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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长篇专号(春卷)|卢一萍:祭奠阿里

来源:《收获》2019长篇专号(春卷) | 卢一萍  2019年04月10日08:57

简介

1950年,为完成解放西藏阿里地区的任务,七个民族一百三十六名官兵和三百余匹骡马组成了一支进藏先遣连,自南疆于阗古道出发,深入西藏阿里。他们历经了高原缺氧、风雪严寒、给养断绝等困难,艰苦跋涉数百公里,翻越绵亘不绝、终年积雪的昆仑山脉,始终不计代价与得失而不懈坚持,直到生命之火渐渐黯淡,最终熄灭,剩下的人也依然不放弃希望,依然在坚持,直至到达藏北高原。

作者1998年采访接触到这段历史,历经多年史料梳理和实地走访,在阔大的背景——无论是地理、时代,还是不同的文化——中勾勒群像,为众英雄立传,写出人肉身脆弱的同时,写出了坚定的信仰与意志,写出了生命的伟大。

祭奠阿里

——寻找一个被遗忘的传奇

 

上卷 难以想象的远征

歌王我走啊走到了人间,

拜见赞神之王玉玛杰钦;

请求赞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人间歌库之门。

歌库之门就在路上,

沿着他们的足迹走,

并把他们传唱。

——仿西藏祭祀庆典《颂歌》

一、第十七道刻痕

1951年春节,西藏阿里扎麻芒堡。

雪,已下得疲惫了。苍白的雪原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成为无边无际的死亡之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来自极地的大风裹挟着冰雪,饿狼般厉声尖啸着,一阵阵掠过高原。

它狂悍肆虐,却拂不走无处不在的死寂。大风过后,硕大而灿烂的太阳会贴在天上,它显得异常冰冷,没有一丝热量。天空的湛蓝,太阳的灿烂与冰雪覆盖的大地形成强烈的反差。但天地之间的澄明只能使死神的阴影显得格外分明。它笼罩着扎麻芒堡已经好久了。

自巴利祥子牺牲后,不到两个月时间,雪原上就堆起了四十多座坟茔。

雪,覆盖着它们。

那十六座刚垒起的坟茔还可见到新的冻土。

他们都是今天被陆陆续续安埋的。

秃鹫仍然盘旋在扎麻芒堡的上空。西斜的阳光把它们的身影拉扯得很大,再投射到雪地上,显得狰狞而恐怖。

进藏先遣连副连长彭清云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这位全国特等战斗英雄和所有幸存的官兵一样,面孔黑黄,营养不良,原本瘦削的脸因为浮肿而显得很胖。他的双眼红肿,脸上留着泪痕。这位无数次出生入死、浴血疆场的勇士,已在无数次战斗中面对死亡。那是拼杀之死,浴血之死,他能够接受,作为一名战士,他也必须接受。而这里的战友们,却牺牲得如此无声无息。

他用那只握着马鞭的手使劲地捂着胸口,像要止住心中刀割似的剧痛;牙齿咬紧的下唇已出了血,但他丝毫没有觉察。

脚下的路是那天送葬时踩出来的。积雪已被踩实了。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风声和送葬队伍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而先前那十六次送葬时被踩出的路则被风雪抹去了。

彭清云的身后紧跟着一队步履踉跄的官兵。他们是连队的骨干和党员。牺牲的官兵太多,连里已不能将实情告诉给病号,怕他们因为悲痛而使病情加重,也怕影响连队的士气。

八名战士用一张野牛皮抬着曹发荣的遗体。八个人抬着他,也显得十分吃力。这是他们在一天时间里的第十七次送葬。

曹发荣是在参加战友葬礼的途中倒下的,他眼角还有因为悲伤涌出后凝结成冰的泪珠。在整理他的遗容时,谁也不忍心把它拂去。

彭清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队伍。这送葬的战友中,有好几个是被人扶着的。张万才则被战士用担架抬着。

彭清云用颤抖的手摸到马鞭上的一道刻痕,心像被谁狠狠地捅了一刀。

秃鹫的阴影遮住了送葬的队伍。

彭清云狠命地挖掘着墓坑。大地被冻得异常坚硬。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他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挖掘着,他的手被震裂了,冒出很多小血珠。他没有觉察,没感到丝毫的痛。

