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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4月/上旬|舒飞廉:唐棣小集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4月/上旬 | 舒飞廉  2019年04月04日09:12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论语·子罕篇》

>>>冬日早起<<<

寒冬里,早早起床,实在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把暖和的身子由被窝里拔出来,套上冰凉而厚重、如同铠甲一般的衣裳,跑到户外去上班讨生活,需要你咬紧牙关,勇气十足。

我也是这寒冬里早起的大军中的一个,这样的习惯,在读书的时候养起来,现在也没有改正掉。读小学的时候是在乡村里,和城里的七八点钟开始的小学校的作息不一样,老师们得遵从乡间的习惯。我们上完两节早课,才能放学,去赶母亲做好的早饭,放早学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路还被冰和霜冻结着。回到家里,父亲也是刚由田里回来,正在热气腾腾的木盆中洗脸。实际上,熹光初展,我们就得起床上学,一路上,田野里布满了浓霜,四边的村子里,公鸡们正一声一声地打着鸣应答着。

当然那时候也是七八岁的童子,身子里好像有炉火一般,未必对严寒有什么概念,即便是雨雪之晨,推开木门,望见门前的积雪,心中也不会有什么忧难,而是满心的遇见雪天的欢喜。记得有一年的期末考试,正好遇上了大雪,早晨起床,发现门外积雪铺天盖地,有两尺余厚,都是在睡梦里不知不觉落下来的。想着要考试,穿好了衣服,背上书包,便拿一把铁锹出了家门,由积雪中挖出一条雪巷,一直出了村口。好在学校不远,而且是一条东西向的大道,北风将路上的雪刮掉了不少。这样出了一身热汗,满身是雪来到教室,却发现门上挂着铜锁,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满走廊操场的积雪。等了好久,老师才来说,考试因雪延期了。当时我并未觉得沮丧,反而很兴奋。沿着雪巷回家,早起的狗和鸡正在里头走着,而家里人都还在床上睡。

初中也是如此。高中是在县城里面,作息也和城里一样啦,去掉了早课。但习惯难改,还是得早早起来温书,常常顶着一天的寒星到教室里,一个人点着蜡烛,大声地读着语文课本或英语课本,一直到外面曙色侵窗,同学们一个一个地来到,到食堂里买来热气腾腾的馒头和稀粥。严冬的时候,几乎是每天都要和凌晨的奇寒作斗争,后来的经验是将毛衣和毛裤穿在身上,只除下长裤和外套,这样的话,由被子里爬起来也就是几秒钟的光景,也就少了许多思想动摇的机会。

一个人少年养成的习惯,想再改变也就难了。从前看梁遇春的文章《春朝一刻值千金》,讲论晚起的妙处种种,心里向往之,也曾在读大学时效尤,却总是未修成正果,只觉得窗外红日高挂,自己仍置身在被子里,外面的世界已一派喧哗,心里就觉得过意不去,身下立刻就似撒了麦芒一般,根根砭人肌肤,只好匆匆穿衣,背上书包,往图书馆去面对那些和我一样有早起的癖好的可怜人。

金 銮 宝 殿

那时候江汉平原上一般的乡下人家,春种秋收,算是一个小小的耕作的公司,另外一方面,妇女们纺线织布,一全套下来,也差不多,是一个纺织的小工厂。男方是那耕田的公司的经理,女主人自然也是这纺织工厂的主人,如果当家的是婆婆,有儿媳妇一类的熟练工,又有小姑一类的学徒,这个纺织的工厂,就会有一些规模了。谣曲里制谜道:

一棵树,十八杈,

又牵藤,又结瓜。

这个指的是用纺车纺线。

脚踏黄孝两县,

身坐金銮宝殿,

手拿银盘的干鱼,

口吃梳妆的油面。

几句话念起来气势非凡,好像是皇帝坐在龙椅上大享清福,实则是指女人们,正襟危坐在织布机上织布。那干鱼,实则是已被女人们的手磨得光滑无比的梭子,那油面,实则是穿来穿去的线头,因为要穿过梭子上的细孔,只好用嘴哧溜地吸过来,所以乡下的打油诗人们,由此得到到吃油面的灵感。

