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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2期|荆歌:亲爱的病人

来源:《当代》2019年第2期 | 荆歌  2019年04月03日08:42

蕾蕾觉得自己是出了问题了!她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着那个超市收银员说的话,她说,家里有了老鼠了,好可怕的尾巴,好可怕的发亮的小眼睛!养只猫来不及了,而且现在的猫都不会捉老鼠!她一边收银,一边大声跟对面的收银员说,我已经在家里放了老鼠药,几个墙角都放了,蓝色的米的那种!她还说,我真想在枕头边也撒上一些。“你没有听说过啊,老鼠把睡着的小孩的鼻子都啃掉了!”

收银员的话,还有那蓝色的毒米,几乎24小时在蕾蕾的脑子里晃。她的农行卡,因为收银员拿过了,她竟把卡也扔了。她把它扔进了马桶,轰的一下抽掉了。她打电话给银行,说她的卡被小偷偷了,要求挂失。收银员在家里放了鼠药,她的手上肯定有毒。她的手拿过了银行卡,只能把它扔掉。

她洗手洗了很久很久,她要把手上的鼠药洗净。洗了多久呢?大半瓶洗手液洗掉了,她还在洗。她要把手上的皮洗掉,就像脱下手套,把手上的皮肤撕去一层。

可是蓝色的米还在她脑子里晃荡。

你别洗了好吗?哪有这么洗手的!洗澡也不要这么长时间呢!潘亮其实也是个爱清洁的人,向来主张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他知道手是最脏的,擦一擦鼻子、摸一摸嘴,细菌就跑肚子里去了。不仅便后洗手,他进厕所小便前,也习惯洗一下手的,他说,要爱惜他的小弟弟,不能用脏手去掏它。可是他看到妻子这么洗手,实在是受不了。他听说浪费水的女人,是败家的货。他听她在卫生间洗手,水哗哗哗地流,内心无比地烦躁。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她还在洗。每次他以为这下好了,她一定结束了吧,水龙头马上就要关上,哗哗哗的水声会遽然停止,可是没有!

他几乎要抓狂了!

可是她说,你不要怪我,不要催我,你让我洗!

她一边洗,一边数数,数到一百、两百、五百、一千,甚至五千,才可以停下来。她要是不洗到这个份上,她就不能要自己的手。她几次都想把自己的手剁了!因为它脏,因为它沾上了有毒的鼠药,她不能用它来接触任何东西。什么东西碰到它,就是脏的,就有毒。如果是凳子,她就不敢再坐。如果是床,她就无法睡觉了!

而且是洗过之后,过了不久,又要洗。洗的念头,是那么顽强。手是脏的,碰过了有毒的东西,这个想法,不断地在她脑子里膨胀。没办法,只能再洗!

她对丈夫说,幸亏她还只是洗手。她在网上看到,有一个女的,和她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个女人不是洗手,而是洗澡。是的,没错,那个不幸的女人,她必须不断地不断地洗澡,长时间地洗,才能觉得心里安宁。一个昼夜24个小时,她有一半时间都在洗澡!

潘亮看着她的脸,心想,你也差不多啊!我觉得你是有一大半时间在洗手呢!

你不要拦我!蕾蕾说,有一个男孩,也是像她一样,洗手,必须洗。但是他的父母不让他洗。他们说,一直跑进卫生间洗手,不就是个神经病啊!他们骂他,打他,还把自来水的总阀关了,不让他洗。“你知道最后怎样?”她问他。不知道,他没兴趣猜谜。她说,最后,他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了。“他死了吗?”他问。是啊,她说,他跳楼了!

我会不会死啊?哪天要是我也从楼上跳下去,你就可以娶吴馨了!

潘亮说,你不要说吴馨,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会娶她。再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不会再结婚。

为什么啊?你们不是一直谈得来吗?是嫌她不漂亮啊?我觉得她很好啊!男人看女人真的和我们看女人不一样呢!为什么不结婚?你是不是和我结婚后悔了?

蕾蕾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抑郁症了!她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死了!

潘亮说,那是富贵病,普通人想得也得不上的。你这是洁癖,不是抑郁症。你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吗?那就是不快乐,不开心,快乐因子消失了,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了。而且还会失眠,很严重的失眠,睡不着,生不如死!你呢,你不要睡得太好哦!你的呼噜比男人还响!

但是潘亮也渐渐发现,妻子的情况确实是越来越严重了。她的手变得不能接触任何东西。在她看来,所有东西都是脏的。她的东西,别人不能碰,而别人的东西,只要她碰了,就一定得洗手。长时间洗,没完没了地洗。她的手果然就洗烂了!他曾经去过丝织厂,看到过那些缫丝女工,她们的手由于长年剥茧,长年泡在热水里,皮肤像溺死鬼一样,惨白、腐烂的样子。妻子的手,洗得似乎比她们更严重,甚至是变形了。洗手液成箱地买回家,很快就用完了。他们去小超市买洗手液,店里的人问他,老板你是开餐馆的?

为了减少洗手,只能把用具分开。家里共用的东西,她就不能碰。她的茶杯,放在她的床头,要喝水了,就让他去厨房拿了热水瓶来倒给她。倒水的时候,热水瓶尽量不要碰到她的茶杯。开门关门,她就会喊:潘亮,开一下门!或者:老公,帮我把门关上!

