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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江南,清明之味

来源:文汇报 | 孔戈碧  2019年04月04日08:30

春天的龙井茶园(视觉中国)

自南宋后,江南逐渐成为全国的经济与文化中心,食物之丰是一般地域难以相比的。不少外乡人耳熟能详的美食如杭州东坡肉、湖州周生记馄饨、无锡糖醋排骨、苏州太湖莼菜、常熟叫化鸡、南京盐水鸭、绍兴臭豆腐、上海生煎包等等,件件口味俱佳。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所到之处的民间小吃,皆为名扬天下的江南美食。但青团估计他肯定没吃过。因为青团在当时是属于时令的食物,不到清明节就没有口福享受。

四月清明,是上天的美意。繁花来临时,清明就来临了。风里,阳光里都是讯息。许多往事随着繁花从记忆里闪现,又因为繁花而落幕。风吹树叶,枝上摇花的时候,你知道不止有赏花人,也有哀伤和思念的人。想念逝者,他们是些空出的位置,与我们并行于斯。树梢之上,回荡着阳光与天空的明媚,那仿佛是上天的仁慈。倘若悲欣要来,就在此际来吧。

在二十四个节气中,唯有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清明最早只是一种节气的名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万物清洁而明净,草木青青,满眼的绿色,鸟鸣声里,春天正变得盛大,是古人出门踏青的好时节。清明节吃青团这种风俗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周朝。据《周礼》记载,当时有“仲春以木铎循火禁于国中”的法规,于是百姓熄炊,“寒食三日”。寒食期间的冷食,以米面制成者居多,枣糕是最为流行的食物。白居易有《寒食日过枣团店诗》:“寒食枣团店,春低杨柳枝。”可见唐代就很流行这种用面蒸成的枣糕了,有专门的店铺售卖。宋人还生发出新意,用柳条将“飞燕形”的枣糕串挂起来,插于自家的门楣上,名为“子推燕”。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清明节》载:“寒食节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馉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

明郎瑛《七类修稿》卷四十三“馒头清白团”条谓:“古人寒食采杨桐叶,染饭青色以祭,资阳气也,今变而为青白团子,乃此义也”。由此可知青团是由“染饭青色”演变而来,到明代“变而为青白团子”了。《清嘉录》中对青团有更明确的解释:“市上卖青团熟藕,为祀先之品,皆可冷食”。明清以降,吴地清明风俗以青团诸物作寒具,此俗流传至今而不衰。随着传统节令的兴衰与变迁,寒食节逐渐消亡,并入清明节。再后来青团逐渐从节令食品变成了寻常美食。但它正式被称做青团,还是靠吃货袁枚,他在著名的《随园食单》中写道:“青糕、青团。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糕团。色如碧玉”,从此这个名字就流传到了现在。

草木皆讲时令,当植物与食物相融合后,除了味蕾上的满足,还多了一份与自然、时令相契合的味觉想象。其中尤以清明、立夏、端午、中秋为甚,它们各有其对应的草木与饮食:棉菜、清明饼之于清明;乌饭树叶、乌糯米饭之于立夏;箬竹叶、粽子之于端午;桂花、桂花糯米藕之于中秋。这就是物候,是节气节日的意思所在:岁时有序,仪礼有常。似乎我们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的,没有根基的。

青团主要原料大致可分为三种:艾草,鼠麴草和雀麦草(又名浆麦草)。盖浙北多以艾草为汁,浙南喜用鼠麴(又叫鼠曲),苏南、上海则艾草、雀麦草者皆有。虽说不同植物都有其独特的风味,但它们都能给人愉悦的青草香气。唯有掬一大捧绿,吃进嘴里,方不辜负这无边春色。

车前子写苏州的风物,说到青团,颜色青碧,是用麦汁和面制成,豆沙脂油馅。这是苏州人的吃法,喜吃甜食,上海、杭州也是如此。在老食客的眼中,青团就应该是甜的,所以对现在蛋黄肉松馅的咸味网红青团嗤之以鼻。知堂老人写故乡的食物与野菜,说到黄花麦果糕,用的却是鼠曲草:“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一派天真,可爱至极。

