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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2期|冉正万:唤醒(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2期 | 冉正万  2019年04月09日08:33

点水雀在飞,蚱蜢在跳,燕子在穿梭,一切都生机勃勃,但一切都将过去。秋天已经到下半场,远山越来越远,溪水越来越清凉。

明月把野棉花铺在晒席上,让太阳暴晒。这张晒席与其他晒席不同,从没晒过粮食。晒粮食的晒席用慈竹编织,八尺宽一丈长,卷起来像炮筒,粗糙的篾片常分裂出细篾丝,折断后极其锋利,扎进肉里又痛又痒却又看不见,让人恨不得把手剁掉。明月的晒席小得多软得多,用芦苇的青篾蒸煮后编织,可以折叠。这是大户人家给幼儿当席子用的,光洁玉滑,不但清爽,还能兜住尿,不会弄脏席子下面的被褥。明月的东西不多,但都很精致。野棉花暴晒三天后,小棉球炸裂翻转,像一个个小棉帽。摘掉干缩的黑色种子,把储藏着太阳光的小棉帽装进枕套,枕在头下一年四季都会充满阳光。

野棉花在偏刀水最常见也最烂贱,人们除了觉得它没用和烂贱,不再有别的看法,任它在田坎上堡坎上小路旁水沟边坟堂里自生自灭。粉红色的花瓣有肉质感,丰满而圆润,女子们把花朵的模样绣在背带上、衣服上、鞋面上,喜庆而朴实。金色的花蕊被绣成鱼眼似的圆球,一百个圆球就是一百个金色的太阳。偏刀水只有明月用野棉花做枕芯,一到秋天就去采摘。棉花球比蜘蛛肚子大,比麻雀蛋小,球上布满了斜向交叉的麻点。棉球炸裂后麻点变小,小得几乎看不见,棉花团看上去有点黑,正是这些小麻点的存在。仿佛这是它小小的自尊,提醒你我不是别的,我是你们看不起的野棉花。

明月来偏刀水已有几十年,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来偏刀水,也没人见她去过别处。她不和当地人来往,她不讨厌他们,也不喜欢他们。她就像一棵栽错位置的树,周边没有一棵树和她相像。她更像飘浮在山顶上的白云,看上去很近,其实很远。

有人说她来自云南边陲深处的红河,一个当地人没去过的地方。说她是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地主有十几亩水田,被政府枪毙后,她不愿改嫁又不敢在原来的地方生活,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偏刀水。偏刀水人自豪地感叹,幸好偏刀水人心地慈善,一点都没有为难她。他们推断她是地主小老婆的理由很充分,一是她长得漂亮,二是她不会干农活,三是她特别爱干净。

大家确切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明月有一支手枪。枪被派出所没收后她去要过几次,没有还给她。

她连钉锤都没有,居然有一支手枪。有一次她换枕芯,换完后坐在屋门口,旁若无人地把玩一支精致小巧的手枪,看她拿枪的样子就不像会打枪。她颠来倒去地看,像小女孩拿到一个从没玩过的复杂玩具,爱不释手又不知道怎么玩。十有八九平时放在枕头下面,要不然怎么会在换枕芯的时候翻出来?她喜欢握住枪管,而不是枪柄,就像拿着一把锤子。她抚摸着每个部件,有时还把枪口朝向自己,想看看枪膛到底有多深,深处是否有什么机关。谁都看得出来,这支枪是她的心爱之物。

这个禁物在偏刀水镇并没引起轩然大波,只是进一步加强了大家的印象。一定是地主留给她的,让她用来防身,还没来得及教她怎么用地主就被枪毙,她拿着它不中用又舍不得丢。

有个自以为是的小青年,想法与众不同,说这个女人有可能是特务,新政权稳住江山后,她和她的上级不是失去联系,就是不敢再联系。这话立即招来众人的鄙视:特务?偏刀水有什么呀,难道握锄头把修地球,追着牛屁股犁田打耙的全是大人物?难道打田栽秧需要派一个特务来破坏?嚼你的舌根,嚼烂了都没有人信。

