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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9年第4期|周李立:修仙

来源:《山花》2019年第4期 | 周李立  2019年04月09日08:31

整个周末,于一龙都待在他装修豪华的油画工作室,半步都没离开。连那些几何形的大门窗,都没打开过一回。他的工作室位于艺术区内黄金位置,平常总是人来人往。

据说到周日晚上,工作室已经清理完毕,所有东西都装进了大纸箱。

“一共有十七个呢!”娜娜周日晚上神秘地告诉她的男朋友乔远。

娜娜晚饭后出去散步,无意——她说是“无意”,乔远不太信——经过于一龙的工作室,她凑过去,趴在窗前往里看,“可不容易了,”她说,“因为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哦,也不对,两幅窗帘中间,还留了一道缝儿,从正面看是看不出来的,得稍微斜一点儿,像这样,”她扭着身子,露出被初秋的紧身衬衣裹出的腰线,做出“稍微斜一点儿”的样子。这姿势几乎让她站不住,可想而知她为偷窥做出多大努力,她说,“然后我就看到里面了!”

乔远想这倒很像于一龙做事的方式,关窗帘的时候会留下一道足够旁人窥探的缝隙,百密一疏。缝隙不大,但足够娜娜数清楚纸箱的数目了。“什么也没留,共有十七个大箱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留下的“缝隙”,现在他也不至于得把所有东西都打包装箱。整个过程他都没要任何人帮忙——表现得像是要跟艺术区所有人都断绝往来一样。人们后来说于一龙有点绝情,但都这种时候了,似乎也不能怪他绝情。

谁不是绝情的呢?事实是,艺术区的朋友们没一个说要去帮于一龙干点什么,比如搭把手搬箱子,或者整理颜料之类的事。乔远一开始是觉得自己该去帮忙的,哪怕问一声有什么需要也好呢。打包装箱,然后搬家,遇上这种麻烦事才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吧。不过这个不怎么坚决的念头到于一龙挂掉乔远的电话后,就消失了,就跟被挂断的电波一样。于一龙那个周末大概挂了所有的来电,他也没关机,关机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了,没必要。

“用户忙,暂时无法接听您的电话”,电话里那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字正腔圆,重复讲述的,其实是他们之间那一道隐蔽的,需要“稍微斜一点儿”才能发觉的缝隙。

于一龙非走不可。这消息从在艺术区迅速蔓延开到周末他开始打包装箱,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真是猝不及防,前几天,于一龙还带着自己三个女助手出席艺术节开幕式呢。这几年他的助手陆陆续续都换成女的了,据说因为“女性更细腻敏感,且无害,不会雄心勃勃想要扬名立万”——她们三个不全是姑娘,年纪最大的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有一个四十多岁,另一个三十多岁。

五十多岁那个女助手,看起来还没那么老。她把短发烫成很小的卷儿,腰身浑圆,脸也浑圆,“如果一个立体主义画家给她画像,只需要画四个圆就够了,头、身子,两条圆腿。”应天是这样形容她的。不过据说她年轻时,还没这么胖,画过几张备受推崇的立体主义油画,风光一时。那个年代,人们还在为立体主义疯狂。后来她就不画了,在油画市场消失了,“她年轻成名,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于一龙是这样评价她的,在某次公开的交流活动中,他以她举例,证明“时代与艺术的关系”有多么重要。他还说:“到现在,她那套东西,已经玩不转了。”那是这一年艺术节开幕之前,那时候于一龙的话很管用——他是艺术节组织小组成员。要成为这个“成员”很不容易,需要的不仅仅是专业眼光和能力,除去于一龙之外,其他“成员”都是“有关部门”的人,于一龙大概是作为唯一的艺术家代表跻身其间的——后来再想,这更像是一种象征。好在于一龙的眼光和能力都值得艺术家们信赖。于一龙说完“玩不转了”就低头接电话,让全场几十位听众静默着等待。他小声吩咐着一些“展出,尽可能,名单”这类的词,很难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挂上电话,于一龙对所有人总结陈词,感叹一句,“毕竟时代变了”。

时代的确变了,这一年的艺术节是艺术区的第十个艺术节了,只是,今年和从前都不太一样。两个月前,艺术区大门两侧,出现了几个塑钢的红色大字“文化创意产业基地”。艺术家们开玩笑讲,以后打车的时候,就跟出租车司机说目的地是“基地组织”。紧接着,艺术区内,路两旁陆陆续续出现不少标示道路的蓝底白字的金属牌。停车楼完工刚不久,原本停满车的空地一夜间冒出无数密集的金属桩,就像突然发芽的什么农作物——再没人可以随意停车了。

改变在每一天发生,包括新出现在这里的人。这些新来的人,都肿胀着不再年轻的面孔。他们着西服,从不系领带。踱步的时候,微挺的肚子让他们显得沉稳而自信。他们和艺术和艺术区当然都没什么关系。但他们也都有他们的工作——这一年的艺术节将由他们操持、筹备,和过去的十年里艺术家们自发弄出来的不成章法的那些“狂欢节”不一样。新人们——陌生的他们——带来的不只是名片上的头衔,还有完全不同的操作方式,更重要的,是来自政府的资金支持。

“政府出钱,也没什么不好。”艺术家们就这样互相劝慰着,见证那几个比真人还高的大字——“文化创意产业基地”——按偏旁部首被焊接、成形的过程。字体是宋体,四平八稳、绝不出错的设计。要再等好几年,这几个大字的鲜红颜色才会被北京的恶劣空气侵蚀和氧化,才会稍许褪色,并终于显出另一种落魄的美感。

这一年艺术节,主题是“幻彩”。开幕式的舞台设计却只用了红、黄两色的色块拼接。从前的艺术节是没有开幕式的。开幕那天,搭建了临时舞台,舞台大红地毯正中间,有根立式麦克风,这让临时搭建的舞台特别像一次准备不足的婚礼还没开始就已经散场的场面。

开幕式由一个盘头发、着套装,然而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主持。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们,轮流上台,站在麦克风前讲话。他们开口之前都从西服口袋掏出了叠成小方块的讲稿。对这些,艺术家们不约而同假装路过,再匆匆走开。台下坐满了人,但没人清楚观众们都从何而来。那些陌生的脸,庄重,甚至冷漠,仿佛做出这种表情就是他们的工作,仿佛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既不感到新奇也不觉得厌倦。

那天于一龙是唯一站在那根麦克风前讲话的艺术家。他没有掏出叠成小方块的讲稿,而是两手背在背后,说得不多,或者是没人留心他讲了什么——所有通过麦克风讲出的话,都很难真的听明白。倒是他的金边眼镜,从未发挥出如此适宜的装饰效果,在蒙德里安式的色块背景映衬下,于一龙很像那种高挑、清瘦的知识分子。

“他还行。”艺术家们此后对于一龙在艺术节开幕式上的表现有超出他们自己预料的评价。但这些人,其实对同行并没那么服气。于是就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也就那样,比蒋爷自己操刀搞艺术节的时候,差远啦!”

或者,“我挺佩服他的,但是从专业角度看,我说的是专业角度啊,确实比蒋爷的水平差很多。”

这些话,总是会像人们共同的梦想一般,很快传播开。蒋爷会听说,于一龙也会听说,连于一龙的三位女助手,也都听说了。

蒋爷还是一如既往支持于一龙的,据说有一次蒋爷把艺术节组织小组所有的成员都请到自己家里去,于一龙那时候还没成“成员”,那次之后,他就是“成员”了。

蒋爷默认的自己在艺术区的接班人,于一龙——人们对这样的结果也没有格外惊讶,似乎早该如此。蒋爷这几年迷上玩微博,还频繁出国,他在欧洲各国的希尔顿酒店游泳,在微博上发了一组自己戴绿色泳帽的大头自拍照。泳帽的颜色让微博炸翻了锅,网友们调笑之余,也认为其中大有深意,涉及某种社会学或哲学隐喻。艺术区这些人对蒋爷“退隐”的事倒很少议论,或许还是对蒋爷多年形成的权威心有忌惮,或许还是没能真正相信:蒋爷就这么拨开了艺术区的千丝万缕,从容去远行了,以后将只在高兴的时候做些顺手的行为艺术,比如这次的绿帽子事件。

娜娜不会冒出那些古怪的社会学或哲学念头,她认为蒋爷大胆发“绿帽子”照片的做法纯粹是因为于一龙和唐糖的陈年情事——于一龙和唐糖最早在一起,后来唐糖并非出于自己本意地和蒋爷在一起了,再后来,唐糖怀孕了,孩子是于一龙的。混乱终结于唐糖的消失,不久前乔远听说唐糖可能移民了,去了澳大利亚。

“你可别出去乱说,”乔远很替娜娜担心,担心于一龙终究会知道她说过些什么,那些早该被彻底忘掉的往事。

他说:“蒋爷一直很关照于一龙的。”

娜娜惊讶道:“天啊,你以为我会那么蠢吗?”

乔远不觉得娜娜是个聪明的姑娘,但也不蠢。他喜欢她,说到底,跟她蠢不蠢也没太多关系。他告诉她,“当然,你是我的最聪明的小姑娘。”

“不是,”娜娜摇头,“唐糖是我的朋友啊,跟我的朋友有关的事,我怎么会到处讲呢?”

