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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4期|李治邦:接管天津的那个晚上(节选) ——献给建国七十周年和解放天津七十周年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4期 | 李治邦  2019年04月11日08:46

曹源海是七纵的一个团长,河南信阳人。三十多岁,在打辽沈战役中负过伤,好在伤得不重,就是胳膊上被子弹钻了一个眼儿。从辽沈战场转移到天津,七纵的政委吴福善特别喜欢他,就让他率领部队从王串场、民族门附近进行突破,争取最快时间到达金汤桥与西集团会合。可惜在金汤桥会师的时候,曹源海被后面涌过来的战友挤下桥掉进了海河。等他爬上来的时候,看见金汤桥上已经两支部队胜利拥抱,红旗漫卷着了。

1949年的一月很冷,天津很少冬天下雨,但那几天一直有雨,下到街道上就开始迅速结冰。曹源海这个团驻扎在一所中学里,战士们忍受着寒冷和潮湿,因为不敢生火,曹源海怕点燃了这所学校。曹源海得到上级的命令,准备修整后南下,过长江解放南京。这个团的士兵大都是东北人,说要到南京都有些兴奋,跃跃欲试。就在部队要整装出发的时候,曹源海被政委吴福善叫到了指挥部。吴福善是江西吉安人,说一嘴蹩脚的普通话,曹源海听起来很费劲。吴政委爱喝茶,就不断地给他倒茶,曹源海是信阳人,就是出毛尖的地方。吴政委的茶不好喝,喝着就涩嗓子。曹源海听了一遍没有听明白,后来吴政委又耐心地讲了一遍他才恍悟过来。原来是让他留在天津,听从天津军委会的调遣。曹源海站起来,涨红着脸,他很少跟首长较真,但这次憋不住了,挥舞着胳膊说,我不留下,我要带我的团南下,过长江到南京。吴福善狠狠戳着他的脑门,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这里不是菜市场给你讨价还价,你必须留在天津,哪都不能去。曹源海也不含糊,反问,为什么要选择我留下?吴福善狡黠地笑了笑,因为你小子会唱河南坠子。曹源海蹲在地上,说,就因为我会唱河南坠子就把我留下吗?你还会唱你们江西的小调呢。吴福善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天津需要你,别废话了,接替你的团长已经到了。

曹源海是在雨中走回去的,路上很安静,天津警察局的人都继续留下来维持治安。还有很多戴着红箍的人跑来跑去。路过墙子河,还能看见河水有些暗红,血还在河水里顽强流淌着。曹源海蹲在墙子河边上,他的胳膊隐隐作痛,显然还没有好利落。那颗子弹没有取出来藏在里边,医生说还没有条件动手术。曹源海还是一个扛着红旗朝前冲的人,在那场战斗中就是红旗举得太高,一颗子弹过来就让他的胳膊耷拉下来。他另一条胳膊又举起红旗,又一颗子弹打过来把红旗打穿。战斗胜利后,他一直在找射击他胳膊的那个人,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子丑寅卯。就这么离开部队了,他带着这个团整整两年多,经历了辽沈战役的全部过程。特别留恋的是这个团唯一的女兵,那是他的老婆,在从东北到天津入关的路上发疟疾死了。死的时候他想抱着她,结果被很多人强行拽走,怕疟疾传染他。后来他知道,老婆被烧死,那个地方在山海关附近的一个村子。他恼怒地想找出谁烧死老婆的,后来很多人都承认是自己烧死的,这才让他停手,据说他的驳壳枪里都是子弹。其实真正让他停手的原因是吴福善政委的那句话,不是谁烧死你老婆,是那天晚上实在太冷了,战士们点燃了篝火。你老婆跑着扑倒在火堆里,喊着赶快离开我,别让我传染了你们。

