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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

来源:文艺报 | 徐振清  2019年04月12日16:05

李子民退休了。

在当了4年知青,3年工人,4年大学生,5年科员,3年副处长,5年处长,4年副局长,5年局长,6年副市长和1年半巡视员之后,李子民退休了。

办完退休手续后,李子民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活到60岁,好像第一次感受到无官一身轻的轻松。现在,他算是彻底自由了。想想一辈子都在忙忙碌碌,此刻真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现在,他要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他也要过一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若问,以前工作那几十年,不是李子民自己选择的吗?不是,还真的不是。在选择工作这件事情上,李子民没有发言权,一次也没有。下乡插队,就不去说了吧,毛主席一挥手,全国的“老三届”就都下去了,下去当农民,不好说是李子民的选择吧?3年后回城,也不能说是李子民的选择,哪个知青不想回城?至于回到城里以后干什么,李子民也没有选择权。恢复高考上大学,倒是李子民自己的选择,可那是普天下所有知青的共同心愿,不能算是个人选择。而且,因为年龄偏大,最后被“调剂”的大学,也不是李子民想去的。大学毕业后进政府机关,是组织上“分配”的,李子民事先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至于接下来的一步步“高升”,顺理成章罢了,李子民又没有去买官要官,也不能硬说是李子民的选择。

现在,退休了,李子民可以随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可是,李子民很快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刚退下来时,有人建议李子民带着夫人出去旅旅游,李子民就带着夫人五大洲四大洋地出去转。连续在外面漂泊了两个月后,他们来到了夏威夷。站在大海边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李子民问夫人:“你在想什么?”夫人说:“我想回家。”李子民说:“我也想回家,在外面心都飘散了。”那次,他们没等登上美国本土,就直接飞回来了。

回到家里,夫人跟李子民说,其实她特别不喜欢出去旅游,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着。李子民也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喜欢出去旅游。”两个人一拍即合,不再出去旅游,开始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着。

在家的日子里,李子民也会跟着夫人出去买买菜,做饭的时候也会凑过来搭把手。夫人看出了丈夫的寂寞,怕他再憋出病来,另一位副市长退休后就得了抑郁症,夫人心里有点害怕。李子民稍一发呆,夫人就会小心翼翼地问:“老李,你没什么事儿吧?”李子民也看出了夫人的担心,安慰她道:“我身体棒棒的,会有什么事儿?你放宽心就是。”夫人提议说,要不,我们到孩子家去住住?李子民连连摆手,说不去不去,去了更没了自由,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憋着舒服。夫人说:“要不,你也出去跟人打打麻将吧!”李子民说:“我已经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吗?”夫人就不响了。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李子民似乎老了不少。

其实,李子民也不是没想过出去找点什么事干。他是学机械制造的,还有在工厂当工人的实际经验,出去应该还能找点什么事干吧。为此,他还偷偷去看了一次机械工具展。看后的感观,可以用大惊失色来形容。当他看到一个日产电钻的操作表演时,竟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回到家里,李子民一夜没睡着。他心里很苦,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出山”的任何可能啦。别说现在本市已经没有什么制造工业了,即便有,他能去干什么呢?去添乱吗?唉,都说闲云野鹤好,可谁知道闲云野鹤的苦!

一天,李子民选了一条背静的街道散步,路上却被一个女人认出来。李子民也认得这个女人,但叫不出名字。那女人一见是李子民,欣喜地叫道:“李市长?是您!”李子民停下脚步,说:“你是——”女人说:“我是办公室的金雪花呀!”李子民有点想起来了:“哦,是小金。”金雪花说:“哎呀,还小金哪,我也退休了。”李子民道:“怎么,你也退休啦?”金雪花说:“我是刚刚退的,上个月我就满55周岁了。”李子民心里感慨时间的无情,嘴上说了句“小金,你还是那么年轻”,便继续往前散自己的步。金雪花却拉住李子民,热情地邀请道:“李市长,我看您现在也挺清闲的,您来参加我们的老年合唱团吧!”李子民说:“我哪会唱什么歌呀?”金雪花说:“没事儿,大家在一起就是图个高兴!”李子民推脱道:“真的不行,我不会唱歌,怕再搅了你们。”金雪花坚持说:“合唱没事儿,跟着唱就行。”李子民还是不答应:“小金,我没有文艺细胞,就不参加了吧!”

不想没过几天,金雪花竟来李子民家喊他了,还说了一句“重话”:“李市长啊,退下来就要和老百姓一样,要放下架子!”李子民心里有点不快,但夫人却站在金雪花一边,也劝李子民去唱歌团,说出去跟大伙一块活动活动好,总比一个人憋在家里强。李子民几乎是被金雪花硬拉去老年合唱团的。

李子民一走进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活动室,就被一些人认出来了,并带头给他鼓掌,喊“欢迎李市长参加我们合唱团!”合唱团指挥是个女的,抢前几步来到李子民面前,热情地握住李子民的手,自我介绍说:“李市长,我是文化馆退休的赵美丽,退休后一直在这里教大家唱歌,太欢迎您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了!”李子民虚应了几句,排练就开始了。