“至少你还能碰我,只要不碰我手!”她说。“要是哪儿都不能碰……”她打断他说:“要是哪儿都不能碰,我们就离婚!”她告诉他,我还算好的,网上说,有一个女的,她老公洗了澡,她不准他用毛巾擦身子,而是要用吹风机把身体上上下下吹干。她认为毛巾总是不够干净的,用毛巾擦干身体,身体还是脏的。至少你还能碰我!她说。但是潘亮真的感到悲哀,妻子的身体,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接近,必须有所顾忌地接触。千万不能碰到她的手啊!一旦碰到,她就会惊叫起来,仿佛是碰到了一条蛇。

老公!有一天她非常认真地对他说,老公,我得的不是抑郁症,而是强迫症。强迫症,你知道吗?这是和抑郁症一样的毛病,不治之症!

也会自杀吗?他问。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自杀呢?告诉你,强迫症不会自杀,你失望了吧?

正经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你得的是强迫症?

洁癖就是强迫症!强迫症最常见的症状就是洁癖,就是洗手。我网上查的,我一直在查,整整一个星期了,我天天在查,在看。我不用去医院,我肯定我比医生还懂。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不管我是抑郁症还是强迫症,你好像都忘了这回事。

潘亮开始怀疑,妻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有了这个病?是不是因为吴馨?他和吴馨,其实真的什么事都没有。那次公司几个人去日本旅游,男女不平衡,吴馨就主动提出来,她可以和男生睡一屋,她不介意。潘亮自告奋勇,说他也不介意和吴馨同房。大家都赞同,因为大家都相信潘亮的话,他和吴馨,就是哥们儿。在大家眼里,吴馨其实也真的就是个男的,没人把她当女的看。也正因为觉得坦荡无私,所以潘亮回家如实告诉了妻子。什么?这么多天你居然都是和她睡一起?蕾蕾的面孔都歪了,五官扭曲了。

我要是不说,多好啊!什么事也没有!潘亮恨自己讲了真话,他为什么要告诉她?一点生活技巧没有啊你这个笨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多星期,白天同游,晚上共枕,还说一点事都没有,谁会信?即使我信,天下人也不会信。蕾蕾伤心极了,她其实后来愿意相信丈夫没有骗她,不仅没有骗,反而是太诚实了,诚实得可恶!但是他这样做,还是伤害了她。人言可畏,传出去多难听啊?谁又会相信一点事都没有?大家不嘲笑潘亮,却会嘲笑她蕾蕾,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躺枪?

但是查看了许许多多帖子,也去一些论坛里看了,都说强迫症这种病,并没有什么诱因。也就是说,强迫症、抑郁症,还有儿童自闭症,这些奇怪的病,它们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医学至今找不到原因,跟偶然事件的刺激并不见得一定有关系。

随着学习的深入,潘亮的心也越来越沉重。各种各样的描述和分析,简直是向他展现了一幅地狱图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再也不可能轻松了!他算是深刻地了解了这种病,知道了厉害,同时也深感无奈。当岳父母在他面前抱怨时,他还充当了医生的角色。他们觉得女儿越来越古怪,不像是他们生的。潘亮就对他们说,不能怪她,她也没办法,她这是病。

“什么病?就是神经病!”岳父恨恨地说。潘亮说,她也知道自己是病态,不正常,但是她克服不了。他举例说,比方一个哑巴,他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比听的人还要着急,还更痛苦。最痛苦的是病人自己。他又举例说,咱们跟一个腿有残疾的人一起走路,我们当然会走得比他快,一定希望他像正常人那样爽爽快快地走。但是他办不到啊!所以作为家属,一定要多多理解,多关心体谅,否则,病人就太孤苦无助了!他最后又跟岳父母举了一例,说,如果你们生了一个智障孩子,你们会责怪她吗?会嫌弃她抱怨她吗?

但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岳母苦着脸说。

潘亮认识蕾蕾的时候,她白白净净的,并无特别之处。他们一起骑自行车去郊游,就在一个山坳里的果树下做爱,爬起来之后,采了树上的梨子就吃,洗都不洗。记得那时候他们经常和朋友一起打扑克牌,打升级,还有点小赌,桌子上钢镚和皱巴巴的零钱扔了一堆。一边打牌一边还嗑瓜子,蕾蕾好像完全不在意。要知道钱是最脏的,上面的细菌肯定不比厕所少。可是如今,不要说上了厕所,不要说拿了钱,就是碰了一下不是专属于她的东西,她都要洗半天手。她在那里洗啊洗啊,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她必须一心一意地洗,反反复复,数着数,让水哗哗哗地流。

你如果打扰到了她,她会很愤怒,她的狰狞,让潘亮感到吃惊。她给他的感觉是:你要是再啰唆,你要是不让我认认真真地洗手,我就杀了你!

网上有资料说,作为强迫症患者的家属,一定要充分理解、谅解、照顾患者,否则,她就有可能崩溃!当然,资料还说,作为与强迫症患者共同生活的人,也要学会保护自己,除了耐心更耐心,还要注意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生活空间,以免受到情绪的伤害。

潘亮一直都是爱清洁的人。他读大学的时候,屡次被评为“卫生标兵”。他的床铺和课桌,都是最干净最整洁的。在家里也是一样,他尚未成年,就主动承担起擦桌子拖地板的家务事。只要没事,他就拿一块抹布,把家里凡是能擦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桌面,还有桌子的每一个部件,以及椅子、柜子、镜子、脸盆架子。地板拖得锃亮。地板上那个补起裂缝的一块铜皮,常年金光闪闪,那都是潘亮的功劳。他有了一个发现,搞卫生是可以改变心情的。只要他心情不好,无聊了,或者寂寞了,或者其他种种青春期的苦闷,都可以用拖地擦桌子来解决。看到家里干净得就像大雨过后晴朗的天空,心情别提有多好了!

