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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有月可吹箫

来源:中国环境报 | 查干  2019年04月17日14:22

读小学那些年,村子由几户人家,变为几十户。虽为偏僻之乡,但因土地肥沃,山高水清,草木葱茏,生活可以靠天吃饭,基本无忧。

山野里,大型野兽留在雪地上的蹄花很美,让人遐思飞扬。飞禽的种类亦多,啼声柔软而婉转,都属于旷野艺术。村西嘎亥图河,水流清新见底,亦湍急。鱼,在鹅卵石的河床上游来游去,像在舞蹈。最是胆大而敢于冒险的,是鲤鱼,它停留在高高片石上,竟敢晒肚皮。而鯽鱼草鱼,则比较谨慎,在水流中总是一闪而没。鲇鱼一般不浮于水面,在河坎里藏着,有些老谋深算的意味。

村里长者说,曾在村西的山林里听到过虎啸,但村子里从没有家畜被吃掉的事情发生,说明虎在林深处,或者只是像行僧游荡而过。獐子、狍子、野鹿、獾子、野猪,倒是常被猎户打住,让我们围观,甚觉残忍,觉得猎人心太狠。就是说,那时的故乡,是属于蛮荒之地,人烟稀少而物产丰饶,是大自然一方生态富庶之所。

一经入夏,阳光热烈,赤脚走路,觉着烫人。当夜晚来临,各色蚊虫便倾巢而动,来寻猎物。这样的时候,我们在院子的上风口,铺上席子过夜,或者干脆上房顶睡觉。这时吹来的风,忽冷忽热,带有远古矿石的苦涩味,是山石白天被曝晒的缘故。风力,不大不小,恰好是蚊虫不易停留在我们身上的程度。

因为刚刚入夜,人们还没有睡意,就胡乱地讲一些鬼狐故事,或唱歌吹奏,来消磨时光。我的同学额都,有一位残疾叔叔,人长得俊,心灵手巧,只是瘸了左腿。他蒙汉文兼通,民间乐器,拿起来都可演奏。他一生未娶,靠教书为生,心中必有苦。一到夜晚,不是奏笛就是吹箫。

因了他家在村子西北方,顺风吹奏的缘故,乐音传得亦远。家乡的民歌曲子,《嘎达梅林》《乌尤黛》《达那巴拉》《天上的风》《达古拉》等,一旦被他吹奏,就散发出浓浓的、幽幽的悲情来。

于是,这个夜晚,整个就属于了他,并牵动起全村人的淡淡情丝。

那时,我亦喜欢吹箫,在有月光之时。因为父亲说过,夜黑不可吹箫,夜会吞食箫音。不过,那时吹箫,只是吹吹而已,箫声亦平淡无趣。因有父母都在身旁,尚不懂苦与悲为何物?箫虽发声,却了无内容。而那位残疾叔叔的箫,则是伴着人生五味来吹奏的,所以,音律总是与众不同,能扣人心弦。

何况,在那样一片蛮荒山野里,在那样一群朴拙的乡人之中,在那样安谧而孤寂的夏日夜晚,他是一位悲情倾诉者,是独醒人。因而,他的箫声,才可以融入夜色和聆听者血脉。

箫,乃悲情之物,是悲天悯人的。不信,请闭目静听它所发出的,呜呜与咽咽。箫,即洞箫,流行于中国民间的吹管乐器。多用九节紫竹制作,亦可用白竹制作。它可以独奏,也可以与古琴合奏。在古代,把两支箫上分别刻上龙与凤配对,就叫“龙凤箫”。

箫的独奏曲,我记得的有《鹧鸪飞》《妆台秋思》《柳摇金》等。琴箫合奏曲亦有《梅花三弄》《平沙落雁》《阳关三叠》等。箫,音色清幽而凄婉,音量不大,但可传远。箫的演变历史悠久,广为流传于民间与宫廷之间。用一言两语,是说不清它悠远身世的。

后来我发现,古诗中亦常出现有关箫的诗句,如“三千流水三千恨,一箫一人一片天。”“玉箫吹断且共酒,幽轩坐隐月照魂。”尤其杜牧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把个箫描摹得优雅动人,有情亦有味。

无论古时或现代,在箫杆上刻留诗句,是一种时尚,更有一种艺术的神韵在里面。有一次,在扬州瘦西湖边上的一个乐器摊上,我见过,刻有这样诗句的箫:“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还有一次在峨眉山下,见刻有“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箫,刻了诗句,见了让人爱不释手,总想带了一管回去。

然而,对于箫的别样认知和感悟,则发生在北方草原。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杜尔伯特草原上的渥布里乌素牧业生产大队,劳动锻炼一年。临夏,我到一个夏营盘,帮一户牧民放羊。户主是一位老额吉,大家称她为娜布琪玛额吉。她的儿子在中蒙边境上,任边防连队指导员,儿媳在公社卫生院当额木奇(医生)。

额吉身体健朗,自己的羊群自己去牧放,只是产羔接羔季节,需要有个帮手。我到她的夏营盘出牧之后,额吉起初有点不放心,坚持与我一起出牧。许是怕我遇有紧急情况,手足无措,处理不当。每日出牧,她还额外带一暖壶奶茶和一些奶食,怕我渴着饿着。

一般情况下,前半夜,我来下夜,就是看护羊群,后半夜,则由额吉来。两顶蒙古包,距离不到百米。而牧羊犬尼斯嘎(飞子)则是羊群外围的卫士,不仅灵敏,警惕性也高。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起身,竖起双耳,去捕捉动静。

草原的仲夏夜,不仅辽阔,而且深邃,更是迷人。月明之夜,尤其让人灵魂安静,遐思悠远。仿佛,五脏六腑,均被月光照透。这样的夜晚,我不由想起,远古草原那些悲壮往事来,亦生些悲情,就来吹箫,静静地吹。何况,此时包前有月,是正当吹箫的时候,这是多年的习性。

于是,对着暗绿色的高阔夜空,对着玉石般的淡淡月色,对着草花香的绿草地,对着梦中的羊群,吹奏。还有一株独自盛开的莎日娜花(山丹丹)。她一定是我最为忠贞的听众,她就在我的前方不到十米处。她那无风亦摇曳的情态,足说明,它是听懂了我的箫的,是知音。

这一刻的箫声,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低缓起来,亦带些悲悯情味。

为何如斯?我自己也说不清。但同时,总会想起,家乡那位残疾叔叔,和他幽幽的箫声。是因为,这慈悲为怀的千载明月,照彻这一片远古草原的缘故?还是因为,祖先遗传下来的,这一架古老勒勒车的两个圆轮,大地般辽阔的沉默与孤寂?因为在人世间,最为沉重的,是含而不流的两滴孤泪。

在这样的时候,马嘶、长歌、马头琴,亦已入梦。是啊,人间需要安静,亦需要梦。草木需要安静,亦需要抚慰。现在,只有这一轮明月,这一株莎日娜花,和我的这管洞箫,在醒着。

这就够了,因为,悲情醒着、良知亦醒着,人间就会安宁无事。悲情,是一种极具悲悯意味的,向善的心理状态。人,一旦心怀悲情,就会有良知的青草,在心田婉然生长,在箫声和月光中,散发出生命最初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