这个头脑子简单的年轻人不明白大家对明月的感情,虽然她和他们没有亲密的交往,但他们全都信赖她,就像信赖山坡上那棵孤零零的白杨,他们于她无求,只要她在那里就好,正是这样才不允许有衅隙,有裂痕。她与世无争,像白杨树一样端庄慈祥,他们享受着这份宁静、这份吉祥如意就心满意足。

没有人报告派出所,是派出所的民警无意中听说,听说后又不得不行使职责。当时枪支管理还没那么严,没有人觉得她保存这支枪有什么不妥。生产队长柴启物带着民警来拿走时,她只弱弱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

连老实巴交的农民都看得出来,明月的枪不是用来朝某个地方射击的,是一个秘密纪念品。当民警问她,子弹呢,没有子弹吗?她弱弱地回答:这是我的。看热闹的人忍不住想提醒民警:不要再逼她喽,用不着嘛。他们的每个愿望都向着明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看着民警像取走她的魂一样,把手枪装进公文包,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他们知道总有很多事情让人无可奈何,想到自己身为农民,更觉得万般无奈。

他们记得的第二件事情,是明月来到偏刀水时到处打听剿匪指挥部在哪里,似在寻找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剿匪是在一九六一年春天进行的。土匪大鼻子老烟,新政权成立之前就是威震一方的悍匪。大鼻子老烟的人马不多,喜欢单打独斗,以寒婆岭为中心,活动在方圆百余公里的大山丛中。很少有人见到他的真身,只知道他是个大鼻子。他抢劫从不留活口,把被劫者全部杀光。实施抢劫后从不逗留,连夜奔逃几百里,在深山老林里一躲就是几个月。没有固定住处,对密林里几百个山洞就像对自己的耳朵嘴巴一样熟悉,不用照亮也能摸进去。大鼻子老烟是个神枪手,看见他的人和动物都得死,全都一枪爆头,不浪费一颗子弹。打死的动物皮剥下来,是他山洞行宫里的被褥。被他打死的人往往不明就里,到了阎王那里也结结巴巴交代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大家对悍匪大鼻子老烟无不谈虎色变,为了不看见他,走路时尽量低头看路,不东张西望,以免引火烧身,以免长了眼睛的子弹朝自己飞来。大鼻子老烟被剿灭后,他的枪法被人津津乐道,讲述者情不自禁地竖起拇指食指,“叭”的一声,仿佛自己就是大鼻子老烟。除了枪法,大鼻子老烟还会一种特别的奔跑步法,叫鬼步,一步滑出去足有四五米远,相当于腿长的人走七八步。这或许仅仅是传说,但他确实做到了来无影去无踪。有人天真地向往:用这种步法去参加体育比赛,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一九五三年,大鼻子老烟抢过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汽车。救灾物资有棉絮和粮食,押运的民兵只有三个人,这对神出鬼没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不简单的是他竟然把那么多物资和粮食搬走。这次抢劫激恼了政府,派驻军中队百余人,加上三千民兵,对全县进行地毯式搜索。没找到粮食,也没抓到大鼻子老烟,他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一九六一年春天再次露面。

再次露面是因为饿。这几年,所有人在饥饿的恐慌中活着,都在想方设法寻找食物。粮食和蔬菜远远填不饱肚子。一九六〇年底,农村公共食堂不得已解散,包产到户年初已经推开,但饥饿蚕食着人们对未来的理解和信任。果不其然,不久就明确指出,包产到户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必须纠正,短命的惊喜就此结束。这几年,没人再关心大鼻子老烟,饥饿的折磨比死更糟。令人们意外的是大鼻子老烟也在挨饿,这天他在都溪林场边的玉米地里抠红薯,边抠边吃。一个九岁的小孩看见他,小孩不知道他是大鼻子老烟,开始以为那是一头野猪,继而觉得那是野鬼。小孩逃跑时被大鼻子老烟一枪打在屁股上,临死前说他看见鬼,一丈二高红毛的野鬼。或许是因为饥饿,大鼻子老烟第一次失手,没能一枪爆头。

大鼻子老烟这一枪不但暴露了自己,也让省市驻军和公安部门震怒,省军区以最快的速度派出部队将林场包围,从大鼻子老烟出现的地方开始搜索,最后在一百公里外的横断山熬硝洞发现他的踪迹。搜索部队的人影一出现在洞口就被他射杀,射杀了十余人后,部队决定不再主动进攻,堵住洞口,他出来就用机枪扫射。堵了七天,大鼻子老烟没有出来,进剿部队用绳子将二十个手榴弹捆在一起吊下去,悬在洞口,再让狙击手开枪打爆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后进洞搜索,大鼻子老烟早已死亡,手榴弹没炸着他,不知何时已经饿死。