刚结婚的时候,他还嫌蕾蕾呢。她去了医院回来,居然不洗手。她还说,医院不脏呀,医院是最干净的地方,医院每天都消毒,每个地方都消毒。你见过医生得传染病吗?家里客人走了之后,拖鞋不洗就塞鞋柜里头了。潘亮觉得不习惯。虽然说理性地想一想,确实也无所谓,就像医院,正如她所说,确实应该是干净的地方,但是感觉总是不好,毕竟那么多的病人出出进进,他们的身体,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病菌病毒。

要是换个人,就过不下去啦!潘亮觉得,不幸中的大幸,妻子得的不是抑郁症,而只是强迫症,只是洁癖。而所谓洁癖,也可以理解为爱清洁过度了,并不见得一定是病。自己不也是爱清洁的吗?两个爱清洁的人一起过,应该是可以过得很快乐的。无非就是累一点,辛苦一点。

买这辆车之前,他们开一部摩托车,白色的,两个人合用。夫妻俩一起出去的时候,潘亮开,蕾蕾就在后座上,搂紧丈夫的腰。若是潘亮喝了酒,那就蕾蕾开。潘亮在后座上,也会搂住妻子的腰。但是她再三叮嘱他,不要碰她的头发。身体没关系,反正回家后衣服都要换掉。如果碰了她头发,回家洗澡必须同时洗头。“我今天不想洗头,今天太累了!”她说。她留着长发,洗头确实比较麻烦。她如果不洗头,只是洗澡,还算比较快,估计一个小时可以搞定了。但是如果是要洗头的,那就不好说了,两三个小时是必须的。所以,潘亮尽量不碰她,身体微微后倾,以免碰到她的头发。后来的某天,这辆摩托车她坚决不要了。因为她在小区停车库门口看到了一摊蓝色的毒米,用来药老鼠的。她确信自己驾驶的摩托车,车轮一定是轧到了毒米。“我的脑子里,整天整夜都是毒米,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受不了了,我要窒息了!”她说。那你不要开它了,我开,不行吗?你碰都不要碰它。

不行!她说,她不能看到它,甚至不能想到它!

把轮子换了,行吗?

也不行!她歇斯底里起来:拜托你不要再

说了!不要再提起这辆摩托车!

摩托车卖掉后,他们买了这辆车。

有一天他们开着车去金鸡湖,她当司机。他说,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有自己的私家车了!“是啊!”她说,“我喜欢开车的感觉,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飞翔!”两口子很幸福的样子。突然她一个急刹,差点儿被后面的施工车轧在肚子底下。怎么啦?怎么啦?

赶紧回去!赶紧回去!她颤抖着,额头上冒出汗来。

原来她看到了前面有人在喷洒药物。悬铃木每到春天,就会飘漫天的白絮。而夏天来临,又有许多的毛毛虫出现在枝叶间。所以城市绿化部门经常会给它们喷洒药水。蕾蕾不能接触毒药,她有化学品恐惧。她颤抖得近乎痉挛,手中的方向盘几乎要失控。潘亮觉得一场车祸已经在所难免,他大喊着“停停停”,车子才终于在公路中央停下来。所幸的是没有飞驰的车跟上。

洗车洗了好几遍,蕾蕾还是过不了关。洗车场不肯再洗啊,再给钱也不洗。他们觉得是遇到了神经病!于是只得换一个地方再洗。车好干净啊,倒映着马路上的一切,也把潘亮惶恐的身影映了出来。“师傅,再洗一遍吧,车里面也做清洁吧!”

尽管如此,蕾蕾还是感到心慌。这种感觉,就像碰过了钱一样。那天单位发奖金,出纳拿过来一张纸,让她在上面签名,然后给她300元现金。她拿起笔,面对奖金发放表,突然心跳怦怦,汗也出来了,有马上要窒息的感觉。“钱我不要!我不要!”她几乎是大喊,把同事吓坏了。不行,她说,我还是觉得车没洗干净,上面还是有药水!那还怎么洗呀!潘亮要抓狂了,总不见得把车卖掉吧,才开了两千公里呀!“难道要我把它开进湖里洗个澡才行?”他的嗓音也提高了,像是在对她吼。

她低下头去,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嘤嘤嘤的,好像一个幼小无助的女孩在街头。他的心一下子软了,要不是有所顾忌,怕她害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他也许会把她抱进怀里,抚摸她、安慰她,请她原谅,让她不要害怕。他对她说,没事的,我开到4S店去,让他们给车重新喷漆,整个车,全部喷一遍,好吗?你说好吗?

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每次潘亮出差回家,他都答应妻子,不会先坐马桶,而是直接剥光了自己,把所有的衣裤,里里外外,全部扔进污衣篮里,然后洗澡。洗头膏、沐浴露,都是有专用的,妻子的东西不能随便碰啊!站着小便也不行,在这个家里,他一直都是坐着大小便。她不允许他站着,怕他的小便撒在外面。但是这天,他的大便实在憋不住了,他把莲蓬头打开,让热水哗哗哗地流,却悄悄坐到了马桶上。但是她闻到了,她闻到了他的臭气。她冲进卫生间,就像撞破了他的奸情。“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激动地说,“外面那么脏,你睡了宾馆的床,坐了那里的马桶,你竟然还没洗澡,就直接坐到了自家马桶上!”

她表示不要这个马桶了,她让他明天一早就去洁具店买马桶。“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觉得伤心。她之前一直都是信任他的。他的手碰了她认为不干净的东西,她让他去洗手,他总会去洗,很听话的样子。虽然有时候他觉得烦,但是他基本不违抗,最多无奈地叹息一声。一来释放苦闷,二来也算是小小的抗议。但是他不能抗议,因为每当她感觉到他是在表达不满时,她都会说,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你有我这样的妻子很不幸。但是我有什么办法!上帝让我得了这样的病,我真的活得好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我真的不想活啊!