不管艺术家们背地里都说了什么,他们认为都只涉及对艺术风格的不同喜好,所以于一龙仍是他们的朋友,所有的评判都不能伤及友谊。友谊的基础是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而他们共同的过去几乎都是以一无所有开始讲述的辛酸史,于一龙一度比所有人都显得游刃有余,因为艺术区更适合他,就像水更适合鱼。于一龙在更游刃有余的时光中,做过不少让人惊讶的事,因为别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比如勤奋、刻苦,比如从不放弃谦卑谨慎的姿态。

他如今是“成员”了。艺术节的筹备工作比从前那些年复杂多了,于一龙少有时间跟大家碰面。他的汽车是艺术节组织小组提供的,一辆商务别克,七成新——类似这些事都在可以理解的限度内。何况于一龙有时候还会派个女助手送来一些奇怪的礼物分发给大家呢——包括印着文化创意产业园烫金字的大笔记本,没人需要那种沉甸甸的笔记本,还有丑得要命的牛皮文件包,但有人把这些牛皮裁开,蒙在石膏上,作出了好看的牛皮雕塑。有一次他还给大家送过几大箱苹果,烟台富士。

五十多岁的女助手——现在人们都称她梅姨,其实她的名字是梅易——来分发苹果。她跟苹果站在一起的画面是一副喜气洋洋的年画。“烟台那边送来的,很新鲜。”她的卷发那天被一块头巾裹起来了,让她就像天生和苹果一起长大的那种女人,慈爱、体贴,对谁都微笑,笑到眼睛眯得弯弯的。艺术家们跟梅姨也越来越熟悉,见面总是跟她聊些闲话,尽管她的年龄做他们的母亲都绰绰有余。

梅姨往乔远的茶几上放一小篮苹果的时候,还会调整一下苹果的位置,以便让苹果与苹果的位置关系更符合某种几何美学。

“果然是画家,这种小事都要做得美美的。”乔远说——他和所有人一样跟她只进行世俗生活意义的客套。

“你们才是大画家呢!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为你们服务,我才不想做画家呢。”梅姨用细格子的手帕擦手,而不是纸巾,她解释说因为她是环保主义者,吃素。

“吃素真是增肥。”梅姨走后,娜娜感叹。

梅姨确实胖了些,胸脯和肚子连成一片,曲线如蓬勃生长的春天的山冈。但她很勤勉,帮于一龙做了不少工作。她还拥有女性特有的细致柔和的作风——这是于一龙特别看中的。何况梅姨任何时候都再没提起过当年她的画作有多么艳惊四座。她不会抢任何人的风头。

娜娜始终不能理解的是,梅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工作,既然她有过那么成功的经历?

“还分苹果!干嘛要做这种工作?”娜娜不喜欢吃苹果,她把苹果当成梅姨翻了一个白眼,又撅起不乐意的嘴。乔远觉得苹果大概代表着某种正确的生活,但也无趣,娜娜不是那种每天吃苹果的女人,梅姨才是。

“总是要做点什么事情的吧。”乔远说。

“她可以继续画画啊!”娜娜不会画画,她不明白这件事并不是“想不想”就能决定的。

乔远只当娜娜说着无关紧要的事,那种他不需要专注的八卦,于是他没说什么。他想到两年前,梅姨倒是画过两幅画的,还卖得不错,毕竟名气还在。不过,这两笔买卖到了艺术家们口中,就不一样了。那两幅画成为他们手机里广为传播的表情包,因为拙劣、庸俗,主题明确又浅显——简直就是为表情包画出来的嘛。

她江郎才尽——谁也没这么说过,但这也是不需要明说的现实了。乔远不知道梅姨有没有收到过拿自己的作品改成的表情包。表情包制作者灌注其中的深深的讽刺意味,会让每个画家都再也不敢动笔。从那以后,梅姨再也没有作品出现,也许她还在画,只是不愿也不敢拿出来展出罢了。

乔远的沉默倒是让娜娜没法沉默,她越说越起劲。她说她很不喜欢这个梅姨,因为,“你知道吗?她有一次,劝我,让我在蒋爷的公司好好干,说是因为前途无量。”

娜娜最怕这种劝告了,哪怕是善意的。她从小学习成绩就不好,认为“前途”这种词一辈子也不会跟自己扯上关系,何况还是“无量”的前途。她现在二十八岁,如果她能接受这种类似劝告,她也不会从十八九岁开始就在艺术区打发时光,直到如今,无所事事了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前途?不还是给人打杂吗?”娜娜是宁愿无所事事也不要给人打杂的。她做过不少类似于咖啡店服务生和公司文秘的工作,那些经历让她误以为全部工作的本质都是打杂。

乔远不知道梅姨跟娜娜还有过这样的对话。他突然觉得梅姨那举手投足的动作,确实像是经过了某种特殊训练,至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蒋爷、于一龙、梅姨,乔远仿佛看见他们三个,都在同一条隐形的钢索上,坚韧地悬挂着,保持着相似的节奏与刻意保持的疏离的距离。

梅姨确实不需要给于一龙打杂,早年的风光足够承担她一生的生活了,但光是能生活,怕还是缺点什么吧。乔远想,她是画家,和乔远一样,他们这种画画的人都是天生缺了点什么的人,所以才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用来填补仿佛是与身俱来的空洞。

但是,梅姨想抓住什么呢。

于一龙要离开艺术区也不再是“成员”的消息传出来那天,人们奔走相告,那些故意压低的语气和无意瞪大的瞳孔,替代了没有说出口的惊骇。

梅姨很伤心。所有人都知道梅姨如何焦急地闯进艺术区每一间可以进入的工作室。梅姨在乔远的工作室跺着脚反复说“怎么能怪到于一龙头上呢?他只是执行啊。何况他还做了那么多事情”的时候,还着急地落了眼泪。她做助手两年,特别知道于一龙是多么谨慎的人,要不是因为他谨慎,“蒋爷怎么信得过他呢。”但乔远想问更多情况的时候,才发现梅姨也无可奉告。焦急的情绪严密地笼罩着她,令她无暇顾及眼前形势,否则她也不会找到无能为力的乔远“帮忙想办法”了。

这样的事情,确实在艺术家们能解决的范围之外,甚至连想象事情如何发生并将如何进展都有些困难。艺术节组织小组只是一个临时机构,这也意味着其中所有的“成员”都是临时的。在“小组”之上,还有名字和名单都很长的文化创意产业基地管委会。一年前,管委会诞生,之后它就将长期存在。决定由管委会作出:有人得承担这件事。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成员”于一龙。毕竟其他“成员”都不是艺术家,也不住在艺术区,管委会不能让没住在艺术区的哪位“成员”搬离艺术区啊。

艺术节上,一个展览的前言中,出现了非常不合适公开出现的文字内容:露骨的情色,暗含政治讽喻,本来也没人注意,但被好事者弄到了网上,风波越闹越大,直到惹怒了某几位重要人士。这通常被认为是艺术家们最喜欢玩弄的把戏,被称作“转喻”的——在管委会那些人私底下的讨论中,这个词频繁出现。

人们猜想,于一龙的出局是各方面都能承担的最优化的结果。出事的展览上,所有的作品和文字都由于一龙策划和撰写,由他承担责任说来也是无可厚非的。如果于一龙不走,恐怕更多人会受到严重的牵连,甚至以后都再也不会有艺术节了,就算有,也不会跟这里的艺术家们有什么关系了。于一龙是知道个中原委的,他的沉默与顺从其实是识大体,是顾大局。这让谁也无法再对这件事做出破坏大体与大局的反应。

除了梅姨。

反正梅姨一天之内哭了好几次,那真是风声鹤唳的一天,网络上后来对那段文字表述有态度截然相反的言论,正因为态度相反,争论就显得无始无终、绵延不止,直到更多的网友加入进来。

前言惹了事的那个展览已经不再开放,印有前言的那块展板早被撤下,然而肯定还来不及销毁,没人知道那块展板会被怎么处置,其实怎么处置现在都不重要了。有人开始后悔开幕那天没认真看看上面的内容,现在倒是越发好奇了。“早知道就好好看看,拍个照片,说不定还要背下来呢。”

不过平日里,有谁看展览的时候会去留心前言的文字呢?看前言,算是艺术区最无聊的事情之一了。但现在说不好人们会更热衷于看前言。

乔远问梅姨要不要喝茶,他还给她递了纸巾,才想起梅姨是“环保主义者”。

梅姨不喝茶也不要纸巾,梅姨正说着,“我不是因为于一龙一走我就会没工作才……这跟我的工作没关系,我的工作不重要。”当然,梅姨还能轻松找到别的工作。但乔远也并没这么想——觉得梅姨是怕丢了工作才如此焦急的。

“但是,就是觉得……”梅姨最终也没说出来“觉得”怎么了。乔远却有相同的很难说清的感觉,那几位被前言中“不敬”的语词惹怒的“重要人士”,需要一个平息心中怒气的交代,还有众多网友也需要一个交代,于一龙不幸成为了“一个交代”。他当然不至于因此就非走不可,但这似乎已经不是于一龙自己能做主的事了。不幸的事有很多,不能做自己的主,怕是其中最窝心的一件了。

很多事都没办法。比如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的哼哼哈哈不成调子的歌声。这是老丁的歌声,表明老丁又在路对面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老丁的演唱总是很有规律:一声高音落下去,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就紧锣密鼓地响起来了,要过一会儿,敲击声突然暂停之后,才会再度出现拖得长长的高音。老丁做雕塑的时候总是要这么哼歌的。老丁说哼这调子是多年习惯,没办法。而路这边,一直忍受着这调子还有敲击声的乔远,也对老丁没办法。

梅姨说,“老丁不知道这回又要做什么?”