1949年的1月31日是大年初三,曹源海知道北平和平解放了。他在天津军管会得知自己要去产业清管局报到,负责接收各种产业。他接受的主要跟文化有关,就是剧场茶馆之类的。曹源海很委屈,他觉得自己很窝囊,就因为会唱河南坠子,让他分管这些烂地方。这个局在锦州道和张自忠路的交口,两层小洋楼。跟他在一个组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南开大学做地工的老师姓丁。一个是从平山剧团来的老侯,能唱评剧,也能写剧本。还有一个是从警察局来的警察,是一位老大姐叫占桂香。那天初次见面,曹源海跟大家在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吃了一次河南烩面。他很腻歪和这三个人打交道,完全是陌生的,跟自己在七纵那个团的生活截然不同。老侯很能喝酒,丁老师滴酒不沾,占桂香也不含糊,跟老侯喝得难分高下,居然面不改色。她对曹源海如数家珍地介绍南市,说那里是一个茶园子最多的地方。好像那里的饭店、商场、茶馆、澡堂子、报社、烟馆,大大小小横横竖竖的近二十条街道巷弄,都在她的视野之中,可以在里边随意穿行审视。曹源海问,你怎么这么熟悉呢?占桂香听罢笑了笑,我就在那里住着,而且我父亲就是一家茶馆的老板。丁老师摇着脑袋,鄙视着说道,那也是一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到处都是混混儿、妓女,到处都是枪杀掠夺。两个人说着说着吵了起来,丁老师瞪着眼睛说,占桂香,别忘了你还是旧警察局的人,需要思想改造懂吗。占桂香也毫不示弱,说,我是地下党员,跟你一样,只不过你在南开大学,我在警察局。丁老师不说话了,吭哧吭哧地吃着面条。老侯笑着说,都是一家人,我入党估计比你们都早,南市是乱,有精华也有糟粕,不能跟烩面一样一勺烩了。曹源海脑子乱糟糟的,过去那种单一打仗的思想在搁浅。

他回到小楼,听到还有零星的枪声,不觉得意外,还有些回味。军管会的人再三强调,现在外边特务还比较多,一定要注意,已经发现有好几起暗杀事件。

曹源海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过去,还沉浸在会唱河南坠子就留在天津这个怪圈圈里拔不出来。冬雨一直下着,敲打着窗棂。他忍受不了那么安静,从辽沈战役下来秘密入关到天津,夜行晓宿,是不准有响动的。可那时的安静是有他带着整个团在行进,他能听见战士们的呼吸。白天睡觉的时候,周边那种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让他心安。曹源海就这么在床上折腾,觉得自己很奇怪,他没有纠结扑进火堆里的老婆,而是始终沉湎在第一个老婆的清晰回忆中。他出生在河南信阳一个叫做曹庄的穷村,因为他爹爱耍钱,常常输了个精光,有次赌大了,实在还不起债,就把他的奶奶扔进村口的一眼枯井里,背着他的大爷疯跑了。曹源海的奶奶让人从枯井里拽上来,好像刚从地狱里逃回来一般,眼神儿恍惚,满口的白牙被磕掉了一半儿,左膝盖碎了,落了个痴跛子。