他一声不吭洗了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去处理马桶。先用洁厕灵浸泡,然后用清水冲洗,反反复复地冲,最后,还用掉了几包消毒湿纸巾,把马桶的每一个细小部位都来回擦了几遍。他觉得这样应该可以过关了。但是她让他不要再说,不要再提马桶干净不干净。她说,你要是再说,我的脑子里可能一个礼拜都是马桶,无法摆脱。她说,老公啊,难为你了,我知道你很辛苦,你很累,你很不容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摊上这么一个妻子,是你命不好!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想这样。我非常清楚这不正常,这是病态。但是我没办法解脱,我的脑子里躲着另外一个人,她一直在提醒我,说我害怕的事,不让我忘记。这就是病!我前世究竟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惩罚我,让我得这样的病!老公,你不知道我有多苦,我被各种各样的怪念头纠缠、折磨。那个声音告诉我,我的手很脏,黏糊糊的,很恶心!我就只能去洗手。我真的经常想死,但是我怕死,我也怕离开你。

她哭着,说着,那么可怜,那么无助。他的心很疼很痛。他确实如她所言,觉得累,觉得烦,甚至觉得倒霉!比较别的男人,别的丈夫,他们会承受这样的苦吗?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家里是这样过的,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一定会觉得好笑。但是他不能抛弃她,他知道,一旦他不要她了,她一定活不下去,一定是死路一条。只有忍,只有耐心,只有克制。因为她是病人呀!如果她不幸出了车祸,瘫痪在床,或者干脆成了植物人,你又该怎么办?放弃她吗?抛弃她吗?他做不出来!比起瘫痪和植物人,她现在最多算是一个比较麻烦的女人。而潘亮自己也是向来爱清洁的,两个人就算是特别地爱干净吧,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

甚至他会主动对她讲,老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嫌弃你的,我也是爱清洁的人,这没什么不好,非但不是病,反而是美德呢!日本这个国家,多干净啊,人家的马路上,比许多中国人的床上还干净呢!日本是全民洁癖,那是一个国家文明的体现。你不愿意拿的东西,只管叫我拿;你让我洗手,我就洗手;你让我别碰的东西,我肯定不碰。我没意见,不会抱怨的。

妻子说她脑子里住着另外一个人,她说得没错。潘亮不断地学习,在网络上了解与强迫症有关的信息,他知道,像他妻子这样的病,其实不是心理问题,而是生理异常。所以只是谈心开导,肯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只有顺应天命,尽量帮助她、照顾她。就像他喜欢举的几个例子,如果是一个哑巴,你再怎么跟他说,你要大胆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他还是不能说。或者是一个瘫痪者,你开导他人生需要坚强,你要勇敢地站起来,他即使信心百倍,也终究只能坐着。强迫症也是这样,她的脑部有生化反应异常,一个声音或者说念头老是纠缠她,不放过她,她就完全没有办法。只能成为俘虏,只能屈服于魔鬼的控制。

医院无疑是她最为恐惧的地方。自从患了强迫症,她就不再去医院。任何小毛病,都是潘亮去医院,找医生,说明状况,然后开了药回家。“那要是必须住院呢?”有人问。蕾蕾就说,不可能的,老天爷给了我这样的病,已经是对我作了这么大的惩罚,他还会让我生病住院?他不至于那么残忍的。他每次去医院,她都要叮嘱他,汽车不要停在医院的院子里。离开医院三百米的地方有一个老公园,“你把车停在那里!”她说。

他表示赞同。但是事实上,他还是把车停在了医院里。这是欺骗吗?他问自己。他回答自己:不是骗,这是善意的谎言。只要她心里不介意,车事实上停在哪里又有什么意义呢?许多时候,她让他洗手,他都是觉得根本没必要的,比如,检查了一下门锁,她就认为他的手是不洁的,因为通常进门的时候手都是脏的。但他还是听她的,去洗手。只不过有时候他并不是真洗,他把水龙头开着,让她听到水声。哗哗哗地响着,他却并没有在洗。他只是让水声告诉她,他洗过手了。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心安。

曾去问医,某个医院的精神科,下了多大的决心啊,知道恐惧会如海浪扑来。那个医生傻傻的,好像知道一点,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服药,必须药物治疗,这点他说对了,这种病,好像除了药物治疗,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他又建议住院,脱敏治疗,他说,让她在自己讨厌的环境中生活,接触她认为脏的东西,不洗手,或者少洗手,慢慢地就适应了,不会那么敏感了。这真是一个操蛋的建议!看到妻子眼睛里恐惧的光,看她害怕紧张的样子,似乎他是要把她送进疯人院,似乎是要把她投入监狱,要将她一个人抛在无人的山谷,甚至,甚至是送她去死……潘亮的心很痛,他果断地否决了医生的提议,不可能!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他绝对不会把她留在医院。走,我们回家!他像一位英雄,一名侠士,要带她回家。回家,那里没有肮脏,没有恐惧,那里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侵害,想洗手就洗手,想洗多久就洗多久,没有人歧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催促。他拉住妻子的手,雄赳赳地离开了诊室,向医院大门走去。

可是她的手缩掉了。

她的父亲肺部手术,从检查到手术,到办理出院,整整一个月,她都没有踏进医院半步。医院,这是一个与地狱同义的地方,甚至只是说起它,都会令她惊恐万状。不必劝她,不要相信思想工作,她很清楚,自己就是病态,事实上完全不用害怕,但是恐惧如洪水,铺天盖地,要淹没一切,要让世界顷刻毁灭!她的心脏,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排山倒海的恐惧。她听到自己碎了,看见自己被碾压成土,世界在滚烫的熔岩底下翻滚,天地倾斜倒置,分崩离析,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没有人知道这恐惧有多么巨大。

她在漆黑的房间里哭泣。她感到愧疚,因为自责,她掐破了自己的脸,咬开了自己的手指,她把无名指的半片指甲都啃掉了。潘亮打开灯,看到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她说,白天她遇到了父母的邻居,问起她父亲的病情。邻居说,蕾蕾,你要多陪陪你爸爸啊,孝顺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现在孝顺的子女越来越少了!

