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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2期|陈富强:国企干部(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2期 | 陈富强  2019年04月03日08:49

从大地集团总部大楼出来,马三站在寒风凛冽的北京西长安街,忽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虽然时节不过阳历十一月初,按节气算,是立冬刚过,但是北京的天气已经仿佛隆冬,让来自江南的马三有恍若隔世之感。上午,马三是直接从单位出发去的火车站,因为赶时间,送站的司机在密集的车流中见缝插针,左右突围,终于赶上十点半的高铁,疾驰五个多小时,就到达北京南站,打个车直驱大地集团总部。出门匆忙,马三来不及去家里取御寒的衣服,竟然穿着上班的一套行头就上路。要知道此时的江南,正秋意盎然、艳阳高照,而北京却早已寒风凛冽,并且已经飘过今年的第一场雪了。

随马三同行的是下属周小瑜。周小瑜用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个粽子,看不见一条曲线,与马三的衣衫单薄形成鲜明对照。望着不时打着寒战的马三,周小瑜建议马三去商场买件冬衣,马三摇摇头,说,办完事再说。周小瑜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不然,我就没了革命的领路人。马三啼笑皆非,每次马三情绪起伏,周小瑜总能三言两语就让马三的脸阴转多云。我跟你说过好多次,我们的工作性质,办公室柜子里必须备齐四季衣服,以防不时之需,你总是不听。马三说,我备了,前两天专门从家里拿了件加厚外套去干洗,说好今天上午可以取的,但没想到一上班就让老大叫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取衣服的事给忘了。

周小瑜问,我们现在怎么办?马三说,还能怎么办?老大说了,这次要是不能把同业对标的指标搞上去,进不了标杆,就让我别回去,死在北京算了。周小瑜说,我胆小,你可别吓我,你要是死在北京了,我回去怎么向嫂子交代呀?说你是冻死的?难说要我前赴后继?马三说,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坐的同一班高铁,我回不去,你也别想回家。来时我就交代你了,只买单程票的。周小瑜高声喊,原来如此,开始我还奇怪怎么不买往返票,你真是要破釜沉舟不成?马三说,要是破釜沉舟能够完成老大交办的任务,也可以一试,总之,不把事情办好,我们就留在北京,多呼吸呼吸北京的空气,权当为北京的雾霾做些贡献了。另外,我重申一遍,我在北京死了,肯定不是冻死的,而是跳进太平湖被水淹死的。周小瑜白了马三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老舍啊。我告诉你,淹死老舍的那个太平湖早没了,现在那个太平湖是后来开挖的,是假的,你真要跳,还不如去跳昆明湖呢。马三说,我为什么要跳昆明湖?周小瑜说,所以啊,你还是什么湖都不要跳了,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把贾主任说动了,把指标下滑的事给解决了。

刚才贾主任的脸色你也看到了,一副油盐不进、无动于衷的样子。你看其他单位,来的都是一二把手,我们的印象分首先就落后了。周小瑜一脸愁容,扳着手指给马三分析,来不来一把手,摆明就是一个态度,我们这个样子,两手空空,以为江南公司效益好,连续多年给集团公司贡献当年度十分之一利润,自以为了不起,可是这对标几百项指标,利润只不过其中一项,理论上讲,企业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追求利润最大化,可是马经理你别忘了,咱们可是大地集团啊,大地集团是什么企业?是财富五百强啊。马三转过脸,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周小瑜一眼,说,大地集团怎么了?财富五百强又怎么了?就因为大地集团是财富五百强更应该以效益利润为中心了?周小瑜辩解,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的五百强,和西方的五百强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比如效益和利润,在国外是无可争辩的塔尖,是结果,到了大地,放在对标管理这个大框框里,就不是万能的。要不然,为什么咱们单位效益这么好,这么多年被集团总部入选的典型经验还不如东三省?甚至还不如中西部的湖北青海?有不少还是亏损单位呢。马三听了,脸色顿时阴郁下来,说,先回酒店。周小瑜拦下一辆出租车,马三上车后一言不发,司机操一口京腔,欲与乘客来一番内容广泛的对话,从后视镜一瞧男人的脸色,就识趣地闭嘴了。倒是周小瑜善解人意,陪着笑脸与司机聊北京的雪,又具体聊了令人头痛的雾霾,刚准备聊北京的房价,酒店到了,周小瑜一脸抱歉钻出车门,想去拉后座的门,马三早已钻了出来,沉着脸,把车门一摔,大步往门里走。周小瑜付了车钱,小跑着才勉强跟上马三的脚步。

