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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吕志青:莲童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 | 吕志青  2019年04月09日08:43

内文摘录|

比如这个早晨,白露说——她已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几天前她在湖边再次看见了那个奇景:是个小男孩,小小的,光着身子,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光溜溜的小身子,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儿,两只小脚板,像两个小馒头,交错倒腾,起起落落,一眨眼,已到了另一片荷叶上……白露想知道,这是幻象,还是异象?

1

季小玉终于决定了去见老陶的这一年,正好是她女儿夭亡的第十二个年头。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季小玉被人带到一幢烧得黑乎乎的房子前面,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架着她,防止她冲向前去。不是担心她葬身火海——大火早已熄灭,而是怕她瞬间疯掉:她三岁的女儿,烧成了一堆焦炭。消防人员说的是:完全炭化了。这种十分专业的表述像一个惊雷,电光一闪,还来不及炸响,她已昏死过去了。

之后她保留了一块半焦的布片,比女儿的小手更小。当有人发现它时,它正贴着女儿的胸口。小小的身体,伏在地上,紧紧地捂着它,似乎有意要为她留下一点念想。这小小的劫后余生的念想,周围是一圈烧焦的黑边,上面有一个姆指那么大的米老鼠:红色衣褂,脚上两只肥黄靴子,两臂张开,摊开的两只手上戴着超大白手套,鼻头往上翘,嘴巴张得大大的。那神情似在问,怎么办?女儿在的时候,有时也会摆出那副样子来:想要什么东西,或者遇到了点什么麻烦。——怎么办?安葬了女儿之后,她拿眼睛去看盛勇,盛勇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她的更红,又红又肿,犹如鲜桃。已是五月,街边看到了桃子,于是又哭了:女儿爱吃桃子,又硬又脆的那种。买了几斤带回家,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狂吃起来。盛勇也陪着吃。

吃完了桃子,她把小布片镶进一个相框,摆到了床头柜上。盛勇在一旁默默看着,一声不响。之后,相框就固定在那了。有一天盛勇小心翼翼地试着开口,说是否给它挪个地方,比如女儿的房间,橱柜或者抽屉?尚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

看她就要发作,他赶紧说,“好好好,当我没说。”

于是,一切照旧,仍然摆在床头柜上,像一片枯叶,或一只枯叶蝶。枯叶蝶是蝶,蝶而不枯,枯叶其表,飞魂其里。事情或许就是这么来的?只是当时他俩谁也没有意识到。直到有一天,刚刚进行到一半儿,盛勇突然停了下来,半趴在她身上往下溜,一边说,你能不能……?说着朝床头柜上望过去。只一瞥,她就明白了。可也还是不明白:她不觉得他的无能,跟这唯一的存留物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下一天他俩一起去了医院,从那里出来时两人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那表情他们从医生脸上也看到了,但医生永远不会被你难倒,医生说,有可能是心理影响到了身体。季小玉觉得这个解释并不能令人信服。她看过一本相关的书,书上说,二战之后,欧洲的人口出生率远高于战前,科学家认为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修复功能在起作用。“难道那些男男女女都没留下一点战争创伤?瞎胡扯嘛!”

她不信这个邪!她就不信,她不能再生一个孩子!

为此,她为他制定了全新的食谱,该吃不该吃,哪些可以多吃,哪些可以少吃,诸如此类。除了精心照料每一只餐盘,又买了几件撩人的内衣,镂空带蕾丝的文胸和裤衩,还有一条丁字裤,勒在腿间并不舒服,自我感觉也差,但想想他们的未来,也就顾不得了。到了床上,果然看见他眼里有了贼光,但仅仅维持了不到两分钟,就从她身上溜了下去,溜得那么快那么利索,由不得你不起气。这不行!她说。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

是指责吗?她在指责他吗?没有,她没有指责谁。

“别否认了,”盛勇说,“我早看出来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拿过来一面镜子,放在她的面前,那意思是,你自己看。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她嘴上犟着,朝那里瞟了一眼,突然,砰!镜子中央腾起一团火光!她赶紧闭眼,再睁开,火焰消失了。现在,她不时能看到这样的火焰,在一切光洁的平面上。——像是由她的目光点燃。夜里,又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妈妈——你来!细细的,浮在黑暗中。有时她伸手去够,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刚缩回来,那声音又来了:“妈妈——你来!”这时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惊走这个声音,她敛声屏气,静悄悄地待着,悄然无声中,眼泪滑了下来。拿手在脸上抹一抹,轻声说,“囡囡,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到了明天,早上,她出门去上班,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忘了一件什么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转过身去时一只手臂自动抬了起来:“囡囡,走了呵,妈妈上班去了,自己在家待着呵。”晚上,下班回来,一只手臂又自动抬了起来:“囡囡,妈妈回来了,你在干什么呢?”眼睛朝女儿房门望去,似乎她仍在里面做作业。三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作业了。用废弃物做海洋生物。囡囡用大大小小的各色瓶盖儿做了三条鱼,两大一小。爸爸,妈妈,和囡囡。尾巴是用废纸板做的,涂上各种颜色。眼睛是更小的瓶盖儿,背景是蓝色的塑胶板。现在小鱼没了,光剩下了两条大的,一雌一雄,但却再也造不出一条小鱼来了。

盛勇已剩不下多少勇,基本上放弃了。“这是命,不认不行呵。”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认?”两人间的战争就此开始。一直隐忍着的埋怨和指责再也忍不住了:若不是他为囡囡选定了那个幼儿园,如果没去那里,怎么会有后面的事?!

