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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长篇专号(春卷)|陈希我:心(节选)

来源:《收获》2019长篇专号(春卷) | 陈希我  2019年04月03日08:57

《心!》简介

日籍华人林修身将财产“裸捐”后患“心碎症”去世。“我”作为记者开始追寻他的生平。他原是中国东南沿海的疍民,孤身流落到日本。在众多知情人的讲述里,他的形象就像外号“U”一样,极端对立,复杂多面。而被讲述者林修身也在阴阳界掊心自述,忏悔和拷问自己在战争、情欲、爱恨、身心之间的撕扯,可他已在阴间的妻子香织出来戳穿:这忏悔也不过是自诩的策略,这心也不过是幽深的“容器”。但即使是这颗心,它确实存在吗?

这里,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

——费·陀思妥耶夫斯基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鲁迅

八月一日,一艘中国帆船载杂物由福州抵达,十时左右,

看守发现长崎湾外六英里处有一艘帆船。

——远藤周作《沉默》

人物

林修身(又名“U”、“呦”、林光、长谷川光、长谷川龙)

林北方:横滨中国料理店“佛跳墙”少东家

林老板:横滨中国料理店“佛跳墙”老板

长谷川幸之助:长谷川远洋船运社社长

长谷川香织:林修身夫人,长谷川幸之助之女

林太郎:林修身与长谷川香织之子

佐伯照子:长谷川家女佣

坂本胜三:长谷川远洋船运“光”号船长

森达矢:长谷川远洋船运“光”号水手

李香草:巨港日军集中营劳工

迈克尔·佩恩:巨港日军集中营美军俘虏

林修身父亲:中国疍民

远藤神父

司空医生

第一章

心碎

一天,一个人走进医院,对医生说:“我的心碎了!”

医生愣愣瞅着他,眼角一个抽搐。正要笑,笑声已从对面助手那里发出了。医生马上严肃下来。助手也赶忙用圆珠笔做出敲牙动作,咧着嘴。他有蛀牙。

“您是说,心脏不舒服?”医生问病人。

“碎了!”他说。

心哪里会碎?所谓心碎不过是一种修辞。或是对方在开玩笑?这是一个老人,看上去已有八十多岁了。但他确实右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他的眼珠惊恐乱转,好像真的瞧见自己的心碎掉了。医生叹了口气,又问:

“哪里不舒服吗?”

“碎了……”对方仍然说。

能这么说话,说明他还不太难受。医生想。但病人突然伸出左手,好像要去抓桌上的听诊器。医生迅速把听诊器一收,又去收笔和处方笺,通通划进抽屉。这使得他再开始给病人诊断时,多费了一些时间。再看病人,病人已经趴在桌沿上了。医生紧张起来。

“您详细描述一下……”

老人已经不能抬起头来了,只把头顶对着医生。他的脑袋像婴儿,只有细细的胎毛一样的毛发。皮肤很白,白得有点透明,可以瞧见血管。医生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汗水潸然淌下,沾医生满手。医生甩着手,茫然四顾,才发现没有人陪同病人。后来医生喊冤:这么大年纪了,竟然没人陪同,叫医院怎么办?医生站起身,到诊室外喊护士。没有护士应,医生又支使助理去叫领导。

院长来了,说这人好像在昨天报纸上见过,是从日本来的什么人物,就住在离医院不远的饭店。他应该有人陪伴回国的。再询问老人,助理抢在诊室门口,只消老人一开口,他就会像子弹一样飞出去找人。老人听要叫人,竟然可以仰起头来。但他使劲摇头。他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摇头,好像把最后的力气全拼出来了。院长就摆手安慰他:“好,好,我们不找……”他才又耷拉下脑袋,几乎同时,他身体猝然像被抽空了,瘫在地上。

判断是急性心梗。就地抢救,同时采集血液标本,检查超声心电图。但病人没有抢救过来。

日本那边亲属要求把尸体运回日本。包机的事,他们可以解决。家属一再强调不要给尸体换衣服。当时中方担心被日方追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当然照办。尸体运回日本后,这边就着手处理相关人员,医生被停职审查了。