马三是江南公司的企管部经理,负责同业对标。每到年底,马三的心跳就跟着指标曲线起伏。但今年的曲线有些邪门,单位的经营状况很好,光利润一项,就比上一年度有超过10个百分点的增长,在大地集团系统内部不敢说遥遥领先,进入第一方阵前三是绝对没问题的,其他几项关键指标,也都完成得不错。照理,马三完全有理由让心跳均衡一些。但一上班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让马三一下心惊肉跳。打电话的是马三的大学同学,姓江,原先在河南,后来调去集团总部。在大学时与马三住一个宿舍,关系一向不错,逢年过节,马三去拜访集团对口部门大小领导,总不忘给这位昔日的江同学也顺带捎上一份。所以说这位江同学是马三安插在集团总部的卧底也不为过,虽然不少情报价值不高,但对于把准集团总部重要决策的脉搏,还是无可替代的。遗憾的是,虽说这位江同学人在集团总部,但不过一枚小小主任科员,对标的事,难以直接帮上忙,好在他也能通过自己的关系网隔三差五给马三提供一些信息,对于马三来说,就已足够。这次,江同学在电话里告诉马三,最近有好几家单位的头头到北京,请有关部门的主任喝茶,他所在部门的主任也去了。今天一早部门开例会,主任说,今年的对标曲线会有明显起伏,经营业绩一向走在前面的江南公司有好些单项指标都落到后面去了,估计要进入综合标杆行列有困难。我想,此事非同小可,赶紧溜出来跟你通报一声。马三一听,有天打五雷轰之感,脸色顿时变了,他搁下电话,半天回不过神来,连周小瑜进来也没发觉。周小瑜见马三脸色苍白,问他哪儿不舒服。马三没理她,一脸仓皇,径直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就夺门而出。

马三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以后了。他打电话给周小瑜,告诉她立刻买两张去北京的高铁车票。周小瑜问,谁去?单程票还是往返票?马三说,还用问,我,还有你,只买单程票。你买好票到我这儿来一下。周小瑜在网上订好票,推开马三办公室的门。马三看着周小瑜,好久不出声。周小瑜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说,我身上没有开花呀?马三长叹一声:没有天理呀!周小瑜疑惑地望着自己这位上司,刚过不惑,头发就已经渐渐灰白。马三的头发由乌黑到灰白,好像就这两三年的事,以前马三在运营部当总监的时候,算得上机关的帅哥,但自从调到这个企管部,管上对标的事情以后,时间在马三的身上仿佛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以狂奔的速度向前疯跑。不到三年时间,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渐渐灰里见白了。只有周小瑜知道,这不仅是累的,更多的是忧的。要是年底对标结果出来,江南公司落到大地集团第一方阵的后面,没有进入标杆行列,这年,就别想过太平了。

听了马三转述江同学的电话内容,周小瑜也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以为,今年的情况会乐观一些,从江南公司各项业绩指标与其他公司对比来看,排名还有望比去年更进一步。哪想到,快要排队摘果子了,半路上又突然插进好几个不守规则的,一下就把队形搞乱了。周小瑜理解,刚才马三是向老大汇报去了,肯定挨了不少骂。老大姓丛,是从集团总部空降下来的,山西人,喜好面食,只喝汾酒。到江南,吃不到地道的面食,就专门从山西请了个做面食的厨师。江南不产白酒,只酿黄酒,丛老大又定时从山西运来汾酒。丛老大脾气耿直,也火爆,有一次,他把一个下属叫去谈工作,结果话不投机,两人就争了起来。那个下属是山东人,脾气也不是一般的温柔敦厚,在一个细节问题上,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结果双方的喉咙都响了起来。惹得丛老大火冒三丈,说,你敢顶我?说着,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向下属扔过去,还好那个下属闪得快,要是砸中脑袋,肯定头破血流,说不定,还砸出一个杯大的洞。他喜欢下属们叫他老大,要是下属的工作顺自己的意了,就请下属喝自己从山西运来的汾酒。若是气不顺了,会当着众人的面一顿臭骂,让下属下不来台。偶尔风闻有下属暗地里因为工作压力大发点牢骚,说几句怪话,丛老大也不放过,大会小会重申他的观点:你要是觉得江南公司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请你另谋高就,没人拦你。一些基层单位和机关部门工作不顺利时,他对主要负责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我要你何用,不如去跳楼算了”。马三的前任,就因为年度对标结果不理想,人没跳楼,但职务让丛老大给撤了。丛老大强硬的管理方式,在江南公司引起很大争议,特别是那些资历比较老的员工,更是背地里把丛老大骂个狗血喷头。

那一年秋天,丛老大刚到任江南公司一把手,次年一月,集团公司开年度工作会议,丛老大去了,结果发现,自己边上一排座席上,竟然搁着两个白花花的骷髅头,吓得丛老大出了一身冷汗。会议开始后才得知,这两个骷髅头是送给同业对标第二、第三方阵排名末尾的单位的。会后,丛老大欲打听是谁这么缺德,想出这么个没品位又吓人的设计。丛老大在集团办公厅的一位昔日部下把丛老大拉到一边,悄悄说,这是老板的主意。老部下说的老板自然就是集团总裁雷鸣了。丛老大心里一阵紧张,幸好没当着雷总裁身边的人打听是谁缺德,要不然,下一次就轮到自己去和骷髅头为伍了。