彭清云看了一眼曹发荣,希望他只是在沉睡,摇一摇他,他就会打一个哈欠,坐起来。

彭清云挖开一点冻土,又填上;填上,又挖开。他早已不能承受自己的战友再被冻土所掩埋。所以,当曹发荣被战友用野牛皮裹好,要往墓坑里放时,彭清云使劲地抱住了他。

早已干涸的泪,无声地涌出来,落在他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上,立即结成了冰。

曹发荣慢慢地融入了大地之中,被风扬起的雪纷纷落在那崭新的坟冢上。如血的夕阳把雪原染红,也把飞扬起来的雪染红。

大家肃立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走开。

良久,彭清云用沙哑的声音说:“天晚了,回去吧,同志们!”说完,他吃力地转过身,朝驻地走去。

大家跟着他,没有任何言语,仍只有脚踩着雪路的声音和呜咽的风声。

彭清云在腰间摸着刺刀,迟缓地把它拔出来。刺刀那透彻骨髓的寒意顿时传遍他的全身。他用刺刀哆哆嗦嗦地在马鞭上刻了一条深深的刀痕。这条刀痕代表的是曹发荣——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他想说“但愿这是最后一道刻痕”,但他说不出来。

他从不去数那上面已有多少道刻痕,只希望每次都是最后的一道。

但是,刀痕每天都在增加。

当彭清云披着一身霜雪回到连部时,他浑身笼罩着哀伤。他突然觉得自己已心碎神散,支撑不住,一头栽在了地上。

他不知自己是多久后才醒过来的。连长曹海林和保卫股长李狄三正焦急地守候着他。见他醒来,曹海林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缓缓地走向彭清云。彭清云也支撑着站立起来。但两人似乎都已站不住,像要彼此寻找依靠似的扑到了对方的怀中。“哇”的一声,两条铁打的汉子几乎同时哭出了声。

李狄三的身体也快垮了,他挣扎着挪动身体,要过彭清云的马鞭,靠着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细心地抚摸着鞭竿上的刀痕,手指每划过一条刀痕,他周身都会一阵痉挛。

他知道这每一道刻痕代表的是谁,每抚摸一道刻痕,他就会轻声地呼唤一声这个战士的名字。

作为先遣连总指挥兼党代表的李狄三心如刀割,人员的不断死亡,使他深感愧对上级,愧对战友。但没人知道夺走这么多人性命的究竟是什么病。他看着曹海林,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久,他才用颤抖、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他们……能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可没能战胜饥饿、严寒和疾病。眼前的情况更加危险,关键是盐,解决不了盐的问题,咱们就可能全军覆没!”

李狄三在最后加重语气时,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捂着胸,喘息了半天。

彭清云和曹海林点了点头。彭清云说:“明天,我继续去找盐。”

李狄三说:“一定要把盐找到。师里还没有电报来吗?”

曹海林摇了摇头:“电台中断一个月了,可能上级还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我们牺牲了没有什么,就怕耽误了解放阿里的大事。要不是该死的电台作乱,也许上级早派人支援我们来了。真他妈的邪门儿,电池没了,白天晒的电池到联络时间装上,听不到声音就完了,到现在我都怀疑咱们的求援电报发出去了没有。”

“就是发不出去,估计上级也早就想到了我们的处境。这是昆仑和阿里,千里险途冰封雪冻,支援的人一时也上不来。我们不能只坐等救援。我同意彭副连长明天再带几个人去革吉本找盐。同时找日加木马本,为朱友臣的运粮队借几头牦牛,打通到两水泉的路,把那点马料运来,给重病号吃。这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的兽肉,没病的人都咽不下去,重病号就更难下咽。没盐是关键啊!”李狄三说。

“对,当务之急是解决断盐的问题。”曹海林说,“只要有了盐,病号就有望了,吃点盐身体就有了抵抗力,再用盐水洗洗还可能治好病,不能……再死人了!”

二、盐之歌

阿里高原是不缺盐的,因其众多的湖泊中有不少咸水湖。很久以前,阿里的食盐就作为重要商品运往印度、尼泊尔等邻近国家。

在藏北高原上也有关于盐的传说。说是很早的时候,草原上到处是盐,像沙子一样,随处可以找到。牧人的祖先驮上盐,到农区换来粮食和各种必需品。后来有一天,草原上忽然来了一个魔女,她用自己宽大的袍子把盐都带走了,从此牧人们再难找到盐巴了。

没有盐巴,就等于没了阳光、没了水、没了粮食。人们四处寻找盐巴。第一年骑着马四处寻找,未见盐的影子;第二年念着经文祈祷着去找也没有找到;到了第三年,男人们愤怒起来,口骂脏话出门去找,就发现了盐湖,人们终于又找到了宝贵的盐。

盐湖是位母神,是一个对众生十分慷慨的女性。那些骂人的话,可以取悦盐湖母神。此后,人们定下了取盐的规矩:只许男人们去取盐,一出家门就必须说隐语,直说到回家之前。隐语的内容,全是暗示男女私情的。

除此之外,高原上还流传着许多或优美、或悲怆的驮盐歌,其中有一首《途中歌》唱出了驮盐途中的艰辛:

首先要越过的是无边的“钢戈”草原,

像这样辽阔无边的草原要走三个;

