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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史诗性的呈现——以《流浪地球》为中心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 | 杨琼  2019年04月03日15:05

内容提要:本文借用叙事学方法对《流浪地球》进行文本细读,从叙事眼光与声音、叙事跨度、群体与个体叙事三个方面分析小说本身,研究其艺术呈现的史诗性特质;并在刘慈欣小说的序列中考察小说与其他作品的精神联系,以及这些作品共同具有的史诗品质。以《流浪地球》为代表的具有宏大视野和宇宙胸怀的科幻作品可以被视为当代史诗,其中蕴含了当代人类的历史感和时代精神。

关键词:刘慈欣 《流浪地球》 史诗性 科幻小说

在西方古典意义上,“史诗”是叙事诗,不但要涵盖长久的历史,具有宏大的规模,①还必须具有历史上的英雄人物。②晚近的文学观点则在广义上理解“史诗”概念,突破有限的古典作品以及诗歌体裁的限制,认为在古典史诗之外,不同形式的现代史诗也在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不论是《指环王》这样的奇幻小说,还是《星际迷航》这样的科幻电影,乃至于《迪斯尼的史诗米奇》这样的电脑游戏,甚至实验性的人造生命电脑程序,都被理解为某种意义上的现代史诗;③东方故事等传统史诗框架以外的作品也被纳入到史诗的范畴之内,④史诗性这一概念的内涵因此得到了扩大。⑤这种较为宽泛和开放的态度使得我们可以在史诗的框架下讨论许多当代作品,分析和理解当代文学的史诗性从何而来、可以由怎样的叙事策略产生,并由此感受当代时代精神和历史感。

作为中国科幻文学的旗手,刘慈欣的作品已经得到了许多研究。他的科幻小说被论者称为具有“史诗品格”⑥“崇高感”⑦, 具有“宇宙诗学”的面向,⑧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文本的想象常常在宇宙尺度上展开,跨越长久的时间,超越具体的人和人群,在空间和时间双重维度上都具有宏大感与广阔感。这些特质在当代乃至更长时期的中国文学中并不多见。凭借这些史诗性的特质,刘慈欣作品为中国文学打开了新的视野。⑨《流浪地球》正是这种科幻文学之史诗性的代表。⑩它表明,刘慈欣早期的作品就已经显示出彰显宏大与崇高的叙事特征。对刘慈欣作品的研究中,更多的是对主题和思想的研究,也有对具体叙事特点的研究,但对于具体叙事是如何助益主题思想表达的研究尚属欠缺。本文借用叙事学方法,从微观和宏观层面对《流浪地球》进行文本细读,从叙事眼光与声音、叙事跨度、群体与个体叙事三个方面分析小说本身,研究其艺术呈现的史诗性特质;并且在刘慈欣小说的序列中考察《流浪地球》与其他作品的精神联系,以及这些作品共同具有的史诗品质。

一 叙事眼光和声音的复杂变换

刘慈欣最为著名的小说《三体》三部曲使用的是第三人称叙事,这也是他许多作品采用的方法。显然,因为时间跨度大、涉及的故事多,第三人称叙事确实最为适合《三体》这样复杂的小说。许多其他刘氏作品也驾轻就熟地使用了第三人称叙事。但刘慈欣也有为数不少的作品使用了第一人称叙事,比如《带上她的眼睛》(1999)中,“我”对地心中的少女从不熟悉到熟悉,从不理解到最后了解真相,第一人称不但在结构上使真相到最后一刻才得以揭开,还在即时的阅读感上显得真实可信,从而格外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11又如《纤维》(2001)中的“我”误入平行宇宙,在与其他“意外闯入者”的谈话中感受到各个平行宇宙历史事实之间的极大不同,感受到巨大的思维冲击,小说也因此“充满喜剧色彩” 12。在《流浪地球》发表的时候,刘慈欣已经习惯用第一人称叙事作为工具,控制和调整小说的文学效果。

《流浪地球》同样是一个第一人称叙事的故事。叙事者“我”在七八十年的生命中经历了地球流浪五个阶段—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I(加速)、流浪时代II(减速)、新太阳时代—中的三个:刹车时代、逃逸时代,以及流浪时代的前半段。作为一个生活在非常时期、但因家庭原因对流浪计划原理具备一定了解的普通人,叙事者不但提供了大量关于流浪计划的背景、过程和前景介绍,也加上了各个时代自己的经历故事。这使得对流浪地球这个悲壮的计划的宏观介绍在个体维度上与家庭生活和情感经历结合起来。