盛勇似乎非常吃惊,眼珠暴突,似要说什么,喉头哽了一哽,硬憋了回去。

之后,盛勇就常常夜不归家了,而她也并不问他都去了哪里。一年后她才知道他加入了“陈情”队(这是盛勇的创造,以区别于一般的上访),成了失独陈情队里的一员。又过了一年,他成了陈情队里的小头头。这时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似乎是,他们都没想到,离婚竟是这么简单,砰砰两声,红色小本儿上打上了两个戳子:作废!只是两人间的纠葛似乎还没完,没有全完,偶尔他也还会来她这里,坐在沙发上抽烟,横在她的床上打呼噜;或者,时不时从哪打来电话,向她报告“陈情”动态和成果,似乎是说,他俩仍有未来,而这系于他们的“陈情”。

一转眼,若干年过去了。有一天她跟他去了信访局,黑鸦鸦的访民打堆成团,哭的,叫的,闹的,看得她头晕。她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情愿把精力和生命消耗在这里!从那里出来时她已打定主意:不再耽搁了,赶紧去见见杨姐说的那个老陶。

2

老陶四十八岁,在区文化局上班,算是个文化人。杨姐说他长得像张丰毅,比张丰毅还多出来一点儒雅。及至见了面,才发现张丰毅需要及时在脸颊上砍上两刀,左右各一,才能和眼前这张脸对得起来。鼻子倒也有那么大,嘴巴薄了一点,眼睛小了一点。或者也不小,是周围褶子太多,窝进去了,藏进去了。头上像扣着一顶银盔。听说是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也没那么快,”他说,“一年吧。”为给儿子治病,他陪着儿子到处跑,北京,上海,广州,差点就去日本了。

是日本于1953年发现的一种因水污染导致的怪病,公害病,因地而名,叫做水俣病。这种病除了手脚麻痹、步履不稳、震颤、痉挛而外,最典型的特征是一时神经失常,突然兴奋起来,弯着身子大喊大叫,到最后,一直叫喊着死去。其中的重症者,从发病到死亡,最快的不到三个月,相当恐怖。他的儿子拖了一年。走了许多医院,起初都无法确诊,因当时在国内尚不多见,只在松花江流域有所发现。要害是有机汞,工业废水中混入了有机汞,水体受到污染,于是,不仅是人,连猫也难逃厄运。吃了死鱼的猫,发病时疯狂地互相乱咬,一场狂欢之后,蹈海而死。如果眼前没有海,就退而求其次,跳进河流或池塘,极尽惨烈之壮丽。那样的景象,一旦烙进谁的脑海,终生难以抹去。

老陶的妻子,在儿子死后也近乎精神失常了,有一天趁他上班不在家,拿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阳台上。妻子一死他就拉起了一个护湖队——那之前他只是个单干户。护湖队是一个民间公益组织。队员来自各个行业,其中不乏老陶这样的人,有亲人死于公害病。公害病正在增加,比如疼痛病,疼啊疼啊疼啊疼!不停地叫,也就是镉中毒,最早也是在日本发现,浑身骨骼疼痛不堪,病源同样来自水体污染,污染水灌溉了水稻,吃了这种稻米,骨质变得疏松,严重的,打一个喷嚏都会发生骨折。

“没这么夸张吧?”她说。

“不是夸张,”老陶说,“有病例的。有一个人全身骨折多达七十多处。”是在日本,在早些年的日本。“现在呢,则可能慢慢轮到咱们了,像太湖呵,巢湖呵,这些大湖的水质已是劣Ⅴ类,连灌溉农田都不行了。”

除了污染,水面也在缩小。像他们这个城市,从前有一百三四十个湖泊,现在只剩下了零头,有的成了小水凼,刚够一头水牛泡泡澡,有的只在文字资料中保留了一个名称,湖本身则在名字背后消失了。湖少了,问题就来了:大雨暴雨一来,瞬间成了泽国,气蒸波撼的,到处都淹了。水淹之处,恰恰就是湖泊从前的地盘,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这样?”季小玉感到很惊奇,亦很奇妙。

惊奇和奇妙越多,问题也就越多。他们要做的,就是跟随这惊奇和奇妙去找问题。一般是利用双休和节假日,去湖区测水质,测面积,对照历史资料,观察湖泊和周边环境的变化,为政府有关部门提供信息和参考。

“当然了,他们通常不大领情。”说到这里,老陶咧开嘴笑了一笑。这一笑,脸上的褶子就更多了。

望着这张脸,脸上的皱褶,季小玉一时有些走神。事后她回想与老陶的这次见面,头一次的见面,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说的都是湖,湖泊。与她的子宫,子宫的需要,没什么关系。除非老陶认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有什么关联吗?咹?……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随后又自宽自解,毕竟也才头一次嘛,不可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尽管如此,也还是郁闷:医生说了,女人一过了四十,内分泌就开始紊乱,胎儿出现畸形的几率一下子高出了几十倍!她已四十三了,再迟一些,风险就更大了。这是说,如果她还能生的话。

“别自己吓自己了,”电话里,杨姐显得很乐观:“就算真不行了,也还可以在体外搞嘛!”

