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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来源:凹公酒茶(微信公众号) | 贾平凹  2019年04月11日08:08

初春,天还森冷森冷的,大人们都干着他们的事了;

我们这些孩子,积了一个冬天烦闷,就寻思着我们的快乐,去做风筝了。

在芦塘里找到了几根细苇,偷偷地再撕了作业本儿,我们便做起来了。

做一个蝴蝶样儿的吧,做一个白鹤样儿的吧;

我们精心地做着,把春天的憧憬和希望,都做进去;

然而,做起来了,却是个什么样儿都不是的样子了。

但我们依然快活,便叫它是“幸福鸟”,还把我们的名字都写在了上边。

终于拣下个晴日子,我们便把它放起来:

一个人先用手托着,一个人就牵了线儿,站在远远的地方;

说声“放”,那线儿便一紧一松,眼见得凌空起去,渐渐树梢高了;

牵线人立即跑起来,极快极快地。

风筝愈飞得高了,悠悠然,在高空处翩翩着,我们都快活了,大叫着,在田野拼命地追,奔跑。

满村的人差不多都看见了,说: “哈,放得这么高!叫什么名呀?”

“‘幸福鸟’!”

“幸福鸟?啊,多幸福的鸟!”

“那是我们的呢!”

我们大声地宣告,跑得更欢了,似乎是一群麝,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了呢。

玩过了一个早晨,又玩过了一个中午,到下午,我们还是歇不下来,放着风筝在田野里奔跑。

风筝越飞越高,目标似乎就在那朵云彩上,忽然有了一阵小风,线儿“嘣”地断了。

看那风筝,在空中抖动了一下,随即便更快地飞去了。

我们都大惊失色起来,千呼万唤地,但那风筝只是飞去,愈远愈高,愈高愈小,倏忽间,便没了踪影。

没有太阳的冷昏的天上,只留下一个漠漠的空白。

我们都哭起来了,向着大人们诉苦, 他们却说:“飞就飞了,哭什么呀!”

我们却不甘心,又在田野里寻找起来:或许它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掉在一块麦田的垅沟里呢?还是在一棵杨树的枝梢,在一道水渠的泥里呢?

可是,我们差不多寻了半个下午了,还是没个踪影。

我正歪着身子瘫在那里怄气。

一抬头,看见远远的河边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房下的水面上半沉半浮着一个巨大的的木轮,不停地转着,将水扬起来,半圈儿水的白光。

“那里找过了吗?”

那里是我们村的水磨坊。

从我们记事的时候,那里就有这座小房,那里就有个看管磨坊的女人。

据说,她原是城里人,是个“右派”,下放到这里来的;

如今房子依然老样,水轮天天转动,她却是很老很老的了。

我们平日从不去那里玩耍, 只是家里米面吃完了,父母说:“该去磨些粮食了”,我们才会想起这么个小房子,想起这个小房子里的老女人。

“没去过的,说不定‘幸福鸟’落在那里呢。”

大家说。

我们向那房子走去,这房子果然很小,很矮;屋檐下,墙壁上,到处挂 着面粉的白絮儿,似乎这里永远是冬天呢。

有一家人正在那里磨面,粉面儿迷蒙,雷一样的石磨声使人耳聋。

我们推开东边那个小门,这是那老女人的住处:一个偌大的土炕,炕上一堆儿各色布头;一盆旺火在脚底烧着,暖融融的;

窗台上一盆什么花草儿,出奇得竟开了三朵四朵白花。

“婶婶!”我们叫着。

没人回答,却分明地听见了屋后什么地方,有嚓嚓的声音。

我们走出来,转到屋后,那老女人正弯身站在河边的一个水洼里,努力地用石头砸着洼里的冰。

冰是青青的,裂开无数的白缝。

她开始用手去扳冰块,嘴里唏溜唏溜着;

一抬头看见了我们,说:“这洼水冰严了,一条鱼儿冻住了!”

我们果然看见那大冰块里,有一条小鱼,被直直地封在里边,像是块玻璃雕刻的鱼纹工艺品。

我们动手去扳,老女人却千叮咛万叮咛着小心;

一直到我们把鱼放进河水里,才笑了。

“那鱼还能活吗?”我们说。

“或许能活呢,孩子;河水是热的,冰块会融化的。”

“鱼儿游来的时候,它是一洼水吧, 或许它正快活地游过时忽然就被冻住了呢!”