我还算人吗?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不孝女,是世界上最没良心的女儿!我被所有的人鄙视,我成了不孝的典型。爸爸你恨我吧,为我伤心,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唯一盼望的,就是自己早点死。让我重新投胎,变成你们家的牛马,来弥补我今生的不孝!或者变成一条狗,与你们寸步不离,忠心耿耿,为你们看家护院,以报答前世的养育之恩。至于今生,请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潘亮站在灯下,看自己的影子,把妻子覆盖。她娇小的身体,在黑影中抽搐。这个背上了不孝之名的可怜人,她的内心,是那么的混沌可怖,在这个凄凉的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她,甚至没有一种方法可以帮助她。是我吗?我可以吗?他自问。

我不行,他说。他也感到了无助,甚至绝望。老天爷,为什么人类会罹此顽症?为什么她的脑子里,要住进一个魔鬼?为什么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有这么多无端的痛苦降临人间,降临到他们家,分分秒秒都在摧毁他们的生活?

可是他没有表达他的绝望,他打起精神对她说,不用担心,你不要那么想。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我不分彼此。我去医院,就是你去了医院。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代替你做的。我做得不会比别的子女差,如果是你亲自去做,也不一定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去做了,做得还不错,那就是你的功劳,你的付出,你应该感到无愧于心,因为这些就是你做的。作为女儿,你不仅做了该做的一切,而且还做得那么好。事实就是这样,你还会内疚吗?你还要自责吗?

她扑到她的枕头上痛哭起来。看她抱着枕头,而不是抱着他,潘亮感到心里苦苦的,鼻子酸酸的。

辛苦你了,潘亮!老公,你辛苦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她抬起的脸,她的憔悴在灯下让他吃惊。她还年轻,平时工作一点都不忙,也没有压力。回家以后,大部分的家务他都干了,买菜、做饭、洗碗,他都包了。因为保姆和钟点工都不能进门,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干。而她回到家里,没有别的事,就是洗洗洗。除了洗手,就是洗衣服。不同的衣服,用不同的盆、不同的肥皂,甚至不同的洗衣机、不同的衣架。洗,这个字,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覆盖了她全部的人生。她的内心,被另一个人纠缠,没完没了,以致她心力交瘁,面目沧桑。老天爷,魔鬼的力量是神奇的,它让一张正当年的脸孔变得如此憔悴不堪!她的心灵,一定是被蹂躏得干涸板结寸草不生吧。

潘亮发现自己也渐渐变得不正常了。和她一起走在路上,他会特别紧张。人群中某个人喉咙里发出的怪声,总是瞬间刺激他的神经,是不是要吐痰?他害怕妻子听到,怕她看到。在他们眼里,中国人中,十个至少有四五个是会随地吐痰的。他们敏感地躲避着这些人。让开!他或她走在街上,常常会突然这么叫嚷起来,有时候吓到了彼此。需要躲避的不仅是嗓子口突然响起的痰的声音,还有地上莫名其妙的污迹。还有空中滴下来的液体,也许是鸟粪,也许是空调水,也许是一些超乎想象的黏黏的液体。在人群密集的地方,还经常会有人蹭到他们,或者手推童车和行李箱撞到他们的脚。他们在大街小巷,仿佛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无论多么警惕,终究难免被玷污。通常的情形都是,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脱去外套,脱掉裤子,去卫生间洗洗洗。头发到身体,反反复复地洗。即使潘亮,也是这样。他判断自己并没有洁癖,没有强迫症,但是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强迫行为。至少,他的紧张是因为太过担心她会紧张,他的恐惧也是生怕她因此而恐惧。

他们一度曾经想移民日本,因为日本的清洁,能够让她放松。她生活在目下的环境中,实在太紧张了。她总是会避开上下班高峰时单位的电梯。因为那些坐电梯的人,实在是太让她感到恐惧了。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外面的就往里面挤。进了电梯,更是前胸贴后背,让她无法呼吸。

总不见得封闭在家中不出门呀!她不是自闭症,除了怕脏,怕化学品,其他似乎都很正常。但是出门实在太困难了!她不能用公共厕所,所以在外不敢喝水,以避免如厕。有次在餐厅吃坏了肚子,赶回家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他驾车一路狂奔,去找大宾馆。宾馆的洗手间,勉强可以使用。只是她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体与马桶直接接触。麻烦的是,如厕前她至少要洗二十分钟手。手不洗,就不能碰自己的衣裤,更不能碰自己的身体。当然便后洗手,时间就更长了。

他们曾经试图让她像男人一样站着小便。在网店选购了许多种款式的一次性女用站便器,最终却彻底放弃。因为使用起来太麻烦,一不小心会搞得更加狼狈不堪。

蕾蕾吃过一阵药,似乎没什么作用,人倒吹了气似的胖了出来。那个药对不对?你没有精神病,为什么吃这种药?潘亮的心里,是忌讳着“精神病”这三个字的。但是蕾蕾自己并不忌讳,我就是精神病,她说。对的,这就是精神病,精神疾病,医生说。医生还对潘亮说,你让她自己来,她病,不是你病,只有病人自己来医院,才能治好病!

