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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4期|李继林:狗剩属狗

来源:《朔方》2019年第4期 | 李继林  2019年04月19日09:16

入冬之后,花儿岔周围的景致显得萧条。除了弯曲的山道上偶尔可见三轮车驶过之外,田地里不见一个人影。三轮车突突突的声响,在山道上突兀地回响,使山野更加空旷。所有的庄稼都收割完了,沟畔田埂上的野草也一律枯萎,进入休眠季节。笼罩在花儿岔村庄之上的树木,黄叶似乎在一夜之间飘落殆尽。村庄失去了绿叶的遮蔽,裸露在冷寂的阳光之下。覆盖在房顶上的红色琉璃瓦,昭示着村庄的存在和温暖。

田地里沉静下来之后,村子里就显出更多的生机来。尤其是每家屋檐下烟筒里飘出的煤烟,有很写意的味道。灰白的柴烟现在少见了,即便像花儿岔这样偏僻的村庄,想要在黄昏或者清晨看到高高飘扬的炊烟,也是稀罕景致。每家的厨房屋顶,烟洞还在,只是烧柴的人家几乎没有了。隔三岔五,村子里总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随着鞭炮声,村庄从睡眠中醒来,立刻活泛起来。冬闲之后,人们开始操办娶媳妇嫁闺女的事情。一家人过喜事,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跑腿帮忙张罗,图热闹,图人气,似乎是整个村子过喜事。很多风俗消失了或正在消失,红白事的风俗还在延续着。

狗剩家在花儿岔村最东头,一座独立的院落,山村最常见的那种,还是多年前的土墙。面南背北,北面一排砖瓦房,前些年分家时,狗剩自己倒腾着盖起来的,木门,玻璃窗,老式灰色瓦片。和村子里最近几年新盖起来的房子相比,狗剩家的房子显得土气寒酸。狗剩也知道自己家的房子老旧,起过翻修的念头,终归没有落实。动辄十几二十万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想想都是可怕的事情。

狗剩在花儿岔村是个比较落寞的人,就像他家的院落一般,处在村子的最边缘。村子里其他人家都在西边,狗剩家独居村庄最东边。前两年硬化村道时,本来通不到狗剩家门前,离了几十米远,只有他一家人,再向东就是尽头。狗剩每天拄着铁锹看那些施工的人修路,路基筑好之后,再用混凝土浇筑路面,很结实的样子。狗剩想着以后下雨时,再也不走泥路了。他对于修路这件事上心,每天闲下来就去看修路。可眼看着工程就要结束,也不见路基筑到他家门前去。狗剩着急,却不敢问施工的人,他胆小,怕人家骂他。他偷偷地找堂弟说了。堂弟经常在外地打工,见过世面,胆大。堂弟就去问施工队的人,施工队的人说,剩下的不修了。堂弟说,为啥?那几十米不是路吗?那一家人不是人吗?施工队的人说,你们找工头说去。堂弟说,要么修到头,要么村里路都不要修。改天,工头来了,找狗剩,狗剩很紧张,还是叫堂弟说话。堂弟口气大,说,修不到头,我们就找上面告状。后来又叫来村上的领导,协商半日,最后还是延长了几十米,将路修到狗剩家门口。从此之后,狗剩对堂弟佩服得不得了,有啥事情都找堂弟商量。

狗剩除了种地,农闲时节也到附近打零工挣点钱。他没啥手艺,只会出苦力,有时候一个人揽承的零碎活计,还要不到工钱。有熟人喊着出去打工,狗剩就随着去。他干活实诚,卖力气,别人都喜欢和他一起干活。狗剩打工挣回来的钱,全部交给女人,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女人心疼狗剩,买些牛肉回来给狗剩补身子。有时买一包纸烟给狗剩抽,狗剩舍不得抽,放进抽屉里招待客人,自己仍然抽旱烟。他在门前的园子里种了一块旱烟,春夏时节,精心施肥浇水,秋后收割了,挂在廊檐下面阴干,再切制成烟丝,口感不比纸烟差多少。即使在外面打工,狗剩都带着自己的旱烟丝,很少抽纸烟。别人给他纸烟抽,他也不要,怕欠人情。