杨姐说的是试管婴儿。在她们的那个群,失独群里,杨姐一直在鼓吹体外受精-胚胎移植,身体力行。已经搞过好几轮了。虽说每次都在哪里出了点问题:不着床,没胎心,流产等等,但一直不肯罢休,还鼓动大家都去试一试,“试一试有什么要紧?也就多吃那么一点小苦头罢了。”

可哪里只是一点小苦头?按照杨姐所说,事前事后都得打针:降调(垂体降调节)呵,促排(卵)呵,黄体酮呵,一天同时打几种,每种少则一针,多则两针或四针,一天下来就是七针。一天又一天,最少的得打十天,其次二十来天,最长的需要打到八十多天。每一轮下来,大概是二百五十针左右。打得昏天黑地,真真把你打成了二百五!光光溜溜的一个大屁股,转眼布满了大窟小眼。这还不算,你还得面对那个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运气不好,就属陪玩了。但是,陪不陪玩,你总得走过了这一遭,才会知道对吧?至于怎么走,依照杨姐,头一件,先得找一个男人,让他和你结婚:你需要他的精子,而精子必须合法。精子有合法和不合法之分,虽说它们自己未必懂得,但它们的法律地位的确是不对等的。也正因为这个不对等,杨姐才给她介绍了老陶。

老陶听杨姐谈到了精子的对等不对等,之后还开了个玩笑,说,“照你这么说,可能还需要给精子们办个普法班哩!”

杨姐听了,一阵大笑。

这很好笑吗?有什么好笑吗?季小玉随后想,好笑不好笑都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嗐,”杨姐说,“也别想那么多吧,抓紧就好。”

3

可抓的也就是双休日。这一天,星期六,季小玉约了老陶在湖边茶楼见面,这天也正好是她们这个群的聚会日。

她们这个群,群员全是失独者。各种各样的灾难,孩子去了,灾难却没结束:痛苦,悲伤,忧郁,自封自闭,哪也不去,谁也不见。或者,到处跑,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完没了,连自己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有的干脆自杀了事,活着的,一时又生出许多古怪,年轻些的,本可以再生,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了;年纪大些的,明摆着过了季,却是拼了性命也要生。时不时大家约着一起去看医生,中医不行换西医,之后,就渐渐瞄准了试管婴儿,其中以杨姐最为典型,一刻不停地到处跑,大大小小的医院,综合医院,专科医院,轮着来。

除了杨姐,也还有一个蒋姐,也是到处跑,跑寺庙。国内大大小小的寺庙,几乎全都过了一遍。每到一地,必诚心虔意地烧香磕头,捐钱捐物捐灯油,若干年过去了,可肚子仍是瘪瘪的,但这并未消去她的劲头,反倒是愈挫愈勇,越来越狂热了。

此外是喻姐。喻姐是基督徒,奉耶和华为唯一真神,相信祷告,恒切祷告。这三路人马撞到一起时,偶尔也会起点纷争,但大体上还都处得不错。无论如何,大家遭际相同。

这一日,季小玉一早就来到了茶楼。这座茶楼是在青菱湖边,颇有些年头了,上下两层,红柱子,黄色琉璃瓦。现任老板是一对外来的老夫妇,两个人都很厚道。他们的老家在四川。十多年前,他们的女儿被人奸杀,凶手归案前夫妇俩到处跑,有一点线索就往外跑,到后来,凶手是抓住了,枪毙了,只是那两双脚再也停不下来了,尤其是,在老家无法待下去了,于是带着女儿的骨灰盒来到了这个城市,在这里开了一间茶餐厅。因同是失独者,季小玉就拿这里当了她们固定的聚会地,一月一次,聚在一起喝茶,流泪,回忆往事,谈生论死,均不必有什么忌讳。

老板夫妇起得很早,季小玉来到这里时,地板、桌椅已擦洗一净,茶水已经沏好,中午需要的食材,也已准备好了。每次聚会,她们会在一起吃个饭,AA制。若恰好碰上了谁的孩子的忌日,她们就一起唱生日歌,然后抢红包——由孩子的妈妈在微信群里派发:七十元起步,对应于“一七”。若再加,则是“二七”,“三七”,“四七”……最高是“七七”,四百九十元。老陶听说了这些,然后就说想来她们这里看一看。

这会儿,喝着茶,季小玉拿出手机,想给老陶打一个电话,催一催。恰在这时,有一个电话抢先进来了。

是白露。期期艾艾的,说身体不适,今日的聚会,就不来了云云。

季小玉略略有点不悦。

白露入群的时间已不短了,但来的时候不多。就是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内向或者是矜持得有点过头了,又特别敏感,不时冒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念头。虽说现在大家都有点不正常了,但像白露那样的,也还是少见。

白露是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业余写诗,全是写给她死去的孩子的。有人想叫她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白露说那是她和孩子间的私语,不足为外人道。一句话,就把大家统统划归到了外人之列,因此大家觉得她有点格涩。白露自己倒不知不觉,或者是不以为意,仍和从前一样,和谁都保持着一点距离,不亲密,却也不至于失礼。每到聚会,若不来,总还不忘给群主来个电话,说明原由。至于那原由是否像一个原由,则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这个早晨,白露说——她已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几天前她在湖边再次看见了那个奇景:是个小男孩,小小的,光着身子,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光溜溜的小身子,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儿,两只小脚板,像两个小馒头,交错倒腾,起起落落,一眨眼,已到了另一片荷叶上……白露想知道,这是幻象,还是异象?