家里实在太穷了,曹源海在16岁的光景,拜了邻村著名艺人瞎老广为师,学唱河南坠子大书。瞎老广个子瘦长,长得仙风道骨,头发长长的,黑白两色,他究竟名字叫啥,没有人知道。徒弟们称他师傅,四邻八方背地里喊他瞎老广。老广从何叫起,无法考证。日子晃了晃,曹源海为了一口饭吃学了三年。他天性聪明,一把坠子胡拉得有板有眼,坠子大书也唱得有滋有味儿。《三国》、《水浒》、《杨家将》、《西厢记》、《三侠五义》、《雍正剑侠图》,师傅瞎老广能教他的都能唱下来了。曹源海渐渐在中原一带有了名气。曹源海人长得俊美,眉清目秀,人都喊他小张生。因为他演唱的坠子大书《西厢记》很吸引人,有模有样。每次演完了下场,都有大闺女和小媳妇找他贫气几句,问他崔莺莺在不在,没有就跟我们走吧。曹源海清楚地记得1936年,他刚割完地里的庄稼,就背着一把破旧坠胡,随着师傅瞎老广走了一夜路,到了信阳的城南关。当晚,他唱的是《华容道》。这段曲儿最难唱,一边唱一边表演,刀枪架都有。他收拾得洒洒利利,一身蓝大褂虽破烂,却整得干干净净。他架坠胡在前,师傅瞎老广架大三弦压后。曹源海当时的心里特别的憋囚,这《华容道》平常大闺女小媳妇烦听,他去哪都喊他唱《西厢记》,都不爱听这金戈铁马的《华容道》。可师傅不听,说现在兵荒马乱的,还唱哪门子粉戏,河南说打起来就打起来了,不唱点儿威武的还有良知吗。曹源海朝台上一站,满场都是大闺女小媳妇。前奏一起,他的脸上一热,就觉得哪不对劲儿,两眼往底下一扫,正被一个女人那双能掐出水儿的眼睛给铆上。他唱道:“赤壁杀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侯惇只剩一个眼睛。”曹源海嘴里唱着,眼神儿却下瞅着,魂儿在那女人的头顶上荡着,那下边的词儿就跑到爪哇国了。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得烂毫青。”可他忘了词儿,颠来倒去的还是“二三尺”。瞎老广旁边提醒词儿:“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他依然如故,还是那句二三尺。台下大闺女小媳妇们乐得前仰后合,倒好一片,灌得曹源海脸红到脚后跟儿,实在没辙,只得鞠躬下台。瞎老广无奈让二徒弟上,台下的小媳妇大闺女可死活不应。无奈,曹源海二度登台。这时他用眼四下巡视着,发现那女人早就没影了。

二月下旬,应该暖和了,可是天津依旧阴冷。

街上的小商小铺开着,买东西的人不多。曹源海带着三个人准备去中国大戏院谈判,国家赎买这个赫赫有名的地方。四个人前前后后去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这个管事的李经理。曹源海铁了心,一定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占桂香眉飞色舞地介绍,说这座大戏院非同寻常,1934年奠基,1936年8月竣工。当时建成后在天津引起轰动,众人争睹为快。抗日名将,也就是当时担任天津市长张自忠将军还有全国名流为戏院剪彩,欢聚于此。记得首任经理孟少臣因为连日忙碌,突然失声,后来由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主持剪彩仪式,还致了答谢词。老侯在旁边愤愤地说,不管以前,现在天津解放了,被我们接管了就得老老实实。姓李的就是跑到天边去也没用,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丁老师皱着眉头,说,我同意老侯的意见,有什么说什么,偷偷跑了算哪门子事。占桂香主动请缨,我去找,现在老警察局的人都还在,没有找不到的人,只有办不成的事。曹源海沉默着,他记得师傅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这辈子能在天津的中国大戏院演出一次,死八回都觉得值了。他当时问师傅,咱河南人有谁在那登过台,师傅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农历戊寅年,咱河南豫剧的大家常香玉在天津的中国大戏院演过,那次演出请来好多名角呢。

转天上午一上班,占桂香跑来告诉曹源海,这个李经理在北平的长安剧院,现在去能逮住他。曹源海惊诧地问,这么快你就找到他了?占桂香得意地说,咱就有这个本事,北平咱也有人,警察局的人也有咱搞地工的同行,他就住在王府井大街井梯子胡同旅馆。丁老师和老侯很兴奋,对曹源海说,咱们去吧,不找到这个李经理,中国大戏院赎买的事情就是在嘴上说说。曹源海跟局长杨振亚请示后,当天下午就坐火车去了北平。知道长安剧院晚上有程砚秋的《玉堂春》,占桂香委托北平的同志买了四张戏票,位置靠后,说当晚的戏票已经没了。丁老师是个戏迷,说能看到程砚秋的演出太幸运了。老侯不以为然,严肃地说,今晚看戏并不重要,关键是逮到李经理。曹源海赶快纠正说,不能说逮,应该说找。老侯不耐烦地说,还不一样吗,找到了就让他必须有个答复,什么时候开始谈判,限时间,咱代表军管会办事不能这么拖拖拉拉的。丁老师没有了脾气,占桂香就是笑了笑,老侯更不高兴了,对曹源海说,你是领导,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咱们到现在接收的都是小鱼小虾的,我看收了中国大戏院,谁都老实了。曹源海说,那是国家赎买,不是收或者不收。老侯板着脸,我真不明白,都解放了还赎买什么,都是咱国家的。丁老师咳嗽了一声,提醒说,解放了,国家也有政策啊。老侯黑着脸,占桂香溜到一边,曹源海拍了拍老侯的肩膀走了,他脑子很乱,从一个充满硝烟的战场突然转移到了城市,一切都是陌生的,都极不适应,其实他支持老侯。打了这么些年的仗,出生入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解放那天能扬眉吐气。离开七纵有些日子了,曹源海始终没有解开扣,那就是为了他会唱坠子离开了心血相融的团,到了天津成了一名接收大员。那天晚上他想不开跑到锦州道乱走,朝黑漆漆的夜色骂了一路,他妈的河南坠子!

