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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4期|谷运龙:几世花红(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4期 | 谷运龙  2019年04月22日08:19

母亲打来电话,悲伤地说:“你三舅死了”。

我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母亲并没有责怪,反倒也和我一样出了一口长气。过了一阵子,她才又问我:“回来吗?”

我被母亲问得不知所措。

不回去,母亲怎么面对乡亲,回去吧,我也同样面临和母亲一样的问题,我怔怔的。母亲却说:“还是不回的好。”电话被母亲挂断了。

我正在收拾行李,电话又响了。母亲十分紧迫地说:“赶快回来!你爸都镇不住堂子了,说要抬尸到县政府去上访、游行。”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程度,还没等我答应,电话又被母亲挂断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渐渐地变得不是滋味起来。刚才还记恨三舅和我的那些过不去,现在却想起了三舅以前对我的那些好。

十二岁那年,母亲给我举行成人礼。那是一个吉祥的日子,我早早地站在楼顶瞭望远方。我期望三舅尽快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更期望他为我牵来一头漂亮健壮的骟羊。太阳暖洋洋地晒在我的头上,在蔚蓝的天空下,远远地,三舅就沐浴在阳光下向寨子走来,他单调的身躯如皮影在天地间摇来晃去,由他牵着的那只羊和他较劲似的时走时停,让他也不得不忽前忽后地吆喝,只有羊铃的叮当之声清脆地在山谷中畅游。这可是村里最俊朗壮硕的黑山羊哩。不知三舅是如何从村上弄出来的。渐渐地,我看清了它,嘚嘚地向我靠近。我欣喜地叫着三舅,跑下楼去迎接让我真可以风光一回的黑山羊。我抓住了它粗大的角,黑山羊只轻轻地一甩头就挣脱了我的手,一头向前冲去。三舅将黑山羊的头扭过去,挑战似的问我敢不敢跨上黑山羊的背,我怯怯地摇摇头。他就说:“你今天就变成小伙子了,还怕吗?”我依然信心不足。三舅就挖苦我,我的信心就点燃了。在他的帮助下我骑了上去。三舅让我抓紧鬃毛,待我坐稳抓牢后,他一松手,黑山羊嗖的一声飞奔而去,没跑出几步就将我摔下背来。三舅有几分藐视地哈哈大笑。我有些窘迫地无地自容。黑山羊站定在那里,我摸着疼痛难忍的屁股,看见三舅那副不屑于我的得意劲和黑山羊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不服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灵捷地翻上羊背,双腿用力地夹住它的肚皮,双手抓紧它的鬃毛。它先是冲出去好一段路,看我仍坐牢在它的背上,便如烈马腾空,想将我摔出去,我依然不被所屈。不一会儿,黑山羊就呼呼地喘着粗气,咩咩地颤声叫唤,低下了它昂扬的头。

三舅为我竖起大拇指,亲昵地摸着我的头。“像一个小伙子了!”我从羊背上下来,我知道黑山羊是三舅给我的礼物,待一会儿它就会被释比(羌族祭师,文化传承人)血刃了,让所有参加我的成人礼的亲戚都去分享它的肉,心里就有些说不出来的酸苦。于是我跑到前面去,抱住它的头,将我的脸贴在它的脸上。

母亲为我苦心准备的成人礼开始的时候,村里的好些小伙伴都来看稀奇。他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特别眼馋三舅送给我的那头健硕肥美的黑山羊。释比敲响羊皮鼓为我和黑山羊解秽,为家里所有的东西和人解秽。只见他将我全然沐浴在他那神圣而又明明灭灭的目光中,跳着半蹲的禹步,不紧不慢地唱道:“吃食不净要解秽,穿衣不净要解秽,手不净时要解秽,帽子不净要解秽。帽子不净解秽了,鞋子不净解秽了。该神灵吃快来吃,该母舅吃快来吃。”经文还在我的头顶绕梁环飞,释比便依规而行,在羊皮鼓的引领下,用唱诗为我家安家神。他毕恭毕敬地唱诵:“这家屋里亮堂堂,夜晚发光月亮神,旁边则是星宿神,水源流处是水神,山岩之中是山神……今日弟子来安经,香火台上领香火,再请牛马二王神,又来敬请灶王神。弟子安经神安坐……保佑一家皆平安……”现在,释比站在我家的纳萨(祭祀塔)前为我唱响了祈福的经典。释比首先唱颂了我们的始祖《木姐珠》(羌族的爱情史诗),我被她忠贞的爱情所打动,深深地同情。然而,我忍受不了释比那么冗长的经典说唱,渐渐厌倦以至于烦闷起来。我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想去和黑山羊玩。一部唱经完了以后,释比又不厌其烦地颂唱《泽基格布》(释比的叙事唱经),经文从释比的嘴里流水一样地滔滔不绝,我却什么也听不明白,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三舅总是在我难以忍受时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手掌顺着我的头发任意地滑下。滑下时如有神助般让我很惬意,心绪倏地又静了下来。渐渐地我有些不可思议地入定了,时间也流水一样地应和了释比的经文。