在她们群里,喻姐不时在谈论幻象和异象。幻象没有意义,而异象意蕴深远。所谓异象,往往是在频繁祈祷后出现的,伴随《圣经》章节,从脑子里蹿出来。那不是别的,正是来自圣灵的启示。但是,白露是基督徒吗?白露祈祷吗?就算祈祷,又是奉了谁的名呢?不信的人,有谁会理你吗?所以,不可能是异象。

“那就是幻象了?”白露说。

季小玉沉吟着,没有吭气。

“那么,是我自己不正常了?”

季小玉仍未出声。她觉得这是无需问的。连白露自己不也说过么,孩子死了,世界就变了,她们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这是说,在这里,不正常倒是正常。而且,这一类的幻视幻听,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即如她本人,会常常听到女儿的声音:妈妈——你来!细细的,浮在夜气的黑暗中,似有若无,似幻若真。如果真拿它当回事,也就不要活人了。像白露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谈论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白露听她这么说,一时就不吭声了。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电话进来了,是老陶,急吼吼的,让她赶紧带着她那帮姐妹去湖边,他得到急报,有一些工程车正往这边来,十有八九,是要填湖。如果她们这会儿正在茶楼,就请她们先去抵挡一阵,他的人随后就到。

说话的这会儿已来了十几个人,赶早不赶晚,季小玉连蹦带跳,蹿下楼去,领着一帮姐们儿往湖边去。到了湖边,放眼一望,从湖的一角,西北角,果然开来了一些鲜黄色的大家伙,吭吭哧哧,一路冒黑烟。

“快着点!”季小玉一路叫着,可还是晚了一步,她们尚未赶到,那些推土机,挖掘机什么的,已经张牙舞爪,忙活开了。老陶说得不错,果然是在填湖。堆积在湖岸的干泥,正被那些铲子和挖斗往湖里推送,抛撒。看上去他们至少是三级工,技术相当不错,铁铲起起落落,挖斗比人的手腕更灵活,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而且,泥土也是现成的。

是在三年前,湖里凭空多出来了一些绞吸船,轰隆隆隆,带着巨大的震动,在湖心吸淤。一条巨型乌龙,挟一股黑色气势,从船头的一个孔穴中突然冲天而起,连泥带水的到了半空,划一道弧线,垂落湖岸,化作一堆乌冢,看得人直发愣。后来才闹明白,是在清淤,把湖底淤泥清出去,让湖水变得清澈,淤泥则做成压缩肥料,运往农村,这不是一件大好事么?当然是好事。但是这会儿,他们却把那些已经干硬的淤泥,连同和淤泥混在一起的日积月累的建筑垃圾,一起往湖里填去。说白了,只是借了清淤的名目,清淤其名,填湖其实。按照老陶后来的计算,这沿湖一圈填下来,将使湖面缩小至少两公顷,相当于五十个篮球场那么大。

紧赶慢赶,一帮女人终于来到了机器与湖岸之间。等到老陶的人马赶到,她们已将那帮人分割成了几块,几个胆大的还挡在了机车前头。杨姐和蒋姐,一个拦住了挖掘机,一个爬上了推土机,站在上面挥舞胳膊,大嚷大叫,看上去还真有点不要命的劲头。实际上,她们这帮人,多多少少,都把生死看得淡了,孩子已去,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

事情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半个小时后,在场的一个不拉,全被带到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里。小小一个红砖院子,险些挤爆。等到做完笔录从那里出来时,季小玉才知道事情不仅没有完,相反,倒是刚刚开了个头:施工方不肯让步,反诬老陶和季小玉纠集社会闲杂人员,干扰新常态时期的城市建设,企图逆转不可逆的发展态势。老陶也不退让,彬彬有礼地说,他会奉陪到底。

当天下午,老陶就谈到了他的打算:向相关部门投诉。若不管用,就上法庭。眼下要做的是起草投诉书,一边考虑聘请律师,为后面事做好准备。

“根据我的经验,”老陶说,“这些个衙门大多傲慢。不一定理睬你。但程序还得走。”老陶的意思,希望季小玉和群里姐妹也参与进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到次日,投诉书已经寄出去了。湖泊管理局,规划局,环保局,园林局,国土资源局,全都寄了一份,下面就是等待了。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不仅是老陶一干人在等,季小玉和一帮姐们儿也在等。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半个月里什么消息也没有。但是,这一日,终于来了一个消息,事关白露:不知为了什么,在某个幼儿园的门前,白露被人当成人贩子逮了起来。

4

据说已经有好一阵了,白露时常出现在某个幼儿园的门口,放学的前一刻,蹲守在那里,等候着某个小男孩。“目标”一出现,就死盯死看,眼神有些古怪。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保安发现了,赶紧报了警。

派出所里,简单的讯问之后,警察打电话叫来了白露的单位领导,不会的,领导说,白露是个出色员工,还是个才女,能诗能文,性情也温静娴雅,虽说有点内向,和同事间的交流不多,但无论如何,扯不到人贩子上面去。