乔远告诉她,“可能是仙人,他前几天告诉我他要做仙人。”

梅姨很困惑,“那不是他的老本行吗?做神仙鬼怪什么的。”

其实老丁的本行是做石狮子。老丁原来是乔远工作室对面的雕塑工坊雇用的工人,做些给雕塑家打下手的杂活,因为老丁做了一辈子石像——他退休前的职业是在墓园做石像。他凿出来的小狮子,占据了那座公墓几乎所有墓碑左右的位置,有的乖巧可爱,有的慈眉善目,但都是人见人爱的。老丁在雕塑工坊自然就不做小狮子了,雕塑家们通常让老丁把石膏、木头之类的原材料雕出大概的形状,他们再在上面开始所谓创作的部分,仅此而已。不过这是之前雕塑工坊还能营运的时候,自从半年前海外投资方撤资,工坊就关门大吉了。这一年艺术区不少外方投资都撤走了。老丁失业后也没离开,老丁还是每天出现在艺术区。某一天他在雕塑工坊门前的小院里铺开工具,就这么丁丁当当地开始了,到现在,小半年都过去了。没人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像是在做很紧要的工作,只是他的工作进度显得过于缓慢,旁人只得管中窥豹。

老丁其实是个很开朗的人,总是唱着什么笑着什么的样子,“在公墓上班,就得自身阳气足!”老丁这么解释过,一边拍着肚子上的皮围裙。但每当被问及他正在进行的雕像工作的时候,他就把嘴唇抿得死死的,连歌都不唱了。

虽然老丁告诉乔远自己要做个仙人,但乔远也是不信的,因为老丁的方言里,“仙人”只是一句脏话,有时候老丁脾气大起来,就是这样骂人的,“你莫是个仙人嘛!”以一种只有老丁才可能做出的极度震惊的夸张表情和语气,把五官都尽可能地撑开了。

送梅姨走的时候,乔远望见对面的小院。老丁坐在小院中央,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正在手心摆弄着什么。他看上去心无旁骛,很纯粹地为手心的东西而开心,似乎是在做一个很小的木雕。

梅姨回身对乔远说,“作孽啊,不是那块料,就干不成那事,再怎么干也干不成。”

他们都知道,艺术区改变了老丁,让老丁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一名工匠,毕竟艺术家们的创作在老丁看来也毫无难度,但作品却标价昂贵。同样的东西,老丁也能做嘛。反过来,却不行了,老丁身怀的手艺绝技,怕是雕塑家们很难练就的。老丁幡然醒悟于自己在坟头浪费的半生时光,导致他退休后还得出门打工谋求生计,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想法就此在老丁心中产生——为什么不做艺术品呢。

梅姨的话多残酷——怕是艺术区所有人都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了,被人说成“不是那块料”,乔远为其中的意味而惊讶。梅姨大概发现了他的窘迫,又安慰说,“当然不是说你,我是说老丁,还有我啊。”

“您和老丁不一样的。”轮到乔远安慰她了。

“嗨,现在,”梅姨摇着头,轻轻说,“现在,我跟老丁,不都一样吗?”

梅姨是那块料吗?或许以前是的。不过梅姨不“作孽”,她画不出来的时候就自己搁笔了。她的年龄就算不搁笔又能怎么样呢,艺术市场永远偏爱的是年轻和新鲜。但梅姨好像还没放弃。梅姨走后,乔远不知怎么想起娜娜的疑问,感到确实没那么简单——梅姨为什么要这么安分地做于一龙的助手呢,仔细想来,确实没必要嘛。如果于一龙走了,梅姨失业了,她会不会和老丁一样,开始专注于画画呢?

那一天梅姨在艺术区挨家挨户地求助,也并非全无效果,至少大家意识到,还有人在为于一龙四处奔走,这样想来整件事就不那么让人哀伤了,尽管这种哀伤很难免有兔死狐悲的含义,毕竟于一龙是“成员”的时候,他跟大家都不太一样,现在,他跟大家又都一样了,除了会画几笔,再也不拥有别的什么了。

没人能提供靠谱的办法让于一龙留在这里,并免于罪责。“他是被逼走的。”这是心照不宣的共识,而逼退于一龙的力量强大却无形。所以于一龙终究还是得收拾出十七个纸箱,只待星期一搬家公司的卡车把他和纸箱一同接走。于一龙的去处是五环外的黑桥村,那里的汽修厂厂房足够装下艺术区全部的纸箱。当天晚上于一龙的工作室一直亮着灯,只是那天的月光也亮得惊人,对比得人间的灯火真是暗淡极了。梅姨在哭哭啼啼地奔忙的一天中耗尽了体力,她把最后一点力气用来敲于一龙的门,大红木门被梅姨拍得犹如击鼓鸣冤,她用了那么大力气,仿佛要走的人是她自己。人们听见这响彻艺术区的敲门声,遥远却果断,似近似远,像神秘部落在四面八方敲击鼓点。艺术家们就都待在乔远的工作室,不敢走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仿佛是大事将要发生的一种预示。但那个夜晚他们也并非只能沉默,至少还能讲一些无用的感叹的话,大家一致感叹,梅姨是个多么重情义的女人。“如果我有梅姨这么一个助手,那真是有福气。”

于一龙并未给梅姨开门,于一龙并未配合梅姨上演一场悲伤的告别仪式。于一龙的谨慎与他的无情其实是同一种特质的不同表现形式。与对梅姨的交口称赞相反,人们对于一龙的做法,心情很有些矛盾。“他也是不容易,能理解,但他这样,好像也不太讲情面。”有人说起于一龙突然成名的那几年时光,于一龙最风光的时候艺术区的每场活动他都坐在最中间的座位,谁能想到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有人说起于一龙从前有些不算堂皇的做法,比如他找助手代笔、组织制作古画赝品,还有,他在艺术市场故意压低年轻作家画作的价格,再炒作作者以便能高价售出……这一切自然都是经过蒋爷的授意与默许的,所以从前没人公开表示过对这些不可谈论之事的态度。

直到这晚,他们才开始对于一龙青云直上的过程产生质疑,对这些往事表示出于道德层面的反感:“他那么讨好蒋爷,现在,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蒋爷现在不管这边的事了,太麻烦。”“可能蒋爷也没办法。”“也没准他激怒的人就是蒋爷呢。”

只有阿紫姑娘对梅姨瞧不上。阿紫姑娘是于一龙最年轻的助手,刚满三十岁,这也情有可原。阿紫姑娘说你们都不了解梅姨,她是个野心家。她提醒大家于一龙走后,“这一摊子事还不是梅姨的吗?”人们只把阿紫的话当作她与梅姨之间某种微妙竞争的产物,真假掺半地听着。会给大家送苹果的梅姨无论如何也不像有野心的样子。大家的反应似乎令阿紫姑娘颇有些失望,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果断起身,离开了这特殊时期的聚会。娜娜和阿紫姑娘一同离开,娜娜一直把阿紫姑娘送到艺术区外的公交车站,娜娜会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们都不喜欢梅姨。

这令大家反而对阿紫姑娘有所不满,“她倒是看得开,于一龙一走,最早失业的不是她吗。阿紫不怕失业吗?”

“她虽然美术学院毕业,也有才气,但还年轻,主要是手上没有像样子的作品。”

“这次艺术节她那个个展,要不是于一龙,怎么搞得成?”

“有梅姨在,梅姨这么能干,就算阿紫再能干也有力使不出,是这样吧?”

……

所有的猜测都中断于午夜,天亮以后,艺术区依然会将各项活动如期进行下去。没人知道于一龙走后这一切会有什么改变。也许什么都不会变,也许什么都已经改变。但在这之前,在所有的改变或不变之前,身处其中的人们拥有的只是等待的权利与祈祷的可能。

娜娜送走阿紫姑娘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散去了,夜色像巨大的锅盖,笼住各怀心事的人家。娜娜似乎舒了一口气。她告诉乔远,阿紫姑娘说她对梅姨没有成见,阿紫还说:“梅姨那么好的人,对我就像我妈一样”,一开始推荐阿紫来做于一龙助手的人,还就是梅姨。

只是,好人不一定就没野心,阿紫姑娘说梅姨不可能甘心的,“她知道功成名就是什么感觉,这样的人很难甘心。”

乔远对阿紫姑娘了解不多,她的画是那种明快的通俗风格,没有城府,装饰性很强,笔触也并不果断,恐怕还需要更多练习,就像她的性格一样,也需要更多磨炼,比如不怎么说话,一开口就当众说梅姨是野心家,她还不明白这种话会冒犯大家的共识,会有风险。

娜娜就明白这种风险,因为她没有把这样的话说给所有人听,她只告诉乔远,“刚才我不想说,其实于一龙在这个周末的表现,还是挺男人的。”这真是跟她以前对于一龙的认识大相径庭啊。从前她以为于一龙深不可测,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就是“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那种人。

有一次,娜娜去于一龙的工作室,看见沙发整个被白色羽毛包裹起来,沙发旁的落地灯罩也经过艳粉色羽毛的装点,灯光呈橘色。“像个色情片场,他住在色情片场!”可把她吓坏了。

她当然误解了羽毛沙发的用意,那只不过是一次油画作品拍摄时布置背景的道具。但娜娜对于一龙深不可测的印像从前只是零星累积的,那时便彻底成型——于一龙那副看上去温和又克制的肉身的居住地,竟然是一个色情片场!

