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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部《活着》——评周大新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 | 王达敏  2019年04月03日15:01

内容提要:《天黑得很慢》是中国首部关注老龄社会的长篇小说,是另一部具有“生命伦理人道主义”性质的《活着》。由退休法官萧成杉的“活着”组构的生命变奏曲,展现了生与死、知命与抗命的反复搏斗,其变奏曲由拒老(不服老)、恐老、无奈服老到用温情接通人性关爱,善待生命而好好地活着。这部生命变奏曲非男主角一人所能为,女主角—陪护员钟笑漾用她的人性能力激活老人萧成杉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力量,共同谱写了这部老年生命变奏曲。而这,也是她的生命变奏曲。

关键词:周大新 《天黑得很慢》 老年 生命变奏曲 生命伦理人道主义

2018 年1 月,《人民文学》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推出周大新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作者和编辑将其定位为“中国首部关注老龄社会的长篇小说”,并给出内容简介:小说以“拟纪实”的方式,用万寿公园的黄昏纳凉活动安排结构全书……描写退休老法官萧成杉的晚年生活际遇,直面“老龄困局”,反映了中国老龄社会的种种问题:养老、就医、再婚、儿女等等,既写出了人到老年之后身体逐渐衰老,慢慢接近死亡的过程,又写出了老年人精神上刻骨的孤独,同时,更写出了人间自有真情在。我读《天黑得很慢》,竟然读出《活着》的味道,发现这是另一部具有“生命伦理人道主义”性质的《活着》。

在2006 年出版的《余华论》一书中,我反复比较《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这两部生命叙事小说的异同:

读了《活着》,再读《许三观卖血记》,发现这是另一部《活着》。两部小说都是关于当代中国社会普通百姓在苦难和厄运中如何生存、如何活着的故事。两部小说都蕴含着中国人代代相传的知天知命的生命意识和生存智慧,其乡土民间叙事均通向深度的人道主义。所不同者,《活着》是命运交响曲,写倒霉透顶的农民福贵在极其悲惨的命运的打击下,面对家人一个个宿命般地先他而去,他却依然活着,而且越活越超脱;在生与死的命运冲突中,最终是生战胜了死,具有形而上的生命哲学的意味。《许三观卖血记》是苦难交响曲,写身份卑微的工人许三观以卖血抗争苦难而凄惨地活着,体现出世俗化的民间叙事的特点,具有形而下的生活哲学的韵味。①

形而上的生命哲学显示:福贵在近40年的生命历程里,经历了堕落败家到重新做人、从怕死到家人劝其不死、再到尊重生命而活着的精神演变的过程。我的理解是:福贵面对苦难、厄运和死亡而坚韧地活着,是中国普通百姓,尤其是处于生活底层的贫苦农民普遍遵循的人生观和生存智慧,用人道主义接通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余华曾坦言写作意图:《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②“福贵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理由说他是‘活着’的一个人”“他的声音应该比所有人群‘活着’的声音都要强大得多”,③他是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人。

我对其的表述是:关爱生命、尊重生命、体悟存在的终极意义,是20 世纪文学艺术在描写苦难,指认存在的荒诞中拓展的一个世界性的命题,体现出人道主义的新思想、新走向。换言之,人在无可反抗,反抗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极端残酷的处境中,关爱生命、保全生命,或者说,在不参与直接反抗的状态中隐忍地抵抗而“活着”,恰恰是最人性最人道的表现。这种人道主义,我命名为“生命伦理人道主义”。

生命伦理人道主义遵循善和爱的原则,尊重生命、关爱生命。这本是人道主义最基本的命题,但它无论是在神本主义人道主义阶段,还是在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人道主义阶段,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落实。长期以来,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是由神(上帝)、国家、民族、集体、阶级、革命、意识形态来定义的,是在反抗、启蒙、斗争、勇敢、牺牲、无私、崇高、伟大等宏大意义上被表述的。在这样的语境中,个人、个体的生命没有地位、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甚至是被否定的存在。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关爱生命、尊重生命,把生命当作存在的第一原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