医生姓司空。在往后的几年里,司空医生一直纳闷这患者患的究竟是什么病,当时患者整个心室失去了收缩功能,这种情况从没有见过。另外,患者心肌酶并没有预计的那么高,只是比正常值高出少许。直到五年后,一个叫佐藤的日本医生才发现了一种特异的心脏病,病发时,还真是心苞破裂。这种病,后来被命名为StressInduced Cardiomyopathy,中国称为“心碎综合征”。

但一般来说,只有绝经期妇女才会患上这个病,因为雌性荷尔蒙的流失。五年后佐藤医生拿到当年的病历时,一度怀疑是中国方面做事马虎,把性别写错了。好在死者的儿子证明,死去的是他的父亲。当然,即使没有死者儿子证明,那倒霉的中国医生司空也不可能再倒霉了。时过境迁,一九九〇年,作为西方阵营的日本与中国已过了“蜜月期”。

第二章

盖棺

去世的人叫林修身,日本长谷川商会会长。他是作为爱国华人被邀请回国的。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五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纪念日,这日子让正处“蜜月期”的中日两国有点尴尬。最后中方决定,把侧重点放在爱国主题上,结合招商引资,邀请海外同胞与侨胞回国联谊,林修身就在被邀之列。

其时,我在日本为系列专题做采访,这个林修身并非我的采访对象。之所以临时决定专访他,是因为他在北京有个壮举,他表示要把全部财产捐出去。

据大使馆人员介绍,这个林修身总是强调他的姓氏应读作lin,是中国姓。这确实就是中国人名字。我看着“修身”二字,想象着他的形象。那时国内人普遍赞叹日本,但我的逆反性格让我不愿人云亦云。我习惯于去挖日本的缺陷,比如日本人的神情我就很不喜欢。我想象非日本人的林修身应该是气宇轩昂的,讲礼仪,但不像日本人那样刻意谦卑。他知大义,择善而从,他回祖国捐资就是一个例证。

据说那天在北京,国家领导人接见来宾。“现在想起来,当时就发现他脸色很红。”过后在场的人回忆说,“但没有人把注意力停留在他身上。气氛很好,领导人很亲切,中国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大家都想为祖国出力,畅谈甚欢。这个林修身也很高兴,发言时,他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回忆者描述的林修身外表,竟跟我想象的大相径庭。这个林修身,脸和身材都圆溜溜的,就像小孩。当时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他的手臂不停地舞动着。这让他更显得幼稚。他张开了嘴,他嘴里没有牙齿,空空的也像刚出生的婴儿。他猛地迸出一句话:

“我要裸捐!”

那时候还没有“裸捐”这词,没有人听明白。人家以为是他发音问题,他是福建口音。在场相当多的人说福建话,但也听不懂,原来他们说的是闽南话,而他是福州人。他又攮着舌头说了一遍,有人听清了。“就是naked donation。”有人向领导人解释,“或者是allout donation……”。

但这简直失礼,岂非把领导人当作不会英语的人。领导人还真懂英语,手掌一竖,表示明白。很多人也都明白了。但“裸捐”这词也太不庄重了,特别是在这种场合,大家都有点尴尬。有人在心里想:他还真是从日本来的。

但领导人也用“裸捐”这词。领导说:“裸捐,好!什么叫‘海外赤子’?‘赤子’就是‘裸’,这就是‘赤子’啊!”