“这几天他当然不能露面啊,多没面子,”娜娜说,“他走也要走得这么骄傲。”于一龙的确是值得骄傲的。小时候他过得很穷困,临沂山区的那个家里,他在六个孩子中排行老三,从老三开始的四个孩子,户口都登记在别人家名下。但他很争气,上了大学,毕业后一直很顺利,他的油画卖了不少钱,他同时供养亲身父母和户口本上的父母。所以,他的谨慎也是因为他吃过苦,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

娜娜甚至还说,“我们明天去送于一龙吧?”

乔远问:“你以前不喜欢他这个人的,可是?”他觉得她有这样的想法纯粹是出于好奇,她想见识于一龙落魄的样子,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常见的。

“以前是不喜欢,但今天觉得,还是得送一下。”她认真地说,“毕竟,这么多年——”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好奇,乔远觉得,这可以算是他重新认识娜娜的时刻之一了。

于一龙要搬去的黑桥,离艺术区不过五六公里的距离。他在黑桥也能画画,只是不再被众人环绕,不再有聚光灯追随,艺术区好的不好的方面都将远离他。黑桥也有一些做各种创作的年轻人,只是那地方终究是不被关注的、边缘化的。更谈不上好的环境,国道边,黑桥最多的是小汽修厂和快递公司的仓库。

乔远想这兴许也不错,对纯粹的创作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但很快他又觉得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人总是不自觉地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真的没什么大不了。而实际上,乔远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众人和聚光灯围绕的于一龙。每个人成为自己都是需要许多外在条件的,于一龙的条件就是众人和聚光灯。于一龙另外那个四十多岁的女助手,外号就是“复读机”。任何时候,无论于一龙说什么,她都会重复他每句话的最后三个字。所以如今连于一龙也不再说话的时候,她也就沉默了。三个女助手中,于一龙应该更喜欢“复读机”的,梅姨多事,阿紫傲娇,但她们无一例外都比男助手可爱。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于一龙越接近权力的中心,越感觉到女助手的可爱。是她们让他始终保有艺术的知觉。

星期一上午,于一龙工作室的大门依然紧闭,娜娜去看过几次,不知道她有没有再以扭曲的姿势去窥探窗帘间那道缝隙。

十一点左右,搬家公司的卡车在外面急匆匆鸣响刺耳的喇叭。娜娜和乔远才走过去,远远看见于一龙站在自己工作室门前,正在打电话。他看上去没什么异样,衬衣下摆如常妥帖地扎进裤腰,衣裤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于一龙怎么会穿有褶皱的衣服呢。他向来纹丝不乱。在他的指挥下,连搬家工的工作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先搬箱子,然后是画,最后搬几件笨重的实木家具——巨大的博古架上,每一格都是空荡荡的,光照倒更好了些。

“太忙了,那天没接你电话,很抱歉。”于一龙先对乔远解释,一边左右来回看着什么,神情还是透露出焦躁。

“没关系,打包装箱,可是很累的。”

于一龙两手摊了摊,算是回答。

乔远本以为这会是一次盛大的送别,但其他人都没有来。“我不要他们来。”于一龙像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很平静,但他们三人似乎都清楚于一龙在说谎。艺术区的朋友们有千百种理由在这一天不现身,出于对于一龙过去做的那些事的鄙夷,出于对于一龙如今处境的某种唯恐受牵连的忌讳,出于某些不足挂齿但着实耿耿于怀的小过节,或者仅仅是出于对一个失势之人的无视……甚至根本都不需要理由,大家只是习惯性地冷漠于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

尴尬的片刻后,于一龙说:“放心好了,又不是上战场。”

娜娜说,“你可说反了,你是从战场上下来了。”

于一龙笑了,大概被娜娜举重若轻描述的真相触动,“还真是,从今天开始,我就做逍遥神仙了。”他看上去很努力地想保持轻松的笑容,但于一龙总是做不出嬉笑的样子,他又说,“妈的,再不回来了。”

“不会的。”乔远说。但其实乔远对这样的话也没把握,于是又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于一龙摇摇头,停了一下,才说,“也是可以不走的,但那样的话,我还能干什么呢?至少一段时间不会让我露面了,那我还待这儿干嘛?”

乔远“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早该想到,这根本不是于一龙有没有办法的问题,而是他主动的选择,承担责任,表明态度,控制事态,顾全大局,漂漂亮亮地离开。

于一龙扶着乔远的肩,微微一笑,有点诡秘,用他一贯低沉的嗓音说,“兄弟,你该祝贺我,有句话怎么说的,若无闲事在心头,才是人间好日月。所以啊,好不容易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祝贺肯定是不合适的,而搬家工在他们身边来往穿梭,也妨碍乔远说出几句合适的话。乔远根本不善于像于一龙那样,永远只讲合适的话。这些年很多人都陆续离开了艺术区,大多数离开都是永久的,乔远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但于一龙不应该是这大多数中的一分子,于一龙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乔远还是没能改变这样的想法。

在乔远愣住的片刻,于一龙抬起两臂,举过头顶,两手握住,往身后伸展,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这动作会让任何紧绷的身体放松。于一龙在短暂的放松后告诉乔远的话却立即令乔远全身紧绷,“哪个国家都一样,所有艺术区最后都走向消亡。所以,你也早做打算吧。”

娜娜很惊讶:“怎么会?”不过她又很快释然了,说:“消亡就消亡呗,消消乐!”她以为于一龙讲了句玩笑,或者她觉得艺术区是否消亡跟她无关。

乔远终究是明白了于一龙话中的含义,不是么?随便一想就知道,国外的艺术区早就有先例。

于一龙又做了一遍在头顶伸展双臂的动作,没再说话。

他们三人就站在工作室内,看房间一点一点变得空阔起来。直到最后一张画案也被抬出去,四壁白墙的大房间就像世界诞生之前的模样,简约、空阔,似乎比豪华家具布置出的小环境更有一种难以企及的高调的美。

“于一龙的脸变黑了。”于一龙走后,娜娜告诉乔远她的发现。

“我没注意,可能是累的吧。”乔远说,他觉得于一龙还是难过,尽管他努力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于一龙。

“以后就不累了。以后该梅姨累了,你说,梅姨为什么没来?”娜娜说。不过还没等乔远答话,娜娜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快走了几步,一边回头朝乔远喊:“你看,那是什么?”

乔远远远看见,自己工作室对面的院子里,老丁如常像座雕塑在院子中央坐得稳稳当当。不过这天,他身边还摆了一地的小木雕,每一个都只有手掌大,大概有几百个,像兵马俑一般列队,横平竖直、齐齐整整。

娜娜跑过去。拖鞋噼噼啪啪的声响惊动了老丁。老丁警觉地把离自己最近的那几个木雕搂在怀里,不过没什么用,院子里到处都是小木雕。

娜娜蹲下身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老丁就喊,别动。

“就是看一眼,又不要你的。”娜娜嗔怪着,歪着脑袋继续看木雕。秋风贴着地面窜来窜去,有几个小木雕东歪西歪没挺住,噼啪倒地,又碰倒了相邻的木雕,产生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

“我弄好了你再看。”老丁放下手中几个木雕,往前伸了伸手,大概是想拿走娜娜手中那个,又觉得这实在是无用,他没法同时保护几百个木雕,于是又从地上拿起原先那几个,摩挲着。

“你做这么多,是要干嘛?”娜娜问。老丁每天弄出的动静早就让她烦不胜烦了。

“我要弄个大的仙人。”老丁对娜娜说话总是很凶,他说,“你快给老子放下!”老丁是看不上娜娜的,老丁只看得上自己心目中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号称艺术家的人很多,古怪的老丁有一套古怪的法则来识别他们。

“凶得很嘛!”娜娜扔下手中的小仙人。老丁的话让她又气愤又困惑。但见老丁已然抿紧了嘴唇,娜娜就一直自己嘟囔着什么。

直到乔远赶过来,老丁才抬头严肃地说,“她小姑娘不懂艺术,我跟你说,你肯定懂我,我要做九百九十九个‘小仙人’,再用它们组装成一个‘大仙人’。”

乔远没敢动地上的“小仙人”,只是蹲下凑近看。他发现,老丁的刀工应当被称赞,但所有“小仙人”都长着相似的面孔,细微的差别也有,但不足以将它们分辨开。细长的眉与垂肩的耳,是它们共同显眼的特征。“小仙人”的衣裙线条硬朗,更像是着制服的士兵。量变到质变的简易法则总是有用,乔远想,很多“小仙人”列队出现的时候,奇观就会发生。没想到老丁小半年做的这些小东西,原来是这样一个庞大的计划。

“这真不错,”乔远衷心称赞,他想老丁的方式确实值得琢磨,“好想看最后那个‘大仙人’的样子。”

老丁若有深意地笑了两声,说,“那不能急,什么事都不能急的。”

“这事儿有点意思。”

“可不,慢工出细活。我是从像素得到灵感的!你知道照片的像素吗?其实所有图片都是一个一个点组成的……”

没等乔远回话,可能这庞大计划里不可思议的地方的确令人发笑,反正娜娜是没忍住,这时她猛地大笑起来。

“然后呢?你要说愚公移山的故事吗?”她没等自己笑完,就迫不及待问。大概被娜娜的笑惹怒,老丁翻了一个很长的白眼,属于体力劳动者才会翻出的白眼,说,“然后?然后我看你就是个仙人!”

