。那张平时严肃的脸上笑微微的。

她本能地拒绝了:还是您留着吧。您经常出差,让它保佑您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他看着她的脸,依然是笑着的,似乎有话要说。她脸红了,转身就走。

公司里的女人,多如花园里的蝴蝶,她们美貌,风情,热闹,肖竹薇压根儿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蚱蜢。

肖竹薇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难道在刘清洛眼里,一只蚱蜢胜过蝴蝶?

3

在肖竹薇眼里,白继舜厚道且幽默风趣,与他打交道,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那次公司外出旅游,白继舜在大巴车上调侃自己:五官俱全,鼻子长得很好,长在眼睛下面,嘴唇上面,闻香知臭,于我颇有益处。只是偶尔鼻炎,呼吸困难,实属不便。耳朵两只,分在两边。幼时常被拉拽,以致大小不匀,但非致命缺陷……一车人都被他逗乐了。

晚上的酒局散了,白继舜步行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白天公司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他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暗暗喜欢肖竹薇的男人,刘清洛那点心思他还不清楚吗?他坚决要进行干涉。

肖竹薇正在去广场的路上,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白总您好!

在干嘛?

您有什么事吗?

你不能去上海!

啊?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会议应该我去。你又不懂业务,你去干什么?

白继舜在公司里是老资格了,但一直是二把手,恃才放犷,对市里空降来的刘清洛十分抵触,常常指桑骂槐,在公司尽人皆知。而他的家事,点点滴滴地传到公司,成为大家的笑柄。

白继舜与老婆是媒妁之言,两个人性情南辕北辙。在白继舜的眼里,老婆越来越市侩,庸俗,短视,在家里不是埋怨白继舜抽烟喝酒,就是破口大骂他不像个男人,白继舜在家里只好装聋作哑。

肖竹薇初到公司时,并没有引起白继舜的注意。

有一次,白继舜转到公司办公室,几个同事正议论热播剧里的感情纠葛。聊得热火朝天。肖竹薇是安静的听众。白继舜怂恿她也说点啥。潜意识里,他想听听这个女子对情感的看法和态度。

肖竹薇微微地笑了笑,又想了想,谨慎地开了口:可能我性格中有惰性原子吧,对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敏感,也不是很狂热。对于爱情,大概跟女人的新衣服一样吧,最初的几天是新鲜的。时间长了……她一笑,话题转了个向:可能是对别人的要求太高,也可能是彼此之间言谈举止差异太大,总觉得不过如此。她又笑了笑,越说越流利了:不过,想明白后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智慧也罢,平庸也罢,想想也都落不下什么。人生转瞬即逝,风光显赫与落寞平凡一样会成为烟云,大的激情大的智慧一样会如烟花散尽。所以什么事情都要随缘。

白继舜道:你好像不太相信爱情嘛!

肖竹薇说:我这个人,其实很自我的。我很敬重那些同甘共苦的夫妻。一个家庭能不能坚守,与有没有爱情是无关的。能够坚守下去的,只是因为双方对家庭的责任而已。说到底,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生活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过的。

白继舜接着她的话题发挥:真的爱情一定是同甘共苦的。而现在,大多数人追求爱情时衡量的是什么?是收入,是家庭背景。将物外的东西如权钱放在前面,肯定不是爱情。

肖竹薇不想默认他的观点,打断了他:你说的我不赞成。爱情是一个有附丽的东西,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于社会之中。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依附了相关的色彩。有没有金钱,有没有才能,有没有好的品性,都是标签贴在你身上了。姑娘爱慕你才华横溢你觉得是真爱,爱你会赚钱就不是真爱了?怎么就非要跟金钱过不去呢?这都怪人们以前穷怕了,提起钱都是羞答答的。

大家又一次笑了起来:真想不到啊,滔滔不绝的,说得这么透彻,真不愧是才女!

白继舜意犹未尽,但大家都打着哈哈,走散了。

4

挂了白继舜的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肖竹薇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丈夫江俊廷:吃饭了吗?

吃了。

在干嘛?

准备到广场上去转一转。

你赶紧回我家一下!老头刚才打电话说妈不舒服。我叫他先弄到医务室看看。

啊?!肖竹薇捏着手机,愣了片刻,这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还是果断回复他:好,我马上过去。有什么事再和你联系。

挂了电话,怔怔地想,该不是又喝农药了吧!几十里路怎么回去呢?

