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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9年第4期|刘文:肯蒂大街九十六号

来源:《山花》2019年第4期 | 刘文  2019年04月19日09:23

肯蒂大街九十六号是一家提供长期包房的家庭式酒店,酒店楼下的咖啡厅早上为住客提供咖啡,可颂面包,巧克力松饼,晚上的时候就成了一家对外开放的意大利面餐馆。

刚到罗马的那天晚上,因为暴雨,所有飞机都严重延误。一直折腾到凌晨,好不容易过了海关,又迟迟等不到行李。她坐在满脸怒容的旅行团客人、哇哇大哭的婴儿和因为疲惫不得不叫来轮椅的老人之间,等待着新生活的开始。

从机场坐巴士到特米尼车站,再走十分钟的老式石板路到这家酒店。她一觉睡到中午,打开手机,收到奥利弗发来的一张手绘地图:“我请你吃晚餐,晚上七点,酒店楼下见。”

她穿上随身行李里唯一一条裙子(藕色的露背裙),化好妆下楼的时候,奥利弗正对着一瓶白葡萄酒自斟自酌。他穿着白衬衫,戴着金色的袖扣,坐在露天阳台的尽头,看起来比电视上更瘦一些。

“你怎么能在长途飞行之后看起来还这么美丽动人。”他用歌剧般抑扬顿挫的语调说。他站起来,伸开双臂,对她伸出来的右手视而不见:“这里是意大利,可不是保守的美国。”他将她揽入怀中,在她左右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她希望自己没有脸红。

“你远道而来,按理应该请你去斗兽场边上的米其林餐厅吃饭,但又觉得你不是那种喜欢排场的人,”他笑着举杯致意,“这里是我最喜欢的餐厅,希望你也喜欢。”

“我当然喜欢,”她说。

“你还一口都没吃呢。”他一脸好笑的表情。

头盘是只放了奶酪和胡椒的奶油意大利面。味道简单但是非常浓郁。主菜是煎牛小排和烤鳕鱼,他各切下来几小块,放在她的盘子里。奥利弗不断地向她讲解着罗马人烤鱼时火候的精妙。

“虽然你赚的钱没有在美国多,但是生活品质却能提高不止一个档次,”他骄傲地说道,“而且,能够从事这么崇高的事业,带来的满足感是金钱不能比的。”

她一向不胜酒力,但奥利弗坚持吃鱼必须要配些白葡萄酒。因为时差的缘故,她喝了一杯之后非常困倦。她只记得侍应走过来撤走她面前还没吃完的盘子,餐厅老板慷慨地赠送了甜品。

“再吃一口吧,”他亲昵地给她喂巧克力熔岩蛋糕,“吃饱了明天开始工作,作好加班的准备。”

她吞下那口蛋糕,巧克力入口即化。奥利弗的脸离她很近,他的五官深邃如博物馆中的雕塑,下巴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形状。他显然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个人魅力。最让她记忆犹新的还是奥利弗的眼神,他的注视中充满了锐意和野心,她一直在找寻,但却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充满光芒的眼神了。

她研究生读了金融专业,刚毕业就找到了中国投资基金在美国分公司的工作,又运气好抽中了工作签证,便顺理成章在美国留了下来。有那么几年,她住在富人区的别墅里(虽然只租了其中一间房),每年去旅游两次,冬天的时候去附近的山上滑雪,夏天的时候开车去马里布海滩晒太阳。

去年和今年上半年,她公司投资的几个项目都融到了更多的资金。创业者都是像她一般,甚至比她更年轻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经验,没有产品,甚至那些被媒体交口称赞的点子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但是靠着有闯劲,又赶上了许多中国人纷纷来美国投资项目,只要稍微说上点关于VR、AI之类的专业术语,就能拿到几百万美金的投资。

他们看起来可真风光啊,但是他们能做到的,难道我就做不到吗?她一边给项目方安排网络直播,一面这么想。期间,项目方的创始人打来电话痛骂了她一通,嫌弃她预订的会议室不够高级,非要改在四季酒店的套房里。

她的同事小楠和露露先后辞了职,双双跳槽去了项目方,担任“首席××官”。这让她更加蠢蠢欲动。最终抛下了洛杉矶的一切,东西卖的卖,扔的扔,只留下了两个行李箱的家当,来到了罗马。