在大地集团内部大小有点职务的人,都知道雷总爱喝白酒,且只喝茅台。所以,凡雷总参与的宴请,大家一律喝茅台,原先不会喝酒的,或者只有一杯啤酒量的领导,也拼命学喝白酒。席间,雷总也不劝酒,以身作则,一瓶茅台放在手边,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一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瓶茅台,看上去蔚为壮观。一餐下来,谁也不知道雷总喝了几瓶茅台,因为除了他手边的那一瓶,全场每一个人都会向他敬酒,并且都会携着酒瓶去敬,雷总也大度,对敬酒的,来者不拒,敬酒者见雷总干了,就赶紧给他满上。如此一来,雷总喝下的总量就难以控制与计算。好在雷总是真正的海量,离席时,依旧能够行走自如。底下人一级效仿一级,茅台在大地的销量直线上升。有一段时间,茅台价格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大地集团内部的人说,雷总有贡献。

有一次,雷总要去中部省份的几家单位调研,其中有三百多公里走的是高速,需要途中用餐,大地集团办公厅传达雷总指示,午餐就安排在高速服务区,不要搞特殊。接待的省公司派人以普通乘客的身份先沿途走了一遍,发现一个大问题,途中有三个高速服务区,从时间的安排上,这三百多公里区间的第二个服务区恰好是用餐时间,但工作人员发现,这家服务区的餐厅设施极为简陋,菜肴更是难以下咽。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洗手间,卫生状况堪忧,一进洗手间,就有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更加糟糕的是,小便池子常常会堵塞,一堵塞,小便就会漫溢出来,让人无法下脚。打前站的人回省公司一汇报,一把手当即拍板,出资对这个服务区和洗手间进行重新装修,尤其是餐厅,特别隔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至于厨师,当天由公司食堂派过去,菜不能过于精致高档,但又不可粗而无味。中午不能上茅台,但要备上。至于洗手间,当天也要由公司派出人员值班,保证地面不留一点灰尘,小便池通畅而无异味。为防止地滑,洗手间进口处要铺上防滑垫。

事后,丛老大听说这个过程,特意在内部会议上讲了。他说,江南公司与中部省公司在这方面的差距,不是一点点,而是非常大,大家都要认真反思一下,如果雷总走江南省境内高速,我们会不会想得那么慎密?一些实力不如江南的公司为何能够在大地重要会议上屡获雷总点评赞扬,肯定有他们的过人之处,这个案例之经典,在大地前无古人,大家一定要剖析再剖析、反思再反思、学习再学习。

江南公司多年入列大地集团同业对标第一方阵,排序上有先有后,但一般总在前三徘徊,不少单项指标还进入标杆。丛老大不至于去坐骷髅头的位置,但骄兵必败,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让江南公司始终处于领先,但不领头的地位。丛老大在集团总部机关韬光养晦多年,对集团的内部运作了如指掌,他当然清楚,这个对标,不过是拾西方人的牙慧,也许初衷是好的,但一进入中国,尤其是为大地集团所用,对到后来就彻底变质了,把“工夫在诗外”用在这个同业对标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但就是这样一根鸡肋,因为雷总裁当作宝贝,捧在掌心,整个系统就得跟着旋转。江南公司效益不错,不等于对标成绩就一定很好,效益与对标结果往往不成正比,丛老大太清楚其中的奥妙了。所以他到任后,专门把企管职能从办公室分离出来,成立独立的企管部,主要任务就是让同业对标保持在集团公司的领先地位。他的最低要求是别的公司能把死的说活了,江南公司只要把原来就是活的说成活的就好。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丛老大的意料,光是把活的说成活的还远远不够。因为他发现,那些原本是死的被说成活的,居然比原来就是活的还神采飞扬。丛老大在光火的同时,开始排查江南公司的不足,他发现,公司各部门的经理、总监如果没有非去不可的会议,很少主动去北京的集团总部,这在丛老大看来是不可原谅的缺憾,江南公司这么多年埋头苦干,业绩、效益都领先于大地其他子公司,同业对标的排名居然总是做千年老二,有时还落到老三老四的位置,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是江南公司入选集团的典型经验竟然还不如一些中西部公司,这让丛老大十分生气。很显然,仅就这一点,江南公司就吃了暗亏,因为硬性指标是没法修正的,但不少软指标则可上可下、可前可后,里边的工艺复杂而精湛。于是,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做出一个严厉的规定,各部门的头头必须每个月去一趟北京,找你们的对口主管部门领导喝杯茶,吃顿饭,即使一时请不到部门领导,具体工作人员也行。你们难道不懂阎王好找,小鬼难缠的道理?那几百个指标,雷总哪会有时间一一过目,还不是那些小鬼在电脑上动来动去。丛老大要求办公室做好记录备查,谁没有完成每月一次赴京汇报的任务,一律秋后算账。