警察提醒说,如今人贩子已有高端化趋势,连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也有可能卷入其中,因此,以为只有无职无业的人才会搞这个,早就是一个需要升级换代的陈旧想法了。保险公司的经理,觉得对一个人的基本看法,不一定需要不歇气地升级换代。两人互戗了几句,相持不下,随后一起去了社区,由社区网格员带着走访了白露所在的小区,之后就把白露放了。

更多的消息,是从盛勇那里得来的。两人离婚后,盛勇仍与季小玉保持着联系,除了偶尔来她这里溜一圈,时不时还会来一个电话,谈他们的“陈情”,扯一点八卦,但这一次,说的还是正经事。这位前任说,白露的事还多亏了老邬,不然的话,恐怕还有得折腾。

“老邬?老邬是谁?”

老邬是陈情队里的一员,白露的邻居,住在白露的对面,同一层楼,门对着门。那一日,正是因为老邬的一番话,警察才把白露给放了。

“老邬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

按照盛勇所说,老邬和他这个邻居,起初没有交往,两个人都差不多,除了上下班,哪也不去,房门整天关着,打照面的时候极少,偶尔楼道里撞见了,互相点点头,彼此都是不出声的。后来开始说话,是在青菱湖边。傍晚,白露去那里散步,老邬则是去遛狗。那狗特别,是个游泳爱好者。才遛了不多一会儿,就扑到水里去了。

青菱湖水面广阔,大部分水域种有荷花,但在船坞正对着的方向,仍留出了足够的水面。那狗显然酷爱这项运动,见了水就把持不住,屁股往后一挫,后腿一蹬,嗖!蹿进水里去了。它一下水,老邬就在岸上叫开了,“欢欢,欢欢——!欢——欢——!”随着那狗越去越远,声音越叫越大,越拉越长。

陈情队里的人都知道,老邬是借着叫狗在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死了,名字(乳名)转移到了狗的身上。大家都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创造。试想,如果没有这狗,你凭什么在公园里高声大嗓的?岂不是发神经?有了它,喊叫声就有了着落。尤其当它越游越远,差不多变成一个小黑点时,老邬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嗓门开到最大,而且,还可以昂首向天(仿佛天上哪里正有一道唯有他才能看见的门,正朝着他徐徐打开),一喊再喊,一叫再叫,直到把自己搞到筋疲力尽为止。

说起来也是缘分了,湖边散步者何其之多,但只有白露,从这惊天动地的呼喊中听出了点名堂。照盛勇的解释,失独者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外人觉察不到,但他们之间,只需交臂而过,甚至不用交臂而过,远远的,也能辨认出来。白露已经看出,老邬也是一个失独者。随后两人之间就有了一点交谈。

“不会有事吧?”白露的眼睛望着湖面远处的一个小黑点。

“不会的。”老邬也朝远处望。

天已黑下来了,那狗朝近处游来时只是一团混浊的影子,伴随一阵水响,又一阵欻欻啦啦的细碎声音,水珠溅到了人身上。再看时已在嗅着人的脚脖子了。白露低头朝下看,这时才看清是一条拉布拉多。她喜欢这种犬,结实精悍,主要是,一点也不古怪,至少比它的主人看上去要正常得多。现在,她对于正常与否相当敏感,但对于自身的状况,却不甚明了。所谓灯下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警察显然是接受了老邬的这个说法。也就是说,幼儿园门前的一幕,在白露自己那里多半是完全正常的:她的孩子死了,她在别人的孩子身上发现了一点什么,如此而已,别无他意。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白露辞了职,接着就从湖边,从老邬的视线中消失了。直到半个月以后来了一位新房主,老邬才知道白露已离开本市,去往别的地方了。

5

新房主是白露的妹妹,孪生姊妹。身材、容貌,连性情都跟白露差不多。而且,竟也是个失独者,如今也是单身一人,这也真是奇了。想一想,也没什么奇不奇的,孪生姊妹随处可见,失独者也是一样,随处可见。尽管如此,见到白菱时,季小玉仍是吃了一惊。

白菱带来了她姐白露写的一首诗,这首诗是用水性笔抄写在一张A4纸上,工工整整的。题目是《亲爱的,你走了》。季小玉接过来,当即念了出来:

亲爱的 你走了

你的玩具熊在哭

因为不再有谁和它逗乐了

你的画书在哭

因为不会再有细嫩的手指

掀动它们 不会再有

让人心醉的沙沙声了

亲爱的 你走了

你养的小金鱼在哭

眼泪蓄了一缸

亲爱的 你走了

你种的太阳花也在哭

烈日的火焰 也抹不掉它的

泪露 亲爱的 你走了

你骑过的小童车在哭

哭声锈在它的喉咙里

亲爱的 你走了

你的小衣服也在哭

今后的每一个日子

全都这样空洞

这就是了,季小玉想,大概白露终于想明白了,不再拿他们当外人了,或者,反正已经离开了,私语不私语,也就不那么要紧了。再或者是记起了她们之间的往日情谊,想给她们留下点纪念也说不定。可是,白露为什么要离开呢?是嫌这样的日子太空洞?