大家鼓起掌来。这使得这个林修身一下子成了明星,媒体大量报道。消息传到了日本,大使馆推荐我采访他。我算了一下日程,等他回国,我还在日本,到时候再采访他不迟。我做的是深度报道,但必须先跟他预约一下。我就给他在北京下榻的饭店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他哼哼哈哈的,我想是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约好具体时间,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离世了。

我随大使馆人员去他家吊唁。他住在横滨元町。老远就听到了哭丧的声音。葬礼是中式的,哭丧声是从扩音喇叭传出来的。日本人喜欢安静,难道不会造成扰民?我后来知道,真有邻居来提醒过。但丧家没有收敛。邻居就托町内会来说,丧家还是不理睬。町内会就反映到了社区建设委员会。社区建设委员会倒反过来说服町内会的人,说丧者毕竟是中国人。

“知道是中国人。让人很舒服的一个人。”町内会的人说。这大概是日本邻居对这中国人的普遍评价。“修身,修身先生,确实,人如其名,但这下怎么会这样?”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习俗。”建设委员会的人说,“现在不是日中友好吗?”

“这是扰民的理由吗?”

“当然不是。”建设委员会的人改变了策略,“毕竟是生命最后的告别嘛!按自己国家风俗办一场,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包涵包涵!”

实际上,建设委员会已被横滨日中友好协会打过了招呼。而横滨日中友好协会,则是受了日本华商会的委托。说是林修身先生德高望重,生前做了很多对国家和社会有益的事,又是日中友好名人,家属提出的要求,理应得到满足。

但即使是中国丧俗,哭丧也不至于要用扩音喇叭。当时国内是有一些爱显摆的丧家这么做,但这个林修身,不是早已生活在国外了吗?

据说这是死者生前要求的。到了晚年,他多次向儿子说起葬礼的做法。

不仅有哭丧,还有乐队。国内丧礼也有用乐队,但这里是两个乐队,一个中国民族乐队,一个西洋乐队,并且统一着装。西洋乐队着西洋军乐队服,但民族乐队所穿的服装有点莫名其妙。我试着问乐队人员,回答说是中国传统服装。哪个年代的?对方也答不上来,只说戏剧上都这么穿的。我倒是曾看过一篇探究中国戏服的文章,“衣箱规制”是以明朝生活服饰为基础的,再参照其他朝代。为什么是明朝?明朝是最后一个汉人的王朝。但这种说法未必站得住,明之前就没有外族统治?清之后的民国呢?也许戏服嘛,就是戏服。人生如戏,有什么可较真的?

而且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探究传统,简直迂腐。一个世纪来,“新文化”“新生活”运动,还有战乱,然后“破四旧”“文革”然后是“新启蒙”,传统已像被打掉的一排牙,噼啪四溅,无处捡了。就是若干年后掀起“文化寻根”浪潮,传统也更多的只是作为批判对象。就是捡回来,也难以接上血脉。有一种说法:传统在海外保持了下来。远离祖国的中国人,更珍惜自己的母国文化。我曾去横滨中华街,那里的关帝庙确实像模像样的。但这个林修身的丧仪让我觉得,所谓海外保留的传统也是可疑的。

我发现竟然有人在画十字。难道丧主是信教的?这让我惶惑。如果丧主是教徒,那么我该行什么礼?比如天主教,我印象中天主教徒前往外教丧家吊唁,是禁行圣礼的。那么反过来呢?外教人对教徒该怎么做?好在他的儿子是跪着叩头答谢的,牌位上也没有写“神”“灵”,写的是“显考”。

但确实没有念经的。中式天主教葬礼是不念经的。牌位可以按中式写,还可以在牌位前行本地之礼。也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但这句来自《中庸》的话,被天主教做了特殊的阐释,在“事死”与“事生”之间建起类比,把重点放在“如”字上。既是“如”,那就不是“是”,那么牌位只是个假借的类似物,灵魂并不在牌位上。

这个林修身,灵魂在哪里?

……

陈希我,福建人,作家、文学博士。曾留学日本,现供职于国内大学。主要作品有小说《抓痒》《冒犯书》《大势》《移民》《我疼》《命》,随笔集《真日本》《我的后悔录》,学术专著《享虐的文学》等。作品曾获英国笔会奖、人民文学奖、《文学报》新批评文学评论奖,登首届《收获》排行榜,进入美国《洛杉矶书评》中国当代最佳小说12部,五次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日等多种文字。英国《经济学人》称其为“特立独行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