“奥利弗不让买彩色墨水,只能黑白打印。”米兰达把一叠皱巴巴的A4纸放在她桌上。

“那麻烦你去文具店里打印吧。”她有些不快地说。

“五十份文件,去文具店里打印要二百欧元,预算不够,”米兰达摊摊手,“你去问奥利弗要。”

她看着米兰达扭着屁股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拿起那些皱巴巴的纸,压在书下面,转而下楼去取定制的横幅和易拉架——高清的奥利弗的照片的左下角有她设计的公司Logo。

奥利弗并不常出现,他总是在世界各地参加活动,演讲,交际,被采访。他作为想要造福全人类的青年创业者代表,最近刚刚在赫尔辛基举办的全球论坛上面发言,发言之后,他又和家人一起留下来参加市长组织的观光团。他离开的时候,一切都交给她全权负责。她感激他额外的信任,但亦苦恼于缺乏睡眠带来的头痛。虽然她是市场营销总监,手下能差遣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工资只有之前在投资基金工作时的一半。

奥利弗允诺要再给她些公司股份,作为超额工作的报偿。但是还没来得及签股份转让文件,他就飞去了赫尔辛基。

“我回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他拖着行李箱,肩膀上挂着飞行枕头,脸上笑眯眯的。他和其他人打完招呼,就走到了她身后。

“你在干什么?”

“你下周要和保罗会面,我在准备幻灯片。”

“上次交待你设计的Logo设计好了?”

“设计好了。你没回复我的邮件,我就自作主张地先用在海报上了。”她朝门口努了努嘴。

“设计得真好!”他兴奋地说,从背后环抱住她,“你太能干了!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都是我应该做的。”她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兴奋。

“不过照片要是换成我这回在赫尔辛基和市长拍的就好了。”

“你要现在发给我吗?”

“不了,我实在太累了。我今天凌晨就起床去机场了。”他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呼吸逐渐放缓,凌乱的黑色短发轻轻刮着她的下巴。

她便把想要谈论股份的话给憋了回去。

他们正在准备一项和意大利南部滞留的数十万难民有关的项目。奥利弗是年少有为的科学家,上过《福布斯》杂志青年企业家的榜单,手握可再生能源难民安置所的几项专利,据称已经有几位颇有名望的慈善家确定支持这个项目。

“把幻灯片修改得更煽情些。”奥利弗说。

如果照片里面有死去的难民儿童的话,照片下面的评论也格外多。她把那些照片保存下来,用photoshop调整光线和阴影。

实在太困的时候,她就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眯一下。奥利弗会坐在她旁边,他毛发浓密的大腿贴着她套裙里露出来的膝盖,他很自然地抓住她的右手,操纵着她的鼠标,修改幻灯片中的字体。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很快就会融到很多钱,分给你的肯定不会少。”他对她说,用手把遮住她脸颊的刘海拨到耳朵后面去。

奥利弗的公司和她的设想很不一样。招聘启事上面那座靠近特米尼车站,可以俯瞰西班牙广场的高级写字楼原来是一座联合办公大楼,照片里的高级咖啡机,酒柜,沙发,电视和游戏机都是共用。奥利弗只是在七层楼高的建筑里面租了一个小小的格子间。拥挤又密闭的空气里,每个人的汗臭味和古龙水味交相辉映。

招聘启事上面所写的和微软、谷歌等大公司的合作关系,亦只是奥利弗去拜访过这些公司的负责人,希望他们资助这个和难民有关的项目。

“那我们把他们的名字写在我们的宣传材料里,是不是不合法?”她小心地询问。

“未来的某天,他们一定会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的,我只不过提前预告了未来,创业公司都这么干,”他如此解释道,“到时候就看我们愿不愿意和他合作了。”

他眼神坚定,仿佛可以透过他瞳孔深处窥见光芒万丈的未来。

所以她还是留了下来,认为终有一天,自己将会成为成功男人奥利弗身旁的优秀女性,不仅仅是貌美如花的那种,而是势均力敌,和他并肩战斗,他的每一寸荣誉里也有她的汗水。

小楠和露露开始创业之后,将她加进了一个微信群。群里面天天在分享成功创业者的事迹和采访。有人二十一岁就用自己的钱在深圳买了五套房,有人应邀参加了希拉里竞选总统的筹款午宴,那些人看起来都那么轻巧,似乎毫不费力就获得了一切。直到有一天,她一边吃着火腿奶酪三明治,一边在手机上点开奥利弗接受采访时的一段演讲,他说起难民的窘境时,美丽的褐色眼睛中泪光闪闪,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连接词和叙述中的停顿,都让她的心脏多跳动了一下。