前几年,肖竹薇把公公婆婆接到了城里,老两口过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婆婆就患上毛病了。先是拿着报纸正看反看,说报上写着冤枉她的话;后来说菜里下了毒,吓得一家人连饭也不敢吃了,赶紧将她带到精神病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她患了臆想症,建议把她送回乡下老家,乡下熟悉与开阔的环境有助于她病情的缓解与治疗。

回家没几天,公公就打来十万火急的电话,说婆婆喝了农药。小两口租了车赶回去,把婆婆拉到镇卫生院洗胃,婆婆咬紧牙关,死活不肯,渐渐地也挣扎得没了力气,平静地睡着了。医生说:估计喝的是假药。呕吐出来的泡沫没药味,病人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还好,不要紧。

肖竹薇想了想,拨通了白继舜的手机。

进村的路已经全部铺上了水泥,水泥路两旁白色的楼群向田野深处延伸。很快,在那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的新楼尽头,一座低矮破落的旧屋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房顶盖着黑色的布瓦,瓦上长着青苔,青苔上竟然长着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仙人掌。远远望去,那间土屋就像一座低矮的小庙。

毕竟不是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了。肖竹薇掩饰着内心的尴尬,对白继舜说:就是这里。

进门一眼就看见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婆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沉沉地睡着,床前看上去还整洁,不像是上次喝农药后又脏又乱的样子。

公爹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肖竹薇直奔主题:出什么事了?

公爹说摔了一跤。也没摔到哪里,就是扶起来后没力气。

白继舜站在门口,一脸肃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一路上肖竹薇焦急如焚,此刻感觉到肖竹薇被耍弄的心情,他安慰她,也算是安慰江老汉:应该不要紧吧。

肖竹薇轻轻喊了一声婆婆。婆婆动了动身子,嘴唇微微翕动着:没得事,没得事……我自己不小心的,又麻烦你们了,老砍脑壳的,我没力气,我也不想吃,他一口饭都要我烧,叫他不要打电话,他偏要打……

本来一腔怨气,在婆婆游丝般的气息中散去了。难得她在糊涂中还知道儿子在外谋生不易。肖竹薇眼一热,说:您还是要多吃点饭,不吃饭哪来精神!

扭过头,她逼视着公爹:您是不是嫌麻烦把药给多了?这药是抗狂躁的,吃多了身体会虚弱。她身体这么差,您就不会自己烧点饭吃?

公爹赶紧垂下眼皮,头扭到旁边。

婆婆并没有大碍,只是需要营养,但这么甩手而去,肖竹薇显然于心不忍。她站在门口,左右为难。

白继舜察言观色,眼前的这个女人,毫不隐瞒地向他敞开了身后的底牌。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看了肖竹薇一眼。见肖竹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轻轻地提醒她:给你老公打个电话,说说情况。

江俊廷不想因为自己的父母连累肖竹薇。他一个大男人不在家,肖竹薇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女儿琳琳,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她独自处理,已经够烦。所以他在电话中说既然没事就回家算了;然后又让父亲接电话,叮嘱他老人家勤快一点,对妈妈耐心一点。公爹小鸡啄米似地乱点头。

肖竹薇果断地做了个决定。在白继舜的帮助下,把婆婆弄上车。接着给江俊廷打了个电话,说婆婆身体虚弱,缺乏营养,没有人照顾,又得不到休息,继续呆在乡下显然好不起来;现在把婆婆接到城里去,等身体好点了再回来。

5

肖竹薇把去上海出差之事告诉了老公。老公非常赞成,说去吧,去见见世面!

司机把刘清洛和肖竹薇送到了武昌火车站,果真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几个小时后,他们就置身于繁华都市大上海了。刘清洛领着她去会议地点,她看到与会人员花名册上只有他的名字。报到之后,他又带着她寻找住宿的宾馆。

拿了房卡,他将如何开门,如何关门,房间里的电视、空调、灯具、拖鞋以及洗漱用具等等一一指点给她;她跟在他的身后一一点头,为自己在他眼中如此的“刘姥姥”而难为情。

刘清洛说,我去开两天会,你就找一些风景地玩玩吧,宾馆一般都和旅行社有联系的。接着带她到前台咨询旅游之事,很快就定好了线路和出发的时间。

然后他们又一起回到房间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孤男寡女的,肖竹薇感到极不自在。刘清洛说,我坐一会就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肖竹薇眼圈一红,突然失声哽咽起来。