可是她不能来医院,她还没有走进医院,只是到了医院大门口一百米远的地方,她就双腿发软,几乎要栽倒在地。

我不能再吃这个呀,她对着镜子说:老公你来看,你看看我,完全就是一个智障的样子啊!

潘亮本想安慰她,说她虽然胖了点,但是比原来更好看。但是预感到她马上就会把镜子砸碎,立刻说,好,不吃,停药!咱不吃那个,咱不是精神病,为什么要吃这种药!咱没病,咱只是爱清洁。爱清洁怎么是病呢?你们他妈的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脏得像垃圾那样才有病呢!

窗子外喜鹊喳喳地叫,潘亮知道会有喜事。果然,半夜他接到电话,他的副局明天就要公示了。怕吵醒妻子,他关起房门,到客厅里讲电话。他太激动了,在机关里熬了多少年,终于大大地上前了一步。今天一小步,人生一大步,他想到的这句话,好像是从公共厕所获得的灵感。他不是官迷,一直对机关里的那一套比较反感,不适应。但是吃的是那碗饭,没办法啊,不进则退,人家小屁孩都一个个升上去了,自己十来年原地踏步,被人家瞧不起。都是狗眼看人低啊!几次都想辞职,自己去做生意吧,朋友的电子厂,高薪聘他去当办公室主任呢!但是妻子不同意他辞职。公务员是最好的,旱涝保收,你看每年多少人考公务员?清华北大出来的都不一定考得上,你捧着金饭碗自己丢?没这么傻吧?

他兴奋地讲电话,感谢对方的栽培,如果对方看得见,他差不多要跪下来给他磕头。但是在黑暗中,他没有跪,而是舒舒坦坦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啪地灯亮了。

妻子披头散发出现在他面前。好像是要打消妻子的怀疑,证明他不是背着她偷偷地给哪个女人打电话,他说,是崔市长,崔市长说,明天就要公示了!

蕾蕾却咆哮:你怎么坐沙发上了?你穿着睡衣就坐沙发上了?

是的,他太激动了,所以疏忽了。穿着睡衣,确实不该坐沙发。沙发是客厅里给客人坐的,平时他们自己都不坐。他们有自己的专座。要来客厅坐,就把自己的椅子搬出来。不坐的时候,就把椅子搬走。蕾蕾的椅子,别人当然不能坐,包括潘亮。她的椅子,不坐的时候,是藏在一个柜子里的。“你不要坐我的椅子啊!”她经常叮嘱他。“我不坐,不可能坐的。”他说。有时候也会觉得烦,就说:“你不用再叮嘱我的,你的椅子,我绝对不会碰的!”“但是你还是要答应我,”她说,“只有你答应了,我才能放心!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有这样的病,没办法!”

现在你的睡衣脏了,身上也脏了!她喋喋不休,披头散发站在那里就像个女鬼。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把睡衣换了,扔进污衣篮,然后去洗澡。

他在深夜的淋浴房里,感到烦躁极了!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一举一动,都不知道是对是错。一不小心,就犯了大忌。想自己作为丈夫,已经任劳任怨,几乎鞠躬尽瘁,却还是不尽如人意,常常犯错。如果他是她的员工,他一定早就炒了自己鱿鱼。如果他是这个家里的用人,保姆或者司机,他也一定早就说拜拜了!可是他没有,忍辱负重,一天天忍耐着,做着该做的事,做着也许不该做的事,做着不知道该做还是不该做的事。焦虑和恐惧,其实早就填充了他的内心,绷紧了他的神经。他变得那么敏感,那么脆弱。她是一块易碎的玻璃,需要他来保护。他要挡着横冲直撞的人群,不让他们碰到她,不让她倒地。可是他也是一块玻璃啊!哪天,他就先碎了呢!

他曾经对她说,老婆,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办的事,有我呢!我要活得好,活得长,我不能死在你前面。我死了,你怎么办?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常常,他就是想死。

她在阳台上晾衣服,架子先要擦十八遍。每擦一遍,她都要问,老公,干净了吧?“干净了!”他说。又擦了一遍,又问。“干净了,很干净了!”他不免有些敷衍。老公,你真的觉得干净了吗?你认真看看,真的干净了,我才放心。

远处开过来一辆垃圾车,她会疯了一样地跑去阳台收衣服。没有飘到吧?她问他。没有,怎么可能呢,那么远!再说,垃圾车封闭的,会有什么东西飘出来?八楼那么高,有什么东西能够飘上来?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酸雨。淋到了吗?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酸雨?可是天气预报说有,这里不下,周边肯定下了。她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又全部洗了一遍。外套在一个洗衣机里洗,牛仔裤在另一个洗衣机里洗。内衣内裤都是手洗,她的内衣一个盆,专用肥皂;她的内裤一个盆,专用肥皂;他的睡衣裤一个盆,专用肥皂;他的内裤一个盆,专用肥皂;两个人的袜子一个盆,专用肥皂……

洗完了,她就问,老公,干净了吧?

干净了。

没有酸雨吧?

没有了!

老公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有这种病,没办法!你确定干净了,没问题了,对我说,我就放心了。我要用你的话,和我自己的话,两个人的话,压倒那个魔鬼的话!少数服从多数嘛!

热水冲洗着他,仿佛温暖的抚摸。有多少日子,他没有得到这种抚摸了?他的皮肤好像很饥渴呢!那双可以抚摸他的手,却不能伸出来。那双手惧怕一切,觉得世界是肮脏的,一切都是不洁的,不能碰的,包括他的皮肤。

他自己摸。他温柔地抚摸着自己,所有的地方。他好像在热水的浇淋下哭了。他的泪汇入了流水,一样地烫,一样地酣畅。

背叛一次,能够补偿他的内心吗?缺陷在哪里?需要填补进去什么,就能达到一些平衡?