当释比双手开始用青稞面捏制面棍时,我突然悟到了我今天的重要。释比那么神圣地将青稞棍捏成一种细腰的人形时,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为这个火塘中的一员并成为一个真正的尔玛(羌人自称)汉子。释比将我的青稞棍放在三舅的脚上以后,三舅便将猪油切成薄片抹在青稞面棍上,将其点燃。我的周身都有一种被火轻灼的痛感,甚至听得到皮肤发出的爆裂声。青稞棍已被油火烧烬。释比向我祝贺,三舅说,你已正式成为这个火塘的成员。母亲向我走来,把我搂在她的怀抱中,我感知了母亲那么巨大的力量和那么温馨的怀抱,我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腰说:“妈,我长大了。”

母亲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释比用清清的水为羊净身,为羊蹄去污。黑山羊被他的经文所震慑,它给我投来哀怜和求救的目光,黄亮亮的眼球中溢满了那么清澈的泪水。它知道只有我可以救它,向我咩咩地叫唤,我跑过去抱住它的颈脖,蹲下去用与羊一样哀求的目光看着释比。释比不为所动,他坚定地向我摇摇头让我走开。我将羊抱得更紧,眼里含着悲泪。三舅用力将我拉过去,我就看见黑山羊喷射出一股红色的血液。我抱着三舅泪如泉涌。

当所有的人都津津有味地饱餐着黑山羊的肉嘴角流油时,我躲在远远的地方不忍目睹,我听见黑山羊的铜铃那么曼妙的声响如针似的扎在我心上。

喝砸酒时,爷爷把我拉过去将酒竿交给我。“小伙子了,不喝酒算什么小伙子?喝不了一斤烧老二(白酒),你在尔玛人中咋个立脚?”我的血性真就上来了,一口气就喝下一大盅砸酒。爷爷用巴掌在我肩上用力一拍。

酒醉饭饱以后,释比牵出一只母羊,并捉了一只鸡。他将母羊牵到我家的纳萨前,为羊颂唱了羊神经典后,将那只鸡捏死以后作为羊的祭物,用柏枝在羊的头、颈和背上轻轻地烧一下,便为我系上了一根白白的羊毛绳。我和母亲将这只母羊牵回去,母羊的恐惧胜于黑山羊。然而我知道它已经被我的成人礼加持了不朽的生命,变得神圣而不可亵渎。

人们散去以后,屋子就暗淡下来。砸酒让我有些云里雾里。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奶奶不在,我一下就心慌起来,魂都没有。我冲上碉楼,四处呼喊,没有回应。我爬上楼顶,四处眺望,正在我准备大声呼喊时,我看见了我的奶奶。

晚霞正在桃河上燃烧,山峦被晚霞朗照得金光四射,就在霞与霞相接的天际间,在桃河金光映照的小路上,我看见奶奶花枝招展地从那里走来。晚霞将她绽放成一朵无比艳丽的羊角花。她背了满篓的鲜花,五颜六色。那些花朵成为她的瓣、她的蕊。她的步态婀娜,身姿流韵。在她的芬芳摇曳中,整个山谷都充盈了花香。我像男人一样地沉醉在那里。

晚上,奶奶把我叫到火塘边,母亲正往澡盆里加水,水面上漂浮着花瓣。她让我脱掉衣服。我怔在那里不动,我说我已经是小伙子了。奶奶点头笑笑。她固执地让我脱,我害羞得反倒抓紧衣服。奶奶哈哈一笑。

“小伙子就了不起了,小伙子还不是奶奶的孙儿。”

说后,一把将我扯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我剥得精光,连推带抱地就把我放到了盆里。