这是大饥荒年间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兴奋之后,关于大鼻子老烟的传说却越来越多。

明月来到偏刀水,来寻找指挥剿匪的人,可剿匪时也没人知道指挥官是谁,指挥部设在哪里。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发现大鼻子老烟的踪迹不管真假都要立即向民兵报告。大鼻子老烟一死,剿匪部队收兵回城,民兵就地解散,部队的脚印被雨水洗干净后明月才来。

偏刀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她的额头像瓷勺的背面一样洁净光滑,头发如水草般葱茏,身材丰满匀称。不过最叫人难忘的是她的神态,像在做梦,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她买了一间小房子住了下来,小房子原先是一户人家的粮仓。现在粮食分得太少,用不着粮仓,几个瓦缸就装完,瓦缸比木头粮仓好防鼠。明月把房子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干净得发亮,让人觉得,住在那样的房子里连做梦也是清爽和适意的。

不过最叫人搞不懂的是她的年纪。来偏刀水时不算年轻,几十年过去后,相貌几乎没改变,岁月忘记让她变老,而她自己仿佛也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拜偏刀水的偏远所赐,让历次轰轰烈烈的运动忘记了这里,这里的人很懒散很固执。那些信仰阶级斗争,习惯于借运动整人打击异己,习惯于运用群众去实现私欲的干部,都嫌偏刀水民风蒙昧顽劣、认死理,难以启迪教育,远不如在其他地方收获大。在县城,公安局一个专案组长怀疑一位印尼华侨是特务。这位华侨是中学老师,上课遇到重要的问题要用黑板擦敲三下讲桌,提醒学生注意。专案组长说她这是在向外国发报。他拆解讲桌和黑板擦没找到发报机,又说发报机在她的牙齿里面,把她的牙齿全部敲下来还是没找到。女老师自杀后,专案组长亲自划开她的肚子寻找发报机,还是没找到,得出结论是阶级敌人太他娘的狡猾。这样的故事在偏刀水决不可能发生。有个下放到偏刀水劳动改造的教授,想搞清楚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请猎人捉了几只长臂猿,他教它们干活,教它们使用工具,甚至教它们说话。教了三年猿还是猿,和捉来时一样聪明,它们向教授讨吃讨喝时很顽皮很聪明,但使用工具方面没有让人惊喜的进步。教授写了篇文章,说通过实验证明,劳动不可能让猿变成人。教授因此被押送到一个劳改农场,从此再也没来过偏刀水。这是偏刀水和政治运动关联最大的事情。人们谈起这事都觉得好玩,教授训练猿猴很认真很辛苦,这些认真辛苦也很好玩。教授知道偏刀水有长臂猿,得知下放到这里时很高兴,他以为他可以在这里大显身手,可以通过实验给恩格斯的伟大著作提供实证材料。偏刀水人说起他就好笑,说他太老实,长臂猿要是能干活,我们都可以当老爷,什么活都不用干,让猿猴代替我们去干。

没有人和明月开玩笑,因为和如此美丽端庄的人开玩笑,是一种亵渎。她在小房子后面围了块菜园,是偏刀水最小最精致的菜园,他们说她种菜“像绣花一样”。她和其他人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和大家一样懒洋洋地干活,无论别人说什么,听没听见都笑笑,从不参与到谈话中去。她每年把自己的小房子洗一遍,有人说她的房子那么小,当然可以洗,也有人说她过于讲究,活得稀奇。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此并不反感。他们说:“水井里的水又不要钱,你勤快你也可以去挑来洗嘛。”他们说:“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宁愿躺在床上大睡三天。”他们的确太累,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一辈子疲惫不堪。女人们羡慕明月,却又不可能像她一样生活,偶尔的嫉妒之后是对自己的哀叹和抱怨,哀叹自己命不好,抱怨家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做帮手。