噢,我们可怜可悲起这小鱼儿了:为什么要到这洼水里游呢?

这可恶的水,为什么就要变成冰呢?!

“婶婶,你见着我们的‘幸福鸟’了吗?”我们终于问她。

“幸福鸟?”

“是的,我们的风筝。”

“啊,多好的名字!是到我这儿来了吗?”她说,显得很高兴。

“是的,你一定看见了。” 她却摊摊手,说是没有: “是不是在这房上呢?”

我们急急找起来,可是没有。

又在河边找了,也没有。

我们都心凉下来,呆在那里,互相看着,差不多又要哭了。

“‘幸福鸟’呢? 我们的‘幸福鸟’呢?”

难道一个冬天的烦闷还要继续下去吗?

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几天几夜,我们的乐趣就这么快地结束了吗?

我们终于哭起来了。

“不要哭,孩子!哭什么呢?你们瞧, 那冰冻的鱼儿已经到了深水里,很快就会游起来呢。”

老女人一直站在河边,风吹着她的头发,头发上落着厚厚的面粉,灰蒙蒙的,像落上了霜的茅草。

“可我们的‘幸福鸟’呢?”

她那么笑笑地走过来,拍着我们的头,说:“它是飞走了,就让它飞走吧。”

大人们总是这么说……我们再不理她了,只是哭着,想着:“幸福鸟”该在哪儿呢?

那几根细苇,我们去折它的时候, 是踏着塘里的薄冰去了,是那么晶莹,那么有趣,可骤然间在脚下铮铮地裂开了, 险些掉进水去……可是,“幸福鸟”,却倏忽间飞走了。

“回屋去吧,孩子们,屋里有火呢。”

老女人说。

我们都没有动;她拉,谁也不去。

“你不懂!”我们说,“‘幸福鸟’飞走了,我们是多么伤心,你知道它给了我们多少快乐!

它为什么给了我们快乐,又要把快乐收去呢?”

老女人冷丁站在那里,不再言语了, 似乎也像那冰冻了的鱼儿一样,只是冻住她的不是水,而是身后的灰色的天幕。

她突然说:“唉,孩子,我怎么不理解你们呢?你们是不幸的;不幸的人谁不是最懂得、最爱慕快乐的啊!”

老女人的话,使我们都吃惊了:她原来是理解我们的,她是不同于那些大人们的呢。

“孩子,不要难过,快进屋去吧。”

我们进屋去了,就坐在火盆边儿,将冻得红红的手凑近去烤着。

“婶婶,‘幸福鸟’是走了,可它去哪儿了呢?”

“地上找不着,那就在天上吧。”

“天上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它都可以去。”

“那,天是什么呢?”

“天是白的;那是它该去的地方。”

“白的?!那它不寂寞吗?”

“白的地方都不寂寞。”她说,“你瞧见那水轮下的水了吗?它是白的,因为流着叫着,它才白哩。

石磨因为呼呼噜噜地响着转着,磨出的面粉才是白的哩。

还有,瞧见那盆花了吗?它是开着的放着的,它也才白了呢。”

我们都觉得神奇了,似乎是听明白了,又似乎听得不明白;但心里稍稍有些慰藉了:啊,“幸福鸟”在天上,天上那么白,它是不会寂寞的,那真是它该去的地方。

我们看着老女人一头一身的面粉,突然说道:“你也是白的呢。”“是吗?”她笑了。

“可你……你就一个人吗?就总是一个人在这小屋里吗?你不寂寞吗?”

“我这里有水声,有石磨声,有鱼,有花,有你们来;你们说呢?”

“你也是不寂寞的!”

“你们这些乖孩子哟!”

她于是从炕角的口袋里抓出大把的黄豆来,在火盆里爆了,分给我们,我们吃得很香,一直呆到天快要黑了,才想到要回家去。

田野上,风还在溜溜地吹,几棵柿树, 叶子早落了,裸露着一树的黑枝,像是无数伸抓什么的手。

这柿树,也在索要着失去的什么吗?

回头看看那水磨坊,老女人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们突然都这么想: 今天夜里,“幸福鸟”是住在哪一朵云上呢?那里是不寂寞的,是快乐的,它应该飞去啊!

它飞去了,带着我们的名字,我们在那个白的天上,一定也是快乐的了。

可是,我们都盼望“幸福鸟”有一天能再飞回来让我们在它上面再写上这水磨坊老女人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