刘清洛一愣,显然没料到她如此失态,便笑笑安慰她:哭什么呢?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有事可以打我电话的。

傍晚,肖竹薇在宾馆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开到最近的超市,拎回了一大包吃的用的。然后进了卫生间,明亮宽大的镜子上还挂着欲滴的水珠,她看见里面站着一个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的少妇。打开电视,全是陌生的频道,也不知道有些什么好看的节目,索性丢下遥控器。她将房间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双层窗帘密密的褶皱上缀满大片大片的花朵和飘逸不羁的云彩。此时,她仿佛是新婚的公主,到了完全陌生的国度,内心的新奇与激动不可言传。拥着柔软洁白的被子,她心里很乱,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吓了一跳,刘清洛问她睡了没有。她说:还没呢。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一个人,好怕。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这话是她说出来的吗?什么怕不怕,太丢人了!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她希望他并没有听出什么!

捂住突突乱跳的心,那边,却是他的温和:我又不能去陪你。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只是暂时不能过来。半夜里,一个虚空的电话,一个虚空的臆想,竟然让她分外满足。很快,便沉入了睡梦中。

上海的天空,似乎永远是晴天与骄阳,用极大的热情向她展示大都市的魅力。第三天下午,她刚从外滩回到宾馆,刘清洛的电话来了,说,我在你的对面,你把门打开。

她狐疑地打开门,刘清洛站在斜对面的房门口,身后的房门开着。他朝她笑笑,叫她去他房间。

她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手足无措地进了他的房间,刘清洛坐在沙发上,她谨慎地挨着床沿坐下。席梦思软软的,她不敢完全坐下去,怕陷下去后没力气站起来。

他和她说这,说那,说了许多。说他没开完会,提前离开了会场。她脑袋里面始终白茫茫的。终于,在他的某个话题要结束的时候,她鼓起勇气插了句什么,然后逃一般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二人上了飞机。肖竹薇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情不自禁地惊呼:靠窗户啊,太好了,可以看云海了!

刘清洛注视着着她兴奋的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知道你肯定想靠窗,特意订的!

司机在天河机场接他们。接过肖竹薇的行李往后备厢放时,他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小心回去老公检查!

肖竹薇知道他在半真半假地开玩笑。熟悉的同事间,似乎也无伤大雅。她也随口笑骂了他一句:嚼舌根!

6

回去后,一切如常,但司机的那一句话,不时地从脑海冒出来,让她总感觉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极不自在。虽然自己与刘清洛之间清清白白,但一个是妙龄的少妇,一个是魅力四射的老总,是个正常人就会往暧昧处猜。

她不能捂住同事的嘴,也一样不能控制自己琴弦般敏感的心,轻轻碰触即有脆弱的低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白继舜在她面前也没以前自在了。

这天,肖竹薇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热闹得很,推门进去,白继舜和一帮人在里面。一见她进来,不约而同地一哄而散,屋子里只剩下白继舜一人。

肖竹薇玩笑道:您该不会在和别人说我的坏话吧?

白继舜沉默了半晌回答道:我在别人跟前舍不得评价你,我也不愿意和别人谈论你,我怕他们分享。

肖竹薇听了,半晌无语。他的话像一颗蜜糖,悄悄地化在她的心房。

白继舜仿佛看清了她内心的波动,平静地望着她:我在公司里只和几个男的聊,看那群女人作戏。我不喜欢她们,有的哗众取宠,有的矫揉造作,有的装清纯,有的扮忧伤……

肖竹薇平白地有一股入戏的感觉,她恶作剧般地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位红颜,我喜欢,喜欢的要命。给你背首诗吧,不一定应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轧轧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见,脉脉不得语。白继舜从容自如地背完,呵呵笑道:这诗意多直白啊,可是辞藻既委婉,又含蓄,比现在乌七八糟的口水诗强多了。

听着他时而古风,时而口水诗穿越时空的转换,肖竹薇也展颜一笑:不就是想说“盈盈一水见,脉脉不得语”吗?还绕这么大个弯子!

我这人做事必须有引子,直接说最后一句不行。就跟喝水似的,喝急了容易呛着。白继舜停顿下来,狡黠地望着她:美好的东西都在无意间,若清风抚身,通体清爽,却触摸不到。

肖竹薇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她不愿意就此耽溺,想迅速地拔腿而去。她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朝他哈哈一笑:公司里美女如云,姹紫嫣红。您还是好好地享受吧。

白继舜见状,急忙喊住她:等等!听我把话说完!