四个人在前门下了火车,走到了王府井大街。曹源海跟着师傅来过一次北平,是在天桥演过一次,他唱的是《杨家将》,师傅给他伴奏。在王府井大街,师傅特意给他在盛锡福帽子店买了一顶帽子,说,唱坠子的必须有一顶帽子戴着,才显得有派头。从前门走到长安大街上,遇到部队乘车路过。曹源海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有些疼。他仔细搜索着,这个部队很熟悉,就是七纵呀。他跑了过去,几乎要跟车队撞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团,他嘶声力竭地喊着,车上的战士们兴奋地跟他招手。他看到有很多战士在流泪,扬手喊着团长。有一辆车停了下来,几个战士跳下来抱住了他,几乎要把他窒息了。他着急地问,你们去哪儿?战士们说要南下了,说是去武汉。没有时间说别的,后面车的喇叭在按着,在长安街上空回响着。车在朝前走,他听见战士们喊着,团长,你怎么就甩下我们不管了呢。每一辆车上的人都喊着他团长,向他庄重地敬礼,曹源海的视线模糊了。他的团在冰天雪地里过山海关向天津进军,冒着风雪日夜兼程了四百里,是整个四野唯一无减员无掉队的团。曹源海一直走在团的最前面,有时候还会挥舞着四野的旗帜。他关心战士到了极致,把自己的棉鞋、袜子全部给了战士。有的战士病倒了,他就背着战士前进。团临时休息时,他会为战士们挑脚上的泡,每一只脚都臭烘烘。有的战士憋不住喊疼,他就大声地吼,用你脚上的水泡,换敌人的大炮!他们的团车队在长安街上缓慢行驶着,高声唱着四野雄壮的军歌,这还是他一口一口教唱的:“端起冲锋枪,带上手榴弹,哪里有敌人,就到哪里干。我们是人民的解放军,我们的名字天下传。作战打冲锋,灵活又勇敢,活捉蒋匪军呀,缴他的重机枪。”歌声在远去,曹源海懊丧地蹲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脑袋。部队的车过去了,长安大街恢复了平静。曹源海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就好像自己是一条活鱼突然被湍流河水甩上来,看着河水还在潺潺流淌,自己却生生被撂到旱地上。他寂寞地扭头看,那三个人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曹源海情不自禁地狠狠骂了一句街,他妈的坠子书!老侯走过来伸手要拽他起来,他拒绝地嚷着,别管我,你们谁也别管我!