那次丛老大在集团总部开会见到骷髅头,尽管自己面前是一本代表业绩良好的证书,但心里依然不是滋味,因为这一年江南公司的综合指标排名下滑了,从第一方阵的第三跌到了第五,这也是第一方阵的倒数第二名。丛老大心里不服,他了解过各公司的实际指标,江南公司落在集团第一方阵倒数第二名不符合事实。丛老大从北京回来,把具体负责对标管理的办公室副主任撤了,欲任命一位新成立的企管部经理,这才发现,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真不容易。他与班子成员商量,是不是在公司内部来个公开招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其他班子成员一致附和丛老大的提议。于是,人力资源部紧锣密鼓开始了公开招聘的筹备,为显示公开公平公正,还煞有介事地邀请了省人才交流中心,号称由第三方来具体运作这事。

此时已是岁末,按惯例,丛老大偕班子成员邀请各部门经理、总监吃年夜饭。这几年风声紧,也不敢大张旗鼓,像往年一样去高档酒店会所聚餐,只在单位食堂开席,一时,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员工餐厅倒也熙熙攘攘,符合丛老大喜欢热闹的氛围。席间,喝的是山西的汾酒。总监们纷纷去给丛老大敬酒。马三是运行部总监,自然也免不了要代表运行部去给丛老大敬上一杯。但马三不会喝酒,照例,故伎重演,以水代酒,满满斟上一杯,去给丛老大敬了。且说此时此刻,丛老大虽然酒量惊人,但无奈挡不住同僚和下属们的轮番攻击,颇有些不胜酒力,见马三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过来,就硬撑着要干个满杯。马三怕露馅,一仰脖,抢在丛老大之前把一满杯矿泉水干了。丛老大边喝边指着马三说,好样的,我看企管部经理不用公开招聘了,就他了。马三一听,头上冷汗直冒,连连推辞,说老大,我胜任不了这么重要的岗位,还是公开招聘,另选高明。哪晓得丛老大心意已决,高声喊着人力资源总监老杨的名字,当场就拍了板。

次日,为慎重起见,老杨特意去请示丛老大,企管部经理的人选是否就马三了。丛老大一看老杨递过去的马三简历,用手指敲着桌上的那张纸,果断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清华大学的硕士,酒量酒风都不错,我看非马三莫属了。老杨嗫嚅着,还想说点什么,但一看丛老大开始低头批阅文件,也不敢多言,退出老大办公室就去向马三转达丛老大指示。马三苦着脸,说老杨你是知道的,我那一杯,装的不是汾酒,是矿泉水啊。老杨笑着说,你可再别说是矿泉水了,刚才在老大办公室,我还想替你解释一下,但一转念觉得不对,要是让老大知道了,你当不当这个企管部经理事小,欺骗老大事儿就大了,你想想,欺骗老大不就等于是欺骗组织嘛。我看你清华不少同学在北京混得也不赖,你当了这个企管部经理,以后对标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人脉就是生产力,说不定哪天,你就时来运转了。

马三用一杯矿泉水假冒汾酒换来一个人人敬而远之的企管部经理职位,成为江南公司员工的私下笑谈。普通员工说丛老大以酒量论英雄,看来,不会喝酒的,得赶紧去练练,不然以后想在江南公司混个一官半职是没希望了。而中层一级的管理干部则颇有些兔死狐悲,说以后千万不要在丛老大面前耍小聪明,你再聪明,也没有上司高明,要不然,马三就是前车之鉴。马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谁让自己自作聪明呢。周小瑜原先在办公室专门具体负责对标的事儿,这次也跟到了新成立的企管部。另外,丛老大特批,又给了一个综合岗位,这样,马三手下,也有两个可使唤的人。特别是周小瑜,年过而立,一直未婚,一心扑在工作上,忙起来常常加班到深夜,工作态度和业务能力都没话可说,尤其是对一团乱麻般的对标数据能够如数家珍。更让马三钦佩的是,周小瑜编制了一张奇特的表格,可以将那些密密麻麻、枯燥刻板的数据梳理得一清二楚,让外行也能一目了然,周小瑜因此深得马三信任。第二年,马三从老杨那争取到一个主管职位,自然就给了周小瑜。这下周小瑜工作更来劲了,说她是马三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事实也如此,马三觉得,企管部要是没了周小瑜,真会变成一只没有翅膀的苍蝇。名义上自己是经理,但真正能左右局面的,是周小瑜。