青团于江南流行最盛,各地都有吃青团的风俗,叫法又各有不同。上海、宁波叫青团或艾团,苏杭叫青团子或清明团子,湖州叫青圆子,衢州叫清明馃,金华叫清明果儿(月牙形的叫清明饺儿),台州则叫青餣,还有一些地方叫艾糍或艾叶粑粑。温州青团有别于其他地方,各地制青团多用艾草,而温州用的是棉(绵)菜,所以温州人又把青团叫做棉(绵)菜饼。棉菜系一种菊科植物,学名叫“鼠曲(麴)草”,别名清明草,佛耳草、棉花菜、米菜、黄花果等等。鼠麴草之“麴”字,据李时珍《本草纲目》里载:“麴,言其花黄如麴色,又可和米粉食也。鼠耳,言其叶形如鼠耳,又有白毛蒙茸似之。”“……原野间甚多,二月生苗,茎叶柔软,叶长寸许,白茸如鼠耳之毛,开小黄花成穗,结细子。楚人呼为米曲,北人呼为茸母。”皆是因为它的叶子与茎上都有白细的茸毛,并不刺手,只软乎乎地可爱罢了。

在温州,更当地味的叫法是“棉(绵)菜扁儿”。清明前,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后,江边河岸、山间地头仿佛在一夜间猛然苏醒,满目葳蕤。野菜抖擞精神,迎来最好的季节,见缝插针地长出来,自顾自地在春天里葱茏着。也自有人随手采回家,水芹菜也罢,马兰头也罢,生拌也罢,清炒也罢,将春天的山清水秀一并吃下,安抚肠胃。清明前也是棉菜萌生最旺盛的时候,大多分布在山脚下、田野、溪边。但我之前却从未曾留意过它。这几年经常去爬山,看到有人提着篮子采摘,才知道吃了这么多年的棉菜饼是用它做原料。

在遍布光影的山坡,青草沉寂的低坳,或一只鸟扑扇飞出的隐秘之处,独自体味着摘棉菜的乐趣。棉菜的叶子有一点厚度,又很柔软,淡绿上覆一层白色如同棉花丝般的毛。如果把它的叶子拉断,柔软的丝毛也会连着拉长。我喜欢把它握在手里,滑滑的,像春天里刚做完就忘记的一场梦。细想,可能喜欢的就是这“绵”,一种妥帖、温暖、春风般的质地,让你想到了那些未言之物。就像长春藤的枝叶,在日子里缠绕,许多美好的瞬间说不出来。不过,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领略到罢了。

将采摘的棉菜洗净晾干,用捣臼捣碎后放入米粉,然后加入适量的水,反复翻捣,直到棉菜全部均匀地融入到米粉中。棉菜饼做得好不好吃,里面放什么馅儿至关重要,温州最常见的馅儿是笋丁、豆腐干、三层肉、咸菜或萝卜丝,再放入虾皮和葱花。一个饼的丰厚,眼看就要富贵沉沦了,得了笋和咸菜乡气朴素的咸鲜、脆刮,陡又精神旺健,仿佛又变回了清白门户,踏踏实实的耕读人家。包好以后在饼下面垫上一张柚子叶(也可用粽子叶代替),既防粘又多了一分柚子叶的清香,然后上蒸笼蒸熟。出笼后油绿如玉,清香扑鼻,让人忍不住想要趁热咬一口。吃了这饼,便是吃下了春天的颜色和味道,眼看着春光渐老,也没什么遗憾了。

年年清明,春生秋藏,渺渺光阴,悠悠远远,吃青团也是人们与时间的一个约定。对于从小吃到大的食物,总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情结。青团的绿色是让人一见就会爱上的,以至于一往而情深。

凡俗生活里生出的美和愉悦尤获我心,为此喜爱日本俳人小林一茶。他有两首俳句我一直记得:“我生的故乡,那儿的草,可以做饼哩!”“做饼的草,长青了哩,长青了哩!”在他那样悲苦的人生里,草饼仍是人生美妙的抚慰,一丝丝的甜津。字里行间那种近于喟叹的赞美,我如今却也稍微可以懂得了。这露水的世,因为有这些东西在,才使人可以忍受吧。

那些悄无声息的变化,是从哪一个时节的节点上开始的呢?没有人说得出来,往事如流水一般地消失了。突然想起这几年都是自己去菜市场买棉菜饼了。母亲在的时候,知我喜欢吃棉菜饼,每年这个时候总会买一些送给我,而我也习惯了她的馈赠。昏黄暮色中,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自高远处似乎传来轻微的叹息声,我等待着,仿佛等待着某个熟悉的声音降临,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母亲终是离我而去了。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啊,让人轻轻地垂下双手。唯草木永恒,在遗忘中,年复一年地疯长。每到清明,它必会用绿色安抚你,喂养你,让你相信,这就是上天的恩典。

仔细想来,若有一天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对于时序节令的推移,我还是不能忘怀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