狗剩养了两头牛。牛圈就在院子外面,按照最近流行的样式,他家的牛圈也是保温的那种,冬天用塑料薄膜覆盖在牛棚上,采光好,暖和,牛上膘快。狗剩不喜欢用育肥饲料喂养自己的牛,他说饲料里面有药,不知道是啥药,肯定有药。能把牛在短时间里吃肥的药,不是啥好东西。牛天生吃草,靠吃药催的肥肉,人吃了也不好。女人给他买回来的牛肉就是不香,肯定是饲料喂养的牛。他坚持老方法喂养自己的牛,他把牛草拣得很干净,铡得短,储藏得干爽。牛槽每次都要清理。每天早晨,狗剩都拌料给牛吃,麦衣加上油渣,还有玉米面粉。满满一槽,两头牛吃得饱饱的。牛吃料的时候,狗剩就准备好了水。饮牛的水,是他从沟里担回来的。他家院子靠东,有一条小沟,沿着沟畔一条小路通到沟底。有一眼水泉,泉水清爽甘甜,原来是全村人吃水的地方。最近几年,其他人家都嫌劳累,不再到泉里担水,只有狗剩还坚持到泉里担水吃。这个水泉属于狗剩一家,狗剩用砖头砌了水池,上面盖上一片铁皮,泉水很干净。每天早晨,狗剩都会把家里的水缸担满泉水,足够一家人吃喝和两头牛饮用。女人给水泉起了名字:狗剩泉。狗剩说,这名字洋气得很。

腊月头上的一天,天气还是有些冷,但阳光明朗,没有一丝阴云。狗剩喂好牛之后,蹲在牛圈外路边的土坎上抽旱烟。远处的南山上,一绺一绺的积雪,像是随意涂抹在山坡上的。近处靠阳屲的土地,积雪已经融化。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土地,正在悄悄苏醒过来。有微风轻轻拂过,柳树的枝条自在地晃悠着,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狗剩抽完了一支旱烟,刚准备起身回家里,看见有人朝着他家走过来。

狗剩认得,是杜校长。

狗剩突然有些心跳,杜校长为啥来找他?在花儿岔人眼中,杜校长是个熟悉而陌生的人。杜校长二十多岁时到外面工作,他的父母一直在花儿岔居住。逢年过节,杜校长都回家来看望父母,和村里人说说话,照个面。花儿岔人都认识杜校长,但都不是很熟悉,没多少交往,当然他的几家亲房除外。杜校长在市里一所中学当校长,非常有名气。全市人都知道杜校长的名声。前两年退休后,杜校长不愿意在城市居住,就回花儿岔来养老。父母早已经去世,老院子还在。杜校长就收拾了老院子,翻修了房子,又成了花儿岔人。杜校长脾气随和,对花儿岔任何人都一副笑脸。杜校长说人老惜故土,他喜欢花儿岔这个村庄,安静,空气新鲜,人情世故好。杜校长每天在家里读书喝茶,天气好时,和老伴一起出来在山路上转悠。花儿岔人都说杜校长老两口转悠着呢,村主任说人家那叫散步。杜校长家经常有客人来,开着小轿车来的。花儿岔人不知道来杜校长家的都是什么人,只是老远看着,一个个穿着体面洋气。花儿岔人家过事情,杜校长也去随礼钱,吃酒席。

狗剩站起来,搓了搓手,几乎要伸手去握杜校长的手,还是忍住了,他不敢确信杜校长真的是来找他。这里除了狗剩没有别人,杜校长确实是来找狗剩的。杜校长的笑容和他的穿着一样体面周到。杜校长说,狗剩闲着吗?狗剩嗯嗯地应承着:杜校长到家里坐。杜校长戴一副金丝眼镜,披一件藏蓝色呢绒大衣,显得高贵体面。