物质对明月来说总是丰盛,什么也不缺。没人到她家去做客,她连一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寄居在偏刀水,不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大家都没料到,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她变成老人。岁月不但想起了她,还在一夜之间把几十年的光阴从里到外进行了最彻底的清算,每个细胞仿佛原本安装了光阴的定时炸弹,时间一到全都爆炸。她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瞬间布满了裂纹。大家早就习惯了她一直不老,一刹那变得这么老,他们来不及适应。明月额头上的皱纹,不像总是为缺吃少穿忧虑的人那么粗那么黑,但确实是皱纹,又细又密。听见孩子们叫她明婆婆时,所有人都感到失落,同时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孩子们平时就叫她明婆婆,虽然相貌不老,年纪毕竟不轻。扳起指头一算,她来偏刀水有四五十年,我的天,天啦天。

野棉花和从前一样多,一到秋天就仰着头等待明月来采摘。与其爆开挂在枝头变黑、腐烂,不如到明月的枕头里把收藏的阳光一点点献给她。

偏刀水镇原本是一条小街,只有四十余户人家。街道上没有门面,虽然约定逢五逢十在街上做买卖,但他们自己并不做生意。他们把门板取下来,架在板凳上,租给做买卖的人。他们自己和乡坝里的人一样,种地、养猪、养鸡、养鸭,他们从没将这里当成真正的集市,仿佛只是偶尔有缘凑成了一条小街。做生意的是外地来的,场期一到,他们或挑或背,把乡村需要的种种物品带来。小街后面的果林叫猪市坝,其实不光是猪,马牛羊等大型牲口都在这里交易。每次收市后,果树下臭气熏天。几天后,粪便被清理干净,等待又一批牲畜在此交换主人。有些牲畜被交换后很快就没命,另外一些则有可能遇到好主人而过上好日子。

猪市坝的果树是徐海舟家的,有梨树、核桃、李树,还有林檎。徐家从来没把这些果树当回事,但有了畜粪的滋养,果子年年都结得好。徐家看重的是粮食,一粒谷子的价值远在一个梨子之上。粮食可以买卖,赚得的钱可以买更多的土地,水果没人要,买卖水果被看作是可笑的事情。想吃自己栽一棵就是,哪里用得着买。徐家祖上是补锅匠,补锅途中遇到果苗拔来种上,是为了占地盘。当时这一片地是无主之地。

徐家的土地越来越宽,到民国三十四年,从偏刀水源头一直到四牙坝,有一半良田是徐海舟家的,这片良田依赖泉水灌溉旱涝保收。偏刀水既是这股甘甜丰沛泉水的名字,又是泉水流经的十余个自然村的地名,更是田坝中间这个小镇的名字。水从山脚流出,出水处有一块巨石,形如大刀,泉水被这把大刀挡住,只能向南流。往西是一片荒滩,往南是一片稻田。当地人说这是武圣关公的大刀。关云长青龙转世,见这一片稻田无水灌溉,山脚下一股大水却白白流向荒滩,便挥手将大刀插进大山肚子,这股水从此改邪归正,温顺地流进南面的良田。

出乎人们预料,至民国三十四年,徐家不再买田。乡下人都知道做人有三不嫌,不嫌儿女多,不嫌土地多,不嫌亲戚多。徐海舟四十来岁,并不比一般农民有心计,他不过是凭勤劳节俭才守住祖上留下的家业。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让人惊讶。徐海舟不赌不嫖不抽大烟,也就是说他不需要那么多现钱,但是从三十四年开始,他家的田越来越少,到民国三十六年,经祖辈父辈置办购进的土地全部卖了出去。第二年,连补锅匠老祖上留下的良田也只剩一半。他辞掉在他家干了半辈子的长工,只留下管家柴启物。正街上的大瓦房已经卖掉,只剩一列三间和带厢房的后院。

两年后,人们恍然大悟,他这一着走得对走得好。

但没有人相信他有这本事,几年前就知道世事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就算知道天下有可能改变,也要非常舍得,才有勇气把它们处置掉,这毕竟和割心头肉一样难。