这一日是在是茶楼里,老陶做东,感谢她们那日奋不顾身的出手相助。季小玉就便邀请了白菱和老邬。老邬生一张长黑脸,有姐妹私下议论说:“这不就是一只长统靴子么?挺老气的那种。”说得好几个人都捂着嘴笑。正笑着,忽然不笑了,又过一会儿,有了抽泣声,再过一会儿,抽泣声越来越大——好几个人都加入进去。

“好了,大家都别哭了。”季小玉拿手指抹抹眼角,说,“都别哭了,咱们已经哭得够多了。”

不哭是不哭,可是,空洞呵。空空洞洞。一帮姐们儿谁也不懂诗,但她们都知道空洞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些个男的,一个人说,偏偏还扛得住,薄情寡义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老邬苦着一张脸,笑了一笑,说,“这话就看怎么说了。”

“爱怎么说怎么说呗。”有人嘀咕了一声。

老邬没理会,说,在他们那个失独陈情队里,有这么一个人,儿子死了五六年了,可他一直抱着儿子的骨灰盒睡在地板上。

“是说你吗?”先前的那个人问。

老邬仍不理会,说,还有一个人,护湖队里的,儿子死后,他把儿子吃剩的半个馒头保存下来。连盘子一起,拿保鲜膜包了,放在冰箱里,每天拿出来看一看。那上面留有儿子的牙印,儿子的气息,生命气息。那是一个临界点,前一刻儿子还坐在餐桌前啃馒头,随后就不在了,只剩下没来得及啃完的半个馒头。为什么不啃完?为什么他没有督着儿子啃完?如果啃完了,如果还能继续啃,是否就有可能发生某种转机?……有一阵,那人老是这么问自己,没完没了。

老邬说罢,拿眼去看老陶。他俩是中学同学,彼此常来常往的。老陶不看老邬,说,“嗨,哪来这么多话,喝酒!”

就此大家都知道了老陶的事。老陶的事还很不少,他的儿子,从五六岁开始,就吊在他的屁股后面了,他去湖区时总带着他。教他拍照,看卫星云图,用GPS确定某个点的经纬度,用激光测距仪测量距离。儿子看什么都新鲜:芦荻。水蓼。叶形似剑,在根部配着小剑鞘的菖蒲。初生的茵陈蒿卷曲成团,散发着异香。荇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只需教一遍,儿子就记住了。

记住了就不再老实了。有时,明明在前面跑着,一眨眼,就到后面去了,再一眨眼,不见了,钻到哪里去了。湖边芦苇和芭茅一人来高,有些地方还是沼泽,弄得他时常提心吊胆的。儿子死后,他落下了个毛病,时不时回头往后看,一看一个空。在梦里,一般倒是充实的:儿子在歪歪扭扭地跑,一边咯咯笑着,惊起了几只小鹧鸪。有时又是在书房,仰着脑袋,朝书橱里望。梦中的儿子,总是小小的,一直长不大。

有一天是在书房,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对儿子说,“我死了以后,这些书,就全归你了。”儿子马上问,“你什么时候死?”

“呵呵,我吗,”他想了一下说,“该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那,该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哈!这下可把他问住了,看儿子还在等着,小眼睛眨巴眨巴,就又想了想,说,“这个嘛,一般不用我们管,知道不?”

儿子仍然朝他望着,朝他眨巴眼睛。

这个段子他后来对人一讲再讲,当成儿子幼年时的一则经典趣闻。他眼里,每个人年幼时都是一个纯美的哲学家,懵懂中藏着尚在深远处的冥思,天真里隐含着即将到来的悲哀。儿子先他而去,有时被他设想成一种由好奇心引发的极致探险,就像扒着门框,从一个房间朝另一个房间里探头张望。儿子死后,老陶的妻子每天照样整出一大桌菜,到了吃饭的点,就打儿子的手机,发短信。快点,在哪里?饭菜都快凉了呵。到了换季的时候照例给他买衣服,一件又一件,衣橱不够了,又买了一个。妻子自杀后,老陶发现儿子的两个衣橱全都塞得满满的……

老陶平静地讲着这些,到了自觉有趣的地方,还笑上一笑。老陶说完,众皆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有人问到了打官司的事——他们已知道老陶决定了要跟那帮人打官司。

“投诉没反应,只好这样了。”老陶显出一点无奈。一会儿又说,已经请了律师,律师的意见,他们最好联名起诉。这样一来,就需要在湖边小区里征集签名,争取更多的支持者。老陶的意思是希望季小玉和这帮姐们儿也参与进去,给他们助助威。说着叫人搬上来一大堆东西:标语横幅,泡沫展板,电喇叭,签名簿,还有一些T恤衫,上面印着:“保护大地的眼睛!”背景是两个圆形湖泊,绿颜色,带荧光,在夜间可以放出绿盎盎的光芒,像一头猛兽。

“好家伙,”有人说,“老陶的饭还真不是好吃的。”

说笑了一阵,散了。

6

老陶他们第一次与工程队和湖泊局对簿公堂时,“失踪”多日的白露突然露面了,是来了一封信,一封电邮,发在季小玉的邮箱里。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白露一上来就说,她现在是在新疆,在新疆的博尔塔拉,这是新疆西北边缘的一个自治州,她在博州下面的一个团场里……季小玉稳稳神,慢慢往下看——