杜校长说,家里就不去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是过来请一下各位庄家,后晌到家来吃饭,商量给娃娶媳妇的事情。说着掏出一包纸烟来,抽出一支递给狗剩。狗剩拍拍手,接住纸烟,想夹在耳朵上。杜校长变魔术似的点燃了打火机,伸过来,一定要给狗剩点烟。狗剩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想拒绝,已经来不及。杜校长一手握着打火机,一手护持着火苗,直接伸到狗剩面前。狗剩只好点燃了纸烟,美美吸了一口。浓烈的烟气弥散进胸膛,似乎有着巨大的冲击力,狗剩忍不住咳嗽起来。杜校长说,慢点抽,你慢点抽。杜校长的眼神友好而平和,甚至伸手要拍一拍狗剩的背。狗剩赶忙躲开了。狗剩不敢再吸纸烟,夹在手指间任其燃着。杜校长说,你一定要来啊,这一次,你可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狗剩说,一定去,一定去。

杜校长转身走了。直到杜校长走远了,狗剩才回味过来。手指间的纸烟已经燃烧过半,真是可惜了。狗剩赶紧吸了两口,这一次没有呛咳,而且很是爽口。果然是好烟,而且是杜校长亲自点的烟。狗剩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地吸一支烟,直到烟灰自动掉落,只剩下过滤嘴时,才不舍地扔掉了。他想着杜校长的话,重要的事情,啥重要的事情呢?杜校长家儿子娶媳妇,他狗剩会做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杜校长说错了吧,一定是。但杜校长不是会说错话的人,他可是花儿岔最有学问最有地位最体面的人,怎么会说错话?整个上午,狗剩的脑海里都是杜校长的影子,他的笑容,他点烟的双手,他藏蓝色的呢绒大衣。最主要的是他的那一句话,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狗剩有些晕,理不清楚。这一天过得很是漫长,而且煎熬。

狗剩的性格比较孤寂,平常日子里,不大和别人来往。除了几家亲房堂兄弟,花儿岔村其余人家,狗剩很少去串门。他不会喝酒不会打麻将,也不太会说话,所以很少和别人来往。在花儿岔人眼中,狗剩是一个木讷的人。花儿岔人家过事情,狗剩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花儿岔人也都知道,狗剩是个实诚本分的人,干活一把好手,从不耍奸偷懒。遇上苦力活,总会想到狗剩。比如有人在外面承揽了活计,人手不够时,就会主动喊狗剩一起去干。隔着大老远喊一声:狗剩,镇上有活干,明天早晨走。狗剩应一声:能行。第二天天不亮,狗剩就在路口等着。村里人家过事情,总管安排活计时,场面上的角色从来轮不到狗剩。不要说记礼簿、站席口这些重要的角色,就连烧茶温酒的事情,狗剩也没干过。每次村里过事情,狗剩都会有些落寞。按照村里的风俗,不去有失礼数。去了没事干,却又显得无聊。狗剩不能主动要求干什么事情,一切都得听从总管的安排,村里的规矩不能破坏了。

前些年,花儿岔人家都在泉里担水吃,遇上红白事,人多,用水多。总管安排工作时,说到担水的人,眼睛就在人群里扫描,看狗剩来了没。狗剩蹲在角落里,总管看不见,就喊狗剩来了没?狗剩应一声,说,我担水。大家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狗剩,狗剩被大家看得不自在,但心里乐意。就是出点力气的事情,总比没事情干闲着强。力气用完了自己又会长出来,越是用力气,长出来的力气会越多,吃饭也吃得多,吃啥东西都香。越是节省力气,力气会越来越少,最终人就软了。这是狗剩自己的道理,他从来没给别人说过,他不大会说话。心里面想好的话语,说出来总是变味道,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有时候甚至说到另一边去了。前些年的狗剩还喜欢说话,说走样的时候多了,难免被人笑话,后来就渐渐地不太说话了。尤其在人多的场合,狗剩只会嗯嗯地应承。在家里和自己的女人相处,狗剩会放松一些,有时候也会说一些家长里短。女人习惯了,也不嫌弃。狗剩疼惜女人,女人心里明白。最近这些年,花儿岔人家基本都有了自己的水井,用水泵直接把水抽到水缸里,不用再到沟里担泉水。家里过事情,也就少了担水这一项工作,狗剩就没有事情可干了。狗剩虽然没有事情干,但不论谁家的事情,他都要去。礼数不能少,即便没事情干,闲转着图个人气也算。吃完招待的酒席后,没有安排工作的庄家就离开了。狗剩并不急着离开,他总是蹲在烧茶水的火炉旁,帮着烧水的人提水或者烧火,直到酒席快要结束时,才悄悄溜回家。