无数的小草坝比石头还多,

愿母神安详的眼睛注视着我。

“尖丹”大山算是群山的开头,

要翻过这样出名高峻的山峰整三座;

数不清的小山比星星还密集,

愿母神亲切的眼睛安抚我。

大河“嘎曲”只是第一道水,

要过如此宽阔著名的大河三条整;

蛇行的小溪比羊毛还纷繁,

愿母神慈祥的目光庇护我。

遥想当年,在荒凉无比的高原上,一支支驮盐队,赶着几百只羊,或几十头牦牛,行进在风雪交加的空旷高原上,他们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打破了高原的沉寂。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既留下了悲怆的长歌,也有轻松的吟唱,《驮盐歌·驮盐人赞歌》这样唱道:

怯懦者害怕来盐湖,

有志者才敢上征途。

岩石峭壁我当梯子,

小山坡我当门槛儿。

走平原轻松如念经,

北风飘飘我当舞姿,

狂风呼叫我当歌声。

至今,人们从那充满激情的、高亢的歌声里,仍可看见古老的驮盐队仿佛就在眼前。每只羊驮着十到十五斤食盐,长年累月地奔走,最后有不少羊背部磨烂,溃腐、发臭,即使宰杀也无法食用。

但先遣连的官兵们还不知道这《驮盐歌》,也不知道这里的湖泊产盐。他们希望找到的是某座山里的一处盐矿。

彭清云带着寻盐队,早早地出发了。漫天风雪的高原留下了他们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们多么希望地上的积雪能突然变成盐,以解除断盐带给他们的威胁啊。但除了寒冷,除了泛着死亡的光,雪没有任何味道。他们一次次充满希望地出发,回来时却只有失望。

当时,因为担心被敌人利用,连队缺粮、缺盐和官兵患病、牺牲的情况都是作为机密,不对外公布的。

但就在连队对找盐绝望之际,哨兵在驻地附近发现了一个布包。布包里有重约一斤的食盐。

大家惊喜万分。捧着那个布包,如捧着世上最稀有的珍宝。

但李狄三担心盐包是老乡丢失的,就让战士放回了原处,等老乡回来拿。

三天过去了,那盐包仍躺在雪地上。

五天之后,仍没人回来取走盐包。

李狄三分析,可能是哪位好心的老乡觉察到连队缺盐后,偷偷送给连队的。他这才让战士把那个盐包取回来。

大家非常感动。因为早在先遣连进藏之初,噶本政府就颁布了三条禁令,即噶本政府所辖区域内,任何属民不准与共军接触,不准为共军带路,不准卖给共军任何可食之物;违者一律按藏规严惩。老乡这样做,是冒了生命危险的。根据当时的藏规,这种行为如被头人发现,就会被挖眼、剁手脚,甚至被剥皮。那一斤多盐对于一个连队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官兵们更多地把它看作是一份珍贵的情义。但有了盐,哪怕每人每顿就沾上那么几粒,兽肉也变得香了,大家的饭量一下子增加了。

这更增加了彭青云寻找食盐的紧迫感。

那天,彭清云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巴干。他们想顺路拜访一位叫仁冬的喇嘛。

仁冬从甘南随父母到阿里朝山拜海后,就留了下来。他早年在甘南时得了疟疾,生命垂危,曾被红军救过命,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到了阿里后,他再没见过红军。有一天,彭清云到牧区去做群众工作,遇到仁冬。仁冬老盯着他的帽徽胸章看,然后用汉话悄声问他:“你们是不是当年的红军?”

彭清云说:“我们是红军的后代。”

仁冬听了很高兴,就讲了他当年遇到红军的经历。

得知先遣连是红军的后代,仁冬命令全寺僧人不再念经诅咒解放军,这使他受到了当地反动头人的恐吓和严密监视。因为全藏僧人念经诅咒解放军是代理摄政鲁康娃和洛桑扎西的命令。

仁冬见了彭清云,一见他和其他几位战士浑身浮肿,就知道先遣连的官兵好久没有吃盐了。

但他因为受到监视,无法与彭清云面谈,无法告诉他盐源所在,更不可能去给先遣连送盐,因此十分着急。

后来,他经过再三谋划,在一天夜里,驮一袋盐策马而去。他没敢把盐直接送到先遣连营区,而是来到先遣连驻地附近后,故意把盐袋戳漏,用盐作路标,指出了一条通向盐湖的路。第二天,彭清云在外出寻盐时,刚出营区不远就发现了盐的痕迹。

马蹄印和那盐的痕迹还是新的。彭清云顺着盐迹指引的方向,来到了一个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海子边。海子叫马蹄措。盐迹在海子边消失了。

当时大家不知道水里会产盐,就在海子边仔细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正当大家失望时,鄂鲁新口渴了。他用刺刀凿了一块海子里的冰,想用它解渴。不想放在嘴里,才发现那冰是咸的!他高兴地对彭清云大叫起来:“副连长,冰是咸的,冰是咸的,这湖里有盐,这湖里有盐!”