有人说,这全是柴启物的主意。柴启物也四十出头,外地人,没成家,自从来到偏刀水,一直是徐海舟的管家。说是管家,其实什么活都干。

以前,谁也没把这种主仆关系当回事。看到地主们被长工、佃户批斗、殴打,被政府枪毙,家财被分光,而徐海舟平安无事,才隐隐觉得柴启物是个高人。不过,有些事永远没人看懂,一是柴启物为什么不成家?为什么要把单身生活进行到底?以他和徐海舟的关系,以他对徐家做出的贡献,成个家并不难,徐家有义务也有能力帮他成家。二是无论社会怎么变,柴启物都没离开过徐家,虽然不再是主仆,还当过生产队长,但他一直和徐家老少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是有隐情,还是舍不得离开。

人们总是弄不明白,徐家对他虽然一直很好,可这毕竟是寄人篱下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也有人说他刚到徐家时一无所有,是徐家慷慨收留了他,甚至说他当时只剩最后一口气,是徐家救了他的命。可他干了这么多年,又那么能干,他可是全劳力,人情债还没还清吗?早就应该还清了呀。

柴启物确实能干,除了女人干的针线活,男人干的活他全都会。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会修汽车。境内公路修得早,但很少有汽车进来。一九五七年,县交通局把一辆汽车送给偏刀水区公所,一辆从战场上缴获的嘎斯车。汽车开到偏刀水后旧病复发,歇菜等死。司机只会开不会修,灰头土脸丢下车一去不回。偏刀水人倒也理解:若是好车,人家舍得送给你偏刀水?汽车停在猪市坝,有天清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人们循声望去,看见柴启物已经把引擎盖打开。没人相信他会修汽车,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并且胆子大,敢碰公家的东西。这种公家的东西,是没人敢去触碰的。柴启物叮叮当当敲打了半个月,居然能把它修好,并且把它开到山坳上又开回来。人人都以为柴启物要去当司机,谁都知道,开汽车比当区长还气派。就连赶牛车都让人羡慕,因为比肩挑背扛轻松。可柴启物把车停在猪市坝,重新扛起锄头走进地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对大惑不解的人说:叫他们重新派个司机来。

这句话让人们重复了很久,引申义越来越广,用途越来越多。吵架时用,开玩笑时用,不管怎么用都逗人发笑,仿佛这是天下最贴切最幽默的话。吵架时指责对方无理取闹:“你不讲理,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或者,指着那些干活、做事马虎的说:“你不行,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有一回,人们甚至看见一个乡邻气呼呼地从区公所出来,大声嚷叫:“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干部,给我重新派个司机来。”直到有一天,这句给偏刀水人带来无限快乐的话,终于被“吃饭没有”的问候取代。

人们感慨,小小的偏刀水镇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学会修汽车的呢?难道完全凭他的聪明才智无师自通?可他还开了几公里哩。在他朴素的外表下隐藏着这么多秘密,可根本没人注意到。

“吃饭没有?”是那些从饥荒年代挺过来的人,见面时的问候与祝福。只有他们才明白,这样的问候,才是最真诚、最崇高的祝愿。哪怕在茅厕相遇,也依旧一脸坦然真诚:“吃了吗?”没有半点尴尬和不自在。

这绝不是笑话。如果你亲身经历过那旷日持久的饥饿,看着亲人因饥饿死去,你肯定笑不出来。

有那么一天,一辆满载大米的汽车经过偏刀水镇,将开往川黔铁路工地。川黔铁路开工已经四五年,何时完工不再有人关心。大家关心的是铁锅里有什么可煮,菜根树皮皮鞋皮带,一切可以和不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都煮来吃过。铁锅从来没有像饥饿年代这样像个无底洞,什么东西经它一煮就越来越少。正是因为知道饿死人是怎么回事,对粮食的觊觎才如此强烈。猪市坝生产队几个人准备打劫这车大米。

不是什么月黑风高夜,那天晚上星光灿烂,粮车停在偏刀水镇养猪场。只有养猪场修了围墙,这围墙不是用来防小偷的,是防猪逃跑。猪不拱横木,前面有横木就不会跑。养猪场门口有人站岗,车上有机枪守护。硬冲进去是不行的,但今晚不动手,粮车开走就没第二次机会。他们知道打劫粮车是死罪,但他们宁愿当个饱死鬼,吃顿饱饭再死也值。并且不光是为了自己,还要让其他挨饿的人也能吃上一口,这种想法让他们勇气倍增。