冬天时辰短,天黑得快。这一天,狗剩却觉得很是漫长,漫长得好似过了一年。狗剩看了几次太阳,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看不到一丝移动的样子,再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确实已经是后晌了。狗剩老早干完家里所有的活计,等着去杜校长家。中午吃饭时,他主动和女人说话:杜校长来过了,请庄家。女人说,那就去吧,听说他家儿子娶媳妇,十天后过事情。狗剩说,杜校长叫我一定去。女人听出狗剩还有话要说,就传递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专注地听他说话。他们习惯了用眼神或者肢体动作来交流,熟悉彼此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狗剩得了鼓励,说,杜校长亲手给我点烟抽。女人笑着说,不容易。狗剩最终没有给女人说出杜校长那句话,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句话在狗剩的舌尖上打了几个转,最后还是被他强行咽进肚子里。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不能老早说出来,哪怕是自己的女人也不能说。其实狗剩还有另一种担忧,万一是杜校长说错了话呢,或者万一没有重要的事情呢?万一像往常一样,吃了酒席后没事干,闲转悠上一阵,回来给女人咋说呢?从来没有心机的狗剩,这一次给自己的女人留了一手,耍了一个小心眼。他要等到重要的事情落实了,再告诉女人。狗剩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动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考虑事情了,也会耍心机了。抽了杜校长点的一支烟,好像突然间变得机灵起来。

太阳刚落下西山垴,狗剩来到杜校长家。

杜校长家已经热闹成一片,很多庄家都到了。上房坐满了花儿岔的男人们,每个人都叼着一支纸烟,浓烈的烟雾弥漫着。杜校长看见狗剩进来,赶紧迎上来,招呼狗剩进到上房坐。杜校长的儿子也在家,一个白净的小伙子,帮着杜校长招呼客人。

杜校长家在花儿岔村子中间,一座四合院。房子是前年重新翻修过的,一律新式玻璃门窗。院子里除了一个小花园,全部是水泥地面。整个院子里干净得找不到一粒土块,真是窗明几净。杜校长家重修房子之后,狗剩这是第一次进来,感觉新鲜,说不出的洋气。他觉得只有杜校长才适合住这样的房子。村主任也不行,虽然他们有钱,也翻修了新房。但再怎么修饰,还是没有杜校长家这个味。就像穿衣服,村主任穿啥衣服,也不像杜校长有气势,总是缺少一些东西,说不来的。狗剩翻来覆去地想,杜校长家为啥和别人家不一样?为啥比村主任家多了另一种感觉?从进到杜校长家上房,他就开始想这个问题,那种感觉从一进门就纠缠着他。狗剩甚至忘记了杜校长的那句话,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一直到饭端上来,狗剩还是没有想明白。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校长就是校长,村主任就是村主任,狗剩就是狗剩。人和人的差别,老天爷号下的。唉,不想了,吃饭要紧。

吃完饭,总管开始安排工作,迎客的,助香的,记礼簿的,烧茶水的,端盘子的,执席的,放炮的一一安排到位,各人领了自己的任务。总管交代说,个人都心里记着,安排好自己家里的事情,到时候一个人都不能少。然后问杜校长:娶亲的人安排好了吗?