肖竹薇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眼光朝他扫了过去,正碰上他热烈而期盼的眼神。听说我完——谁是美女啊?唯有你天然清丽,不著丝毫俗尘。你有让我心热的感觉,但我一直不愿意说。一只鸟儿在树上唱歌,我听得着了迷,我不敢惊动她,怕她飞走了再也不回来。她们在我眼里没有性别,只有你使我常常感到心跳。我实在愿意埋在心底不说出来,因为害怕没了从前的无拘无束。

白继舜大胆的表白让肖竹薇有一股突来的伤感。她不是一个封建守旧的女子,只不过,他们都是樊篱内的人。她缓缓地斟酌了语句,说:白总,谢谢你。不过,生活太沉重了,所有光鲜的诱惑都让我望而生畏。请你原谅。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也许以后再也不可能无拘无束地聊天谈心了。一缕落寞随即蒙住了白继舜的眼神。

爱是自私的,爱意味着占有与独吞。肖竹薇可以理解白继舜的寂寞,然而,她真的不宜继续呆下去了。她拉开门,看了他一眼,无语地离开了。

7

暴风雨悄悄地来了!

这天下午刚上班,说要召开民主生活会,刘清洛破例要肖竹薇去做记录。

在互相之间不着痛痒地批评与自我批评后,会议有了短暂的沉默,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紧张笼罩着会议室。肖竹薇隐隐地不安起来。不是因为她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而是对于灾难的预感,她往往有着超出常人的直觉。

刘清洛是党委书记,会议的主持人。终于,在喝了好几口茶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清晰:下面是关于我的事情。有人举报我,说肖竹薇应聘到公司,说我上次和她到上海开会,他停顿了两秒,说:举报我和她有生活作风问题。

一盆污水当头泼下,肖竹薇惊呆了!

最初的两秒钟,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慎重,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肖竹薇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堪!

她脸上火烧一般,猛地坐直了,两手扶着桌沿,嘴唇哆嗦着大声辩解:这是污蔑!污蔑!污蔑!

没有人回应她。她愤怒的目光扫过刘清洛的脸,那是一张冷峻如铁的脸;她的眼光迅速扫过那些与会者,那些脸一张比一张没有表情,一张比一张高深莫测、讳莫如深,生怕肖竹薇的眼光粘在他们的脸上,烫着了他们!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刘清洛不紧不慢,却字字如刀地向某个人示威一般:对付别人的攻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事实来堵住别人的流言!不是说我把人招聘进来了吗?那好,我解聘她!解聘了看你还能说什么?

一道惊雷把她劈懵了!有那么一瞬,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像被天罗地网罩住了一般。会议室里坐着的那些人,大概都在快意地享受着她的这种屈辱和羞愤吧!

进公司的这几年,她一直对他彬彬有礼,尊敬有加;上海之行,曾神思恍惚,以为他对她格外恩宠!此时此刻她明白了,她不过是别人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需要的时候,他愿意陪她游历盛世繁华的上海,飞过三万英尺的高空;不需要的时候,他把她扫地出门,踢到九霄云外,心狠手辣,毫不犹豫!而且,当他举重若轻地宣布他的决策的时候,竟然只用“她”轻描淡写地替而代之!

他让她来记录,就是让她听了这消息自我了断?在他眼里,她就草芥一般、卑微若此?!

她的意识慢慢地回缓过来,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她腾地起身,拂袖而去。

肖竹薇回到办公室,整理好桌上的东西,拎起包,关了门,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公司大门。她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可打给谁。她奔到路中间,想拦一辆出租车,可是出租车竟然绝迹了一般,半天都不见影子。

她沿着雨后的街道急冲冲地往前走着,微微的凉风荡涤着她,她渐渐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一匹沙漠中的骆驼,尽管有时慌不择路,却总是嗅着绿草与水源的气息而行,——只有家,才是她永远的水源和绿洲啊。

其实,事情一目了然:刘清洛只想着保护自己,只想着怎样才会让自己安全!于是,在关键时候,他把一个弱女子呈上祭台,呈给幽暗之中的对手,保全了自己。

以前总觉得自己有贵人相助,会一直这么平静而美好。可会议上的一幕,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措手不及。不是副总白继舜,不是司机,不是那些躲在后面放冷箭的同事,而是刘清洛!她恨刘清洛,之前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不告诉她,让她心理上有所预防?作为公司的一把手,他难道就没有站在一个普通女职工的立场上为她着想一下吗?一个女人,一个无辜被他牵连的女人,他没有一声道歉;反倒为了打击对手,在她的心口狠狠地剜了一刀。