彭清云一听,激动得扑下了身子,趴在海子边,也用刺刀凿了一块冰,放进嘴里。冰果然是咸的。他让大家每人砸下一块冰,扛回连里。

回返时,他才明白这盐源是有人有意指引给他的。这人无疑是连队的救命恩人,他必须找到他。他让其他战士扛着冰块回去,自己沿着那还没有被风雪抹去的马蹄印,走到了巴干。他终于知道,是仁冬在暗中帮助他。

先遣连断盐的历史终于结束了。

有了盐,兽肉不再难吃。后来,又发明了治病的偏方,就是用盐和干牛粪一起炒热后,用袋子装好,封在身上,并用盐水洗伤口,使许多人的病情有了好转。

但是,死亡的阴影并没有散去。

三、大救援

远在昆仑山下的各级指挥机关,早在进藏先遣连告急的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援救先遣连的“救援行动”。

环境的艰苦,道路的艰险,气候的变幻莫测,人烟的稀少,超出了先遣连每一个人的想象。回想起来,他们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

南疆与藏北之间,被世界屋脊昆仑山脉隔断,它白雪皑皑,耸入天际,自古少有行人来往。在出兵之际,不要说那里的军事、政治、经济情况,就是来往途径、自然状况、生活条件这样一些最基本的问题,除了千奇百怪的神话和传说之外,也很难找到稍微可信的答案。

军事行动当然不能依靠神话和传说,但又没有任何可依靠的情报,仅能依靠人的意志和一具指北针。当全连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抵达扎麻芒堡后,从兵团司令员王震、二军军长郭鹏、政委王恩茂、参谋长左齐到骑兵师师长何家产,无不喜出望外。但刚进藏北不久,一场大雪就填平了所有的峡谷,通向阿里的运输线彻底断绝了。不要说先遣连的粮食、被服、电池、药品等物资不足以维持到明春,万一发生战斗,就连弹药也无法送达他们手中。

元旦前夕,王震司令员根据骑兵师关于大雪提前封山、先遣连过冬物资缺额太大、急需救援的报告,指示驻扎在南疆的喀什军区要“尽最大努力,恢复补给线”。左齐当即奔赴和田,指挥救援工作。依靠和田人民的支援,指挥部很快筹集了一千七百多头毛驴和牦牛,半个月内分三批先后进藏,试图接上被冰雪阻隔的供给线。

从先遣连进藏之日起,于阗县就组织了七十人的驮运大队。和田各族群众先后捐献、支援了四万多头毛驴、三百多峰骆驼、二百多头牦牛和近四百匹好马,不停地、艰难地补充着先遣连的给养。有时驮运线首尾相接,长达二十多华里。

亘古荒原第一次因为人畜的喧嚣而充满生机,同时也把一匹匹牲口无情地击毙在荒凉的险途上。

驮运队从于阗出发,一次往返最快也得一个半月。出发时,每头牲口负重四十公斤,因为沿途草场极少,其中要用三分之一的牲口驮运草料。即便这样这些草料也远不够牲口食用,绝大多数牲口累死、饿死在途中,真正到达阿里的牲口不足十分之一,其他的粮食等物资在驮运队的人员消耗后,运到的就更少。驮运队的牙生·尼牙孜说:“如此长的路,如此长的时间,送到先遣连的,往往只是我们的心愿。”

在筹集到这一千七百头牲口之前,已先后有四万多头各类牲口的白骨堆在了进藏路上,以致很久以后,即使坐在直升机上,还可以看见那路上白骨的闪光。

元旦刚过,第一批五百头毛驴组成的驮运队就出发了。那天,于阗的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为驮运队送行。他们祈求“胡大”(真主)保佑他们,把物资平安送抵阿里。但这五百头毛驴还没有抵达界山就已全部倒毙。

第二批五百头毛驴随之出发。一过普鲁卡子,便是冰雪世界。在冰山雪海中,驮运队沿着倒毙的、僵硬的,尚未腐烂的毛驴尸体,艰难地摸索着前进,二十多天后,残存的八十多头毛驴来到了界山脚下。

这架海拔6730米的达坂横亘于新藏之间,深不可测的积雪布下了无数的陷阱,等待着这支越来越弱小的驮运队。

毛驴已越来越瘦,它们有些走着走着,倒下了,不再起来;有些则在行进中突然掉进雪谷里,再也爬不出来。

有十六头毛驴翻过了界山。到达先当古时,两位维吾尔族民工含着热泪用自己的面颊去亲它们的面颊。为了抵挡风雪,两人在四面垒起了雪墙,然后和毛驴挤在里面,相互取暖,准备熬过这个寒夜后,次日赶往两水泉。