“他脑子有毛病。”娜娜之后这样对乔远抱怨。

“别这样说,他就是给自己找个事做。”

“他不可能做成,太难了啊。”娜娜说,“而且这事没意义啊。”

“是没意义。”

“修他个大仙人!”她学着老丁骂人。

这一年的艺术节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似乎某只看不见的手在空中调拨着这里的一切,连中心广场一群被艺术区游客喂养得十分肥胖已经无法起飞的鸽子,全都没逾越它们被认为不应当游离的区域。

于一龙走后,阿紫姑娘的个人画展在不起眼的一个小画廊低调开幕。她没有邀请任何人去捧场。人们甚至是通过梅姨才知道画展已经开幕的消息。梅姨同时传播出更让人感兴趣的信息,比如阿紫姑娘毕业没几年,开画展是得力于于一龙格外的提携。“年轻、漂亮,谁都愿意帮她,前途无量,尤其于一龙,他那么好心,最喜欢发现新人。”

梅姨总是说于一龙的好处,于一龙的坏处都是人们妄加演绎的,演绎的依据是梅姨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梅姨什么也没说,却又把什么都说了。大家领悟的那部分内容,因为缺少语言的确认,也属于彼此之间心领神会即可的性质,因此也再无需语言来扩散传播。

这段时间,梅姨倒是并没有因为于一龙的离开而如人们所预料的那般忙碌,因为她看起来有大把时间。她总是出现在每一个热闹的地方:新开幕的展览、不同规模的沙龙,甚至艺术影院播放的超现实主义影片的开场时段……她看起来又胖了一些,人们猜测是精神压力过大所致。她戴上了眼睛,大框的老花镜,走路的样子便更像一只怒气冲冲的猫头鹰。

“这幅画有没有什么不妥?我不知道,我只是这么想,当然,都由你决定。”梅姨偶尔会对参展画家们作出类似的提醒。于一龙遭遇的那些,也许让她以为这种提醒是自己责无旁贷应该做的。被梅姨提醒过的人不是都能立刻明白她的话中所指,这时候她会重提好几遍于一龙的名字,还有他正经历的生活——在黑桥,这不算什么,关键是,要让事业恢复从前的状态,怕还需要好几年,人生又不长,不小心点,一浪费就好几年。

有人因此不乐意,便反驳梅姨:“于一龙是‘成员’,跟我们又不一样。”

梅姨便会立刻自责,说:“都怪我,我被他的事影响了,不该这样,杯弓蛇影。”

不过梅姨并不会就此放弃,她出现的时候总是神情严肃,像家长会上始终提心吊胆的家长,口中唯唯诺诺连连说是,内心实则加倍不安。

梅姨的提醒也让一些人开始留意,开始以为有时候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这样的想法一旦诞生便加速发酵,如此艺术区的气氛难免令人感到压抑和窒息。

几天之后,有人甚至主动请梅姨去看自己的作品,听她有没有提出些什么问题。虽然想来这做法很荒唐,梅姨不过只是一个过气的画家而已,但有人怀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也就觉得听从她的意见也无妨,就算梅姨的意见都是那种模棱两可的话。她只是好心。

这是北京如常的那种短暂的秋天,凋零的黄叶这时是艺术区唯一缺少章法的东西,其余的,都处于循规蹈矩的秩序里。只是这秩序反倒让人忐忑,不是么,从前这里的一切都乱糟糟的,像丛生的杂草透露的是茂盛生长的希望和自如的安逸,如今杂草被铲除,凋萎的树叶自行脱落,行人拥有了专用步行道,聚会的时候有按章法行事的服务生,中心广场的地面画上黄线,跳蚤市场的摊位准确铺在一个个黄线间的格子里……这一切的发生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就像成熟之后的衰败一样让人无可奈何。

“那个胖女人越来越神经质了。”娜娜依然这么看,她不是缺乏同情心的姑娘,因为她也这么说过:“梅姨大概跟我气场不对!”

其实梅姨和娜娜还是有一样的地方的,比如她们在艺术节期间都是从早到晚地在艺术区游荡,不过娜娜是因为无事可做,人头攒动的地方总会出现的故事或流言、香槟或咖啡,天然地就是用来吸引她这样的年轻女人的。而梅姨是重任在肩,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经由她的劝说,好几幅展出的画作都被紧急从墙面上取下来了。空白的墙面像无言的沉默,加重某种不安。

娜娜这天回来之后就抱怨,“梅姨建议老丁搬走!她怎么到处指手画脚呢,梅姨明明应该对自己的丈夫孩子指手画脚去嘛。”

但是,梅姨没有丈夫和孩子,也许这令她无法过一种五十多岁女人应享有的标准生活。她从前是有丈夫的,那时她还没有画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后来突然地,她开始受到媒体的追捧,各路记者的电话每天都打来,那时梅姨还是娜娜这样年龄的女人,最适合接听这类电话,以及朝向镜头展露笑容。偏巧她的丈夫也是记者,这份职业让他对艺术信息分外关注,毕竟他的妻子是被报纸命名的天才女画家。他大概听说了什么不便登上报纸版面的关键信息,对记者来说,这是常事。只是他处理这些信息的方式更像那种思虑过多而不易被普通人理解的行为艺术家——他辞去工作,离家出走,音讯全无。在那个手机还是奢侈品的年代,一个离家出走的丈夫想要不被自己的妻子找到,可比如今容易多了。何况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个孩子,如果有个孩子,也许离家出走的丈夫便走不久也走不远了。梅姨自然因此陷入疯狂,迷惘,焦灼,之后才是绝望。她结交的那些媒体从业者没能给她提供什么帮助,她还动用了警察与私家侦探,最终她的寻夫历程得到的全是失败与徒劳的回音。癫狂的一年没有赋予她同样癫狂的艺术灵感,她一年没有动过画笔,人们猜测梅姨开始发胖也是那一年的事,不过无法确认,因为那一年之后她的照片再也没出现在各种媒体。梅姨再度现身是近二十年之后,作为艺术家于一龙的助手。二十年间她的生活也并非毫无波澜,因为丈夫在失踪之后的第三年神奇现身,他没有携带任何行李,也就是说他没有回家的打算,他只拿出一份离婚协议。整个过程缺乏逻辑得像拙劣电视剧的情节,直到丈夫将其中的核心情节抛出,逻辑才得以连贯,水到渠成。他做得毫无破绽。

“什么事会这么严重?让她丈夫离家出走?”娜娜问乔远。娜娜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不过这在艺术区也不是秘密了。

乔远很早就知道梅姨的婚姻往事,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娜娜——梅姨风华正茂的时候可能太得意忘形,和其他男人的亲密关系暴露出来,这令他的丈夫离家出走了。

“你能猜到啊。”乔远终究不想明确说出来。

娜娜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也是,也是,不过,”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你可不许离家出走!”

乔远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说完突然感到不祥,好像感受到梅姨前夫的心境,又好像自己成了刚刚离开的于一龙,这样的时候,还真是不适合说离开的话题啊。

“不知道,反正,你不能走。”娜娜果断回答。可是,他们本来谈论的是梅姨啊,乔远想把话题转回来,就说,“所以梅姨也不容易,闲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做点跟画画有关系的事情,她……”他琢磨着怎么说才不会加重娜娜对梅姨的成见,“她,可能,太紧张了,矫枉过正……”

“可是,明明是她在让所有人紧张嘛!又不该她来操心的事情,老丁虽然不爱理人,可是也没耽误到谁啊。”

娜娜说得没错,梅姨叮嘱老丁趁早停下他的雕塑工作。这些天里,老丁又做出了不少“小仙人”,如今小院里到处都是“小仙人”。梅姨说,“艺术节期间,人来人往,指不定谁看见这样子会不乐意。”不过梅姨从不会把话说得很绝对,她随后又很理解地说,“雕塑就是这样,占地儿,没办法。”

好在这一切都没对老丁的“修仙”计划造成困扰。他如期完成了九百九十九个“小仙人”——娜娜这天去帮他数过,她数数的过程被梅姨的来访打断过好几次,不得不从头数起,这大概也让她不开心。

乔远很羡慕老丁专注的工作,这才是创作需要的状态。只是他们其他人,都很难排除干扰。

娜娜在数小仙人的数目的时候,老丁还跟乔远谈起了自己的“创作困惑”,而乔远之前都以为老丁不会有他们这种想得太多的画家才会有的创作困扰呢。

乔远对雕塑艺术了解不多,他们能谈论的东西也不是太多,不过好在老丁的问题从来与技术层面无关。老丁问乔远:“如果我想表达的意思,别人看不出来怎么办?”乔远想了想关于创作的本意与接受的效果本就是两码事的问题,又觉得很难简短说清楚,就干脆说:“总有人能看出来的。”

“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我的‘修仙’,就没人看出来。”老丁有些丧气。

“那看出别的,也是不错的。”

“我不要别人看出别的,别人看出的不是我想表达的东西,那我花这么大力气做这个还有什么用?”