几个人在王府井大街走着,曹源海还在纠结着刚才和他的团的邂逅,他看见每一个战士都热血沸腾,再瞅瞅身边的三个人,也相处一段时间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丁老师总是咬文嚼字,摇头晃脑。老侯动不动就跟他拍老腔,说党龄要比他的长。占桂香身上总是有旧警察的习俗,喝起酒什么话都敢往外倒。而且她对天津的饭店了如指掌,典型的吃货。曹源海觉得出生入死在一起,那才算是真正的战友。

占桂香找了家饭馆,告诉大伙,这家叫馄饨侯,很好吃呢。丁书明要了一碗馄饨,四个烧饼。老侯要了一碗炸酱面,还要了一头蒜,仔细剥着,露出来白嫩嫩的蒜瓣儿,摆起来像是莲花。他津津有味地吃着,问曹源海,都说你河南坠子书唱得好啊,有时间我们听听。丁老师和占桂香都递过脑袋,曹源海说,现在没有心情,等中国大戏院赎买回来,我在那给你们唱。老侯问,你师傅是谁呀?河南唱坠子书的我可有认识的。曹源海看不惯老侯总爱摆老腔的派头,就顶了一句,我说了你也不认识。说完,他突然想起师傅,自己参加革命的时候没有跟师傅正式告别。

记得师傅就打过他一次,就是那次的演出他忘词儿。碰到了喜欢自己的那个女人,也就是他第一个老婆元珠。曹源海觉得元珠就是天仙下凡了,他结婚后总爱唱那段《双锁山》,爱唱那段对刘金定赞美的唱词儿。“柳叶花的毛弯又细,葡萄花的眼睛水灵灵,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银牙口内盛,元宝花的耳朵灯笼花的坠儿,太阳一照放光明。”

曹源海那次刚下场就被师傅狠狠打了一个嘴巴。甭看他眼神不好,出手可准,扇得他两眼飞金星。师傅怒斥道,那个妞儿是你能看上的吗?!曹源海头皮发麻,他不明白,瞎拉巴叽的师傅怎么能洞察秋毫。什么妞?哪有妞呀?他梗了梗脖子,疑惑师傅是在诈他。师傅说,在台下正中央坐着的那个,一条大辫子,眼睛跟深井一样。曹源海陡地哑口了。师傅气哼哼地说,这妞儿命太大了,你根本就抗不住她。天还没亮,师傅突然唤人套上了马车,把大家轰起来,眼屎还没揩净,就趁黑悄悄离开了信阳的南关。曹源海把脑袋埋裤裆里,一声未吭。两天以后,瞎老广一行到了商城。商城是个大县,那天看演出的人多。拉开场子,曹源海照例唱他拿手的《杨家将》。师傅架上坠胡,调了调音。曹源海一抬头,倏地竟又捕捉到那双葡萄花的眼睛。这一次他没有贸然动声色,放开嗓子,拉开架式,把那英雄赞,美人赞,刀枪赞,风雨赞,口齿嚼得咯崩崩,吐出的字儿眼跟打枪子儿赛的那么清脆。台下翻江了,观众倒海了,曹源海也红透了。这部《杨家将》的大书连唱六天,他憋不住了,大胆去到商城街上到处寻那女人。没有,街上哪都没有那女人的影子。他不甘心,还要出去找,师傅瞎老广突然拽住他问道,你那妞来了?曹源海嗯了一声,觉得师傅在羞辱他。瞎老广沉稳地说,你找不到她吧。曹源海突然听出师傅话里的道行,扑通一声跪下了,诚惶诚恐地说,您是神人,您指点我,那妞究竟在哪呢?我怎么能寻到她?瞎老广鼓鼓鼻子的两翼,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这妞不是俗人,你俩这辈子没缘份。明儿咱们就走。曹源海认头,跟着师傅瞎老广转了几村几店。也绝了,哪有观众哪就能看到那女人,可他一找又不见踪迹。半月后,曹源海随师傅回到信阳老城,在曹村的村头唱曲儿。那晚,曹源海和那女人终于碰撞上了。曹源海悄声问,你叫个啥哩?那女人笑了笑说,我叫元珠。

……

李治邦,1953年出生天津,河北省安平县人。1970年入伍,1978年转业到天津市群众艺术馆工作。曾任馆长,天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主任,研究馆员,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公共文化理论核心库专家。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六部《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红色浪漫》、《津门十八街》、《预审》、《绝不妥协》;散文随笔集四部《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我在上空飞翔》,《守住浪漫》,《我的庄园》。中篇小说100多部,短篇小说100多部。作品多次被选载并获得各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