高原异常安静,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照耀着远远近近的冰峰雪岭,使整个高原显现出柔和的气息。

小小的驮队在高原的怀抱里很快入睡了。月色消融了高原的凶悍,他们没有任何防备,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放心地沉睡了。

就在半夜,从西边来的大风抹去了月光,推涌着积雪,铺天盖地而来。毛驴先惊醒了,纷乱地嘶叫了几声,大雪就盖了下来。两位民工刚想爬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人和十六头毛驴迅即被大雪掩埋了,一层又一层……

此时,距1951年春节还有二十六天。此时,先遣连已离开大本营半年有余,被大雪封阻已四个多月了。这四个多月里,他们没有得到后方的任何供给。

第三批七百零七头毛驴和牦牛组成的驮运队,满载三万公斤粮食、盐巴和年货从于阗出发了。出发前,左齐将军再次亲临于阗为驮运队送行。他紧握着塔里木·伊明的手:“祝你们顺利抵达,一切,都拜托给你们了!”

塔里木·伊明表示:“将军放心,此次进藏,就是只剩下一个人、一头驴,我们也要把各族人民的心意送到先遣连!”

数百名赶来送行的群众一直把驮运队送过普鲁卡子。临别之际,左齐用他仅存的一只手,向驮运队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左齐目送着驮运队渐渐远去,风把他那只空空的袖子吹起来,向着昆仑的方向飘扬着。

他的这只手臂是1938年9月在抗日战场上失去的。

1938年9月,日军为实现南取广州、中攻武汉、北围五台的作战计划,调集五万人马分兵多路,对以五台山为中心的晋察冀边区实施围攻。为了打破围攻,晋察冀军区在一二○师的配合下,对日军进行反击作战。

10月27日,一二○师三五九旅七一七团收复阜平后,参谋长左齐奉王震旅长命令,于11月16日拂晓进至涞蔚公路之间的明铺村设伏,袭击日军一个由蔚县给涞源运送物资的运输大队。

太行山的冬天异常寒冷,八路军官兵卧冰趴雪,静待猎物。17日一早,大家终于听见汽车喇叭声,一股日军正向明铺村驶来。战士们迅速作好了战斗准备。

为确保伏击作战的胜利,左齐看着日军车队进入了雷区,才命令战士引爆地雷。日军的汽车被掀翻了,当即乱作一团。

但日军很快就集中起来,开始反击。

左齐命令机枪手开火。

在猛烈的火力打击下,日军赶紧收缩兵力,依托汽车进行抵抗。

机枪突然卡住,吐不出火舌了。

日军见状,开始向八路军阵地进攻。

左齐一见,一个跃身跳进机枪阵地排除故障。正在这时,日军集中好的火力向机枪阵地开火,弹如飞蝗,打中了左齐的右上臂。

明铺村伏击战胜利结束,全歼日军大队长以下二百余人,烧毁汽车三十五辆,缴获炮三门,枪六十余支。

旅卫生部为保住左齐的右臂,想尽了办法,但终因条件有限,没能成功。

19日深夜12时,为战争奔波了一天的王震,得知白求恩在下石樊村旅前方医院巡诊,赶紧派人送左齐到下石樊村,请白求恩大夫为他做手术。

白求恩为他做了截肢手术。

刚失去右臂的左齐,很是苦恼。时间久了,情绪才慢慢稳定。

他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兴致一来就写点诗文。失去了右臂,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写不了字,打不了枪,他像个孩子似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后来,吃了不少苦,练会了左手写字,左手使枪。那天,他格外高兴,不失幽默地写了下面的诗句:

小炕上大家挤作一团——

写决心……

扭扭捏捏的左手哟,

又摆架子!

我告诉你:

我跟“右哥”做伴,

已二十多年,

今天,“右哥”去了,

你应完全负起责任。

你的主人我姓左,

“左弟”你可别再和小孩一般。

左齐望着远去的驼队,想起过去的岁月,想起这首诗,忍不住笑了。但这位独臂将军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他看着正被苍莽的大山吞没的驼队,在心中祈祷着:“老天保佑!”