整个故事是“我”在老年时代以回首的姿态来讲述的,小说中的叙事声音和叙事眼光一开始是成熟的。叙事者的讲述是从刹车时代的结束,即自己的出生开始的:“我没见过黑夜,我没见过星星,我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我出生在刹车时代结束的时候,那时地球刚刚停止转动。” 13这种回首的姿态呼应了小说最后透露的:“当我回忆这一切时,半个世纪已经过去了。”叙事者回首自己的一生,将个人经历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集中于讲述流浪地球计划的缘起和最初时期个体、家庭所经历的生活和情感变迁。这个成熟甚至苍老的叙事声音在大部分时候几乎是上帝视角,以回顾的姿态去讲述故事并加以评述。这回顾的声音保证对小说涉及的故事情节和背景情况进行相对全面的介绍。

在开篇的回顾性讲述之后,开始讲述童年经历的同时,少年的叙事声音和叙事眼光时不时出现。从叙事声音上讲,有时采用儿童的语言,表达自己作为儿童的心理。从叙事眼光上看,有时采用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时间时的眼光。少年的视角带领读者进入当时的情境,以产生悬念和紧张感。例如,在讲述飞船派和地球派的争端时,采用的是少年的眼光和声音:“我正在自己的舱里昏昏欲睡,听到外面有骚乱的人声。灵儿推开门探进头来。‘嗨,飞船派和地球派又打起来了!’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他们已经打了四个世纪了。”在这个例子中,飞船派和地球派的长达400 年的争端首先被提出来,后文再慢慢道出二者所依据的原理孰是孰非。在小说中二者的依据之冲突是通过小星老师对一件课程作业的点评来说出的,并不是直接评价。从孩子的视角,这种说明显然更具说服力,也更具直观性和趣味性。

同样,在说明逃逸时代地球为克服太阳引力而变轨加速,因此产生气候异常时,关于原理的解释是藉由“我”的同学灵儿之口说出的,“我”只是当时的观察者。在灵儿说明原理之后,成熟的“我”又忍不住加以评论:“真是个小天才,记忆遗传技术使这样的小娃娃成了平常人,这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像地球发动机这种神都不敢想的奇迹,是不会在四个世纪之内变成现实的。”这种跳出当时情境,在更广大背景下讨论当前事件的意义的冲动,甚至像是老年的叙述者和作家本人共同拥有的。在提示读者重要信息的同时,它也暂时打破了当前的叙事流,在节奏上造成停顿,从而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关于逃逸时代,叙事者讲了一个细节:父亲爱上了叙事者的小学老师黎星,对母亲和叙事者宣布自己将搬出去,到厌倦的时候再回来。母亲对此反应平淡,甚至在父亲果然回来之后的几个月就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了。叙事者这样评价:

在这个时代,人们在看四个世纪以前的电影和小说时都莫名其妙,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怎么会在不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的感情。当看到男女主人公为爱情而痛苦或哭泣时,他们的惊奇是难以言表的。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外,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关注,渐渐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生活,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用余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赌徒在盯着轮盘的间隙抓住几秒钟喝口水一样。

和其他部分相比,这一段评述显得有些突兀,叙事者的语言超过了其视角应该达到的认识水平。叙事者出生于刹车时代即将结束之时,在逃逸时代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在他的时代,人类生活在地下城中,地球很可能毁灭这一观念深入人心,因此叙事者显然形成了非常不同的世界观。与他人一样,他将当今世界称为“令人神往的”“前太阳时代”,但在小学时期才在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日出。他将这次经历中看到的阳光称为“令人胆寒的火焰”“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恐惧使我窒息,脚下的甲板仿佛突然消失,我在向海的深渊追下去、坠下去……”其身体感觉,相应的还有情感认识,理应与其人生经历相吻合,符合时代特征。即使是站在六七十年的人生之后,叙事者也未必会对人类情感模式的变化作出这样客观而冷静的对比。但在以上引述的段落中,他将流浪地球时代的人类感情与“前太阳时代”(也就是读者更为熟悉的当代)人类感情进行对比,显示了超出其阅历的认识。借用叙事学概念,这是被热内特称为“赘叙”(paralepsis)的视角越界现象—即“提供的信息量比所采用的视角模式原则上许可的要多。它既可表现为在外视角模式中透视内心想法;也可表现为在内视角模式中,由聚焦人物透视其他人的内心活动或者观察自己不在场的某个场景,这是名副其实的视角越界” 14。也就是说,叙事者说了他不太可能会说出来的话。