乔远突然被问住了。老丁是知道于一龙为何离开的——别人从于一龙的作品里看出的东西并非他的本意。乔远就说,“其实就没用,我们做的,都是没用的事。”他现在果真这样想,画画,本来是唯一一件他能高高兴兴去做的事,尽管无用,只是乐意。但在艺术区的工作室画了十年以后,他感到这件事全变了。如今他和这里所有人一样,畏首畏尾,成天想着怎么卖更好的价钱,怎么登上年度青年艺术家排行榜,又怎么在朋友们面前表现得跟所有人一样胸无大志、随遇而安,因为只有这样表现你才能在这里交上朋友,加之于一龙离开之后的局面,他很难不受这样的环境的干扰……这些事都让他不快乐,让画画变成痛苦的折磨,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说完这话他开始想如果自己是老丁就好了,或者是梅姨也不错。乔远之前从没觉得自己会放弃画画,现在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老丁可能以为乔远在敷衍自己,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说,“还以为你啥子都有,没想到俗不可耐,跟我都支支吾吾,不说真话,你就跟那些人一样嘛。”

乔远一惊,还没想好怎么辩解,或者他根本就没法辩解,因为全被老丁说中了。老丁又说:“告诉你了你也不懂,我的计划。很多‘小仙人’,就跟人一样,很多人,看起来差不多,但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你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不是一个‘大仙人’吗?”

“不是,我不知道它们组合在一起最后会是什么。”

“你想表达这个?”

“对,我想表达的就是,我不知道它最后会是什么。”

老丁还说,他现在用的这片雕塑工坊门前的小院子就快被整治了。这个小院是艺术区遗留不多的杂乱区域,很快,小院将被征用、清扫,重新装修,变成游客中心之类的场所。所以留给老丁的时间不是太多,他担心没法完成计划。

“因为刚才梅姨说要清理这个院子?”乔远问。如果真是这样,他决定这次不为梅姨说话。

“不知道,应该不是她,她就是个多话的老女人罢了,是之前,前几天几个公家的人就来过了,说要赶紧弄走这些东西,我想也是,我在这儿做这些,又不合法又不合情。”老丁想得很明白。

“那还有多少时间?”乔远问,如果时间不多,老丁要不就停下修仙计划,要不另寻他处。乔远可不希望老丁提出要借用自己的院子,这些“小仙人”,还有那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大仙人”,会让自己的院子变得像个杂乱的车间,没人想要自己的院子变成车间。

“没多少时间。”

“哦。”乔远想知道老丁怎么打算,又担心老丁正好也等着他问,就忍住了。

“管他呢,先这么着。”老丁竟说,“还是公墓好,我再吵,再怎么弄,也没人给我指手画脚,不过在公墓,我也不会乱来,人在做,神仙鬼怪都在看。就是人自己不知道罢了,其实都是公墓里那么一小点儿,还那么吵吵闹闹,其实都一样……”

乔远觉得老丁嘟囔得前言不搭后语的,大概他在公墓工作的时间太长,习惯了这样自言自语。有一次老丁给乔远讲过,他在公墓的时候,有一天下班,是冬天,下午五点天色就暗了,他爬上公墓那座山坡的最高处,看脚下的墓地,一个个方块,他就把眼前的方块地当成围棋棋盘,在脑子里下完了一副棋谱。这种游戏他经常做,但那一天他不知怎么格外难过,山坡朝西,夕阳在很远的地方,一点点地消退,最终只留下一根纤细的粉红色的线,勾画出天地的轮廓。他觉得围棋什么的,没意思透了,黑子白子都一样,“你想,躺在那儿的,黑子白子,不都是一把灰吗?”

于是乔远也没再说话,担心老丁此刻会把怨气出在自己头上,老丁确实有怨气的。

但是乔远正想走的时候,老丁又叫住他,问乔远能不能帮忙给“小仙人”涂上颜色。

“就是像素,每一个点一个颜色,凑一起,远看,就是‘大仙人’了。这事不难,我就是担心,来不及——”老丁解释。

艺术节变得乏味,乔远就去帮老丁给“小仙人”上色。老丁花了一笔钱,买了十八色的丙烯颜料,其实如果老丁懂得调色的话,就会知道根本用不了这么多色的颜料。

乔远按照老丁给出的草图,给“小仙人”涂色,这事只要不是色盲,都能做,但乔远毕竟是艺术区小有名气的画家,这种填色游戏于他,该是大材小用了。尝试之后,乔远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竟然享受于此——这种无需动脑的涂色工作,似乎因为简单纯粹,会让人迅速进入专注状态。而这种专注,怕是乔远向往已久也未能企及的了。

这可算是很久以来乔远难得全神贯注的一段时光。他无需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做出来会不会被人欣赏和招人喜爱?也不用担心同行们阴阳怪气的评论,或者硬着头皮去面对画廊老板觉得作品很难卖出去的时候那种诡异的神情。

一些瞬间里,排笔落在小仙人的衣裙上,木料的质感毕竟与宣纸迥异,更生涩的、一直传递到手腕的细微抖动,突然地,就让他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无可救药啊,他竟然在为一个凿小石狮子的匠人打下手,做一个莫名其妙的“仙人”?如果要毁掉一个人,就对他说你无可救药便是了,但如果是自己这样认为呢?这种念头会迅速覆盖工作带来的短暂愉悦。这种时候,乔远会懊恼地把刷子扔进水桶,甚至不顾溅出来的有颜色的水在地面连成断续的泼墨般的水渍,他径直就起身往路对面自己的工作室走。

然而回去之后,他立刻又会意识到自己依然在浪费时间,因为除了抽烟和发呆,他确实无事可做。这届艺术节没有乔远的展览或活动,这并非是于一龙对他的忽略,而是他意识到他对这一切都失去兴趣了。展览什么的,再不像从前令他向往,只会徒增他的疲倦与忧虑。那时候他这么想过,如果展览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就好了,但这想法很荒唐,又幼稚,极不现实,因为展览需要人气,你需要面对观众、评论者、媒体、朋友……而你不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总是有些人满意,有些人不满意,而你并不知道这“有些满意有些不满意”最终会组合成什么样的局面,就像老丁说的,“我不知道它最后会是什么。”

于是乔远又回到老丁那儿,借口自己刚刚只是匆忙赶去洗手间。老丁头也不抬,只嗯一声。他却觉得老丁对什么都心知肚明。乔远故作平静,却疑心自己表现得更加焦躁。坐下的时候甚至会让折叠椅跌倒在地。心里的波澜总算被隐藏了,却并未彻底过去,这样他就会看自己哪儿都不顺眼,直到勉强再拿小刷子涂完一个小仙人,直到在这种强迫自己完成一件事的过程中,焦躁感逐渐过去,直到他像抄经的僧人心无杂念,他才会感到世界还是平静的,他还依然是被善待的。不过,用不了多久,刚才的过程又会重演一遍。以至于老丁终于开口问他,是否上了太多次洗手间?不过老丁没有追问下去,老丁涂“小仙人”的速度比乔远慢多了,老丁得加把劲,尽管老丁中途很少停下来,老丁甚至洗手间都不怎么去。

娜娜多数时候也跟他们一块儿干,虽然她觉得这事没什么意思,她还是打杂,做些洗刷子之类的事,但至少这个计划“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反正她是这么讲的。

艺术节就这样逐渐被他们遗忘了,在从前这是不可想象的,没有人会遗忘艺术节。除非偶尔,一些朋友从这里路过,带着不解又不屑的表情的时候,他们仿佛才会突然想起当下的时节。他们跟那些路过的朋友,彼此会礼貌地寒暄,偶尔有人还会自告奋勇想要帮忙来涂一两个“小仙人”。只是老丁不喜欢别人动他的“小仙人”,他认为这让整件作品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你也来,他也来,又不是盖房子,添砖加瓦就成。”老丁说。

老丁订做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的画框,就在院中竖起来,底部用地锁固定在水泥地面,就好像小院中多了一扇没有门的门框,或者没有秋千的秋千架。老丁的计划是用挂画线在画框之间分出九百九十九个小格子,再把涂好颜色的小仙人放到每个小格子里,用白乳胶固定。尽管对作品最终会显现的效果难下断言,老丁还是“精心”准备了草图,老丁动用了彩色打印设备,其实草图也不过就是一张彩色打印的低像素照片,模糊得看不清到底是哪位仙人。不过也许这正是老丁的本意,他到底希望能得到出乎自己预料的惊喜。娜娜认为这很奇怪,“他明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这么,大动干戈。”不过她没让老丁听见这话。

两天之后,他们开始往画框上放“小仙人”,没有编号,只按照颜色,不同颜色的“小仙人”有不同的位置。这时候,乔远倒是很少产生那种折磨人的认为自己在浪费时间的想法了。他想有个事情做总是好的,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他又想到梅姨也许正是这样,哪怕分发苹果,至少她从中得到了劳动的单纯快乐。可惜梅姨现在不分发苹果了,乔远想,比起梅姨现在操心的那些事,还是分发苹果更适合她。

老丁几乎不休息,他干得有点拼,如果乔远提醒他该休息一会儿了,老丁会生气地骂人,他骂的是那些要赶他走的人。“那些仙人哦,再不快点儿弄好,就来不及了。”此处“仙人”的用法就是脏话了。乔远想这挺有意思,“仙人”在老丁嘴里既是神仙,也是一句脏话,好像没什么不同。乔远还觉得老丁有些可怜,尽管老丁从未表现出那种软弱的时刻。但他骂着“那些仙人”的样子,穿着满是颜料的旧夹克,看不出颜色的裤子,头发里不时掉下点儿木屑儿,眼神坚定又急迫,谁都能看出来那眼神里满是“想得不可得”的感觉,这感觉又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娜娜对这一阶段的工作兴趣更大,她指着画框说,“这是仙人镇,仙人们的小镇。”连老丁都被她逗笑了,这真难得,娜娜似乎为老丁的笑而受宠若惊,老丁是几乎不笑的人,他在公墓工作那些年,只需要“阳气”,笑容在那里是让人反感的。娜娜又指着老丁说,“你是仙人镇的,公民,我叫你公民好了,勇敢公民!”