半夜里,其中一个人装疯,光着上身,佝偻着腰在街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喊:饿啊,饿啊,我好饿啊。大家都饿,包括站岗的民兵。他这一喊,站岗民兵也挨不住,喊声给他招来一群青蛙,青蛙跑到他肚子里咕咕叫。饿像一种传染病,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以致没发现从身后溜过来的两个人。他们缴了他的枪,叫他走。他们认得他,叫他回家,正在发生的事与他无关。溜进养猪场,机枪手在车顶上睡得正香,他们捆住他手脚,用汗淋淋又臭烘烘的衣服塞住他的嘴。那个装疯的人听到粮车那边传来公鸡打鸣声,知道同伴得手,边喊边去找放在徐家屋檐下的衣服,这次喊的是:吃啊、吃啊。这是暗号,意思是大家拿口袋来装粮食。

附近的村民如约而至,粮食很快被他们悄无声息地分光,像蚂蚁搬家。天还没亮,米饭的香味挤破了黎明。分粮时互相叮嘱,马上吃,吃到肚子里保险。

只有徐家冷锅冷灶,连门也没开,后来才知道柴启物不准家里人去分粮。另外一个没去分粮的是明月,这大家想得通,麻雀那么大点饭量,用不着去分。

其他人兴高采烈地吃了顿米饭,有人差点撑死。他们知道接下来不会有好事发生,吃完后什么也不做,等待有人来取他们的脑袋,或者把肚子划开将米饭取出来收回去。当他们听说小镇被包围起来,禁不住松了口气:“该来的终归会来。”同时也有点沮丧,怎么这么快?

肇事者主动站出来,伸出双手让手铐戴上去,那潇洒无畏的样子,让人感动又心酸。公安局长下令,把疏于防范的区武装部长、民兵连长同时逮捕,押到县里面,与抢劫犯一起择日公判。还说这不是普通抢劫,是阶级敌人早有预谋的蓄意破坏,所有罪犯必须严惩。那些年对枪毙和死人已经见怪不怪,但固执的偏刀水人怎么也想不通:这怎么是蓄意破坏?是汽车开到偏刀水后,才知道那是一车粮食,此前什么也不知道啊。

争辩和怀疑是没有用的,那就等着为那几个年轻人收尸吧,他们能做的,只能是见证苦难一拨接一拨地到来。判决还没进行,他们全都当上了兵。短命的包产到户被叫停后,这年六月贯彻全民皆兵,以区为单位编成民兵团,地区、县、区、公社、大队、生产队相应改叫师、团、营、连、排、班。当的是民兵,没有枪。他们问当上班长的生产队长,我们的枪呢?有人举起锄头对着天空:叭、叭、叭。然后说,这就是我们的枪呀。队长说,要把一切对农业生产有害的东西都当成敌人,比如狗尾巴草、牛筋草、马兰头、苍耳子,还有试图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我们要毫不留情地坚决地将他们铲除掉。

但是干活不像打仗,没有真正的敌人。除了饿和累,没有让人感到紧迫的场景。连长排长对农活的安排一半出于自己对农业的理解,一半来自上级的指示。把锄头当枪使的人对农活的理解是得过且过,自己少挖一锄没人知道,多挖一锄也没人知道。他们没法把狗尾巴草当阶级敌人,他们不恨它也不爱它,他们不恨生长在土地里的任何东西。把犁田耙地说成解放全人类,他们更是觉得可笑:你去解放人家,人家会不会放狗咬你哟?人家又没请你去,哪个要你充行夺势?

这天排长命令所有人去稻田里捉卷叶虫,这是一种肉叽叽的虫子,躲在稻子嫩叶鞘里。他们把捉到的虫子放进竹筒,以便把虫子拿回去喂鸡。想到鸡都有肉吃,不免有些嫉妒。继而觉得做人不如做猫做狗做鸡做鸭,做人这么辛苦,连饭都吃不饱。

突然,所有人都跑起来。跑到田埂上,没去穿鞋,腿上的泥也没洗,装卷叶虫的竹筒攥在手上,像接力棒。有的情急之下竹筒颠倒拿,虫子掉下去,掉到草上的重获新生,落到尘土里的来不及高兴就被晒干。脑袋那么小的虫子的命运也如此诡谲,何况长着大脑袋的人。他们一窝蜂往人多的地方跑去,他们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恐慌。