在去北京的高铁上,马三的情绪一直不高,拿着本杂志却心不在焉。周小瑜察颜观色,不停地和马三聊天。她说马经理你知不知道丛老大为何只喝汾酒,却不喝其他白酒呢?照理茅台酒、五粮液总要比汾酒名气大,价格也要昂贵些。马三一听,把目光从杂志上移开,看着周小瑜。周小瑜说,我听说,丛老大爱喝汾酒与毛主席有关系呐。马三听了,又把眼睛移回原处。周小瑜笑着说,是真的,我听丛老大秘书说的。马三知道丛老大秘书是周小瑜大学校友,时不时透露些老大的小秘密给周小瑜,既无伤老大的大雅,又让周小瑜的单身生活增添一些乐趣。马三说,你们别寻老大开心了,他爱喝汾酒,不就因为他是山西人嘛。周小瑜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马三说,好,我洗耳恭听,你倒说说我那个不知的其二。

周小瑜一本正经,说那是1959年,著名的庐山会议期间,毛主席见到久违的贺子珍。两人一起用晚餐,喝的就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马三不屑地说,听你说得有时间地点还有人物,也不过无从考证的野史片段罢了。丛老大爱汾酒不喝茅台,一方面汾酒是他家乡酒,习惯那个口感了;另一方面,市场上正宗茅台不多,可以说,大多是挂羊头卖的却是狗肉。不过,说起汾酒的历史,倒是算得上白酒中的“最早国酒”。可惜丛老大眼下喝的汾酒再好,也没有毛主席那时喝的汾酒纯正了。你想,山西乃煤炭大省,水源的污染不可避免,酿酒最重要的原料自然是水,水出了问题,最悠久的酿酒工艺,也回天无力。我不喝酒,但从历史传统的汾酒产地杏花村,让我想起杜牧的名篇,倒真的是诗情画意,我估计,我到了杏花村,也忍不住会喝上一杯。

周小瑜问,你说的杜牧名篇,是不是那首《清明》?我自小就会背诵的,要不要我背给你听听?马三不置可否,周小瑜就顾自轻声朗诵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马三听了,由衷地赞叹,你朗诵诗歌的功力不浅啊。周小瑜得意地说,大学时,我可是诗社骨干呢。马三感慨地说,这诗里的杏花村是否就是山西汾酒产地,也算一桩历史悬案,好些地方都考证自己才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周小瑜说,其实,这个杏花村究竟是否在山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杜牧的诗境现在大家你争我夺,可见文学,还是蛮有价值的。马三说,文学有没有价值要看是谁写的文学,若是你我写的,就一文不值。周小瑜辩解,也不一定,杜牧也是从无名慢慢变有名的嘛。等有一天空下来,我要以马经理为原型写一部小说,放到网上去,说不定会很轰动。马三讽刺周小瑜,你能写出轰动的小说,我让你当马骑。

聊着天,马三的情绪明显好转。周小瑜提醒马三,我们走得急,什么也没准备,真的就两袖清风去见贾主任吗?马三说,到时再看,你总不好拎个礼盒去集团总部,这不是害贾主任吗?周小瑜叹一口气,说,其实我们这样和临时抱佛脚没有什么区别,你没看中西部的公司入选典型经验那么多,未必就是他们真的有那么好的经验,弱智才会相信。还不是他们平时的功课做得好,哪像我们,事到临头才想起人家。这种关系,是要文火炖汤,慢慢来的。单说总部的人去几家西部公司,不论大小,去机场登机时走的都是贵宾通道,可是我们呢,要是来个处级以下干部,走贵宾通道简直比登天还难。马三说,你讲的我了解,前些年我去西北一家公司开会,返程时到机场才发现,西北这家公司在机场设有自己的专用贵宾室,这件事在西部能做到,在江南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东西部客观存在的差异。你想想,要是江南公司在机场设了一个专属贵宾室,媒体会怎么报道?省里领导又会怎么看?既然说到这里了,我还想起上半年去中部一家公司出差,发现他们公司本部的门卫居然是武警,在江南公司本部大楼,什么时候出现过武警的身影?只有在国庆升旗时才会去邀请几名武警帮忙。所以,在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处理上,东西部的观念是有落差的,我们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周小瑜听后迟疑了一下,说,不说这个,说其他,你知不知道,西部一些公司去总部送的都是什么?说出来吓你一跳。马三说,送什么?难说送几个美女过去?周小瑜说,那倒不至于,要送美女,也不好明目张胆。马三冷笑一声,照你的逻辑,送其他的礼物就可以明目张胆了?周小瑜不计较马三的态度,说,理论上讲,送什么礼都是不可以的,但中国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马三说,也有可能例外的。周小瑜说,希望如此,看在我们效益这么好,管理这么严的份上,集团对标办会稍稍公正对待江南公司。马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刚才说西部公司都送了什么?周小瑜说,冬虫夏草。马三一听,就不作声了。