小玉姐,知道什么是团场吗?所谓团场,也就是以团为单位的军垦农场,亦军亦农,屯垦戍边。据说,早先那地方是一片荒原,部队去了没地儿住,就挖地窝子。现在,哪里都见不着地窝子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地窝子是怎样的呢,可是哪里都寻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小村庄,坐落在广阔的田野之间。村庄里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四合院,团场的职工,一家一户,就住在里面。院内种着菜,和各种花木。

田地在远处。棉花地,葡萄地,一望无际,随便一块,就是上千亩,牵延不断,中间只用几排沙枣树隔一隔,不然你的眼睛就没地儿搁了。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宽地阔,宽阔到你的眼睛都没地儿搁了。放眼一望,一垄一垄的棉花,葡萄,伸展到很远的地方。

团场的农田,虽说是一望无边的一大片,但都划分到了个人。每个人都分到数十垄棉花地和葡萄地,也只有他们,能从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看出从哪到哪是属于自家的。

田地虽然分了,但大的耕作行动,仍是统一进行。每个人都隶属某个连队。连长,指导员,穿一套迷彩战斗服,开一辆小车,去地里查看庄稼的生长情况:棉花该钩苗了,该灌水了。虽说田地分到了个人,他们仍负有督导之责。机井房传出了响声。谁的摩托停在一棵胡杨树下。地块的确太大了,下地的人,不开小车就骑摩托。小车和摩托都是泥垢斑斑,透着泥土和花草的芳香。田边的机耕道上长满了杂草野花。靠近田地,则是高大的白杨树。大夏天,蚱蜢四处迸溅,连空气都比别处畅快些。

各处都需要人手。收棉花,收葡萄,平时日日莳弄。尤其伺候葡萄,比较费事:春季老藤出窖,上架,绑葡萄条,挖沟,施底肥,机耕,灌水,喷药,打梢,掐须,追肥。追肥的方式很先进,用滴灌法。秋天打了霜,冬季就快来了,要把老藤埋到地下保暖。这些都需要人手,不愁找不到活计。我在这里给人打工,住在雇主的四合院里。

雇主名叫马志明,高大,黑瘦,戴一顶迷彩帽,帽子略斜,帽檐向前拉下一些,嘴角叼着一支香烟。我头一次见到他,他正站在地里给葡萄掐须。一垄一垄的葡萄,攀附在水泥桩和铁丝网做成的架子上。他站在网架旁,一边掐着,一边用细绳把松脱的新藤系到铁丝网上。

常年的劳作,使他的一张脸晒得黑黑的,一双大手也是。他告诉我,他种的品种是“夏黑”。我觉得,他本人就是一枚“夏黑”。又朴实,又沉稳。一双大手,看上去劲道十足,做起细活儿来,又那么灵活。看他干活儿,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那天早晨,太阳尚未升起,但天已透亮了,湛蓝的天空衬着洁白的云朵,晨曦的光焰尚未放射出来,四下里一片清明,静寂,他就那么站在那里,静悄悄地忙碌着。

他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细长眼,鼻梁挺挺的,眼睛微觑,嘴角抿得紧紧的,从外表上,你完全看不出他是个脑梗病人,还是一个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妻子的脑梗病人。他也穿着一套迷彩装,上衣敞着,露出灰色条纹圆领衫,看上去汉子气十足。说话时脸上带着点笑容,非常朴实的样子。

他的身世有点苦,数十年前,父母带着他们兄妹六个从宁夏来到这里,家境艰难,他只念到初中,就和父亲一起出门放羊去了。是在赛里木湖西边的一个草场,距他们的住地有一百五六十公里,得赶着羊群走过去。公羊走得快,也需要四五天。母羊带着小羊,不能狠走,得给它们七八天时间。所以,一起赶着,就只能照着母羊和小羊的速度来。

那时他和父亲骑在马上,赶着羊群慢慢走,夜里就睡在帐篷里。每天吃面食,蔬菜只有葫芦和土豆,别的都存不住,会烂。不过到处有野菜,可以扒来吃吃。铁皮炉子,手摇鼓风机,马灯,煤油,火柴,都是必备之物。在野外,什么都缺,但不缺柴烧。

十八岁那年,他去当了兵。三年后,退伍回来,成了团场的一名员工,不再放羊了,种棉花,种葡萄。那一年他二十二岁。二十五岁时,他结了婚,也就在这一年,母亲去世,只剩下了父亲一个人,独自在湖边放着羊。

第二年,他有了一个女儿,可长到五岁时,发现患有先天性肾盂狭窄,常常高烧不退,不排便。他背着女儿到处走,大小医院都去过了,住过了,大小手术也都做过了,可还是没能治好,反倒诱发出心肌病,拖了几年,死了。

到这时,他已背上了三十多万的债务,而他的妻子也已离世两年了:大雪天,妻子骑着摩托去给他和女儿送饭,途中撞上了一辆卡车,当场送了命。

随后,他自己也有了病,脑梗,右半边身子一度瘫痪,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没钱去医院,就自己去寻些草药来吃,吃过的药渣都留着,拿大麻袋装了,堆在杂物间里。我去那里看过了,竟有12袋之多!这还不算牛羊吃掉的——药渣可以拿来喂牛喂羊。