我双手捂着小鸡鸡,紧张得闻不到丝毫的花香,也听不到奶奶说了些什么,当她要洗到我的小鸡鸡时,我更加紧张,双手狠劲地捂住,生怕飞了似的。不知奶奶哪来那么大的劲,一挥手就把我的手举到了空中。“小伙子了,把雀雀洗干净,奶奶还盼着早点抱末末(曾孙)哩。”

洗毕,母亲帮我穿衣服,奶奶追问道:“小伙子了,就要讨婆娘。给奶奶说说,你最喜欢桃花寨的哪个丫头。”奶奶停下手上的活,望着我,等着答案。双手都被鲜花水淋淋地包着。母亲也等不及地催我:“奶奶在问你哩?”

奶奶的话触动了我心里的小秘密。我依然不语,衣服穿好以后,我一趟子冲出去,我知道于丽和小朋友们在等我。

我跑到晒场上,小朋友们正等我游戏粘电,他们把我簇拥到中心。没有看到于丽,我向老仓库跑去。老仓库的门关着,我使劲地推开大门,于丽正和她爸读书。她爸向我挥手,我纹丝不动,于丽向我跑来。我俩向外跑去,背后传来她右派爸爸的声音。

“耍一会儿就回来,爸爸累了。”

爷爷不让我和于丽一起玩,说她爸爸是反革命,我不明白,爷爷也说不清楚。奶奶从不管我和谁玩,她说只要想跟谁耍才会耍得高兴。自认识于丽后,我就觉得她跟寨子里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样,但孩子们都不跟她玩,总是叫她小坏蛋。开始,我也如此,以后就有些可怜她,看她孤零零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我和于丽好了以后,小朋友们也叫我小坏蛋,我不在乎。

我俩没有去晒场,就在老仓库的门前说话。我说我今天已是小伙子了。她说那又怎样呢?我可以保护你了。她望着我,露出些许的欣慰。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月光似得洒在那里。她说:“树娃,奶奶带你去拜谢你树爸爸。”我说:“奶奶,于丽想和我一起去。”奶奶什么也没有说,我便牵了于丽的手和奶奶来到神柏树下。

一次,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给我找个树爸爸?”

奶奶反问我:“找个树爸爸不好吗?”

我不知道好不好。奶奶说:“你娃娃的命里缺木,尽管我给取了树娃的小名,但不管用,补不够你命里的亏欠。在月子里你成天地哭,满月以后,依然不消停。奶奶只好去求天神木比塔保佑你,木比塔托梦给我,要我给你找一个树爸爸,我只好把你拜寄给神柏,让你树爸爸保佑你。果然,拜寄以后的当天晚上,你就清风雅静的了。以后,每到周岁的日子,奶奶都会带上我去给树爸爸磕头烧香。”

奶奶拉我一起跪拜在神柏前,奶奶一边燃纸钱一边给神柏通白。于丽有些怕地抓紧我的手,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一点没听见。最后奶奶让我把头磕了,才对我说:“神柏会保佑你一辈子。”

回到家里,三舅正和母亲高声说话:“儿子的成人礼都不回来,他这爸爸还当得有啥意思。三舅为我抱不平,让我心里很高兴。”

长长的路途,三舅以前对我的好如车窗外的奇峰异岭不绝地向我涌来。我根本无法摆脱,几十年以前的那些事,却那么记忆犹新又活灵活现。

然而这些年,三舅却变得那么自私、极端和不近人情,彻底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给颠覆了以至于腐烂了。

他死有余辜呀!

这种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心里就被自责的鞭子重重地抽打了一下,我变得六亲不认,罪孽深重了。

三舅的灵堂设在镇党委、镇政府的正门口。彩条布搭成的棚子里,三舅清冷地躺在几张木板上,一张白布轻飘飘地盖在他的遗体上。几盏孤零零的节能灯下,三舅面容惨白,形体枯焦。我径直来到他的遗体前,虔诚地跪在地上,为他点上香蜡,烧着纸钱,默默地为他祈祷。

三个响头后,我站起来。当我将目光从三舅的遗体上移开时,甘峰和甘林的目光就愤怒地烧灼着我。我有些胆怯地没有与他们对视。将目光望向三舅年轻时那么英俊倜傥的遗像。

夜已经很深了,寒气如水而起,涨满了灵堂内外,镇上的干部们被他们团团围在会议室里。椅子、桌子有被掀翻的,有被砸烂的。父亲站在已有几分倦意的人群中,眼里放射出狠毒的光芒。看见我进到会议室,他走过来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我说:“很正常。”

王镇长看见我,欲上来与我打招呼,却被他们给轰回去了。

“不许动!”