生活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安宁了。

8

肖竹薇没有告诉江俊廷,她不希望他知道。他在外面奔波已经够辛苦了,还要他为这破事操心,她于心不忍。再说了,本来空穴来风的事情,传到江俊廷耳朵里,他会作何想?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她?家庭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所以,肖竹薇决定一个人扛,扛过去就没事了。

接连几天,肖竹薇把自己关在家里,像一只受伤的母兽,独自舔着流血的伤口。她茶饭不思,精力不振,可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她要照顾女儿,要照顾被她接到家中的公公婆婆!

天气一天一天地变冷了,新雪也飘落下来了。雪落小城,落在所有高高低低的事物上,将一场浩大的温暖铺在了人们渴望已久的心田,引起人们的激动与欢呼,踏雪与出游。

肖竹薇渴望在自己灵魂的深处,也下起一场大雪,任她在北风中飞舞,任她在黑夜里飘扬,直到最后精疲力尽,无声地匍匐成千里冰封。

她要为自己减负,她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不能把所有的隐患都埋伏在身边。她该让公公婆婆迅速撤离这儿了,免得他们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早上起来,肖竹薇对公公婆婆说:您们这些天总说我忙,想回家去。我看婆婆精神状态也好多了,您们吃了饭后就收拾一下,我叫辆车把您们送回去。回去后有什么事,还是及时通知我们。

她到超市去买了些营养品,又到菜场去买了菜,午饭时精心制作了三菜一汤:海带排骨汤、洋葱炒香肠、鱼块和西红柿炒蛋。终于要回家了,早已收拾好简单行李的公公婆婆如遇大赦一般,心情也好得很,吃饭的时候有说有笑。吃完后,肖竹薇将五百块钱塞到婆婆手里,领着他们下楼,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交待好目的地,给了车钱,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家里顿时显得空旷起来。肖竹薇打开门窗,冷风呼呼地吹进屋子,她开始做里里外外的卫生,脑子里装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搅得她丢三落四的。

她该怎么办呢?她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辞退了吗?一个莫须有的理由,一个没有担当的领导,让她灰头土脸地窝在了家里。她应该去辩解,应该去学秋菊打官司吗?她不想遇见那些人,也不想再跟那些人打交道了!可是,难道你就不想挽回自己的清白,维护自己的权益?肖竹薇简直无计可施!

如果真要找一个人倾诉,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竟然只可能是白继舜。太亲的人,怕伤害了;太远的人,不值得信任;惟有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却有着朋友与亲人般默契的人,才是此刻的选择。那次婆婆发病,她不是也毫不犹豫地请求他支援了吗?

可是白继舜,他在会上未吭一声啊!枪打出头鸟,那么敏感的时刻,所有人明哲保身,鼻子里一丝大气都不敢出,何谈来为她鸣不平呢?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灰姑娘,没有人为她们振臂高呼,更没有人为她们赴汤蹈火。

9

冬天一天天地临近,无孔不入的寒意瑟缩着人们的手脚,举报事件更使公司里里外外都笼罩着一股讳莫如深的寒意。许多人心里因为寒意的入侵显得空洞而迷惘。这种感觉于白继舜更甚。

饭局散时,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声滴落在饭店前面碧绿的芭蕉叶上,一种彻骨的寒冷与孤单令他无所适从。他没有回家,进了一间茶馆,找个座位坐下来,叫了一壶茶。昏黄的灯光下,茶香袅袅升起,微薄的醉意中,一些模糊的面孔飘然而来,纠缠起他无处安放的灵魂。

在公司里,他与人为善,幽默风趣,一直自以为是一个大大的良民;现在才发现,原来,这样衣冠楚楚的一个人,他的心里也住着可怕的魔鬼,当嫉妒积聚到极致,那头一直潜伏的魔鬼便张牙舞爪地跳将出来,肆意妄为,伤害无辜!

肖竹薇是多么珍爱自己,像一只精巧美丽的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一般;他也是多么珍爱她,曾经连与同事们说说她的笑话他都舍不得,却竟然鬼迷心窍地朝她泼下了污水!