狗剩在角落里坐着,没有听到给自己安排什么事情,心里突然沉重起来。狗剩把一口气分成三截吐了出来,好像把憋了一天的那个缠人的念头吐出去一般,接着另一种情绪立即泛滥开来,说不出来的失落,甚至有些伤心。狗剩觉得自己快要坠落进沟底了。重要的事情要做。重要的事情要做。杜校长原来也会说谎。杜校长也会耍笑人。狗剩想着,竟然有些愤怒了。

这时候,杜校长说话了。

杜校长说,狗剩没有安排工作吧?总管说,没有。杜校长说,好,狗剩这一次的角色重要着呢,他要当娶客(娶客是新郎家派去接迎新娘的领头人,一般由村子里有头面的人担任)。

啊?让狗剩当娶客?几个庄家满脸疑问。

杜校长说,让狗剩当娶客,是我盘算了好久才定下来的。我相信狗剩一定能当好。狗剩,你说是吗?杜校长看着狗剩,走到狗剩身旁,拍了拍狗剩的肩膀,用那种鼓励学生的眼神看着狗剩。狗剩被杜校长一拍,突然间就生出无形的勇气来。狗剩那坠入沟底的心,被杜校长一把拉了上来,热乎乎地又按到胸膛里,咚哒咚哒跳得飞快。狗剩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狗剩像一个规矩的小学生,站在杜校长面前。狗剩得到杜校长的鼓励和肯定后,自信就像春天的花朵一般,忽悠悠地盛开了。

狗剩说,保证完成任务。

从进到杜校长家,狗剩终于完整地说了一句话。他挺起了胸膛,面对着杜校长和总管,以及所有花儿岔的男人们。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那些英勇的战士就这样对着首长说话。今天他也这样说话,他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战士,他也能够独立地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

夜幕将花儿岔包裹得严实,冷风在村道上恣肆穿梭。狗叫声呼应成一片。狗剩回到家里时,女人已经睡下了。他没有惊动女人,自己悄悄睡下,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实切。狗剩的心里很是混乱,理不清楚。狗剩折腾了半宿,最终钻进女人的被窝,将女人用力地搂抱到怀里。

日子还是平常的日子。花儿岔还是花儿岔。冷风依然在山梁沟畔吹拂,阴山的积雪没有一丝要融化的迹象。狗剩依旧早早起床,担水,扫院子,清理牛圈,给牛拌草料,然后蹲在土坎上抽旱烟。太阳已经快到中天了,天气还是寒冷。狗剩抽完一支旱烟卷,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回到屋里。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竟然会哼曲子。到泉里担水的时候,狗剩突然决定保守秘密,当娶客的事情不能告诉女人。女人娶进门十几年了,他从来没有给女人说过谎,也没有保守过什么秘密。但这一次他下决心不主动给女人说,除非女人主动询问。他估计女人不会问,花儿岔人家过了多少事情,他从来没有出过头,女人也习惯了,用不着过问。狗剩想给女人一个惊喜,他想象着女人知道他要给杜校长家当娶客以后会怎么看他,女人的眼神会不会多一些平时见不到的内容?她会说些什么话语呢?狗剩还有另一种心思,他隐约有些担忧,万一事情有了变化呢?离杜校长家娶媳妇的日子,还有八九天时间。这八九天时间里,会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变化,谁能保证不会有意外出现呢。揣到兜里的才是钱,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肉。悄悄装着吧。活了半辈子人,狗剩从来没有张扬过。

女人果然没有过问狗剩去杜校长家的事情,似乎狗剩从来就没有去过杜校长家。每年十冬腊月,花儿岔人家过事情,狗剩都要去当庄家,无非就是上一点礼钱,吃一顿酒席,增添个人气。习惯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但狗剩心里有些纠结,又想保守秘密,又想让女人主动问一下。女人不问,自己主动说出来,似有不妥,或者是显摆。给杜校长家当一回娶客,不长个头不长肉,就出人头地了?就时来运转了?就不是狗剩了?真得拿稳当些,得把这事情看淡些。虽然杜校长说是重要的事情,那是杜校长的说法,自己的斤两,自己得估摸准。看着女人出出进进在家里忙活,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狗剩也就像平常一样保持了沉默。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天气依旧寒冷。下了一次雪,下得很少,意思了一下。山野还没变白,雪就停了。转眼又是白花花的太阳,阴云消失得没有了踪迹。