“我想要号召所有想要改变世界的人。这或许不会是全世界工资最高的工作,但一定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工作。”

她被他的与众不同打动,而在之后的视讯面试中,他用那双迷人的褐色眼睛望着她,他说:“我需要你过来和我一起。相信我,我们所做的事情会被人写在历史书上的。一个人或许只有一次改变世界的机会,你难道舍得错过吗?”

黑色的加长林肯轿车停在酒店门口。奥利弗拉了下因为等了太久有些晃神的她,他们赶在带着白色手套的门童前拉开了轿车的门。车里下来的老人比电视里看起来更老一些,他穿着蓝白色的Polo衫,牛仔裤,踩着锃亮的麂皮皮鞋。

奥利弗走过去和老人亲切拥抱,他们并肩走过旋转着的自动门,她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装潢成文艺复兴风格的酒店大堂。大提琴和意大利语像羽毛一般轻轻滑过她的耳朵。

老人直到在酒廊坐下才想起问她的名字,奥利弗热情地介绍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这么聪明又这么漂亮!”老人将侍者拿来的鸡尾酒放到她手里,“为女性干杯。”

老人递过来的名片上是他冗长的德语全名,名字和姓中间有一个von,这是他贵族出生的标志。他的家族在德国有城堡和封地,而老人则负责管理家族的财产,进行投资。

“叫我保罗就好了。”他这么说。她喝酒之后面红耳赤的样子让他觉得有趣,又非要她再喝一杯。

“你喝完这杯,我请你吃鱼子酱。”保罗请侍者拿来菜单,指着鱼子酱让她看价钱:用Beluga鲟鱼所产的卵制成的鱼子酱,二百八十欧元一盎司。

在保罗去洗手间的间隙,奥利弗示意她告辞。

“我们接下来要谈融资与合作。你回去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你啊,你啊,怎么这么厉害!”第二天,奥利弗几乎是大叫着冲进了办公室,同事米兰达毫不避讳地皱着眉头。

“保罗对你印象特别好,我今天和他通电话,他特别问起你好不好,昨天回家有没有喝多了不舒服。”奥利弗笑着说,他用胳膊把她箍在怀里,她能听到他兴奋的心跳声。米兰达大声地啧啧嘴。

“保罗想要单独见你。你要是能说服他投资,我再多给你一些股份。”他用她无法拒绝的甜蜜语调说道。

清晨时分,她步行去保罗下榻的酒店。西班牙广场附近的奢侈品商店里,粉色,蓝色或者绿色的橱窗被装饰成海洋、森林等各种风格,模特和人偶日夜不停地挥着手,仿佛一出永远不落幕的歌剧。

保罗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她,一个门童弯着腰,双手奉上林肯轿车的车钥匙,保罗绕过门童,和她拥抱。

加长林肯在罗马的车水马龙中毫无用武之地。保罗在耀眼的阳光里眯着眼睛开车,每次遇到红灯,他都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打方向盘。

“你去过阿玛菲海岸吗?”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紧张,问道。

“没有。奥利弗说你经常去。”

“是的。我经常去阿玛菲谈生意,那的一间餐厅里有我的专属包厢。”

“太棒了!”

他摇摇头,表示并非像她想的那样:“我从来没遇到过有趣的客人。他们来见我,都是想得到我的钱。”

“这样啊。”她愣了下,奥利弗当然也只是看中了他的钱。而她呢,当然也是为了公司的股份才和他一起外出。

想了想,她问:“奥利弗说你有很多朋友,政要,商人,艺术家,作家。他们中一定也有几个有趣的吧?”

他摸了摸下巴,扭过头来看她,“我更喜欢和年轻人交谈,他们都很纯粹。那些有名的人啊,即使去咖啡馆也要算计好时间地点,希望被狗仔拍照,被专栏作家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有了,还是贪得无厌地希冀享有不朽的名望。”

“是吗?”