王镇长真就不敢动了,乖乖地再次坐回有些摇晃的凳子。镇长说:“领导来了,我要汇报情况。”

“今天,这里的领导是我们!”

我看清楚了,说话的是甘林。

我几次欲言又止。这次,我鼓足劲想劝劝他。就在我清理嗓子时,他们却一窝蜂似的让我滚出去。

我问父亲:“三舅得的什么病?”

“和你爷爷一样的病。”

三舅是过过几天逍遥日子的。

那些年,木头紧俏,只要搞到木材的计划指标就是搞到钞票。

实在搞不到计划指标,靠胆大、行贿检查人员也可以赚到钱。三舅就天天守候在父亲的身边,死皮赖脸地让父亲帮他找指标。确实无望以后,他就用他的不烂之舌去说服和讨好森工局周边的木头贩子或偷伐盗伐者,和他们联手做木材生意。得手以后,就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非得把钱在外面花天酒地糟蹋完以后才回。

父亲怕钱没挣几个把人毁了,就招呼那些人不要与他合伙。三舅自此记恨父亲,随时在父亲管辖的林场弄出点事,让父亲十分不好收拾。父亲只好想办法,疏通一些关系,隔三岔五地给他找点指标或找点事做,让他别再铤而走险,不去给他惹是生非。

我当县长以后,三舅去找我。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我家,适逢我去外地出差,于丽让他等几天,他有些急躁,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于丽说:“三舅,要不你把事说给我,我告诉马俊。”

三舅支支吾吾地好久才说:“没有什么,想找他做点事,挣口饭吃。”

“什么事呢?”

“能不能包点小工程做做?”

“这些事,马俊不管,估计不好办。”

“随便打个招呼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三舅,你是最了解马俊的,这种招呼他肯定不会打。”

他看都没看于丽,气冲冲地走了。

我知道这事以后,心里虽有歉疚,但并没有怪罪于丽。她做得对,这个口子一开,其他老辈子们我就蹬打不开了。我没有给三舅说明理由。三舅期盼的心渐渐地没有了指望,就在三舅母面前骂我白眼狼,说我是吃了菌子忘了疙瘩的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以后,我每年回家过年,三舅母请我过去做客,三舅都借故走人户去了不与我见面。

我当选为副州长以后,三舅母鼓动他去找我。他气呼呼地说:“要找,你们去找,我这人穷,但输不起做人的志气,老子不愿在他面前低三下四。”

春节,大年初一。三舅母不知从哪里采摘了一把五颜六色的花来孝敬奶奶。奶奶的那个乐劲都快冒顶了。她凑近去闻去看,神仙似的有些陶醉和痴迷。好一阵子才说:“梨花就是心疼人。我这孙儿回来几天了,成天到处闲逛,也不晓得去采几朵花让他奶奶开开心心地洗个澡香个身。”说后,奶奶用她的有些干涩的眼睛深深地恨了我一眼。

于丽讨好奶奶地拢过去,和三舅母挨着坐下,不怀好意地告我的不是。“奶奶,马副州长又分管工业了,以后他不知要弄多少污染企业到州里来,把那些绿水青山都断送了。”

奶奶说:“那你是做啥的呢?你要把他管住才对。”

“我一个小老百姓哪管得住一个大州长呀!”

奶奶就更深地恨我一眼:“你娃可不要做那些与花草树木过不去的事哟,做了那些事,以后就不要回来见奶奶了。”

三舅母一反常态地说:“要是他能弄几个工厂到我们这里来,管他污染不污染,只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是我们的观世音菩萨。”

于丽在三舅母的肩上一拍。“想不到三舅母还是州长的知音啊!”