他对吴馨完全是无感的。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哥们儿,没有性别。所以经常在一起玩,也就格外放松。当然共同的话题也确实比较多。

可以吗?他们终于睡到了一张床上。

吴馨笑了笑:无所谓啦!

“你是不是喜欢女的?”

她不置可否,“男的也不排斥吧。”

他真的是好久没有得到这样的抚摸了。吴馨很主动,她抚摸他的肩膀、胸、腹部,她还抠他一个个脚丫。“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睡我?”

潘亮说不出喜欢,但是他也不愿意说不喜欢。

他发现她的身体那么白皙,肌肤细腻光滑,他感到惊喜。她瘦削的男孩般的身体,如一尾白鱼,让他久久不能忘怀。有至少一个星期,他丧魂落魄,脑子里无法摆脱她的身影。

与此同时,愧疚亦如潮水,渐渐涌起。他背叛了妻子,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他让她一向的猜忌成了事实。而这并非他真想要的,是他刻意求得,取了无用之物,又是何苦?是为了报复妻子吗?为什么?她得罪你了吗?为了弥补自己生命中的缺失?缺了什么?缺的是什么呢?补上了吗?

跟强迫症患者相处久了,特别是密集型的相处,真的也会得强迫症吗?潘亮的意识,被这件事控制了。种种细节,无一遗漏地在他脑子里盘旋翻滚。它们无穷组合,不断发酵、膨胀,令他不堪其累。纷乱的意识是有重量的,在他头脑中越来越重,压得他走路都站不直身子。躺下的时候,脑袋似乎要把床都压垮了。

如何来驱赶这沉重?他用尽了方法,无一奏效。最终导致他主动向妻子坦白的,也可以说不是他自己,而是钻进他脑袋里的另一个人。这个人不管是救他还是害他,武断地做出决定,把那本可以彻底埋葬的秘密,向蕾蕾和盘托出。

今秋的桂花开得满城皆是,甜蜜的浓香四处蒸腾。世界很美是不是?活着很好是不是?潘亮却觉得人生竟是那样的虚无,暗淡无光!妻子很认真地提出来离婚。她说,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了!她本以为她这个不幸的女人从某种角度看还是幸运的,因为她有一个好丈夫。他是那么的善良、善解人意,他的体贴、细心、耐心,都是走遍天涯海角宇宙洪荒都难寻觅的。有了他,她就不至于绝望。有了他,她就不会是断线风筝、不系之舟。她的神经再紧张,心再累再苦,也不会崩溃。可是可是,现在一切都崩塌了!

我不能再接触你的身体,因为它已经是世界上最不干净的物体。我也不能再看到你,因为我已经不信任你,我不相信你会真心爱我、珍惜我。我会感到害怕,怕你的谎言,怕你接近,怕你身上别的女人的气味。

可是,你将如何独自生活?潘亮问这话,好像有几层意思。首先当然是担心。离开了他,她怎么过?也许他高估了自己,他始终认为没有了他,她就是死路一条。这种担心之外,不能不说他暗暗有着一份期待。如果我们帮他展开想象,可以看到未来的图景,那无疑是光明开阔的。他自由了,轻松了,新的生活可以肆意地展开。当然不是吴馨!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吴馨就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你将获得自由!你不必再战战兢兢忍辱负重,你可以轻松地生活,你可以和吴馨结婚,过你们幸福的人生。

那你……

这个你不用考虑,你不用担心,世界上没有了谁,地球都照转。

潘亮想听到一些留恋的话。他似乎希望她说出来,比方说,她应该说,他是天下最好的老公,她感谢老天爷在让她患上这种怪病之后,赐予她一个好男人。因为有了他,这些年来她才能基本正常地生活。她应该说着说着就哭了,表示自己只是赌气,才假装说要离婚。离开了他,她是无法活下去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潘亮,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她的老公,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一样耐心细致地照顾她、顺着她,和她一起过古怪的日子。她应该哭着哀求他,希望他不要当真,离婚只是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希望他不要离开她,永远都不要离开她!她的要求或许是自私的,是的,没错,她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妻子。他为了她,牺牲了很多很多,付出了太多太多,而她作为一个妻子,带给他的又是什么呢?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是外人难以想象的焦虑、紧张和压力。辛苦了老公!她会像小绵羊那样可怜地看着他,哀求他。并且对他说,她爱他,此生她欠他太多太多,下辈子再来还债。

可是蕾蕾并没有说这些,她很冷静,也没有哭。她甚至有点满不在乎地向他提出离婚。以至于一瞬间,他怀疑她是不是有了外遇?她不要他了?

他这么想当然是荒唐的。怎么可能呢!他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正常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其他人进入她的生活呢!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了呀!即使是她自己,也不见得有他更了解。只有他才最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得了什么样的病,她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有多么糟糕。潘亮并不是自视过高,事实就是这样,只有他才能和她在一起。他死都不信,会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接纳她。也不会相信,她能接受另外的男人。想到这里,他有了一丝自豪。自己真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是不是?只有他才配得上她!虽然她不是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万人迷,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女人。不普通的是她患了强迫症,带着一种旁人难以想象的怪癖在过日子。但是,在潘亮看来,她依然是珍贵的。除了她是个娇小玲珑的美女,还因为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纯净的人。纯净如水,他对她的评价这么多年来始终没变。她是单纯的,没有丝毫的俗气。她的脑子里,没有任何龌龊的东西,没有城府,没有心计,就像最纯净的一眼泉水。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这样的心灵无端地受折磨?为什么要放一个魔鬼到她的脑子里去?