周小瑜扭头看看马三,忽然神秘地压低嗓音说,你可知,我的前上司是怎么丢的金饭碗?马三说,不是因为同业对标综合排名下滑了吗?周小瑜说,那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真正的原因是他把丛老大交代的一件事情办砸了,丛老大借故把他给开了。马三说,什么事让老大这么生气啊?周小瑜说,那一年,丛老大刚从集团办公厅副主任空降到江南公司,你想,从机关副职到地方当一把手,那就是说一不二的诸侯啊,尤其是到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多少人梦寐以求。据可靠消息,丛老大能够超越排名在他之前的几位副主任而委此重任,是一位北京的高人鼎力相助,丛老大自然要重谢。听说,那位高人只喝武夷山的大红袍,丛老大到了地方,每年的大红袍自然就由丛老大负责提供。于是,他刚到江南公司不久,就吩咐办公室派人去武夷山采买正宗大红袍,我的上司恰好分管接待这一摊,就亲自交代手下专程去了趟武夷山。你知道的,正宗大红袍十分稀有,价格也不菲。没过多久,丛老大去北京开会,特别去拜访那位高人,高人说,老丛哪,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改喝铁观音了?丛老大听得云里雾里的。高人指着角落里的几盒茶叶说,你自己打开看看。丛老大打开一看,果然全部是铁观音。丛老大不解,看着高人。高人说,这就是你寄给我的大红袍。丛老大一听,就知道自己交代的事情出差错了。而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采办的人,借公济私,在采购大红袍时,顺带买了铁观音,但在邮寄时,又阴差阳错,把铁观音当大红袍寄出了。

这下还了得,回到公司,丛老大把负责这件事情的副主任叫去,一顿咆哮,问是怎么回事,副主任其实是背了黑锅,他哪晓得这背后的猫腻。恰好,那年的同业对标结果又不理想,丛老大就把他的副主任给撤了。马三说,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不过,你那位领导也太粗心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亲自过问,至少也应该眼见为实才是。周小瑜说,谁说不是呢,只是经办的人太贪小,把顶头上司给害了。其实,办公室这样的机会多了去了,经办的人要是心术不正,很容易把握不住呢。马三说,这是一个深刻教训,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可得时刻居安思危,切不可因小失大。马三说这话的意思周小瑜明白,企管部每年也有一笔不小的资金可用,用马三的话说,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要不然,晚上睡觉也会做魇梦。

马三上任后,曾想去外省取经。周小瑜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取不到真经。马三问为何,周小瑜说,这个排名可以拧出来的水不是一点点,碗装不下,要用桶装,水才是真正的水平和功夫。但马经理你想,会有哪家公司肯告诉你,他们是通过何种方式将水灌进指标里去的?马三沉思片刻,心有不甘,照你这么说,每年大地发布的指标排名真实性不可信?周小瑜笑马三幼稚,这就像我们一些部门发布的统计数据,你是信还是不信?何况大地的数据了。你真想取经,不如在公司内部取取算了,江南公司公关部每年的对外发稿量在大地已经连续三年独占鳌头,而且阻止了好几起负面新闻事件的蔓延,为树立企业形象立下汗马功劳,在对标管理中,年年是加分项,丛老大多次在会上表扬他们,你去请教他们,这么大的发稿量是怎么做到的。马三说,这个还是算了,用钱堆出来的新闻,我听听都觉得肮脏。

说到这里,马三显得有些激动,他告诉周小瑜,去年,集团运行部要各子公司运行部提供在中央和地方媒体发表的新闻,这个新闻一定要与运行相关的。我让人去公关部要,公关部的人说,太多了,他们也无法统计,给了我们一个密码,自己到大地内部新闻系统检索,结果一检索,吓我一跳,光去年一年,与运行有关的新闻,居然超过两千条。我们报到集团,集团也不信,说最少的省,只有几十条,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又让人去公关部了解,回应说没搞错,就有这么多。由此,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力。看来我们的运行工作做得这么好了,要不然,怎么会产生这么多新闻呀?后来,公关部总监向我透露,自从丛老大到任,对外的新闻发稿量也提出要求,定下一个具体指标,要求在大地内部的排名中进前三。你想,我们哪来这么多新闻可报?只好给下属单位层层加码分解,他们想要完成指标,唯一的办法就是花钱去买。这几年下来,我们可真是救活了一些不死不活的媒体。我听了真是无话可说,这年头,媒体也堕落,进入市场了,不光地方媒体,就连国家级媒体也一样,发新闻稿明码标价,这件事要放到全世界,都是丑闻。我们却津津乐道,沉醉在排名第一的喜悦中,真是不要脸。周小瑜说,你说到点子上了,在大地,你想要好的排名,就得不要脸。公关部这一块,从上到下,逼良为娼,都是这对标排名逼的。照理,大地这么大一个集团企业,上百万员工,从事的又是服务行业,即使出点负面新闻也是正常的,在别的行业可以,但是在大地就不行,你要是出个舆情事件,到年底对标排名,就算一票否决了,一年的辛苦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每家单位都被逼得走投无路,尤其是沿海地区,人口总量大,结构复杂,出事的概率自然也高,出了事,只好花钱消灾。媒体正是看准了大地内部这一软肋,所以才敢那么肆无忌惮,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谁。