“是啊,我喜欢像你这样有趣的人,女人。一句意大利语都不会讲就敢来罗马。而且你现在又上了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老头子的车。”他哈哈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只是为了捧他的场,等她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他放在她膝盖上的手。

“周六,保罗要在阿玛菲宴请两位名流,他的妻子抱恙不能出席,希望你可以陪他招待客人,顺便你也可以在客人面前谈一谈我们这个项目。”奥利弗和她说起的时候,她一直纳闷:“为什么要我招待客人呢?我和他完全不是同一个阶级地位的。”

“如果他想要你去,你就去。他已经承诺我会投资五百万欧元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这周就会预先支付五十万欧元,用于项目的前期准备和支付薪水。你想想看,吃一顿饭!五百万欧元!”

“会给我加薪吗?。”

“当然了!”奥利弗看着她,“我的成功,就是你的成功。我们都是一体的呀!”

说不清是为了奥利弗,还是为了钱,她并没有对保罗翻脸。而是以要下车去洗手间为借口,躲过了保罗放在她膝盖上的手。之后的车程,她都闭着眼睛假寐,她能感受到保罗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胸部的停留。

拐进小路之后,有穿着燕尾服的男子站在路中央,他熟练地接过保罗的车钥匙。又有穿着黑色无袖连衣裙的女士为他们指路。餐厅在靠近悬崖,面向大海伸展的一片空地上,餐厅后面的庭院是文艺复兴风格,就连周围的树木看起来也很上了些年纪。

包厢的屋顶是玻璃做的,紫红色的夕阳一点点渗进来。

“把我收藏的那瓶葡萄酒开了。”保罗叫来侍酒师,他指着她,“今天终于遇到了配得上这瓶酒的客人。”

来赴宴的两位客人都是男性,他们看起来都不再年轻了,但肌肉并不松弛,小腹毫不突出,也没有双下巴。他们各自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外套,带着镶钻的精工手表和结婚戒指。

“我在罗马发现的宝藏,”保罗热情地介绍她,“聪明伶俐,而且楚楚动人。”

“迷人极了。”客人甲灿烂地笑着,拿起她伸出的右手,在唇边轻轻一吻。

夜色很快笼罩了整个包厢,光源只有烛台上的几支蜡烛。客人相继脱下了西装外套。保罗向后靠在椅子上,将右手松垮垮地搭在她的椅子上,人也向她倾斜。

“你最近在拍的电影顺利吗?”保罗问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客人甲是获过奖的知名导演,她总是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他的脸,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的名字。

“还可以,可惜女主演整了容。”

“你是怎么发现的?现在的整容技术都很高明。”保罗好奇地问道,他无意中搭在椅背上的手正巧碰着她肩膀上裸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

“别提了,我和她上床的时候,突然觉得她脸颊上的肉移动了一下,我吓得当场就软了。”

“那你后来和她睡了没有。”

“没有,”客人甲摇了摇头,“下不了手。”

客人乙和保罗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最近也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的最好,对世界有种赤诚的热忱。”客人乙说。他像保罗一样,也是个投资人。

“看起来你最近有艳遇啊?”保罗听了之后,直起了身体,他的指尖仿佛不经意般沿着她的背部滑下。一定是包厢温度太低了,她裸露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

“我最近应邀去大学演讲,你知道,比去那些行业峰会对着老头们演讲要好玩多了。我不小心丢掉了我的USB,负责接待的一个大三女生陪着我找了一天。她可真好看啊,穿着白衬衫,胸部简直呼之欲出。”

“你是不是故意弄丢USB的?”客人甲大笑着问。

“不是。不过我以后会故意弄丢的。”客人乙笑起来。

她原以为话题会围绕文学艺术电影展开,后来才发现整顿饭的主题都围绕着女性的身体。保罗似乎是喝多了,他的手不小心滑到她的腰间,期间掠过了她的乳头,又试探着游向她并拢的双腿。

“你的新电影什么时候上映?”她觉得应该问一些问题来调节气氛。

“不知道呢,或许今年年底,或许明年年初。”客人甲毫不在意地说。

“你,嗯,是不是很期待看到电影上映?”