还有一则也是指织布:

远望一栋庙,

近看无神道,

脚踏两块板,

手拿木鱼敲。

这个就写实多了,不过织布机看起来,的确有一点像孙悟空与二郎神比试时,变成的那种小庙的样子。小时候,秋冬时节,常看到母亲晚上织布,在堂屋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拿鱼吃面,往返不息的梭子如同有灵性一般,令人觉得神奇,织布机发出哐哐的声响,一直要持续到下半夜。外婆住我们家的时候,有时候会替母亲小半夜。我姐姐与妹妹还小吧,要不恐怕也学会这么脚踏两块板,手拿木鱼敲了。听母亲讲,从前有的人家家里穷,要指望织布养家的时候,一家人,是要轮流去织布的,人可以闲一下,织布机的却一年到头都不能闲下来。已经记不得这样织出一匹布来,要多少个秋冬的凉夜,总之在那些卡几布、的确良、灯芯绒还没有卖到乡下来之前,我们一家人的衣服、鞋袜、被褥,都是由这台织布机上取下来的。

地里的棉花变成身上的布,决不仅是经过织布机一道程序。棉花去掉棉籽后差成棉纱,然后由纺车一条一条地纺成线。纺车嗡嗡鸣叫,像无数只蜜蜂在房间里飞。那些线团像棰子一样,正好叫做纺棰。纺棰上的线,还要由一些轮子之轮的东西,折合成粗细不一的经线与纬线,才能上到织布机上。所以从前的乡下的女人,晴天在田里劳作,雨天在家里纺线,在一堆线轴与纺车,织布机中间,加上做鞋等事情,是难得有空闲的。所以那时候麻将不兴,倒不是没有,而是乡下人还没有被城镇里的机器解放出来,得到消遣的时间。

一首纺线的歌谣道:

小小车儿八根盘,

我从外面往里搬,

棉条线儿随身带,

昼夜纺来昼夜转。

自已纺线衣衫破,

越思越想越难过,

可叹我姐妹痛苦多,

又穿耳来又包脚,

一生没得好生活。

从前纺车下织布机上苦闷的生活历历在目,真是“纺车纺车,像镰刀一样,夺走了她们脸上的青春”,可是现在由纺车、织布机、纳鞋底中解放出来的乡下女子,没有了裹脚穿耳的痛苦,有了麻将与电视机的消遣,不一定就一生有了好生活。

过铁路,看着火车

儿子每次出门玩,都会对他讲:“不能出大院的门,小心看着车车。”儿子听得多了,一边推着他的自行车急急忙忙出门,一边嚷道:“又说又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想起来,小时候,我也是这样敷衍我外婆的。

我们村与外婆村在一个镇上,我们住汪寺乡,而外婆住梧桐乡里。中间隔着京广铁路。八十年代的时候,铁路还没有隔离网来封闭,也没有掏出过铁路的涵洞来由乡下人通过。喷着云朵一样的蒸汽火车已经被声响很小的内燃机车代替了,这悄无声息的魔鬼常夺走横穿铁轨的路人的性命,这样的消息,是每年都要听到的。我小时候多半是在外婆家里长大的,由记事起,回家的时候,外婆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过铁路,看着火车。”直到我长大成人,比外婆不知要高出多少,由武汉回来,经过外婆家,她送我出来,也没有忘记这句话,那时外婆已到了风烛的残年,头发雪白,宽大的黑色对襟的外衣飘飘地裹着枯瘦如柴的身体。