这一原则,已经成为现代生命哲学、伦理学特别是生命伦理学的灵魂、最高本体,即生命伦理学以生命存在的价值为其全部理论的中心,表现出特别强烈的人本主义伦理学倾向;生命伦理学坚持从个人生命本体的内在性出发,排除一切道德的、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和理性主义或功利主义的外在性规定;生命伦理学认为生命的存在是一种连续性的运动或行为,正是由于生命的运动,才产生了人类生命的价值意义和道德行为。

相对而言,如果说《活着》是命运变奏曲,《许三观卖血记》是苦难变奏曲,那么,《天黑得很慢》则是生命变奏曲,三者有别,但都可以归入“生命伦理人道主义”的大题目之下。

由萧成杉的“活着”组构的生命变奏曲,展现了生与死、抗命认命与知命正命的反复搏斗,其变奏曲由拒老(不服老)、恐老、无奈服老到用温情接通人性关爱,善待生命而好好地活着。

首先是拒老不服老。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入老境,该转换角色、调整心态、顺应现实。如何转换角色调整心态,已经开始体验老年生活的作者给出了经验:第一,是陪伴你的人会越来越少。祖辈、父辈的亲人大都已经离你而去,同辈的人多已自顾不暇,晚辈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碌,就是你的妻子或你的丈夫,也有可能提前撤走,陪伴你的,只有日子。你必须学会独自生活和品尝孤独。第二,是社会对你的关注度越来越小。不管你的事业曾经怎样辉煌,人怎样有名气,衰老都会让你变成一个普通的老人,聚光灯不会再照着你,你得学会静静地待在社会一角,去欣赏后来者的热闹和风光,而不能忌妒不满抱怨不停。第三,是前行路上险情不断。骨折、心脑血管堵塞、脑萎缩、癌症等等,都有可能来拜访你,你想不接待都不行,这一个混蛋刚走,另一个流氓又来,直到把你折磨得力气全无。你得学会与疾病共处,带病生活,视病如友,不要再幻想身无一点疾病,重新生龙活虎。第四,是准备回到床上,重新回到幼儿状态。母亲最初把我们带到人世是在床上,经过一生的奋斗,我们最终还要回到人生的原点——床上,去接受别人的照料并准备骑鹤远遁。第五,是沿途的骗子很多。很多骗子知道老人口袋里有些积蓄,于是想尽办法要把你的钱骗走,打电话、发短信、来邮件、试吃、试用、试听,快富法、延寿品、开光式,总之,一心想把你的钱骗走。对此,你得提高警惕,捂紧自己的钱包,不要轻易上当,把钱用在刀刃上。

不消说,这是现实常态及消极性的应对之策,而积极性的应对之策即积极性的人生态度,该是积极主动地拥入“爱之光”。“爱之光的光源有三个,一个是他人,包括老人的亲人;一个是社会,包括政府和慈善机构;再一个就是老人自己,每个老人经过一生的历练,在心底都积聚有或多或少的爱意。这三个爱之源头释放的爱意,会交汇在一起发出一种华彩之光,将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照亮。”④

已经到了73 岁的萧成杉好像还不明白这些道理,事实是,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不愿明白,拒绝明白。照常理,已经退休十多年的他,应该早就被现实生活规诫而完成了角色转换,放平心态走好另一段人生,可他仍然脾气暴躁,生性好强,老而不认老:他想留住原来的地位和优越感,但越来越没人理他。他渴望抱孙子,但一直未能如愿,且与女婿产生矛盾,彼此生隙怨恨。女儿私自做主为他请来陪护员,他极力反对,“他主要是不认老,总觉得自己还年轻”⑤。只因为一个小伙子称呼他“老人”,触犯了他的禁忌,他便与小伙子愤怒而视并动手劈倒了小伙子,“我最恨别人说我老,那小伙子犯了我的忌,你说我哪里老了?”⑥三年前他妻子去世,身心孤独寂寞的他终于放下身段相亲,无奈性功能衰退,办不成性事而告