“也不是,多拍一部电影,少拍一部电影,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早就过了想要得奖想要出名的年龄了,只是想寻欢作乐。”他将杯中的威士忌一干而尽。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被现实裹挟着偏离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客人乙说,“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投那些约会软件,社交软件,但是,想要扎扎实实做点儿事情的项目反而亏了我不少钱。”

“几年前,我还总感觉心中有团燃烧的火焰,要在世界上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保罗边说边叹了口气。

“你不是在采访中说要做慈善?算不算人到晚年又找到了新的火苗?”客人甲问道。

“火苗算不上,可以少缴税倒是实实在在的。”

“敬寻欢作乐。”保罗和客人乙非常严肃地举起了各自的酒杯。

“放轻松,你就享受现在,好吗?我会让你舒服的。”

两个小时之后,保罗将刚才客人甲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让我们也来寻欢作乐吧。”

他似乎喝醉了,似乎又很清醒。他以没有办法开车为理由,让她搀扶他去餐厅后面的酒店,休息一晚。

还未关上客房的门,他已经将她拉入怀中。他一边安抚似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地重复着让她放松,一边迫不及待地亲吻她,拉扯着她胸罩的搭扣。

她小幅度地挣扎,在努力维持体面基础上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去,他显然将一切当做是她的欲拒还迎。他从背后横抱住她,想要将她扔到床上去,她终于顾不上奥利弗的任务,开始拼命尖叫,用手指在他皮肤上挠着。他那瓶珍藏的葡萄酒被打翻了,鲜红色流淌了一地。

客人甲闻声而来。他将保罗固定在地上,又唤客人乙过来把她带去酒店大堂。穿着燕尾服的侍应为她拿来毯子,让她披在被红酒打湿的裙子外面。她瑟瑟发抖,毯子上的羊毛倒是温暖又柔和,多么高贵稀有的材料啊,充满了金钱的触感。

保罗气急败坏地走出来,他衬衫的扣子没扣整齐,衣襟一高一低。他将一沓钱扔在她身上。

客人甲和乙一左一右将他架回房间,她察觉到自己用眼角的余光去数钱的多少。

说实话,能用这些钱买不少东西。她一边想,一边替自己的堕落感到羞耻。

保罗离开时,将食指竖在嘴边,对她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

“他年轻的时候,多么风流倜傥,现在怎么沦落至此。”客人乙啧啧嘴。

“他喝多了,请相信我,他并没有恶意。”客人甲让燕尾服男子打电话叫来计程车,他塞了三百欧元给计程车司机,嘱咐一定要把她送到肯蒂大街九十六号。

他走过来,将手伸进车窗和她告别,他看起来很无奈。

“我代他向你道歉。”他微微鞠躬。

她突然想起来他的名字,还有她曾经看过的,他导演的那些电影。他是著名的女权主义导演,电影里面的女主角总是强大得无坚不摧。

她把自己关在肯蒂大街九十六号里,不接电话,不看邮箱。

小楠的公司开始转型做区块链行业的游戏产品,她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让张帆买点儿比特币。她索性关掉了手机。

到了不得不向奥利弗报销酒店房费的时候,她才勉强挣扎着出了门。

她前脚才在椅子上坐下,奥利弗后脚就到了,他看到她,尖叫起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她条件反射地推开了他,但奥利弗不以为意,反而将什么东西献宝一样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定睛一看,是保罗签过字的五十万欧元支票。

“保罗说和你交流非常愉快,因为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愿意为我们这个项目出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拽着衬衫的领子,“你不知道拿到资助对我来说有多么大的意义!”

有了保罗的投资,奥利弗梦寐以求的《纽约时报》的专访也谈妥了,接下来,他还要去给一个创业类的综艺节目做导师。

“多亏有你。”他将她搂在怀里,他们头靠头,各自想着心事。

除去加薪和股份,奥利弗还额外给了她一千欧元,让她买一身体面的晚礼服,和他一起接受《纽约时报》的访问。来自德国的慈善家和手握专利的意大利青年企业家,携手为来自北非和西亚的难民打造干净,有秩序,使用可再生能源的难民营——这是许多家媒体的头条报道。

这一切都不对!她从标准间搬到了套房,穿上了美丽的裙子和高跟鞋,面对媒体侃侃而谈,但这一切并没有让她快乐,反而让她更加不安。奥利弗请了不少新员工,她不用再天天加班了,但是她的睡眠反而越来越糟糕。