马三和周小瑜入住的是一家距离集团总部不远的如家连锁经济酒店。最近几年,江南公司紧缩差旅费开支,像马三这样级别的人出差,即使到北京,报销额度也只有三百块钱。这个价格,想在北京住星级宾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周小瑜通过携程预订了如家,虽然没有星级,但好在离集团总部比较近,来去方便。

还在高铁上,马三就给集团对标办的一位毕姓处长发了短信,约好见贾主任的具体时间。这位毕处长到江南公司调研,马三全程陪同,江南的几个著名景点悉数考察,还特意在桐乡的乌镇住了一晚。想起那天晚上,马三还有些不寒而栗。毕处长是东北人,善喝白酒。马三几乎滴酒不沾,就让周小瑜和部里另外一个综合管理员小王出马。马三陪着毕处长在景区内转悠,快到晚餐时分。周小瑜灵机一动,把马三拉到一边,说,晚上请毕处喝当地产的黄酒如何?马三点点头。周小瑜之所以这么提议,是有原因的。北方的汉子习惯喝高度白酒,却常常对江南的黄酒掉以轻心,尤其是陈年的加饭酒,起初喝起来稍带一点甜味,就放松警惕,杯换成碗,大口豪饮。往往喝不了两三瓶就烂醉如泥。这个算是江南公司对付北方客人的独门秘籍,屡试不爽。

且说当晚,毕处长听从马三建议,改喝黄酒,马三给毕处长斟酒,很仔细地给毕处长介绍黄酒的养生功效,说得头头是道。周小瑜偶尔在边上添油加醋,毕处信以为真,喝到第二杯,就嫌酒杯容量太小,要求拿碗来。喝到第三瓶,毕处感觉有些头晕,说,不能再喝了,今晚状态不佳,明天继续。马三说,毕处先回房休息,要是午夜醒了,想喝就打我电话,我陪毕处一醉方休。周小瑜和小王一边一个架着毕处的胳膊扶回房间。马三在大堂等。周小瑜和小王下来,马三问怎样,周小瑜说,衣服也没脱,就睡了。马三有些担心,明天要是毕处问起来,怎么说好?周小瑜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不要说,毕处刚才不是说了,他今天状态不好。马三一想,说,也是。你们也回房睡吧,我去外面转转。

乌镇的夜晚很安静。马三沿着河边散步,走到一排房子的屋檐下,一抬头,发现屋檐下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林家铺子”。才知道自己走到茅盾故居所在的观前街了。白天,他陪毕处来过,这会,故居已闭门谢客。马三站在先生故居门前,一门之隔,先生的灵魂曾经在此栖居。时近子夜,街上空无一人,昏黄的街灯照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马三走在灯光下,影子不时随着灯光的角度变形,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马三想,当年茅盾先生在此创作时,是否也像自己这样,在午夜的街头孑然独行?马三回望小街,就感觉有一种没有边际的寂寞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乌镇笼罩起来。

然而,马三并不知道,周小瑜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尾随马三的身影到了街上。只不过她一直跟在马三的后面有一段距离,所以,马三没有发现他的身后,并非寂静无人的街道。马三走到小镇尽头折返,在河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河水静悄悄地流过枕河人家,即使所有的生灵都睡觉了,河水也是在流动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物质是不肯停止运动的。这么想着,就有两滴泪水,顺着马三的脸颊往下淌。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三身后响起来,你哭了?马三听了,就真的哭了,眼泪止不住成串地滚落下来。周小瑜伸出双臂,在马三的头上围成一个悬空的圈。马三闻到散发自周小瑜身上的酒气,问,你还好?周小瑜说,我没事,不过几碗小酒。马三不好意思地说,真是抱歉,每回都是你冲锋陷阵。周小瑜挨着马三坐下,说,我奶奶说,适量喝点黄酒真有养生功效呢。马三无奈地说,能不喝,自然最好不喝。周小瑜说,你那次敬丛老大满杯汾酒,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马经理是海水不可斗量,哪晓得你是暗度陈仓。马三苦笑笑,说你是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就丛老大不知道。周小瑜说,你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他永久?马三说,他终究是要走的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其实,后来有几次喝酒,我已经向他表明我是真的不会喝酒。周小瑜说,在机关谋职,不会喝,真是一大缺陷呢。马三说,何尝不是,我也是事出有因,喝什么酒都过敏。

夜色一点点深沉起来。周小瑜说,有了这一回,毕处以后应该会对江南公司多些关照吧?马三说,希望如此。周小瑜问马三,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丛老大不是从总部下来的吗?他为何不直接与贾主任沟通?马三说,老大也是另有隐情。原先,在总部办公厅几个副主任中间,贾主任一直排在丛老大前面,后来丛老大突然空降到江南公司当一把手,贾主任当然不服气,心里有疙瘩也在所难免。周小瑜说,原来这样啊。现在贾主任管着对标这一块,江南公司要保住原先的江湖地位倒真的要经历坎坷了。马三说,也不一定,凡事都有个例外,也许贾主任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