同样,在叙事者讲述升入中学的生活时,人类已经开始地下生活。他这样评价自己的中学教育以及当时的社会思想文化状况:

学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艺术和哲学之类的教育已压缩到最少,人类没有这份闲心了。这是人类最忙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现在终于明白,就算真有上帝,他也是个王八蛋。历史课还是有的,只是课本中前太阳时代的人类历史对我们就像伊甸园中的神话一样。

这一段同样是一种赘述,因为叙事者站在的立场是“前太阳时代”的立场。《流浪地球》的叙事声音就是在实时自白和回忆讲述、有限视角和全能视角之间转换的,并非固定不变。从阅读感受来说,叙述视角和声音的多次切换造成了某种断裂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故事讲述的流畅性。15但是,有叙事学研究者认为,赘叙“一般‘非法’超出了所采用的视角模式的范畴,形成了文本中偏离常规的突出现象,因此它常常在客观上(一般并非作者的本意)暗暗地起到了某种‘元小说’(metafiction)的作用,因为它促使读者注意到作品的虚构本质和视角模式的局限性”。16这种陌生化的效果确实存在,这也是小说在保持少年视角,讲述特殊时代人类心理成长故事的同时,在叙事中纳入科学、社会等其他设定信息,并且与此时世界真实情况相对比,以突出其特别性质的手段。有批评家指出,混杂性恰是史诗话语的特征:“史诗话语……主体(‘我’)的表述不可避免地被语言渗入,成为既是具体的又是普世的,既是个人的又是集体的载体。”17 由多种眼光和声音构成的混杂性,由陌生化产生的距离感,在某种意义上促进了小说史诗性的生成—它们辅助描述了一种异于当前世界,含有巨大复杂性和沧桑变化的幻想世界。

二 巨大的叙事跨度

前面举的例子《带上她的眼睛》和《纤维》均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但讲述的是相对简单的故事。与之相比,《流浪地球》涉及的核心故事非常长并且复杂,但难得的是这样的故事仍然是由单一叙事者用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的,在这种情况下,其阔大的史诗性是由叙事的几个大跨度达成的。

第一,时间跨度长,但由小切口完成。小说整个格局涉及的故事绵延2500 年,通过一个叙事者显然不能达到。叙事者实际讲述的时间跨度大约六七十年。但是,在这几十年内地球发生的变化却是巨大的:借助地球发动机的动力完成“刹车”,从太阳系中逃逸出来,开始在太阳系以外“流浪”。就小说中的世界来说,最大的困难就在这一段时间存在,而最剧烈的世事变迁也在这段时间发生。因此,叙事者的一生见证几乎就是流浪地球计划的最重要部分。虽然叙事者的生命有限,仅仅能讲述几十年间的故事,但是长达2500 年的世事变迁的精华部分已经讲述完毕。

第二,空间跨度远,由人物的几次旅行经历来实现。小说涉及的空间跨度之大不言而喻:从地上到地下,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从地球到太阳系之外,最后到远处的比邻星。在具体的故事中,地球从太阳系外到比邻星的流浪过程还在构想之中,主要涉及的是前面的部分。小说中叙事者进行了两次旅行。一次是“我”小学时和在老师的带领下和同学们一起做的环球旅行,在这次旅行中,“我们”从北半球出发,参观了太行山附近的地球发动机,看到了已变成海洋的城市。之后乘船看了日出,在太平洋上折返两次;到达西半球,在大西洋上观看地球的黑夜。由于返程时月球被推离地球轨道,引起潮汐,无法乘船,所以这组师生最终回到了南半球。藉由叙事者的经历,这一次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漫长旅程展现了刹车时代地球已经发生剧变的地理气候概貌,由小学生的视角观察流浪地球计划的硬件设备和对地球造成的一系列影响。无论是地球发动机“华北794号山”的庞大,变成了海洋的城市显示出的衰颓和死亡气息,还是大西洋海风中的地球之夜蕴含的关于遥远新家园的希望,都衬托出地球空间的广袤与多样。在穿插在旅行中的“飞船派”和“地球派”的争论中,地球派从地球生态系统的复杂庞大、难以比拟的角度论证带着地球迁徙的必要性,以密封玻璃球做成的小世界系统为例,说明小规模生态系统的不可持续。密封玻璃球的比喻说明了空间的巨大与复杂对于人类生命延续的重要性,从空间意义上衬托出地球生态系统的庞大—用小说中的话说是“气势磅礴”。