败。非常搞笑的是,为了洗雪奇耻大辱挽回面子,他竟然买通洗脚房靓妹与他联手上演一幕“嫖娼案”,以证明他宝刀不老,“他还是一个男人”。为了实现人生最高价值,他计划用15 年时间写三本书(300 万字),以成为一个被人们长久记住的法学家。这项大工程迟迟未动笔,与姬姨重组家庭的愿望失败后,再婚的路被阻截,他也不愿再走,索性放下,便想起写书。如果将写作当作养老的一种方式,又该当别论,可他写书,像是与“老”赌气斗气,潜意识里还在想着出名。

拒老是恐老。拒老是行为,恐老是心理,恐老反而有害养老。果然,一次写作中他突发心肌梗死,活过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衰老了,写不动了,于是放下写作,先对付衰老而投入健身,由于一心想着各种延年益寿的奇方妙招,终因轻信而屡次受骗。经过再婚失败、心肌梗死和受骗上当,他对衰老和疾病有了真正的恐惧,从心里开始服老了。意识到老,生活态度随之发生变化:孩子们喊他爷爷,他会应答;愿意往公园那伙老人里凑,听他们哼唱闲聊,看他们下棋打牌;坐公交车他也愿意接受钟笑漾的安排,默默地坐到老幼病残孕专座上;努力弥合与女婿常生的紧张关系。他想开了,看开了,“人不管结几次婚,只要你活得比配偶久,最终都是要一个人过的。寂寞是必须要品尝的人生美味,没啥不得了的”⑦。寂寞既是存在性、感受性的,还是情感性、精神性的,他锁住人的心理情感精神,自然要将人置于落单、封闭、苦闷、凄凉、颓靡、孤独的境地。而将寂寞视为“人生美味”,则是激活并救活寂寞,使其翻出新意,开出新境。这种巨大的语义翻转完全基于人生的顿悟,直扑生活美学和存在哲学的要义,着实让人惊讶!

他真的想开了,看开了吗?他真的服老“认命”而“知命”“正命”了吗?我怀疑!至少到目前为止,萧成杉的认命并将寂寞作为“人生美味”来品尝的愿望还仅仅处于梦想。从心理感觉和理性认识的层面分析,迫使萧成杉服老认命的力量均来自负面的消极性打击,而受打击挫败服输对他来说是极不情愿的无奈之举,一旦时机合适,他还会旧病复发,重蹈覆辙。一语成谶,不久后他参加原工作单位举办的迎新茶话会,因对座次的不满而暴怒,导致血压瞬间升高晕厥昏迷。无疑,他的“知命”“正命”还缺少正面的积极性力量的支援,即需要源自情感的、精神的“爱之光”的照拂以及生活/ 生命的启示,超越生命意识的局限,方能使他真正“知命”而好好地活着。

萧成杉生命意识的真正转变乃至超越,进而平稳地落到“知命”“正命”之道,由自然本源的乐天生命观和人道主义的关爱共同使力促成。

服老的生命意识刚刚萌发,萧成杉转眼又钻进延长寿命的“回”字形胡同里,这说明,恐老的阴影还在纠缠着他,钟笑漾便想法子让他从中走出来。而现有的科学目前还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未来的科学还远未到来,骗子利用伪科学败坏了科学,听说伏牛山里有个长寿村—元阳村,于是,钟笑漾带着萧伯伯去长寿村取真经。元阳村远离现代文明,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看过元阳村的自然环境和村民的吃、喝、穿、住后,萧成杉基本上明白了元阳村人为何长寿的外在原因:“你们这儿的土地、空气和水都未污染;你们吃的是当年长成收获的粮食和山珍;喝的是比城里卖的矿泉水还好的和安泉里的水;穿的是自己织的有益于皮肤的山麻布;住的是用原木做墙的有着木头清香的房子,一切都从大自然中来,当然会长寿了!”⑧