乔远觉得她说的可能是哪部电影的台词,不过他记不起来。勇敢公民的说法只能出自外国电影,但是又很适合老丁。这种重复性的劳作,一点一点地搭建,漫长的工作,确实需要勇敢,宛若修行。

没人提起过“大仙人”完成之后会怎么样。它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件作品。老丁的突发奇想在艺术区是无足轻重的,除去他自己,没人拿它当作品。谈论这个会令三人迅速沮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沉默中各司其职。乔远调色,老丁上色,娜娜做别的。

老丁平时在艺术区的二嫂小餐馆应付着吃饭,这几天,每到吃饭时间,乔远和娜娜都跟着老丁应付着吃饭。二嫂小餐馆只有三张桌子,和店堂一样,都是低矮、油腻的。老丁总要请客。乔远知道老丁还是过意不去,让画家来给自己干这个。不过老丁大概也没多少钱,他总吃素菜,鸡蛋西红柿、清炒豆芽。他跟梅姨一样吃素,不过老丁很瘦,他的退休工资应该都投入这个“修仙”计划了。乔远有几次抢在老丁之前结了账,不到五十元钱。老丁就会沉默半天,终于忍不住的时候,老丁说,“真没事,我想得很明白。”

“什么事儿?”乔远问,因为老丁突然这么说,乔远不明所以。

“我们都这么熟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想得很明白,我这么大年龄了,就想个自在,就想个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的什么,钱啊,都不如想做什么就做更重要。”

老丁就想做一个“仙人”。他会做出来的,乔远只跟娜娜这么说过,“老丁大概是这里唯一能自己做主的仙人了吧。”

“你在骂人么?”娜娜问。

艺术节闭幕那天,气温一夜间降到三四度。明明前一天还晴暖的,这天便开始阴沉,似乎有一场雨,却始终没有来——这是一早走出工作室的娜娜尖叫着让乔远得知的信息。

老丁的“大仙人”基本成形,只剩下上部的一小块空缺着,那里的“小仙人”还没能各就各位,不过他们计划今天就把它们全部弄好。想到这件事竟然如愿完成了,乔远还感到一丝意料之外的小小激动。不过他得先找一件厚实的外套,这如果没有娜娜的帮助将不会那么容易,过程中,他想起艺术节总算落幕,不知道一切会不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对此没什么信心,有些变化注定就是永恒。好在秋天即将过去,再过几天,暖气会把室内烘烤得一直暖融融的,人们会进入昏昏欲睡的漫长而安静的冬季,艺术区一整年的蠢蠢欲动的气息也将就此消隐。

如老丁所料,“大仙人”和草图显示的那位仙人,看起来确实大相径庭。老丁说他用来做草图的原图,本是《西游记》里的太白金星的,何至于成了眼下被娜娜形容为“肥胖的蝙蝠侠”的样子。

“主要因为原图是长方形的,现在我们做成正方形了。”乔远说。

老丁这天像是刻意打扮过一般。他穿的灰色毛料大衣,是乔远从未见他穿过的。据娜娜研究,那毛料的质量上乘。乔远想那大概是老丁衣柜最里侧的那件了。每个人都有些挂在衣柜最里面的衣服,你从不会去穿它,但你也从来没想过要淘汰它,你还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需要这样一件衣服的,哪怕这样的日子总也不来,你依然对那件衣服另眼相看。这么说来,也许老丁大功告成的日子,是值得毛料大衣出场的。

老丁说,虽然“大仙人”变形了,但气质还在,还能看出,是个仙人。

娜娜就说老丁又在骂人了。

“大仙人”终究没有完整成形。那些人结队赶来的时候,娜娜正往画框上塞一个红色的“小仙人”,她一手拿着“小仙人”,一手拿着白乳胶,口中念念有词,还在说着“仙人的小镇”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乔远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看。这样看去,画面往往就能看出不一样的效果了。他小时候玩过三维立体画,一度在小朋友中间很流行的。窍门是,如果你能把眼睛做成对眼,就总能立刻看出三维立体画中暗藏的沟壑与乾坤。这时他也尝试了一番,尽管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对上了,但他也看出了“大仙人”大概的形貌,衣裙比那些组成它的“小仙人”飘逸多了,翩跹着;面目的线条格外圆润,不像蝙蝠侠;只是身和面都那么朦胧,宛如不愿现身的观音,总是只在云端露出一点点圣迹——这一点点的迹象其实就足够了,能看清这点迹象的人从来都是幸运儿,从来凤毛麟角。乔远想自己眼下该也算是幸运的吧。

他自然也看见了画框前忙碌的他的姑娘。她娇小的身影变成了两个,仿佛两个娜娜不断在他视线里交叉跑动,重叠又分开。一个是清晰的娜娜,和平时一样,另一个是模糊的,像娜娜的印象派的版本。老丁也变成了两个,如此眼前竟拥挤起来,人影幢幢。

人影幢幢倒不是因为他用对眼看到的幻象。

那群人确实有七八个,还有清障车紧随其后。乔远在听闻清障车发出的类似于警笛的声响后,才从刚刚的幻世中醒悟过来。他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几乎快挤出眼泪了。眼前的世界在持续的轻微晃动后,才总算恢复平稳。

“今天就要清理这里。”来人中的其中一个,对老丁说。说话的人穿着最不起眼的晴纶黑夹克,跟老丁的毛呢外套在一块儿,显得廉价。

“清理?怎么清理?”老丁显然有点慌,事情也许早在他的意料中,但他从未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突如其来。

“我们只是办事的,别的,”那人清了清嗓子,这显得他随即要说的话特别重要,现在,他倒是令老丁显得廉价而不堪了,他又说:“别的,你得去问管委会。”

那群人中,可能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个,这时说,“他怎么去问管委会,他跟艺术区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乔远只听见声音,那人太矮,看不见他的脸,那声音又说:“我们不用跟他说,不用理他。”

“这,这,”老丁吞吐几声,两手在大衣前襟搓来搓去,大衣前襟就沾了点红色颜料,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能不能晚两天?”

“这个我们可做不了主。”黑夹克说。

“我就要做完了——”老丁说着回头看了看“大仙人”,他还往“大仙人”这边挪了两步,似乎想站在画框前。

“没事啊,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动手,您就自个儿把您的东西拿走,拿不走的,我们再来。”黑夹克点了根烟,又递给老丁一根,老丁不接,老丁已经平举了胳臂,挡在画框前,他不能在关键时刻放下胳臂抽烟。

乔远没能弄清眼前的局面,这似乎比他刚刚看见的世界还要古怪和神秘,那些人都是男的,都看不出年龄,都穿着统一的黑夹克,表现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乔远走上前说,“能不能这样,您看,就是我们自己把东西搬走。”

领头的黑夹克吐了一口烟,乔远后退了两步才避开烟雾,那人皱了皱眉,而乔远觉得自己才是需要皱眉的那一个,但他没有,他的态度也不算好。那人似乎不明白乔远在说什么,思忖着,片刻才说,“当然可以,但是得在今天太阳落山以前。”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乔远问。他想老丁也确实没有任何道理占用这个院子,所以老丁理屈就词穷,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尽力争取时间。

那人却突然说,“你是谁?这跟你没关系吧?”