周小瑜沉默了一阵,又问马三,马经理,既然这个位置这么让你为难,你为什么不向丛老大提出来换个岗位呢?马三说,谈何容易啊。要是丛老大一不高兴,说换岗位可以,你去新疆,去埃塞俄比亚吧,小瑜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再说,既然公司有这么个岗位,总得有人来干是吧?周小瑜清楚马三指的埃塞俄比亚有江南公司的建设项目,除了非洲,江南公司的建设项目还布局在国内中西部和东南亚,甚至连南美洲也插上了江南公司的旗帜。江南公司员工之所以面对丛老大的严管噤若寒蝉,就因为怕出省出国。丛老大瞅准江南公司员工,特别是中年管理层的这个心理,在管理上才敢于大刀阔斧,把机关的冗员全都编到二级单位去了。个别不听话的中层,就被安排去了外省。至于埃塞俄比亚项目管理部,则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承诺凡项目完工回公司的,统统往上提一级,所以报名去非洲的全部是年轻人,只有项目部经理年龄稍许大一些,也不过四十出头。

丛老大在江南公司树立权威的方式就是管理层的频繁交流,因为他心里和大家一样清楚,江南公司员工收益不错,轻易不会离开。丛老大在年度工作会议上,当着几百号人的面说,我就是从北京交流过来的,我带头,你们也照此办理,但凡工作需要,你就得是组织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一时,江南公司内部风声鹤唳。丛老大之前的几任老总,都是江南本土提拔起来的,对员工的管理相对人性化,即使员工的确需要去省外或国外工作,也采用相对灵活的轮值制,尽可能照顾到员工的实际困难。但丛老大一来,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打破了,交流只是一种概念,一个管理干部到了域外工程,一般没有特别原因,就得干到工程结束。尤其是国外工程,一年能回来一两次就算不错了。所以,不少江南公司从事工程管理的员工,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丛老大点将。

马三说,其实,我也想过,要是倒退十年,大不了辞职,现在不行了,小瑜你知道的,我妻子在中学教书,很累,但收入不高。上有双方老人需要我们照顾,下有孩子尚小,还有一大笔房贷,我算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要是一走,这个家就算是塌了大半边。所以,不管怎样,我死也得死在江南公司。周小瑜的眼圈湿润了,笑着说,马经理你别说得这么悲壮,天无绝人之路的,你看毕处长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难弄,我们不也用三瓶黄酒就搞定了?马三说,江南公司同业对标能否进入前三名,就靠我们小瑜了。周小瑜说,我这么伟大呀?马三说,小瑜能量还远远没有发挥,缺少机会罢了。周小瑜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可能真的可以从事更崇高的事业啊。马三笑望着周小瑜灿烂的面孔,说,其实,说心里话,我还是适合在运行部,做些技术工作。周小瑜说,你清华不是有不少同学在北京一些国家部委工作,干吗不利用他们的关系啊?马三说,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有用。再说,我也不会因为单位的事情让他们为难。开始我确实动过这个念头,我有一个关系不错的高中同班同学从北外毕业后考入外交部,因为同乡,我们在北京念书时偶尔会小聚一次,但毕业后一度失去联系。后来我管对标这事,想问问他有没有国家发改委认识的朋友,你知道,集团重大项目都要发改委审批,如果发改委有人,就好办。哪晓得我那位同学去了驻埃及使馆,妻子在国内,日子比我过得还要惨。周小瑜批评马三,马经理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那位同学是为国家的外交事业工作,自然是要做出一些家庭牺牲的。马三说,小瑜说得是,我生活在江南时间久了,意志消沉,没有锐气,只想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周小瑜说,此时此境,不谈崇高和事业,只聊风花雪月。马三说,说到风花雪月,我好奇我们小瑜这么优秀,怎么还不成家啊?周小瑜用略显忧郁的眼神望着马三说,没有遇到像马经理这么优秀的男人呗。马三赶紧摇手。周小瑜哈哈大笑,说,待我长发及腰,就把自己给嫁了。马三说,这才像话。

因为有毕处联系在先,马三在集团总部顺利见到了贾主任。马三知道贾主任与丛老大的关系比较微妙,也不敢当着贾主任的面代丛老大问候。只是如实汇报江南公司一年来的对标工作、特色亮点。贾主任不动声色,也不当着马三的面点评,听完马三汇报,说你先回江南,向老丛问个好。贾主任自始至终绝口不提对标的事,倒是他要马三问候丛老大,有些出乎马三意料。从贾主任办公室出来,门外一串人等着见贾主任,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省公司,身份和马三类似,彼此也都认识,此刻都心照不宣,点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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