那次民主生活会后,她再没有在公司露面,一位蒲草般柔弱的女子,她爆发出来的刚烈令他始料未及,也令他肃然起敬。是的,他没有看走眼,她的确值得他敬重,值得他倾心。

他的本意是让刘清洛不舒服,可是事件的结果于刘清洛毫发无损,反倒是肖竹薇,伤得体无完肤!他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做了躲在暗处的小人,恨自己无中生有的举报毁了她的名声,砸了她的饭碗,伤害了她一颗与世无争的心灵。

他回忆起党委会上肖竹薇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而那时,他尴尬地扭过了头,避开了她。白继舜哪白继舜,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做了坏事,为什么不敢担当?他放下手中玩弄着的茶杯,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自己的两巴掌。

突然间,白继舜内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真希望此时此刻,肖竹薇就安静地坐在他对面,菩萨般地聆听他的忏悔,她是否会原谅他,已经不重要了!

再也不能躲避了,就在今天,就在此时!他一刻也没有犹豫,准确地拨出了那11个号码,至于如何开口,他并没有多想。

可是,决绝的小女子,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10

与其缩躲在家里饱受煎熬,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那么到广州吧,看看江俊廷。

肖竹薇说要去广州看望江俊廷,一边做好琳琳的思想工作,一边与母亲联系,让琳琳到外婆家住宿一周。虽然是娘家,也还是把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具、换洗衣服,以及床单被套等带去了一整套。

给包车师傅打电话,说我出去一周,江琳琳下车地点变更了,麻烦您这几天晚上在四牌路口停一下,让她在那儿下车;对母亲说,您年纪大了,也不多麻烦您,只要做一件事,每天下晚自习回家时,您在路口接她一下;对琳琳说,妈妈去看爸爸,只去一个星期,很快就回来。你还是照常上学,除了晚上在外婆家睡觉,学习生活规律也没怎么变。一定要记得在四牌路口下车,我让外婆九点半在路口灯下等你,接你。

安排妥当后,肖竹薇关好家中各处门窗,简单地背了一个包,踏上了千里探夫的路程。

漫长的旅行进入了黑夜,繁华的广州以它的满城灯火迎接着远方的陌生来客。一路上与江俊廷联系着。清早起床送货到南城的档口;下午三四点钟时,他在中山大市场看布料;五六点钟时,他把进回的布料送到染房;晚上八九点钟,前一天送到裁房的布已经裁好了,他赶紧将裁片送到了加工厂。然后,他就到大塘地铁口等肖竹薇。

终于到大塘停下,车门打开,一股冷风随之进来。她背好包,提着家乡特产毛嘴卤鸡,走到客车门口,见路边一个人正伸着头朝车上张望。是江俊廷,瘦了整整一圈!

肖竹薇在广州呆了一周。她每天和他同时起床,一起到各个市场和各个作坊进货、送货。在远离家乡的广州,在无数致富神话诞生的上冲,他们不是哆嗦悲哀的寒号鸟,而是一对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天涯同命鸟!

那一周寒雨霏霏,雨水一直没有停歇过。她陪伴着他,上冲、中大、南城,羊肠般的街巷,迷宫般的市场,寒风冷雨中,她好好的一双靴子竟然走烂了,晚上回到出租屋,从靴子里拔出来,袜子和脚竟然浸满湿湿的泥浆。昏黄的灯光下,肖竹薇看着浸满泥浆的双脚,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不是因为自己的脚受了委屈,而是想起老公独自在外打拼,忍受了无数的寂寞与心酸,承受着无数的责任与委屈,未来不知还将有多少泥泞等着他!

这个她千里投奔的男人,生活的重负已经让他不堪承受,她不能再添压力,她得为他分忧,为他承担。她得放下颜面,矮下身段,继续成长,修炼成为一个百毒不侵的坚强女人。在他的后方,她不仅仅是妻子,还是母亲,是女儿,是媳妇,她是她们心头的雨伞和铠甲,是她们生息的依靠和力量。她已经不可以再虚荣矫情、意气相拼而傲娇地拂袖而去;破帽遮颜,她得重新融入生活的车水马龙。

她装了一肚子的秘密从故乡逃来。现在,还得装着一肚子秘密,默默地跨过长江归去。

龚春霞,女,1973年出生,湖北省作协会员,天门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天门市教育局。发表有中篇小说《我持江南一枝柳》《别给我空头支票》《邈邈渔洋关》《春风赋》《离爱者》及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