一路都是倒毙的毛驴,它们的头无一例外地朝着昆仑的方向。这种用生命指引的路标显得不屈不挠,执著坚定。越靠近界山达坂,倒毙的毛驴越多,有些地方摆放着上百头。一路都能看到可怕的秃鹫,它们快活地忙碌着,盘旋着,好些蹲在路边的岩石上,瞪着血红的眼睛,直瞪得人毛骨悚然。

这支驮运队由塔里木·伊明和肉孜·托乎提负责。这两位身强力壮的维吾尔族汉子不愿见到驮运队里有牲口倒毙,所以走得很慢。他们小心地服侍着这些牲口,希望它们都能熬到两水泉。但它们还是在不停地死去。特别是每天早上醒来,总会有成批的毛驴再也站不起来。每有这样的情况,塔里木·伊明就会异常难过,他和肉孜·托乎提一一拍打那些已经倒毙了的牲口,希望它们能够站起来。

二十五天后,当这支驮运队到达界山达坂附近时,毛驴已全部倒毙,只有三十头牦牛还活着。进藏时每头牦牛驮的五十公斤粮食,已被驮运人员一路消耗得差不多了。考虑到再走下去,剩下的物资已不够自己消耗,塔里木·伊明和肉孜·托乎提决心留下三头牦牛和他们继续往前赶路,其余人员赶着剩下的牲口就此返回于阗。

两人翻过界山,到达了塔斯良附近。这里离两水泉已经不远了,两人不由得暗自庆幸。可就在这时,暴风雪来了。牦牛一见那阵势,惊吓得四散逃去。塔里木·伊明在追赶牦牛时,掉进雪谷中,被雪吞没,不幸牺牲。

肉孜·托乎提找回了两头牦牛,继续朝两水泉艰难地前进。

在正月初七那天中午,他终于到达了两水泉,为先遣连送来了——

十五公斤食盐;

七个馕饼;

半马褡子书信。

这就是和田军民用三条维吾尔族青年的生命和一千七百零七头牲口,前后历时近百天,在大雪封山后为先遣连送到的第一批给养。

而肉孜·托乎提把这些东西清点完后,就一头栽在了地上。他因为饥饿和劳累,昏迷过去了。

肉孜·托乎提已经三天多没吃一口东西了。那七个馕饼,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肉孜·托乎提苏醒以后,向驻守两水泉的先遣连指导员李子祥讲述了前后三次组织救援先遣连的经过。肉孜·托乎提在返回于阗之际,李子祥把留驻两水泉的十七名官兵组织起来,郑重地请他检阅。

肉孜·托乎提九死一生,才回到于阗。

他是数月来,唯一一个目睹了先遣连生活境况的人。

1951年2月底,毛泽东主席收到了西北军区关于请求中央救援先遣连的报告。

工作人员查清先遣连所在的位置后,毛泽东主席当即致电改则本,向改则本通报了解放军进藏先遣部队所处位置及所面临的困难,请改则本政府帮助解决。

此后,十世班禅大师、西北军政委员会、青海省人民政府主席廖汉生也相继致电改则本和噶本政府,希望他们以祖国统一大业为重,积极协助进藏先遣部队,和平进军阿里。

改则本政府收到毛泽东主席的慰问电后,态度有所改变,即派仁江木村马本前往先遣连慰问。

李狄三向仁江木村马本反映了先遣连马匹、药品、粮食等困难。但改则本政府的慰问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他们并没有向先遣连提供任何帮助。直到1951年4月下旬,西藏地方政府接受中央和谈建议,并派代表赴京谈判时,改则本才象征性地给先遣连送来了几头牦牛和百余公斤青稞。

四、特殊商队

早在1949年12月,毛泽东主席在出访莫斯科的专列上,经过深思熟虑,急电中央:“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

中央建议王震将军,新疆部队的进藏任务可由驻扎南疆地区的郭鹏、王恩茂所率二军迅速组成一支精干的骑兵部队担负。组建独立骑兵师的任务落到了左齐肩上。当时王震交给他的全部家当就是师长兼政委何家产和他的坐骑“黑流星”。如今,一夜之间装备起一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现代化部队也不在话下,但在当时,左齐凭着“一人一骑”,用一个月时间拉出一个骑兵师,已算是十分神速了。

部队组建好半月,即开赴于阗,修筑新藏公路,试图在喀喇昆仑山脉西段的亘古荒原上打通一条可供大部队进藏的道路。但这条路即使能够开通,也需要三四年时间。王震怕影响进军计划,致电西北野战军,建议先派一支侦察分队进藏。

1950年5月17日,原五师侦察参谋彭清云被调到骑兵师,奉郭鹏军长之命,率一侦察小组深入昆仑山腹地,为进藏先遣部队探路。

三天前,5月14日下午,翻译贡布被叫到团部,团长芦亚楼问他:“你叫贡布,是藏族人对吗?”

“是的,首长!”贡布用刚学会不久的汉语回答道。

“你敢到阿里吗?”

“敢,首长,怎么不敢!”