叙事者的第二次旅行是在人类生存环境更加严酷的逃逸时代,在奥运会上驾驶机动冰橇从上海出发,从冰面上横穿已经完全封冻的太平洋,最终到达纽约。这个旅程的大部分时间是双人旅行:“我”在旅行途中遇上了后来成为妻子的日本女性加代子。二者相遇之前,“我”孤身一人在茫茫冰原上,感到“世界就是由广阔的星空和向四面无限延伸的冰原组成的,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尽头。而在无限的星空和无限的冰原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雪崩般的孤独感压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赶路,名次已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在这可怕的孤独感杀死我之前尽早地摆脱它,而那想象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加代子同样表示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这种无边无际、压抑而骇人的孤独感与宇宙之大互相映衬,以个体感受为尺度,展现着地球和宇宙空间的无限广袤,赋予它们无限和崇高的属性。18

韩松在《想象力宣言》中指出,科幻文学“建立了新的神权,这就是神秘,这就是未知,就是对人生和宇宙的终极关怀,一种可以平衡科学的宗教感……人类的知识和能力有限,因此,我们要对大千世界永远怀有敬畏”19 。巨大的空间跨度正表达出这种对于永恒的拷问以及对于宇宙的敬畏:通常被视为永恒的象征的太阳也可以成为危机的来源,在面临生存危机的时候,即使远达4.3 光年、需要100 代人才能到达的距离,人类也必须跨越。而在个体层面上,即使一个比赛中的旅程,其中体会到的孤独和恐惧也足以让人精神几近崩溃。这种强烈的对比从一个具体的场景出发,挑战着读者对于无限遥远的距离的想象。

第三,社会形态跨度巨大。《流浪地球》所描绘的社会与当前社会的不同显而易见:人类居住的自然环境变得异常严苛,国际关系不再是世界各国间的主要问题—相反,“联合政府”代表了人类的共同利益,教育借助技术手段达到了现代化,但教育主题充满对人类命运的忧虑和种种冲突,婚姻制度和生育制度发生了巨大变化,等等。而其原因正如叙事者指出的,“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这种关注使社会形态产生了巨大的改变。值得一提的是,在上述的变化中蕴含了一种世界主义的倾向,人类之间国别的差异逐渐缩小(“我”和日本女性加代子的婚姻,以及“我”的孩子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的结合显明地象征了这一点),而这种“人类共同体”的想象正可以在生物种类的意义上被解读为人类共同的史诗。

第四,伦理和情感跨度。从今天社会组织状况产生的伦理和情感秩序,跨到以追求生命延续为最高目标的时代产生剧变的伦理和情感秩序,但最终追求的是回复到原来的状态。这种跨度的巨大,是由“我”关于家庭的个人叙事达成的。一方面,如上文提到的,“我”的家庭中父母婚姻关系中第三者的出现并未造成任何波澜。照叙事者的说法,在这个时代这是普遍现象。同时,“我”与加代子的结合也以加代子一个人在战场上死去而终结,而这几乎未引起“我”太多的情绪波动。另一方面,父母在不同情况下的惨死,虽然令“我”悲痛,但这悲痛似乎轻易就得到了节制,被新的生存危机的到来所淡化。这种非常不同的伦理和情感状态作为文本内容的组成部分,亦制造出一种距离感。重压下人伦关系的淡漠令人产生沧海桑田的嗟叹,通过个人叙事制造出情感伦理的历史感。