李子民立刻发现,自己太不适应这里的气氛了。一是,合唱团里绝大多数都是女的,剩下不多的那些男的夹在中间,看上去也很没有成色。二是,李子民受不了那种排练,一首歌要反反复复唱好几遍不说,还都是些老歌。什么《十送红军》什么《洪湖水浪打浪》什么《小小竹排》,都太老太旧了。李子民喜欢那种曲式深沉而悠长的、内涵丰富的歌曲。赵美丽的做派也让他看不下去,损下面的人就像损她自己的孩子似的,时不时就叫停,伸出一根手指头直直地指着对方的脸:“你、你、你——就说你哪,唱哪儿去啦!啊?!”赵美丽的这种做派,吓得李子民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了。金雪花怕李子民孤单,紧挨着坐到他身边,鼓励他大声唱出来,李子民还是不敢唱。好不容易熬了两个小时,一散场,李子民便落荒而逃。金雪花在后面连追带喊,李子民头也没敢回一下。

后来,金雪花又来找过李子民两回,夫人也在一旁帮着劝,但李子民铁了心,坚决不去。

惊魂落定。静下来的时候,李子民也会想,自己这一辈子有个人爱好吗?想来想去,好像真的没有。小的时候家里穷,承担不起任何一项需要花钱的爱好。成人以后李子民马不停蹄、一路奔波,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个人爱好。哦,对了,有时,李子民倒是也会不自觉地哼出一两句京剧,但是据此,就能说李子民爱好京剧吗?不能。李子民不爱京剧,特别是那些老戏,他真受不了那咿咿呀呀的慢节奏、慢腔调。可是,那些年里,你不爱好,架不住硬往你耳朵里灌呀,而且一灌就是十几年二十几年,到后来,李子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京剧了,想起来时,就会下意识地哼唱几句。像《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只盼得深山出太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等唱段,李子民差不多都能唱全了。

这天,李子民哼唱“穿林海”时,忽然心有所动,他走出家门,竟鬼使神差般找到了京剧票友活动室。京剧票友活动室在向阳街社区后面,是一个足有200平米的大屋子。李子民走进去的时候,恰巧票友们正在休息。李子民就近俯身问一个人:“我在这里看一会你们的排练,行吗?”那人热情地说:“欢迎啊,老伙计,你也喜欢京戏?”他不说是京剧,说是京戏。一声老伙计,让李子民有一种飘落到民间的感觉,李子民点了点头:“有点喜欢。”那人问:“那,你都喜欢哪几出戏呀?”李子民说:“我喜欢‘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只盼得深山出太阳’,对了,还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人一听,嘎嘎嘎地笑出声来,说:“老伙计呀,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戏名,是唱段。”“哦哦。”李子民连连点头说,“我不懂,我不懂。”那人十分得意,继续诲人不倦道:“啥叫戏名呢?我给你说几出吧,比如‘三家店’、‘桑园会’、‘徐策跑城’、‘甘露寺’、‘秦琼卖马’、‘空城计’、‘定军山’、‘野猪林’、‘将相和’、‘三娘教子’、‘法门寺’……”李子民直听得睁大了两眼,更加云里雾里了。

后来要排练了,那人主动给李子民拉了把折叠椅,让他在后面坐着听。开始排练后,就有一个人站起来往前面走,边走边说,乐队要注意节奏,板眼跟着点演员,不能让演员找板眼。

李子民也看出来了,这个人是指挥。

指挥走到前面,回过身来,一眼发现了坐在后头的李子民,叫道:“哎呀呀,是李市长!您也来捧场啦?谢谢!谢谢!”

李子民一时并没有认出对方。对方便主动自我介绍道:“我是民政局的老田呀!”

李子民感觉对方好像有点面熟了,接话说:“啊,老田你好!我没事过来看看。”老田说:“别介呀!啥叫没事过来看看?要经常来,天天来!我都退休8年啦,天天来这里唱戏,好不快哉!”又给下面的人介绍说:“这位是咱们的李市长,大家呱唧呱唧,欢迎李市长亲自参加咱们的票友会!”下面的人就呱唧呱唧地开始鼓掌,弄得李子民挺不好意思。他赶紧站起身来,转着圈给大家打躬作揖。

排练开始了。老田双手一挥,锣鼓家什便齐声大作,那声音像重金属在撞击,震耳欲聋,好似把房盖也要掀开了,直震得李子民心惊肉跳。过去他也去看过几次戏呀,没感觉乐器这么响啊!可是,李子民稳稳坐住,没有即刻逃走,他知道,那样做太不成体统了。

李子民硬挺住坐在那里,票友一段一段的唱词,他一句也没听懂,因为没有一段是他熟悉的《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只盼得深山出太阳》或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连《海港》和《奇袭白虎团》里的唱段也没有。

好不容易等到排练告一段落,李子民赶紧起身告辞:“老田,对不住啊,我得先走一步了,老伴儿身体不好,需要我回去照料!”

老田宽容地说:“好。李市长欢迎您有空就来,国粹需要您这样的老领导扶持啊!”

李子民有点狼狈地逃离了京剧票友活动室。

走在回家的路上,李子民想,我该怎么打发今后的岁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