宣判大会在猪市坝召开,抢劫粮食的人被押送回来,是柴启物修好的汽车把他们拉回来的。这是他们平生第二次坐车,第一次是那天逮捕时乘坐的拖拉机。在别处已经开过公审大会,拉回偏刀水镇开最后一场,开完后就地正法。

荒诞岁月里,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也总有一些人想方设法让你不自在。这些即将死去的人,是他们熟识的,是不时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置气斗嘴的乡邻,这让他们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不自在。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岁,最小的十六岁,他们的死,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不再完整,继而感到社会的残缺和无法修补。他们耻于承认从此患上了恐惧症,耻于承认如果由他们来做决定,他们应该把那些恶咋咋闹麻麻的人赶走。而实际上,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忧惧和悲伤让他们对世间既失望又不解。喇叭里飞出的声音夹枪带棒,落在地上像钉子一样锥人,飞到空中则像霰弹,所有的鸟都躲得远远的。当他们听到,中国的关键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们不服气地想:我们受的教育还不够多吗?

枪毙人用的是一支新枪,年前本县青年出席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中央军委授予优秀民兵代表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枪拿回来还没用过,现在正好可以试试新枪。喇叭里的人介绍新枪时口气温柔得多,就像在介绍他刚参加工作的孩子,年轻又英俊。

与喇叭里的声音比起来,枪声并不特别刺耳,但女人们捂住了耳朵或嘴巴。从此,她们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常常在噩梦中哀号。

死者的亲属,踉踉跄跄前来收尸,他们被预先打了招呼,不准哭不准找人帮忙,要从内心里认可这是罪有应得,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跪在地上裹尸时,暗黑的脸颊不断抽搐,脑袋晃个不停。

第二天出工,依然是捉水稻卷叶虫,人们比平时专注,不再像平时那样家长里短。回到家唤鸡吃虫,鸡吃得嗉囊发胀,走起来满足地一歪一倒,完全不顾人间的悲剧。

几天后,小道消息在私下里传递,说那些死者家都收到一麻袋大米。就在他们死去的当晚,有人把米放在门口,不知道什么人放的。这让他们感到些许安慰。

那么到底是谁放的呢?谁敢担这么大的风险?并且有本事弄来这么多米?

抢粮车,开宣判大会,柴启物没任何异常,和普通人一样。自从实行全民皆兵,公社指定的排长就取代了他这个生产队长。他也从田里爬起来就往猪市坝跑,也伸着脖子看那些人被押下车,也被他们胸前打了红叉的名字所震撼。宣判大会后没有枪毙的武装部长和民兵连长分别判刑,又让嘎斯车拉回去,直接送劳改农场。没有人来和柴启物打招呼,感谢他修好这辆车,他也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但人们不可能停止猜测,说有可能是那天去分粮的人送来的,他们拿回去后舍不得吃,现在良心承受不住,晚上悄悄还了回来。其他人也想还的,但已经吃光,没法还。本来就不多嘛,拿到家大吃了一顿后没剩多少,米饭的滋味,还没好好享受就滚到肚子里去,简直是在浪费。他们很内疚很过意不去,觉得怎么也应该留一点。这几个人为米付出了生命,他们都是好人。

还有一些人则认为这是柴启物所为,放在死者家门口的粮食是他从粮库偷来的。徐海舟家当时没去粮车分粮食,从生产队分得的粮又不比别人多,可他家从来没缺过粮,这都是柴启物的功劳,说他会飞檐走壁。新任区武装部长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把柴启物关了几天,他不承认,被毫不客气地揍了一顿。之后流行抓特务,柴启物多次被当成特务抓起来,有一次被打得很惨,腿被打残,目的是不能让他飞檐走壁。

这段时间人们总看不见明月,以为她已不在人世,生产队分粮食,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饿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仍然美貌动人。

死者的坟埋得很草率很小,但几年过去后,他们的坟比当地其他坟都大。大家心照不宣,如果这天收工回家正好顺路,他们就往坟上添土,悄悄地,不能让积极分子看见,以此表达歉意,让心得到些许安慰。

……

冉正万,男,生于1967年。发表过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什么是你的》,短篇小说《纯生活》《树上的眼睛》等。现居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