离杜校长家娶媳妇的日子越来越近,狗剩心里开始沉重起来。杜校长的影子不时出现在眼前,他的笑容,他拍着自己肩膀的手,他说的话:重要的事情,一定能做好。杜校长为啥让他当娶客呢?花儿岔男人多得是,经常当娶客的人也有几个,隔墙丢石头,也砸不到他头上,杜校长咋就看中了他?狗剩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来,娶客怎么当,他真的不会,他从来没有当过娶客。做什么礼数,说什么话语,干什么事情,他啥也不知道,总不能木偶似的充人数吧。要是礼数不周到,说话不中听,坏了杜校长家的事情,真就丢死人了。

狗剩丢下手头的活计,去找堂弟。

狗剩说,娶客咋当呢?堂弟说,不知道,没当过。问总管去吧,总管一定知道。狗剩说,你去问总管,问好了再来教我。堂弟说,你要是不行,老早给人家说一声,免得耽误人家的事情。狗剩说,杜校长已经定下来了,不行也得行。你就去问一下,啥事不是你帮我?堂弟无奈,答应去问总管。

剩下两天时间了,狗剩心里像坠了一块石头般沉重。他很紧张,比自己娶媳妇那会儿还紧张。那时候,各种事情有父母在前头招呼着,自己只是按父母的吩咐办事情,胡乱忙乎一阵,稀里糊涂就把媳妇娶进了门,从没有感觉到有压力。但他一想到杜校长那鼓励的笑容时,就又有了信心,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当好娶客,一定能完成任务。狗剩和女人去了一趟镇上。狗剩从来不主动买衣服。但这次不一样,狗剩的眼睛老是往服装店里瞄,路过一家卖男人衣服的店铺时,甚至停下来盯着衣服看。女人发觉了,说,想要啥衣服?狗剩嘿嘿一笑,跟着女人进到服装店里,挑了一件藏蓝色呢子短大衣、一双皮鞋。有点贵,想不买了,又不舍,眼光被衣服拉直了,不离开。女人懂得狗剩的眼神,咬牙付了钱。女人说,苦了半辈子了,穿一身洋气衣服,年头节下走亲戚串门也体面。狗剩感激地看着女人,想哭。

狗剩从镇上回到家里,堂弟来了。堂弟说,你属狗?狗剩说,属狗。堂弟说,当娶客的所有交道,都给你问清楚了。堂弟就现学现卖,把所有的礼数和规矩详细地说给狗剩听。狗剩不停地点头,表示听懂了,记下了。抽空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纸烟,塞进堂弟口袋里。女人听着堂弟给狗剩讲当娶客的礼数和规矩,很吃惊。女人说,杜校长糊涂了吧?让狗剩当娶客。堂弟说,总管说了,杜校长这人老套,儿子本来要在城里办新式婚礼,杜校长怕城里过事情太张扬,他熟人多,人情多。杜校长就决定在老家办婚礼,一切按老规矩,请师傅合了属相,看好日子时辰。所有用的人都有讲究。娶客必须四十九岁,属狗,儿女双全,这条件只有狗剩符合。

狗剩说,我总算明白了。女人说,死狗剩,还一直瞒着我。嗔怪地瞪了狗剩一眼。

狗剩躺在炕上,一遍一遍温习着堂弟教给他的那些礼数和规矩,啥时候该做啥动作,啥时候该说啥话,一一熟记在心。土炕煨了牛粪,很热。狗剩有些迷糊,他看见他正走向杜校长儿媳妇娘家的大门口,穿着藏蓝色短呢大衣,皮鞋黑亮。他从娶亲车上走下来,走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看见女方家许多人站在门口,隆重地迎接娶亲的队伍。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红色的纸屑飞撒开来,雪花般在空中飞舞。恍惚间,他找不见了自己,一只黑色的大狗,在红色的纸屑里凌空而降,眼神凌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身体和那只黑狗融合在一起,忽而又分离,忽而又融合,他分辨不清自己是狗还是人……

李继林,宁夏西吉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西海固作家培训班学员。出版作品集《雨水》《行者》。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现在某乡镇医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