第五,小说具有类历史性的品质,“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的划分将地球与人类变迁结合起来。这种叙事方法被研究者称为“密集叙事”“时间跳跃”20或“历史实录笔法”等。21在《超新星纪元》《时间移民》《微纪元》等刘氏科幻小说中,都有这种类历史性的叙事方法。这一点显示了作家对于古典科幻小说的借鉴,譬如刘慈欣推崇的阿瑟·克拉克,就在《2001 太空漫游》等主要作品中使用了这种方法。22刘慈欣曾多次表示认为自己的这种小说已经“过时”,他所针对的是近年来国内外科幻小说—以及小说本身—向个人化、微观化、细节化发展的趋势。确实,类历史性、大跨度大规模的叙事特质除了在少数科幻小说中可见到,在其他文学作品中都很少使用。但也正是这种特质为《流浪地球》这样的小说带来“整体性思维和超越性视野”,23 使之在一个没有史诗的时代显示出了整体性的视野和与此相关的史诗性品质。

三 群体与个体叙事

小说的许多核心价值点通过“我”家族的人物命运来呈现,使用了个体叙事的方法,“我”的每个家庭成员的命运都可以视为一种对社会和时代的隐喻。小说中涉及的年岁最长的人是“我”的爷爷,他就是“前太阳时代”的人。他熟悉地球家园本来的样子,后来目睹上海沉没在百米高的巨浪中。在气候剧变之后,他因“老糊涂了”而跑出去淋雨,结果被烫伤。“老糊涂了”只是一种说辞,不能接受地球变成一个陌生的地方才是爷爷不顾危险去酷热的户外淋雨的原因。而就在地球完成刹车,开始启航之时,爷爷去世了,死因是烫伤感染—一个让他不能适应的时代带来的创伤最后取走了他的生命。一个时代结束了,一辈人走了,地球也永远回不到原来的位置。父亲以其空军近地轨道宇航员的身份隐喻着人类在极其恶劣的灾变环境下集体做的抗争:无论是提出“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还是最终因清除威胁地球安全的小行星而牺牲,父亲的行为都显示了向上的意志和艰苦的行动,以及为此付出生命的决心。父亲留下的带有棱角的坚硬勋章是这种精神的物象征。而母亲因地下熔岩侵入,不及逃生而死,隐喻着平民付出的牺牲: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所有人存活的情况下,必然有一部分人要牺牲。而“我”自己,一方面承续了父亲军人的职业,从上一辈的手中接过继续奋斗的任务,虽然中途产生过动摇,但最终还是继续着保存地球和人类文明的任务。另一方面,“我”也通过国际化的婚姻延续了人类的基因,并预见人类文明的继续流传。《流浪地球》这种极富隐喻性的个体叙事使得小说富有一种寓言性,这是其史诗性的具体来源之一。虽然“我”的一家都并非杰出的英雄,但具有各自的意义,以具体的面貌呈现了幻想的历史长河中面目模糊的民众的形象。

古典史诗中一定具有一个或多个英雄,他们联力造就了历史。在《流浪地球》中,却并没有一个特别的英雄。如果说存在英雄的话,他们是以群体的面貌出现的。作为小说转折点的哗变事件是群体叙事的高潮,敌对的双方是受到流行阴谋论蛊惑的民众和坚守职责的5000 人,包括“联合政府的主要成员、大部分负责实施地球航行计划的星际移民委员会的成员,和那些最后忠于政府的人”。太阳氦闪不是一个骗人的阴谋,但是在受到蛊惑而群情激昂的民众面前,无论以科学推演的方式,还是以言辞辩论的方式,

联合政府都很难证明这一点。于是只有时间才能作出最终的裁决:5000 个人在冰海上列成一片,在没有防寒加热措施的情况下,他们很快在零下百度的极寒下冻成了雕像。留在时间长河中的5000 个冰冻雕像这样宏大的画面以其视觉想象的冲击性造成了悲壮的效果,他们在死前遭遇的凌辱和咒骂衬托了这种效果所带来的痛苦,而马上随之而来的氦闪爆发则加剧了不必要的巨大牺牲的悲剧性与讽刺性。在史诗中,悲剧与英雄的联系自古有之,但是这种群体性的英雄形象之悲剧却不多见,《流浪地球》在这一意义上显示了科幻文学的独特性。