这还不够,关键是元阳村人有一个乐天的心态,这是长寿的内在原因。村里第二高寿的九月叔107 岁,他的长寿经验言简意赅:“人呐,你就得想点儿美事才行,整天想着美事你才能高高兴兴!”⑨过了百岁的杞奶奶亦如是说:“我这人就是永远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心里头啥时候都觉得很满足,不去同别人比三比四。”⑩村子里过了百岁的老人几乎都是这种乐天的心态,这不正是中国传统的“乐感文化”最简洁最纯朴的表达吗?李泽厚认为以儒家为骨干的中国文化的特征或精神是“乐感文化”,其关键在于它的“一个世界”(即此世间)的设定,即不谈论也不构想超越此间的形上世界(哲学)或天堂地狱(宗教),老百姓活着,都只是为了保持或追问人世的幸福和快乐。《论语》首章首句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还反复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种精神不只是儒家的教义,它已经凝定成中国人的普遍意识或潜意识,成为一种“文化—心理结构”或民族性格。元阳村人无师自通地将这种“乐感文化”注入生命意识中,代代相传,成为他们共同遵循的生存法则。

萧成杉终于明白元阳村人长寿的根本原因,他不由感叹:“可惜咱们没有出生在这儿。”话刚落音,抬着滑竿的脚夫接话了:“可我们羡慕的是你们这些生活在北京城里的人,而不是元阳村的村民,真让你长期住在这儿,没有座机电话,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你肯定不会习惯的!”萧成杉想想也是,“尽管住这里人会长寿,可真要让我选择,我还是想回北京,那儿多热闹呀;来这元阳村里过日子,会把人寂寞死的” 。11

两难之境:一边是现代化的城市,一边是原始状态的山村;两难选择:二者不能兼顾,只能选一舍一。看来,这一条萧成杉做不到。但第二条真经,他乐意去做,“我真得向元阳村的老人们学学,心里只想好事、快活的事,不想烦事和难受的事” 。12

乐天的生命意识原本就是人道主义的题中之意,当它将人道主义思想激活释放出来后,就会超越一己之境而与之合流,一并驶入生命伦理人道主义宽广的水域。在萧家,一直是钟笑漾陪护照顾萧伯伯,他们之间是陪护与被陪护即雇主与雇员的关系。她同情他陷入老龄困境,尤其是老人的女儿萧馨馨患重度抑郁症自杀后,她信守承诺,完成馨馨姐的托付,决定继续在萧家当陪护员,直到萧伯伯生命结束。从元阳村回来后,老人仿佛复活正在新生,法官坚硬的理性被温润的情感所融化,他在自我救赎之时主动地对遭遇不幸的笑漾伸出了援手。笑漾来自农村,为供男朋友石一伟上大学又读研究生,心甘情愿地到城里当陪护员挣钱。在怀孕被石一伟抛弃后,她决意报复,想投毒害死他。她的谋划被萧成杉识破,他阻止了她去杀人犯罪,并劝她要好好地活着。这时,她也不断地想起元阳村老人们说过的话“要想好的事情,想快乐的事情”,她听从生命的召唤,决定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放弃追索复仇,好好地活着。

一句“好好地活着”,让我自然而然地再次想起《活着》。当自小顽劣、不可救药、整天沉迷于嫖赌的阔少爷福贵输光了祖产祖业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此时的他早已崩溃麻木,但他还是意识到父亲可能要“剁烂”他。而慈善的母亲和温存的妻子这时给了他活下去的亲情和勇气,妻子安慰他:“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母亲一再劝导他:“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正是这两个女人把福贵从死亡的边缘拉回,她们用温情苏醒了他,用责任开导着他,让他感悟着生命的责任、生命的意义。在往后近40 年的艰难岁月里,每当福贵及全家遭遇不幸时,妻子家珍总是宽慰他要好好地活着。