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十来个人,他们大多是少数民族战士。

芦亚楼待大家到齐后,看了一眼精干的彭清云,宣布道:“为了部队顺利进军阿里,先抽调你们十七名战士组成侦察排。由全国特等战斗英雄彭清云带领,先行探路,立下路标,初步了解阿里路上的地形和气候。你们以商人的身份走,不能暴露我军进军阿里的意图。给你们三天准备时间,然后出发。”

彭清云1929年出生在四川遂宁蓬莱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从九岁开始,他的人生就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938年的冬天。日本打进了中国,远离前线的川中也被屈辱和不安笼罩着。国家破碎,百姓的生活更加艰难。

彭清云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拉扯着五个孩子,缺衣少食。他七岁开始为别人放牛,九岁时,他就想到外面去。正好,乡里有位姓郭的私塾老师是位地下党员,得知他想往外地跑,就叫他到延安去。

“延安?那是啥地方?”彭清云当时只知道蓬莱附近的几个乡场。

“那是个好地方,只要能到那里去,就有吃有穿,什么也不会缺。”

“那太好了,可是,怎么才能去呢?”

“我给你写一封信,装在你要饭的竹竿里,你到了后再拿出来。”

“可咋走呢?”

“只要往北走,就能走到,先到宝鸡,再到铜川,到铜川后就不远了。”那老师也仅仅知道个大致方向。

彭清云要上路了,母亲含泪送他。她知道,把孩子留在身边也是挨饿,还不如让他自己去找活路。

但年幼的彭清云对世界知道得很少,他一边要饭,一边往北走,到第三年,才到了宝鸡。

到处兵荒马乱。他到宝鸡后,恰逢川军往抗日前线开,被抓了壮丁。他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扛着一杆大枪,在陕西转来转去,一转就是六七年。他原以为能去打日本的,可日本投降了,他连抗日的边儿也没沾上,就开了小差,往回跑。没想两个月后,又叫国民党的九十二军抓了壮丁,没几天,就被拉到瓦子街打共产党部队。就在那场战斗中,他被俘,成了解放战士。

他想起当年出门时就是要到这支队伍中来的,现在正好遂了心愿,自然十分高兴。解放过来后,没下战场,就调转枪口,参加了战斗。

从那以后,他参加了解放西北的所有战斗。因为作战勇敢,多次立功,他很快就成了四野有名的英雄。他的年龄还不大,加之个子不高,又生着一张娃娃脸,显得更是年轻。所以他当参谋时,大家都叫他“尕参谋”,后来在先遣连当副连长,大家又叫他“尕连长”。

但他完成任务的坚决,上至王震,下至普通士兵,都是知道的。因此,上级才把他从五师抽调到骑兵师,担负这一异常艰巨的任务。他按时完成了准备工作,三天后,侦察排化装成普通商队,身藏短枪,赶着马匹、骆驼,驮着新疆特产,踏进了万古荒原。

小小的“商队”行进在世界最高大的群山中,像几只蚂蚁。

这里大多是自古就少有人踪的无人区。对于侦察排而言,一切都是未知的。那只老旧的指北针指引着他们的方向。它是彭清云打宝鸡时缴获后作为奖品奖给他的。

6月的新疆,天气炎热,大家穿着单衣,汗水还湿透了衣裤。一进昆仑山,日头耀人眼目,让人不敢抬头,可身上却冷得发抖,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冻得人直打哆嗦。大家穿上棉衣,不久又套上了皮衣、皮裤,才抵御了昆仑山这没有边际的寒意。

山愈爬愈高,本来就没有道路,要开辟道路前行就更加困难了。衣服显得异常沉重,压在身上,行动极不方便。加之空气稀薄,每个人都感到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即使适应性很强的骆驼,也是鼻孔大张,直喘粗气。

吃饭时一般是化点雪,咽几把炒面;宿营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找一块避风的地方,卸下货物,有柴火就烧一堆篝火;有时太累了,就在路边找个平点的地方,把牲口赶到一起,围个圈,人就在里面和衣而卧。

二十多天后,大家已被折腾得脸色青紫,皮包骨头。高山反应使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时每刻都头痛欲裂,呕吐不止。行军时只有扶着马背一步一步往前挪,一点一点往前爬。

谁也不知道这是高山反应,只以为这些大山间有什么“瘴疠”,大家都被染上了病。贡布因为曾随母亲翻越唐古拉山口,到拉萨去朝拜过,知道越往高的地方去,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民间的说法,越接近神灵的地方,凡俗的人就得经受越多的磨难和痛苦。

一次,大家在一个靠近达坂顶的地方扎营,呼啸的狂风吹得人站立不稳,沙石抽打得马匹跳来跳去,骆驼不安地转着圈子。搭好的帐篷被风卷起来后,像一张纸,被大风刮上天,然后没了踪影。大家用尽全身力气抱来一块块石头,垒了一截挡风墙。天黑了,但生不成火,烧不成水,地上的积雪全被刮走了,大家只有干吃几把炒面充饥。