外婆去世后,葬入舅舅家的菜地里,正是在京广线旁边的黄土冈上,每次往武汉以北出差,火车离武汉一小时左右的车程的时候,总能由车窗下望到掩着外婆坟地的郁郁荒草。外婆出世后的一年春节,我与弟弟去给出舅舅拜年。回来时路上下着雪,我们谈着话过铁路,竟没有张望那远处的火车。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的时候,雪地里,火车已经滑到了离我们两人二三十米的前方。我拉着弟弟飞奔,等站上路边的时候,火车呼啸而过的疾风令我们的衣服全飘了起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外婆在冥冥中佑护着我与弟弟,让我有了那么下意识的抬头。外婆那一句讲过十余年的话,那一刻由我心中跳出来,令我与弟弟由铁轮下得以逃生。我现在常想起外婆这一句将恶魔般的火车赶走的话。我领受到的人的关切与慈爱,无过于此了。

如何养一头大象

清晨郑沧海由他的小床上醒了,爬过来与我各言其志。他讲他想养一头大象。他在过去的五年里养过的动物计有:小鸭子二只,出去游玩时丢失,小八哥两只,越笼逃走,小巴西龟两只,正在饥寒交迫中冬眠,另有金鱼数只,都掉过肚皮来死掉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金鱼死后留在水瓶里的臭味。郑沧海一定是觉得体形较小的动物养起来麻烦,所以他干脆要去弄一头大象来养一养玩玩。

我与沧海如何养一头大象呢?这可是一道难题。我们首先得弄到一头小象吧,由西双版纳的丛林中弄回来。然后,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做一个大象住的房子。这个房子恐怕得修到与二楼的阳台齐平才行,所以此事还要与住在二楼的何贶商量。大象力气无穷,房子四周用铁条焊住,然后再筑起墙,以武汉这样的鬼天气,院子里的象舍,一定得装上空调才行吧。

然后大象就站在它的房间里面,孤独无依,嗷嗷待哺,由我与郑沧海来任它的父母。郑沧海得不时地用水桶地提来水,供它吸水喷水,让它的长鼻子派上用场,我骑着车出门去,去将东湖边的青草都割回来给它吃。我估计,随着大象的成长,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割来足够的草,所以我们决定,月黑风高的晚上,就将大象牵到东湖公园里,去偷吃公园中的树叶与草皮算了。想一想我与郑沧海放风,那头蠢象饥不择食,一头闯进东湖公园,乱嚼一通的情形,那才叫真是见了活鬼。

买了大象之后,郑沧海那一辆破车也尽可送到乡下去,给我姐的小孩玩了。郑沧海将每天骑着大象去上学。我母亲牵着大象,郑沧海坐在象背上,像一个国王一样,由文联的门口出去,由湖北日报的院子进去,停到湖北幼儿园的门口,一路上,多少人会目瞪口呆。当郑沧海由象背上爬下来的时候,他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会对他充满了敬慕之情吧,“郑沧海,把你的大象借我玩一下吧。”一定会有小丫头怯生生地对他讲,不过,我会要求郑沧海,我们的大象,不准外借,好不容易将大象拉扯得这么大,要是弄丢了,岂非太可惜。

万一小区的人不准我们养大象,这个也是会有的,最近他们对养鸡养鸭的人家都在批评,我们也不怕,我可以弄一辆卡车来,将大象拖到乡下去。到乡下后,这头大象会觉得自由自在吧,它可跑到池塘里吸水洗澡,挤到我们家本来就空空荡荡的新屋里,在田野上散步。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弄成一头身上肮脏的大个的拖着长鼻子的水牛吧。我父亲一定不会忍受大象这样的贵族与隐士的脾气,说不定会让它驾着辕去犁田呢,不过我觉得,犁田不是大象的长处,如果我父亲一定要驭用它的话,不如让它驮草垛,这可能是它的强项。周末我就与沧海到乡下去看那头大象,每一次分手,这小子就眼泪巴沙,与那头古怪的水牛依依惜别。

我兴致勃勃地对郑沧海讲述我们养大象的景象,那小子听得眉飞色舞,未等我讲完,即由床上跳起来,要与我一道,去西双版纳买大象去!

 

舒飞廉,湖北孝感人,1974年7月生,原名郑保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出版作品有《飞廉的村庄》《草木一村》《绿林记》《草木一集》《射雕的秘密》《万花六记》《云梦出草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