这件事发生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及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彼此相互理解、相互同情、相互感激、相互关爱,陪护与被陪护的身份渐渐淡化,亲情越来越浓,俨然一家人。他仿佛变成了父亲,悉心照顾着临产的笑漾,为她做饭,陪她去医院检查,以家人的身份在手术单上签字,孩子出生后,为了解决孩子户口,他提出与她结婚,且特别说明:“当然是象征性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和你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只是用这种办法来适应北京落户的现行规定,来解决你遇到的难题,让承才有一个正常的家,使他的心灵不至于受到伤害。” 13笑漾感激他,想尽义务与他同床,却遭到他的怒斥。他病情开始严重,尤其是在半身瘫痪,耳聋、右眼失明,记忆力快速衰退等病症相继发生后,他害怕自己完全失忆痴呆后,会给笑漾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便立即采取行动,先与她办理离婚,“我所以与你办了离婚手续,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离婚者而不是一位遗孀。遗孀这种身份不太好听,也不利于再婚” 。14接着立遗嘱办公证,将自己的房产和存款全部留给笑漾和笑漾的儿子承才。做完这一切后,他想服毒自杀放弃生命,如同上次他救笑漾一样,这次是笑漾发现了他的异样后,提前阻截而救了他,真心诚意地劝告他:“你一定要活下去,活到上天确实不让你活的那一天再说。我坚决不让你提前走,我一定要让你看到自然生命最后一天的风景。”15

生命变奏曲再次奏响,“立命”“正命”的主题经过多次变奏终于达到高潮,生战胜了死,正命战胜了认命。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无论生命多么危险,他们一家相依为命,尊重生命,关爱生命,全凭着自己的人性能力和情感力量,从偶然性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必然”,这就是充满着生命力量和人性力量的生命伦理人道主义。

《天黑得很慢》以“活着”为主题的生命变奏曲,其男女主角即萧成杉和钟笑漾的角色定位大有讲究,钟笑漾既是女主角又是叙述者,萧成杉则是被叙述的男主角,这种关系就决定了叙述的中心必然要落在男主角身上,而这也正是作者及文本的意图。但这部生命变奏曲非男主角一人所能为,它必须与女主角合奏才能圆满完成。钟笑漾的陪护员身份决定了她一开始是以配角的形象出现的,当萧馨馨自杀之前将为父亲养老送终的重任托付给她时,她的角色为之突变,由配角变主角。她尽心尽责,用她的人性能力激活萧伯伯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力量,共同谱写了这部老年生命变奏曲。而这,又何尝不是她的生命变奏曲呢?

为了保证这部生命变奏曲单纯简洁直抵人性深度,削去枝蔓,在人物设置上,其他角色如萧成杉的女儿萧馨馨、女婿常胜以及钟笑漾的男朋友石一伟均在中途相继消失或隐退。应该说,这是比较老派的写法,传统的戏份化入其中,在小说技术越来越现代的今天,这种重功力的写法难以讨巧。鄙视技术无疑是否定艺术,过分追逐技术纯属本末倒置。窃以为,技术只要与所表达的对象相得益彰就是优秀的,至于它是现代的还是传统的,并非最紧要,说到底,最终还是要看写出来的作品是否优秀。《天黑得很慢》以人性叙写取胜,单纯的情节和单纯的人物奏出了人性丰富的生命变奏曲。

说了男主角,再说女主角。在这部小说里,钟笑漾是一个集陪护员、女儿、妻子、母亲于一身的形象:是她行陪护员之职,尽心尽力地照顾萧伯伯的日常生活起居;是她受馨馨姐的托付,替她行女儿之责赡养萧伯伯;是她借妻子名分,给了萧伯伯一个温馨的家;最后,是她施母爱,用乳房逐渐唤醒萧伯伯失去的记忆,慢慢地治疗他的老年痴呆。关于这个情节,网上有女性读者提出强烈批评。