天气越来越寒冷,隐隐可以听见石头被冻裂的声音。在冷如刀子般的寒风中,大家和骆驼紧紧地挤在一起,以获取它们的体温。半夜里,马群躁动起来,过去一看,一匹马已被折磨而死。

第二天爬到达坂顶,天就黑了,风仍然很大,加之山路险要,下山已不可能了。但没人知道那里的海拔已是6000多米,这个危险的高度可以随时把人置于死地。

彭清云把周围的石头集中起来,从三面垒起石墙,把马匹和骆驼集中后,马匹在里,骆驼在外,围成一个圆圈,每个人和马匹挤在一起取暖。

由于海拔太高,在这里呼吸更加困难。躺了一会儿,没人敢再睡了,彭清云怕大家冻伤、冻死,就让大家站起来,跺跺脚,动一动。

不久,就不断有马匹和骆驼突然倒地,动弹两下,猝然而死。熬到天亮,有八匹马和五峰骆驼被高山反应和寒冷折磨而死。有六名战士看起来像在熟睡。大家以为他们真是因为劳累而睡着了。待准备出发要摇醒他们时,他们已声息微弱,脸色已变得黑紫,眼睛已无力睁开。

所有的人一下惊呆了,他们呼喊着:“你们要坚持住,我们马上下山。”

大家两人抬着一人,贡布气力大,独自背了一个,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向山下跑去。但没跑多远,他们就相继去世了。他们牺牲得非常平静,没有一点声息。

他们以自己的牺牲告诉了人们,这样高的山不能轻易过,更不能随便停留。

大家怎么也不相信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他们使劲地摇着、呼喊着战友。

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在皮衣上留下了一道道白痕。热泪成冰。

大家用手刨着那千年的积雪,为牺牲的战友挖掘着坟墓。

六座白色的坟茔静静地卧在那里,成为一排,高原的血色朝阳抹在上面。风,止息了,世界一片静穆。时间、空气、阳光都似乎凝固了。

他们是人民解放军第一批安息在莽莽昆仑山上的战士。

贡布当时刚满十七岁,他入伍后第一次面对战友的牺牲。所以,他永远忘不了他们平静的神情,忘不了他们最后说的每一句话。很遗憾的是,他当时汉语水平不高,又是新兵,很少直呼战友们的名字,除了最后牺牲的王怀远,他没有记住其他牺牲者的名字。

阿里高高地矗立在西藏西部。由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托举的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号称世界第三极,生存条件之恶劣仅次于南极、北极,其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藏北无人区则高达5000米左右。

四十天后,侦察排进入藏北无人区,马和骆驼已死了多半。

他们第一次见到藏民是在天公湖,距现在的改则县城约二百公里。这片与世隔绝的荒原第一次见到装束陌生的外来客,引起了不小的惊慌。尤其是看到骆驼无不大吃一惊。这种动物弯曲的脖子长长的,身架高大,头却很小,背上还长着两个大肉包。他们以为是什么怪物,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

改则的头人心中大犯疑惑,很快就和当时的形势联系起来:这帮人说不定就是上面说的要解放西藏的汉人。于是马上组织骑兵,由日加玛带领,把商队包围起来。日加玛提着英式手枪,大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干什么来了?”

贡布向彭清云作了翻译后,用藏语回答说:“我们是青海、新疆的商人,从新疆来,做生意来了。”

说着,就从马背上拿下驮包,掏出杏干、葡萄干、茶叶等商品。

藏兵下了马。仔细地检查了驮包,没有发现什么。当时侦察排的手枪、子弹、手榴弹都藏在驼鞍里,藏兵不敢接近骆驼,也就没有检查。

最后,藏兵把货物没收了。贡布说:“我们是做生意的,我们没有了这些东西,就亏本了,怎么回去呀。”

日加玛说:“这是头人老爷的领地,谁让你们来的?不杀你们就够好了,赶快离开这里,以后再来,就杀你们的头?”

彭清云一看任务已圆满完成,也不和日加玛计较,决定返回于阗。到达于阗时,马匹和骆驼只剩下三分之一,幸存的十一个人也早就累得变了人形。但这次历时六十余天,深入昆仑一千多公里的艰苦侦察,为先遣连进军阿里探明了道路。

卢一萍,70后作家。四川南江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0年入伍,2000年成为新疆军区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2012年调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任副主任。2016年退役。已出版长篇小说《白山》《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父亲的荒原》《银绳般的雪》,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天堑》等二十余部,作品曾获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三届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天山文艺奖”、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第九届上海文学奖等。长篇小说《白山》先后入选“名人堂—2017年度十大好书”“2017《收获》文学排行榜”“南方周末2017文化创意榜年度图书”,被评为“亚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