有一阵,他想把自己给了结了,可临了,他发现:做不到!他还欠着别人的钱哩!他对自己说,他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就这样,硬挺了过来。他的那些亲人,朋友,一直在帮他,借给他钱,当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来看他,给他送饭。哪怕就为这个,他也得活着,不能就这么完蛋。身体才好了些,他就开着机器下地干活儿去了。

几年前,他还清了债务,还贷款买了抓花机。那家伙和推土机差不多,不同的是前面不是铲子,而是两个抓手。转运棉花时,就像人的两只手,伸到棉花堆上,下面往里一插,上面一按一压,夹住了,转过身来,装到卡车上。每到收棉花的时候,他就开着抓花机出去了,没日没夜的。

抓花机给他带来了希望,连那些推销商都看出来了。收过了棉花,他们就从昌吉跑了来,向他推销葡萄埋藤机。全款1.8万,交点定金,就可把机器先拉过来使着,年底付清就行了。大冬天,葡萄藤需要埋进地里去,有了这家伙,他就可以接一些冬天的活计了。

现在,我就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劳动,一起种着他名下的15亩葡萄地和35亩棉花地。知道么,小玉,我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会干上这个;也从未想过,当我看到那些土地,看到地里的庄稼时,竟是那么欣喜,真的,完全没有想到。

……

小玉姐,你还好吗?各位姐妹还好吗?我想念你们。来到这里之后我开始想念你们。这里是一个适合想念的地方。广袤的空间,可以让想念变得漫长,在这种想念中我又记起了往日的许多点点滴滴……

信的末尾,白露还提到了老陶。

老陶人不错,有关你和他的事,白菱都告诉我了。希望你俩能成,那样的话,你和他,或许都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白露这封信写得很长,季小玉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仍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遥远而陌生,怎么说去就去了?但是看起来这一步倒是走对了。至于她和老陶,事情倒并非如白露所说,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仍毫无进展。他们之间谁都没有明确提到过那方面的事,在她这一面,她总不好说,我想和你结婚,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只是希望你能为我提供合法的精子,她能这么说吗?至于老陶,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是否想结婚,想再生一个孩子,虽说已是一个老男人,但生孩子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只是他的精力似乎完全用到了别处,像群里姐妹们说的那样,照远不照近。

这一点,男人全害一样的病。比如她的前夫盛勇,脑子里全是那一类的东西:失独者的权利呵,对他们的心理干预呵,精神关怀呵,孤寡老人的赡养和扶助呵,如此等等,动不动就去了北京。最近一次的电话中,盛勇对她说,前不久他们刚刚确定了新的陈情宗旨:柔声倾诉,理性吁求。又规定了纪律,比如不得胡来,除了有组织地唱歌,不得大声喧哗,不能乱扔垃圾。他们甚至还编了一首歌,《失独者之歌》:“失独老人,命运悲惨;孩子没了,谁来家看看?哪怕安慰几句嘘寒问个暖。”——不用说,是套用了《常回家看看》。

可是,季小玉想,为什么要让谁来家看看呢?随便问问她身边哪个姐妹,你就会知道她们并不愿意被谁打扰,如果身边有个洞,有个林子,她们倒情愿钻进洞里,藏到林子里去。既然如此,他们干吗要这么大喊大叫的呢?高度呵,他们也许的确站得够高,但躺在他们身边的女人,夜夜哀哭,他们却偏偏看不见!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窝在家里,和自己的老婆绑在一起,同心合力,打开一条生路呢?难道就因为他们的腿生得长一些,习惯了夸夸其谈,不跑到哪里去大喊大叫就憋得难受?……越想越窝火,就打了盛勇的电话,这差不多是离婚后她头一次主动打他电话。

听得出来,电话中的盛勇心情很好,兴兴头头的,这一次,他们刚刚踏上首都的地界,还来不及陈情,就发觉两只脚几乎是同时脱离了地面,连人带马的,被人抬上了车。再一转眼,又回到了原地。但这并非意味着失败,而是,而是意味着当地政府高度重视起来了,他们把十几个人一车拉了回来,直接拉到了民政局,开了个座谈会,听取意见,一个副局长当场表了态,将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做出最大的改善……这不是胜利是什么?她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孩子!”她冲他大叫。

“唉,叫我说什么好呢!你们这些个女人呵,就知道在子宫里面开现场办公会,要知道,天地很大,并不是只有那点子事呵……”

“我不管,我就要生个孩子!”

“知道吗,失独的概率是千分之四,你就不怕再来一次?”

“我不管!”

“再说……”

不等他再说,她就掐断了电话。

她把电话打给杨姐,杨姐去了外地的一家医院。电话打给蒋姐,蒋姐说在青海的塔尔寺。

“那么远?”她说。

“不远不远,还不到两万五千里嘛。知道不,这也是长征呵。失独者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蒋姐说,这一次她要兜一个大圈子,连跑几家大寺庙,大丛林。

跑吧跑吧,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了!挂断电话时,她在心里这么说。

 

 

吕志青,湖北作协文学院专业作家。在《收获》《花城》《钟山》《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多万字。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玩偶》《黑屋子》等三部;有中篇小说集《南京在哪里》《向苏格拉底问好》《时光在握》等。曾获上海第六届长、中篇小说奖之中篇奖、第二届湖北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专号》等选刊选载和收入年度选本。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