“我这外甥媳妇不是在笑话我吗?我哪敢是马俊的知音呀,你小两口子才是真正的连理枝,比翼鸟哩。我这话不是随口说的。你们过的日子是好日子,我们过的日子连地里的烂白菜、空心萝卜都不如。穷日子、苦日子把我们都过成活鬼了。再这样过下去可能鬼都做不成了。”

爷爷进门就听见梨花的这一段话,心里很是受活,马上接住梨花的话头子。

“污染不污染,我们没见过。人穷了,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切都变了,相互残杀,到那时,什么都顾及不了。包包里有钱,什么都好办,包包里没钱,啥道理都不是道理。种鸦片烟那些年,桃花寨那个热闹……”

“去去去,又翻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我们几个女人摆闲龙门阵跟你沾不上边,没事去晒太阳吧。”奶奶打断了爷爷的话并对他下逐客令。

爷爷边走边说:“你娃有本事就给桃花寨办几个厂起来,让我们全村人都沾沾你的光。”

爷爷刚出门,三舅就鬼梭梭地进来了。他谁也不招呼就挨我坐下了。我挪挪屁股,有些不自在,三舅就开始说风凉话。

“你怕我这棵烂白菜污染你了?”目光凶凶地有点专门找事的样子。

我还没还嘴,三舅母就制止道:“老三,大年初一的,说话刀刀叉叉的找事吗?”

“球的个年,桃花寨都快穷疯了,还过年。我看再过几年,寨子恐怕连鬼都不进来了。”

“他三舅,话也不要说到这步田地。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过下来的,不是好好的吗?”奶奶有些不高兴。

“表婶,你一辈子都没出过这古寨子,如果你走出去看看别人过的日子,你就会寒心了。”

“如果都像你那样好吃懒做,再好的日子也会过成穷日子、苦日子!”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走了。于丽跟着奶奶。没走几步,奶奶车转身问:“梨花,你给我的花呢?”于丽马上将花束举到奶奶面前。奶奶十分欣慰地对于丽说:“还是我们家于丽啥时都跟奶奶在一条路上。”

“到那时,就不是穷日子、苦日子,是病日子了。就是把肠子悔青都等于零了。”于丽预言家一样振振有词。

又是爷爷接住于丽的话尾子:“病日子也比无日子好。”然后落座在奶奶起身的座位上。母亲也从灶房里忙完了,出来和我们围坐在一起。

三舅来劲了。“我这次不是为我的事求你,是为寨子里的所有人求你。”

“老三,一家人,哪个求哪个,把话说得那么生分。”母亲总是在这种时候教训三舅。

“不是生分,他是州长,应该千方百计地为我们老百姓做点事,让我们不再过连烂白菜、空心萝卜都不如的日子。”

“你就不会把话说得好听些吗?”

“你三舅的话不好听,理还是正理。以前我们从没指望过你,哪怕你当县长、县委书记,因为你不在我们县。现在你是堂堂的一州之长了,能够指望,而且指望得上你了。所以你要想法弄几个厂立起来。爷爷这辈子就念想种鸦片烟时的桃花寨,通夜通夜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娃要是能让桃花寨再那样风风光光地疯狂几年,你就是寨子的活菩萨。”爷爷眼里将信将疑,充满了对桃花寨的期盼。

他们的话不多,却把我的头都塞得满满的,把我的心说得沉甸甸的。他们还在说,哪怕母亲的话我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很为难,还不了他们的话。特别是三舅,我欠他的太多,以前又让他失望。尽管他是以全村的名义说这件事,的确也是他的真心话,是全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的真心话。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该怎么回话,就是说不出口,或不敢说,我不愿让他们再失望,更不愿再伤害他们的心。只好搪塞他们说:“我会努力。我也不愿家乡穷,不愿家乡的人在别人面前直不起腰,说不起话,抬不起头。”

对我的回答,爷爷点了头。母亲和三舅母面有微笑,只有三舅什么表情都没有,木讷得不知说什么。

没过几天,三舅母找我借钱。我问她做什么?她说甘峰和甘林要去外地打工,没有路费。我将包里的钱全部掏出也只有七百元,我问她够不够。她说不够再找母亲借些。我说不是去外地挣钱吗?她说挣的钱还不够压车轮子。我说那不如窝在家里。她说走远点眼不见,心不烦。窝在家里说不定哪天惹个祸还吃不了兜着走。我出一口粗气,三舅母呼应我似的也叹一口大气走了。

三舅母的那一口大气不知把我吹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像在地狱,一会儿又像在天堂。那一年,我们一批刚任职不久的年轻干部去沿海参观学习。在广东的一个小镇上,我被小镇一夜暴富的喧嚣和五光十色搞的不能自已。我们行走在鳞次栉比的富丽楼群中,那么地相形见绌,甚至于不敢抬头去看、去听。仿佛一帮穷鬼闯进了天堂。

