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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春天的列车

来源:光明日报 | 谭文骞  2019年04月03日08:25

1976年,我如约而至。迎接我的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日子如水一般,淌过“玉米、洋芋、红苕”三部曲,流转成我们的恣意生长。下放到户的土地,成了农民的宝贝。母亲无暇顾及我们,我们便在她劳作的地头玩泥巴,或者溜到小学校,扒着窗口听父亲给学生讲课;有时在野地里采摘吹起来会呜呜作响的野豌豆,在杏子树下等熟透的杏子“啪嗒”一声掉下来。

冬天里,临近过年,年猪早已杀过,被熏得油亮的肉挂在火炕上方,对我们“搔首弄姿”。我们坐在火炕旁烤火,心里数着过年的日子;不时抬头,看见油滴从白的红的肉里溢出,然后滴落在燃烧的柴堆上,“嗞溜”一声窜起一大串火苗。我们围坐在一起,想着各自的心事,比如萝卜炖肉、大米饭、咔叽布做的新衣服。有一天,父亲叫上我们兄妹四人,去村外长江边的粮站买大米。那时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像极了一个出征的将军。到了粮站,父亲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粮食折子——一种国家正式职工购买平价米面粮油的凭证,笑眯眯地递给粮站的工作人员。开票,交钱,过秤,装袋,洁白细腻的米粒欢快地跳跃着,急不可耐地躲进我们带来的口袋。我们颤抖着把大大小小的米袋子搬到粮站的场院里码好,生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劫走我们亲爱的大米,要知道,这可是父亲积存了大半年的购买指标才换来的。

我们扛着米袋子,趾高气扬地爬上长江边上高高耸立的石山,看江水如牛马一般向东边滚去。中途歇息,父亲脱掉中山装,手指着远处长江隐没的地方,大概在以一个小学教师并不宽远的视界,为我们猜想长江的走向。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想起那个情景,恍然觉得脚下的滚滚黄流更像一列隆隆向前的火车,父亲站在车头,看春意开始在枝头萌动,荆条树吐露出第一撮新绿。他额头晶莹的汗珠子,幸福成一道道流光,游走于加减乘除和柴米油盐。

然而,我更关心的却是香喷喷的大米饭,因为它实在可以填充童年里所有关于富有、奢侈和幸福的想象空间。那一年,我9岁。

开往宜昌的轮船拉响了离岸的汽笛,父亲站在老城的码头上向我挥手。他的身后,拆迁中的老县城正在苍凉中酝酿新生,再过几年,随着三峡蓄水,这里将彻底沉入水底,新的县城将搬迁到上游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在迷蒙的江雾中,轮船决然转身,把父亲远远地甩在身后,父亲终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我站在船头,看轮船像一柄锋利的犁,深深翻起肥沃的土地。在宜昌九码头客运站,我搭乘开往武汉的客车,去圆我的大学梦。汽车奔驰在汉宜高速公路上,我的心一阵阵抽紧,因为我实在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也没有走出过这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远方的世界,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我很茫然,又很兴奋,如同当时正走在如火如荼的改革征途中的很多人一样。省城迎接我的,是小县城从不曾见过的车水马龙、大学里高大的教学楼和图书馆里不可计数的书籍。我在这里得到了报偿,我把全部身心都交付给醉人的书香,我要用最短的时间,累积一名人民教师应有的资本。

秋天里,我捧着一本《美学的散步》,坐在阅马场红楼公园里的长条椅上,看三三两两的老头在草地上打太极拳,看大街上的匆匆行人和他们腰间张扬的BB机;时髦的双层巴士不断吞吐着衣着光鲜的人流。风轻轻掠过,我偶尔也会怀念土桥坝的油香儿和炕洋芋,我怀念和同学登上望城坡,看扩建中的恩施机场,看高楼次第耸起。有时候,时代让我们猝不及防,机遇又给我们打开了一道道车门,就像三年之后,我再次乘船归来,父亲站在新县城的码头上,用他略显佝偻的身躯和满面荣光迎接我一样,我站在船头,像一名火车司机,稳稳地将车停在父亲身旁。只是父亲不会知道,多年前那辆临春的火车,将一路向东,驶进奔流不息的洪流。

我开始了持续近二十年的奔跑,和晨光一起,同星月一道。我会在早上六点走进教室,和孩子们一起大声朗读《论语》《相信未来,热爱生命》,一起品析《飞向太空的航程》《别了,不列颠利亚》,一起唱《红旗飘飘》,用红笔圈出练习本上写错的字、做错的题;我和学生在秋天的桂树下畅谈理想,在春天里看燕子划过辽夐的苍穹;我在灯下给已经毕业的学生写回信,告诉他们大学里要做的重要事情……每天晚上,学生就寝之后,我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小巢,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妻儿均匀的鼾声在温暖的春夜柔柔漾开。

一天,一个龙马的学生跑来问我,大学里有没有乡镇管理的专业。她说,老师,我毕业后要回乡当村官。她把“村官”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说完这些,她满面羞涩地跑开了。我读着她留给我的字条:“春天里,杨柳依依,春水潺湲,我走在家乡干净宽敞的街道上,身旁是独具民族特色的建筑;远处,游人躺在松软的草坡上晒太阳。我走着,脚步被阳光紧紧追赶,我听得见大地舒缓明快的心跳。我决定了,我要努力读书、上大学,我要回家乡做一个村官,把龙马打造成世界知名的旅游品牌;我还要引进一条铁路,让龙马和世界更便捷地连通……”希望,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坚持会让它和未来握手,奋斗会让它和胜利签约。我完全能够想象,当动车开进龙马,车身定会插满春枝。

几年前,当我从市长手中接过“恩施名师”的荣誉证书时,我同时接过了更多信任、嘱托和希冀。中国创造正在演绎大国精神,中国速度正在阐释盛世气象。中国这辆快速奔跑的列车,永不会停辍脚步。我能做的,便是在讲台上,站立成一名合格教师的形象。

妻子和儿子在新车里跳上蹿下,欣赏着车子漂亮的外观和精致的内饰。看着儿子高高瘦瘦的个子,我知道我已经非常明确地迎来了人生的第四个十年。四十年,日子在生命的延续里叠加,堆累起劳苦和欢欣、光荣与梦想。我们行驶在宽阔的金龙大道上,煦暖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映在妻儿如花的脸上;高楼如雨后春笋,在白玉兰撩人的花香里,竞相生长;白庙铁路桥上,“复兴号”疾驰而过,车轮碾过铁轨的隆隆声,唱和着车载CD里正在播放的《开往春天的地铁》。这一列列动车就像这个时代,在抖落一身的辛苦和酸楚之后,正一路高歌猛进,勇往直前。

国庆放假,我们坐在岳父家的院子里吃新摘的板栗和核桃。十月的阳光从坡上漫下来,笼着门前一大片葳蕤苍翠的火棘树;地里的大叔们在阳光里跳舞,把丰收梳成一颗颗黑亮的珍珠。岳父在手机上预算着今年的收入,岳母则安排我们带她去县城的医院体检。岳母反复地说,现在政策那么好,什么都有保障,就是要保养好身体,多活几年,多享点国家的福。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话语间的踏实和满足。

四十年来,贫穷已然逃遁,复兴正在光宏。我们和这个伟大的时代一起成长,和昂首的祖国一起强壮。在开往未来的列车上,我们坚持做故事的主角。唯有亲历,才能强化我们的身份识别;唯有参与,才能获求生命的价值认同。

历史不会抛掷任何一个为之绘色的人,我们,正驱动这列开往春天的列车。

(作者:谭文骞,系土家族,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民族文学》征集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