四 作为“互文本”的《流浪地球》

法国批评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Kristeva)1969 年在《符号学:符义解析研究》中提出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概念,发展巴赫金的动态结构主义,认为使每一篇文学作品产生意义的,都不仅仅是作品本身,还有它的大量“互文本”。24这一概念本身主要考虑的是文本背后的文化意义传统网络,但本文借用“互文性”概念中含有的对文本间关系的强调,讨论刘慈欣作品背后从形式到内容的联系。这种联系显示,《流浪地球》作为刘氏小说序列中的典型文本,其意象、母题和终极价值在多个文本的网络中显示出更深的意义,共同构成了一系列史诗性文本。

太阳的意象是刘慈欣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比如在《全频带阻塞干扰》《微纪元》中,它都是危机的来源;在《中国太阳》中,它是气候控制所倚仗的力量;《三体》中三体世界的危机,同样来源于三体世界的太阳。在更长久的文学传统中,太阳一向是希望、光明和人类的追求的象征,但在刘慈欣这里,太阳常常蕴含着对人类及其他生物生存残酷的挑战。这种强烈的对比带来一种不安全感:宇宙是如此的广阔和神秘,而时间之河是如此之绵长,就连太阳也不能一直闪耀。《流浪地球》中的太阳正是这样一个客观、强大而危险的存在,当没有氦闪危险的时候,它是地球生命赖以生存的源泉;当它出现不稳定的问题时,人类和地球就只好在宇宙中流浪,去寻求一个新的太阳,亦即新的崇高之物。

地球与“家园”的母题在刘氏作品的序列中亦非常重要。在《三体》中人类在与三体文明的对抗中尽力保护家园,但最终不仅失去了地球,还失去了太阳系,在宇宙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微纪元》中的人类在无法找到比地球更适合的家园的情况下,选择改变自身以适合环境;《中国太阳》中的水娃最终踏上了探索宇宙之路,并且有生之年不再回归,但他心中所牢记的却是自己走出来的那座西北城市的小村庄;《时间移民》讲述的同样是一个回归家园的故事。《流浪地球》不仅在宏观上讲述了人类失却太阳系这个大家园、奋力保护地球这个小家园的悲壮故事,也在微观层面上讲述了一个家庭在此过程中经历的颠沛流离和观念变化。25与其他的文本一同,《流浪地球》显示了家园在整体和个体两个层面上对人类和人的重要性,虽主要采取个体叙事,但因叙事者个体和人类整体在生存追求上的一致,小说展示出人类共同的危机和拼搏。

《流浪地球》中以父亲为代表的军人的牺牲,以及危机状态下为保存人类文明,老年人对青年人的让步,与《全频带阻塞干扰》中显示出的军人的英雄主义、《天使时代》中少部分人牺牲以换来大部分人的生存,以及《地球大炮》中沈氏父子的殉道显示了同样的价值取向:这一系列作品以生死抉择来提示比个人生存更重要的东西—从精神上讲是一种基于理念的价值选择,从实质上讲则是人类基因的延续和文明的保存。

五 结论

《流浪地球》是近年来中国科幻小说成长阶段的重要作品。作为刘慈欣较早的作品之一,《流浪地球》已经显示了史诗性的构想,具有宏大的结构。其史诗性构想是通过叙事眼光和声音上的复杂变换、多种巨大的叙事跨度,以及群体与个体叙事结合的方式来最终呈现的,既借鉴了中外科幻小说中的经典作品的技巧,又显示了独特的创造性。在作者同期和后来的作品中,小说中的意象、母题和价值又一再得到强调和讨论,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个史诗性的作品“星座”。当代世界整体性缺失的现实给了我们充分的动力在宽泛的意义上理解史诗的概念,并通过具备史诗性品质的当代文学作品去理解人类当今的历史感和诗学精神,以求在新的整体性和崇高感的大旗下重新以人类的名义集结起来。在这种语境下,《流浪地球》及其他具备宏大视野和宇宙胸怀的当代科幻小说可以作为重要的研究范本。

注释:

① Paul Merchant, The Epic , London and NewYork: Routledge, p. 4.

② Luke Arnott, “Epic and Genre: Beyond theBoundaries of Media,” Comparative Literatur e,vol. 68, no. 4 (2016), p. 351.

③ 参见Derek M. Buker, “The Long and Longerof It: Epic Fantasy,” in The Science Fictionand Fantasy Readers’ Advisory , Chicago, IL: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 2002, p.118; LukeArnott, “Epic and Genre: Beyond the Boundariesof Media,” Comparative Literature , vol. 68, no.