回到宾馆,我们个个血脉偾张,感慨啊!和他们相比,我们过的叫生活吗?我们一起把所有参观的点做了梳理,得出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无工不富。我的心里自此播下了一颗工业的种子,立志要让工业去改变家乡的面貌,斩断父老乡亲的穷根。

在以后几天的参观中,我更关注那些工人。我与她们交流,去参观他们的住处、饭堂。尽管我对她们的工作强度、工作环境、福利设施等等存有不同的看法。但每一个工人都洋溢出无比幸福的喜悦,甚至于不让你去评论,特别不让你去指责。他们是打工仔,是这个世界的新生族,他们认为打工仔不知比农民体面多少倍,给老板打工不知比给土地打工要荣耀多少倍。

然而,从桃花寨出去打工的人却没有一个成为老板为桃花寨带来财富。不仅如此,反而让其在资源流失的同时又流失乡情甚至亲情。要是有自己的工业,不仅留住这一切,而且也积累财富,那该多好啊!我感到责无旁贷又责任重大。

无时无刻我都在做工业梦,梦想家乡的富足与荣光。

桃花寨的村支书去年过世以后,村里一直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接班人而虚位以待。

父亲退休回到家里,三舅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不敢直接去给父亲说,就去找到乡上的领导。

“你们不是给桃花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书记吗?如今有个现成的,只看你们搬不搬得动。”

孔书记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瞠目结舌地好久才反问他。

“什么现成的,怎么搬不搬得动?”

三舅猴急地自解道:“我姐夫退休回来了。以前是森工局的副局长,他当支部书记比哪个当都合适、都好。只要他肯当,桃花寨就真正有指望了。”

打了鸡血的孔书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说:“好主意!好人选!”

当天晚上,孔书记就带了乡上的吴乡长一行人专程登门恭请。“马局长回家几日,也没来拜访,还请局长见谅。”

父亲被孔书记的这个举措弄得也是一脸茫然。“我退休回家,哪敢劳驾书记、乡长劳神动步。”

“局长以前给我们支持不小呀!回到故乡也是情系故乡,值得敬重哩!以后还指望局长继续关心支持乡上的发展。”

“孔书记见外了。虽然已是花甲之人,但对家乡的情还和以前一样,只要乡里有用得上的地方,吩咐一声,我一定全力而为。”

孔书记和吴乡长咬咬耳朵,再环视其他几位,大家都以目相示。父亲不知他们罐子里装的什么药。看他们神秘兮兮的样子,就知晓个八九不离十了。

“孔书记、吴乡长,如果是马俊那里的事,你们还是自己去找。我虽是他父亲,反倒不好说话,希望你们理解。”

孔书记解释说:“不关马州长的事,我们不会在这事上为难你。如果那样,我们就太现实了。”

“那是什么事?给乡里当顾问吗?我这水平不够格吧。”

“不是!我们想请你出任桃花寨的村支部书记。”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知该怎么办。不答应吧,驳了孔书记和吴乡长的面子,让他们尴尬,答应吧,村上的枷档就又搁在了自己的颈脖上。好一阵,他才有些苦不堪言地说:“本不想答应你们,怕伤了你们的心。既然乡党委信任我,我就过渡一下,一旦有人选,我就立马退下来。这个条件你们必须答应,相互理解和支持。”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孔书记握住父亲的手。“谢谢老局长!”大家都谢过他以后,父亲又强调说:“你们不能把我耕死在泥沟里哟!”

三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把父亲吆上了桃花寨这一块瘦地的泥沟,成为他这一生的金点子。他却没有把父亲当人看,好些时候,不是给筋疲力尽的这头老牛松松鼻绳,反倒给他使绊脚。

话虽这样说,我这心里还是有几分舒坦的,倒不是为儿不孝,的确是桃花寨十分需要一个扎劲(好)的支部书记。真到了企业入住的那一天,村支部书记说不起话,不仅企业下不了决心,我也会在老板面前威风扫地。要是书记和我尿不到一起,事情就麻烦了。从这一点上看,狠是狠了点,对桃花寨肯定是好事。

如今,三舅已作古,但还不消停,弄得父亲这头已快油干灯灭的老牛还在为他受累。我看看父亲已驼的背,就心里难过。父亲真的年迈了,垂垂老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