Me Too运动开始后,她决定向奥利弗告发保罗对她的性侵犯。她不得不这么做,不然她一辈子都看不起她自己。

“他只是喜欢上了你,你这么迷人,让男人忍不住做出不恰当的行为来。”奥利弗看到她严肃的表情,以为是什么大事,但他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很喜欢你啊。”

“我拒绝了他很多次,但是他一直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她讲着讲着,声音也低下去,仿佛是她自己没见过世面,搞砸了。

“或许是你拒绝得不够明确,他以为你只是害羞。”奥利弗解释道。

她张开嘴巴,突然发不出声音。

“保罗虽然老了些,但还是挺有魅力的,被这么有钱又有魅力的男性追求,不好吗?”现在变成了他咄咄逼人地提问。

“不……”她的嘴唇上下翕动,像离开水的鱼。

“之前,我摸你的大腿,你为什么没有反抗?”奥利弗的脸离她很近,他嘴巴一张一合,像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你装什么装?你以为你现在很了不起了吗?”

因为,我喜欢你啊。她闭上眼睛,泪水划过她的脸颊。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你,所以不远万里过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当天晚上,奥利弗就开除了她,由米兰达取代她的职位,他甚至没有给她去办公室收拾随身物品的机会。

她只身回到洛杉矶,她找工作的时候,雇主总是免不了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上一份工作。

“为什么突然放弃那么有前途的工作?如果我们雇佣你,你会不会也在项目中途突然离开?”人力资源总监反复询问她,她失业了半年多,没有钱,没有随身物品,没有工作,那是她生活中最迷茫的一段时间。

“你啊,要是乖乖听我话买比特币,就不会这么穷了。”她向小楠借钱付房租的时候,小楠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六个月后,奥利弗陷入丑闻。他被揭发将保罗等个人和机构的捐款,以咨询费的名义支付给他的朋友和亲戚,他所标榜的可以帮助难民营使用可再生能源的专利,根本无法有效运行,展示给媒体看的样板房,都是作的假。

一切的起因,都是米兰达做账不够严谨,引起了税局的怀疑。政府深入调查之后,越来越多见不得的事情被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们又转而称赞她聪明,提前看穿了奥利弗的把戏。

她并没有再回到创投圈中工作,也退出了小楠和露露让她加的微信群。群里面的许多创业者,因为资本市场的突然冷却而无法融到更多的资金,现金流断了之后只能申请破产。而比特币在几个月内,已经跌去了三分之二的市值。

她在还小楠钱的时候,额外给了她一千美金的利息。

“这可真是帮了大忙,”小楠握住她的手,“还是你明智,做了记者,没有再趟这滩浑水。我跟你说,现在我身边创业的人,几乎都在卖房卖车。”

下定决心退出这个圈子,其实是因为和奥利弗在洛杉矶的那次会面。

他陷入丑闻之后,远走美国,在洛杉矶租了套公寓,竟然离她家不远。

他发短信给她,说想和她见面。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神采奕奕,依然穿着白衬衫,戴着金色的袖扣。

“上次的时候,欠你一个道歉。”他满脸诚恳地说着。

“为什么要道歉呢?”

“保罗确实做得不对,我当时只想着捐款,忽略了你的感受。”他身体前倾,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在被他碰到前就抽开了,她觉得恶心。

他顿了顿,叫来侍应,点了两杯咖啡,和一块巧克力蛋糕。

“你看,我还记得你喜欢什么。”

她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把手机放进背包里。

“你这是干什么?”他站起来,脸上露出焦躁的神色。他终于没那么淡定了,她感受到一丝快意。

“你还喜欢我吗?我很喜欢你的,自从第一次见面,看到你穿着那条藕色的裙子,我就喜欢上了你,”他试图将她拉近,“我们再一起创业,一起并肩改变世界,好不好?”

冬日下午,阳光钝钝的,她反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他把那些话语如此坦率地,坦荡地说出来,这令她惊讶。

“我还认识一些人脉,也能搞到一些钱。我们再去弄几个专利,重头再来,不好吗?”

她感觉到手心麻麻的,才意识到自己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刘 文,1988年生于江苏常州,后在香港和洛杉矶生活。南加大理学硕士。香港作家联会和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高级组冠军。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香港文学》《香港作家》《解放日报》等。澎湃新闻“镜相”非虚构专栏最受读者欢迎的作者之一。著有《这世上的种种告别》《如果在巴黎,一个旅人》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