情节是这样的:为了治疗萧伯伯的老年痴呆,笑漾去山西吕梁山深处的一座道观,求道长邬眉研制的灵丹妙药。道长强调:他给的药只是一味辅药,主药则是女人。她大吃一惊,道长道其因:“要把一个男人内心里尚存的一点清醒意识唤起并使其逐渐扩张,当然需要药物调整;但最好的手段是让他接触年轻女性,异性之间爱的力量是一种巨大最原始的力量,只有它能透过厚重的无意识之墙,渗透到那尚在的一点点清醒意识层里。”笑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问他们如何接触:道长开示:“吃奶……让病人噙住年轻女性的奶头。吃奶是人出了母腹之后学会的第一个动作,在这个属于本能动作里,饱含着人对活着和延续生命的全部向往。这个动作男人一生中重复多次,最初是在母亲那里,后来是在情人那里,对它的记忆深入每个男人的骨髓,极其深刻,唤醒对这个动作的记忆最有可能!而一旦唤醒了对这个动作的记忆,就可能使其产生连带记忆,他忆起的内容就会逐渐增多。”16

批评者质问:这段情节令女性读者非常难堪,显示出作家很不得体的天真想象。作家把这个情节置于书尾,大概是想借此形成交响乐的华彩乐段,绕梁三日荡气回肠,然而,这种审美观、这样的想象力真是令人想捂住双眼。

一道难题。用吃奶治疗男性老年痴呆症,按照社会伦理原则判断,它属于不道德行为;而按照个人伦理要求来判断,它则属于个人道德行为,虽不提倡,却可以理解。个人伦理相当于李泽厚所说的道德。李泽厚研究人性,将伦理界定为外在的社会对人的行为的规范和要求,通常指社会的秩序、制度、法制等等,将道德界定为人的内在性,即个体的行为、态度及其心理状态。道德是伦理的内化,伦理是道德的外化。刘小枫将研究伦理的伦理学分为理性伦理学和叙事伦理学:“理性伦理学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进而制造出一些理则,让个人随缘而来的性情通过教育培育符合这些理则。”这些理则,就是理性伦理,即李泽厚所说的社会伦理。“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理论诉求。”17这些伦理诉求就是叙事伦理,亦即我所说的个人伦理。二者之区别,理性伦理关心道德的普遍性,而叙事伦理则关心道德的特殊性,即从个体的独特命运的例外情形,去探问生活感觉的意义,紧紧搂抱个人的命运,而不可能编织出具有社会群体规范性的理论原则。

批评者指责吃奶情节,其观念来自社会伦理/ 理性伦理强调的道德的普遍性,而吃奶治疗男性老年痴呆症则是个特殊性。道长告诉笑漾,任何一种病落到某个人身上,都有特殊性,不能拿已有的医学结论来套。特殊性只能用特殊性来对待,关键在于笑漾的道德诉求。作为陪护员,她完全有理由拒绝这种有失贞洁、有伤大雅甚至有伤大德的特殊治疗方法,但作为感恩者和良知者,她的人性能力超越了社会伦理的规范而遵从内心的道德诉求,纯属个人行为,无可指责。问题在于,这是文学,即便是个人的道德诉求,也要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社会伦理的规约,其特殊性的表现要恰到好处,充分地掌握好“度”,既能为社会伦理所接受,又能畅发个人道德诉求。

道理可以这么说,但它经不起追问和反证。我们所不愿看到的伦理悖论及伦理困境出现了:无论肯定或否定一方,都必然伤害另一方。伦理困境的形成是基于伦理观念在二者之间不能兼容,即彼此不能以对方为前提,相反则以对方为对立面的情况下产生的。

呜呼!我该如何评说?谁能为我解惑呢?

注释:

①王达敏:《余华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75 页。

②③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46、217 页。

④参见周大新《天黑之前》,《长篇小说选刊》2018 年第3 期。

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 周大新:《天黑得很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38、42、103-104、153、154、155、156、156-157、192、237、239、254-255 页。

17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 年版,第3 页。

[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