这下连乔远也理屈词穷了,那人随后拿出了文件,有管委会的公章。不过老丁不接,乔远也不接。娜娜冲上来抢走文件,她匆匆看了一遍,又甩给黑夹克,把文件拍在他的黑夹克口袋上,说,“上面说的都是些废话。”她跑到乔远身边,趴在他耳朵上,轻声说,“我猜,他们是为了今天晚上的闭幕式晚宴。”

乔远一听就明白,尽管这段时间他们游离于外,也很难不知道闭幕式晚宴的事——重要的嘉宾都将出席并相谈甚欢,他们举杯端盏之间,一些模糊的局面就清晰了,一些难以决断的事情就定型了,一些暧昧的念头就显现了。所以,有人想着要给“重要的嘉宾”留下好印象,比如一个清爽的、规整的艺术区。而这个小院,自然就属于杂乱的、暧昧的、需要清理的。

乔远给了娜娜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只有老丁自顾自地,一直昂着头,胳臂端得笔直地站在那里。

黑夹克抽完了烟,烟头在地面被踩灭,留下一团黑灰,他语气缓和了些,走过去搭着老丁的肩膀说,“我说老哥哥啊,还有那位”,他指了指乔远,“还有那位大哥,我就是个办事的,干活拿钱,干不成就拿不了钱,您这儿跟我犟也没用啊,对吧?我们能做半点儿主么?这些人,我们都做不了主啊。还有,如果真是您正儿八经租了这地方,再不成您大手笔,买了这地方,我们谁也不能拿您怎么样,就算天王老子也不会动您这些宝贝物件的,您说是不是?我看您这些,这么漂亮,还真算是宝贝啊。不过关键啊,是您名不正言不顺啊,您看这样行不?要是您喜欢这地方,您就去找管委会,或者去找物业,正正经经地把这地儿盘下来,我们也落得轻省,还交个朋友,我们都是干力气活儿的人,也都不容易,您说呢——”

“我没钱租这里!”老丁斩钉截铁地,语气坚定得仿佛跟他说的话的意思完全相反。

黑夹克一愣,很快就笑着说:“怎么着?那您的意思,那还是——我们来?”他挥手在空中划了条直线,把剩下几个人全划在那条线上,唯独把老丁划在线的另一边。

老丁放下了胳臂,像突然中弹的士兵,像某种原本支撑着他身体的东西被撤走了的人。

乔远就指着“大仙人”说,“这些东西我们今天搬走,我们还要的。”他其实不想说这样的话,太残忍,但如果老丁自己来说,怕是更残忍。他们都知道,凭他们三个人,不可能在半天之内让大小仙人们搬到别的地方,何况仓促间,他们还能找到什么别的地方呢?

“没问题,那下午四点,我们再来,您得给我们留点时间干活。”黑夹克很爽快,说完就准备领着众人离开。

“不用了!”老丁突然大声说,他还朝半空挥了挥胳臂,仿佛在召唤半空中的什么人。如果他真能召唤来哪位神仙就好了。

黑夹克就停住了,回头,老丁才接着说,“你们,你们都弄走吧!”

“那怎么行?”娜娜跑过去,拦着那些人。她目光严厉地看着乔远,乔远也用眼神告诉她,“就这样吧。”只是她依然不打算放弃的样子,他就想她终究跟自己还是不一样的,她不懂得老丁。

也许因为乔远没有明确地对自己表示支持,娜娜干脆跑过来,问乔远,“我们是不是可以弄到黑桥去?于一龙那里?他那儿地方大!”乔远就想,看来娜娜不仅不懂老丁,还不懂于一龙。

他把她搂住,低声告诉她,没事的,没办法。

“算了算了,”老丁说着,他后来就一直这么说着,“算了,算了——”过了一会儿,老丁不说“算了”,但开始重复说着:“仙人,仙人——”乔远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骂人,还是在说着那些很快会离他而去的“小仙人”,以及从未被一睹全貌却也将消失在眼前的“大仙人”。

说完“仙人”,老丁又开始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地。

“于一龙那里为什么不可以?”娜娜坚持着。几乎同时,装置着仙人们的画框倒地了,巨大的一声响。仙人小镇的居民们四处弹跳着,散落开,砰砰啪啪的声响绵延不绝。

娜娜把脸埋在乔远胸前,她没哭,她还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样就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那些人把这样的工作做得极为熟练,总是对下一步他们该怎么做胸有成竹的模样。小院中那些一直摆在角落中的石膏、废弃的木料,一辆没有轮胎的自行车,缺了把手的马克杯——林林总总的,大大小小的,都装上了清障车后面的翻斗。它们在翻斗中拥挤着,混乱不堪,直到无数的“小仙人”,像成群结队的蜜蜂或者蚂蚁,以身体覆盖上去——就像给世间纷繁复杂的一切盖上一床更加纷繁复杂的被子。

乔远是这时注意到,清障车后面还有一辆车的——七座商务别克。

他无需凑近便能看见,前挡风玻璃上显影出的,驾驶座的位置,那张于一龙的脸,并不那么清晰,若隐若现的,但前所未有的真实。

幸好娜娜没有看见于一龙。乔远想,于一龙一定是在清障车之后抵达,然后静观其变。他指挥着黑夹克的行动,哦,不,也许正是于一龙发起了这次行动。

一切在当晚的艺术节闭幕晚宴上水落石出。乔远和娜娜自然都不会在这次晚宴的邀请名单中。每一场在艺术区内的摩洛哥餐厅举行的晚宴,从来令乔远感觉像另一个时空。那些昏暗的灯光就和餐厅摩洛哥的命名一样遥远而神秘。

当晚的情状乔远都是听应天讲述的。晚宴一结束,应天就像大惊小怪的主妇跑来散布他当晚的见闻。

于一龙的座位在深褐色长条餐桌某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于一龙整晚的话题全都是几百年以前的艺术流派,他着重谈蒙德里安,仿佛对于二十一世纪开始之后的艺术他一无所知,仿佛他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于一龙的表现依然是自如的,不卑不亢的,他只是避而不谈自己当时离开眼下又回来的过程。

很多红酒杯都伸过来,请求着和于一龙碰杯,他一律很有风度地回应,但浅尝辄止。他可能不想喝醉,尽管那晚很多人都喝醉了。

“人都喜欢回到自己得意过的地方的。”谈到这里,应天说。

“他怎么回来了?一点事没有?”乔远问,毕竟应天始终都没说到这最关键的部分。

“他是回来了,因为有功,在‘构建艺术区的美好环境’方面,尤其出色。”应天酒兴未过,但也说了大概:老丁那个小院本不在管委会列出的整治名单之列,是梅姨的频繁造访才让老丁受到了关注。当有人问梅姨,关于老丁的情况的时候,梅姨表示了极度的忧虑。梅姨还希望有人能劝劝老丁,她的原话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可能以为这样说,管委会那些人就会器重她了,哈哈哈,”应天笑着,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人家还是把于一龙请回来,专门干这件事。”

“于一龙说他再也不回来了啊?”娜娜问。

应天不敢相信一般地看着她说,“这种话,说说而已啊。能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梅姨真这么想?”乔远问,他不愿相信梅姨真是这样,有那么多隐藏的野心。

“谁知道呢?”应天说。应天知道的只是,梅姨很崩溃,因为,她在晚宴上吃了很多肉,牛排、鸡肉沙拉、小羊蹄,她一样也没错过。

“梅姨不是吃素吗?”娜娜问,“她吃肉会胖成什么样子!”

“那她可能又开始暴饮暴食了吧。”应天说。梅姨又绝望了一次,本以为于一龙走后,她能大展拳脚,没想会失望;又期待着在老丁的事上被器重,没想又失望。

“可怕!”娜娜感叹,不过她随即倒是说出更可怕的话了,“梅姨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她真可怜,她还能做什么呢?”

乔远把食指立在嘴唇上,示意娜娜别说了,毕竟应天在旁,还在说着他经历的“艺术区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晚宴”。于一龙和梅姨整晚都没讲话,毕竟梅姨一直忙着吃肉,无暇开口。应天猜测是因为梅姨传布的那些关于于一龙和阿紫姑娘的流言,已经被于一龙知道了,于一龙心有芥蒂。

应天说:“阿紫姑娘不再是他的助手了,他为了避嫌吧?可以理解,但是,梅姨居然也不是助手了,现在,他只留下了一个助手,是复读机,哈哈,居然是复读机。”

于一龙倒是滔滔不绝,他后来悄声对应天说:“你们都以为蒋爷非得弄点转喻吗,没有的事儿,他就是看透了,不玩儿了,天下那么大,不是吗。”

“你说,他这都什么意思啊?”应天对乔远说。

无论什么意思,乔远都不想再关心了,自从老丁灰色的身影在这个灰色的天气离开之后,他就有种预感,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虽然他们彼此允诺过,要常联系。

应天带着鼎盛时期的酒意离开以后,乔远也走出自己的院落,艺术区开启了史无前例的辉煌的照明系统。月亮和星星都杳无踪迹。对面的小院像从未有过主人一般,有种史前时代的明亮却荒芜的气氛,一切归于原初的那个点,并不知道会朝向何方演进和展开。

小院前停着一辆紫色的小汽车,是阿紫姑娘的电动汽车。乔远过了会儿才发现,阿紫姑娘还在驾驶座上,她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胳臂环绕着方向盘,像睡着了。从乔远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马尾的形状,像一蓬蓑草,又凌乱又蓬勃。很久之后,她依然这样埋着头,乔远也想过要不要去敲敲她的车窗,又觉得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最终,他什么也没做,把她留给明亮的人间灯火。

回到屋内的时候,乔远在想,要不就准备离开,要不就投身其中,大干一场,关键是,一定得做点什么了,毕竟,你以为不努力就能让你觉得轻松,那一定是你错了。

他几乎握紧了拳头,娜娜问他握着什么,他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在一切悬而未决之前,他什么也不想说。他手中握着一个“小仙人”,老丁的“小仙人”,白天的时候,那些人动手之前,他偷偷藏起来的桔黄色的“小仙人”,他想留作纪念。此刻他发现,“小仙人”不只是一种纪念。他握着它的时候,能感觉到那种孤独,任何人或者一千杯啤酒,都不能使它或他摆脱掉的那种孤独,九百九十八个“小仙人”都去别处之后,这遗留的千分之一的孤独。

周李立,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门》《透视》《欢喜腾》。获汉语文学女评委奖、17届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及双年奖中篇小说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朔方》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