4 (2016), pp. 351, 352, 358; N. Katherine Hayles,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Chicago,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p. 229.

④ John Grant and John Clute, “Arabian Fantasy,”i n J o h n C l u t e a n d J o h n Gr a n t e d s . , T h e

Encyclopedia of Fantasy , London: Orbit Books,1997, pp. 51-52.

⑤例如,在论述奇幻史诗的形式特质时,德里克·M. 布克尔(Derek M. Buker) 总结了三个特征:篇幅较长,通常是三部曲;时间跨度大;故事背后含有一个巨大复杂的世界或宇宙设定,小说本身只是这个世界中的小插曲。参见Derek M. Buker, “The Long and Longerof It: Epic Fantasy,” in The 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 Readers’ Advisory, Chicago, IL: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 2002, p. 118.

⑥ 王一平、王卫英:《尘世之外的一瞥—刘慈欣科幻小说论》,《科普创作通讯》2015 年第4 期。

⑦贾立元:《“光荣中华”: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中国形象》,《渤海大学学报》2011 年第1 期。

⑧严锋:《创世与灭寂—刘慈欣的宇宙诗学》,《南方文坛》2011 年第5 期。

⑨对于中国科幻小说来说,谈论和想象发生在宇宙中的故事并非新事,晚清时期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就涉及到对月球旅行的想象(虽然没有完稿),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谭》更为直接地叙述了人到太空中的旅行。1949 年后郑文光的一系列作品,包括《飞向人马座》《战神的后裔》等,以及更晚近的韩松的《宇宙墓碑》等等,都以不同方式想象人类与地球外的宇宙的故事。刘慈欣的许多作品特点在于突破地球中心主义,将人类命运与宇宙变迁联系在一起,呈现大胆惊人的想象,在整个科幻文学中显得独树一帜。放在整个当代中国文学史中,与这种宏大叙事相应的总体性对转向个体内心和民族主义的当代中国文学具有开疆拓土的意义。参见李广益:《中国转向外在:论刘慈欣科幻小说的文学史意义》,《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17 年第8 期。

⑩《流浪地球》是刘慈欣较早期的短篇小说,刊于《科幻世界》2000 年第7 期。

11参考姚利芬《“你那儿的世界真好”—《带上她的眼睛》的通俗化表达》,载颜实、王卫英主编:《中国科幻的探索者—刘慈欣科幻小说精品赏析》(上册),科学普及出版社2018 年版,第61-66 页。

12参考刘军《平行宇宙与多元状态—〈纤维〉赏析》,载颜实、王卫英主编:《中国科幻的探索者—刘慈欣科幻小说精品赏析》(上册),科学普及出版社2018 年版,第176-180 页。

13刘慈欣:《流浪地球》,载刘慈欣著:《流浪地球—刘慈欣获奖作品》,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年版,第111 页。本文所引《流浪地球》原文均来自此处,下文不再赘注。

1416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269、269 页。有些学者对刘氏小说文字诟病,可能部分来源于此。这些作品与更注重叙事表达的作品确实有形式上的不同。

1724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词语、对话和小说》,《当代修辞学》2012 年第4 期,祝克懿、宋姝锦译,第40 页。

18在《超新星纪元》中有一个可堪相比的情节:在地球上的成年人即将集体死去之时,考虑到孩子必须接管国家事务,中国国家领导人向未来的少年领导人展示了几十火车皮的盐,并告诉他们这些盐只能让所有中国人吃一天。《流浪地球》中“我”面对太平洋,觉得感受到了整个宇宙的情节也使用了这种“从一滴水中想象整个大海”的叙事策略。

19韩松:《想象力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94 页。

20吴岩、方晓庆:《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小说》,《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 年第2 期。

22参考刘舸、李云《论刘慈欣〈三体〉及对阿瑟·克拉克的接受》,《外国文学研究》2016 年第2 期。

23严锋:《创世与灭寂—刘慈欣的宇宙诗学》,《南方文坛》2011 年第5 期。

25参见王卫英、徐彦利《刘慈欣科幻小说〈流浪地球〉的悲剧内核》,《科技视界》2018 年第28 期。

[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