确实潘亮一点都不想和她离婚,在他心目中,她依然是最好的妻子。吴馨可以成为妻子吗?开玩笑,当然不能!其他的女人呢?他很随便地在记忆里挑出几个女人,立刻就都否定了。也就是说,除了蕾蕾,好像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他的妻子,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一样得到他的珍惜和爱护。他经常非常坚定地想,只有她,他才会有如此多的付出。付出得再多,也是值得的。

再过几天,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他们本来约定,要去日本旅行一趟。日本是他们最愿意去的地方,因为干净。到了日本,她就变成正常人了,她的洁癖就不是洁癖了。或者说,她的强迫症就好了!但是,她很冷静,也很坚决,要离婚。她的冷静,让他感到吃惊。她说,你走,但是家里的东西,请全部留下。所有的东西,你都不要带走!

潘亮内心异常复杂。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他寒心。他的心思,在这个孤独的夜里乱晃。一会儿烦躁,觉得这只不过是天下夫妻们寻常的节目,吵吵闹闹,赌气,各有各的理由和委屈,到头来觉得任何理由其实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所看到的。一会儿又突然明亮起来,觉得要是真的离了,不也挺好吗?不再婚,至少可以一个人过得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如今的时代,还怕缺老婆吗?机器人情人不是比任何女人都可爱好用吗?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她,难道是受虐体质?绷紧了跟她过日子很有趣是吗?但是想到一旦离婚,自己将一无所有,她说了,你什么都不要带走!赤条条走人,真的很好吗?单位里也混不下去了。他历来都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宁可麻烦,也不要动荡。任何剧烈的变化,都是他所恐惧的,不愿意去接受的。这也是他这些年来任劳任怨过日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吧。说实话,虽然累,虽然麻烦,虽然肯定比别人的生活辛苦很多,但是他对这样的生活还是基本满意的。他不想变化。如果是净身出户,往日平静富足的生活就彻底完了。房子没了,车没了,家里那些心爱的东西全没了!他将变成一条狗,没有家,没有一切。

这么些年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和她天天厮守在一起,为一件件小事纠结苦恼,又为一桩桩事情最终得到解决而欣慰。似乎这样才是真实的生活。如果突然没有了这些,巨大的空虚,那将是多么可怕!

那么,如果是她突然消失了呢?怎么样?这种可怖的念头,其实并不新鲜。在他的脑子里,曾经无数次出现。她确实是天大的累赘,任何简单的事,到了她那里就变得复杂,变得一定要他出马才能解决。甚至是连他都感到无能为力!她就是左右为难的源泉,是无穷无尽麻烦的制造者,总是让他吃力不讨好,让他再愤怒却也只能忍住。如果她像抑郁症患者一样选择自杀,突然跳楼了,那么他也就和她一样得到了解脱。从此以后生活就不再那么紧张、焦虑、纠缠不休了。甚至,在她的饮料里下毒,这样的念头也都曾经有过。但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内心特别柔软。也许绝大多数的烦恼,都是心软所致。如果不同情,不珍惜,没有责任心,那么别人的麻烦,即使天大,也终究与自己无关。要把杀人的荒唐念头真正付诸行动,那有多难啊!只是想想,想和做,有时候根本就是两码事,隔着太平洋,隔着阴阳。

还不如自己死!

他的童年和少年,有一个乖张暴戾的父亲,他的喜怒无常和绝对的专制,给他以极大的恐惧和痛苦。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想到死,如何去死,简直是他的脑力游戏。他总是在对死的想象中得到情绪的疏导,由郁闷变得开朗,甚至愉快起来。尤其是想象他的死讯如何令人们吃惊,如何让父亲感到悲痛和懊悔,他心里很是快乐。

活着真的也是无趣,非常无趣!这样的生活,真的好吗?家庭给了他什么?无须赘述!那么如果离了呢?一切都会好起来吗?又是怎样?再去恋爱,和新的对象结婚?那样有意思吗?并且,净身出户,拿什么去重起炉灶?如果是想象中的快乐单身,哪怕是买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机器人,保姆兼情人,真会得乐园吗?人在沮丧的时候,想什么都没意思,万念俱灰,就是这样。只有死是最诱人的,它是最好的办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所有办法之和。

许许多多的死法,对他已经毫不新鲜,因为从小到大,想过无数次。今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纵欲而死可不可以?吃它十粒伟哥,去找吴馨,不不,还是不要害她了,还是去找两个小姐吧,把自己搞死,不就是做鬼也风流吗!背叛,又一次背叛妻子是吗?是啊,要的就是背叛,狠狠地背叛。况且,自己都要死了,婚姻也就不复存在,也就扯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奇怪的是,对这种新型死法的想象,他竟然并无多少热情,反倒死气沉沉,全无性幻想所应有的湿润。

其实他只是想出门去走走,不是出户,他带了钥匙,很快就要回来。深秋的空气里,荡漾着桂花甜蜜的余香,广场舞的音乐,是过去年代的,它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有一种怀旧之美。

仿佛隔岸的景致。

他散步到了小河对岸,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位于八楼的小平层,亮着橘红色的灯光。似乎还能看到窗帘的花纹。他这是第二次在对岸看自己的家。第一次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刚刚结婚吧,两个人常常在黄昏散步。有一次就走到了对岸,一起隔着小河看他们的家。沉陷在黑暗中,却是特别的甜蜜。后来再没有去河对岸眺望过,那是因为那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有人摸上停泊在码头上的小船,刺死了船上的一家三口。那么血腥,人们就再也没有雅兴去散步了。

一晃快十年了吧?

潘亮突然发现自己家的窗口,冒出了浓烟,还有火舌蹿出。他知道不是梦境,也并没有被吓蒙,他立刻飞奔回去,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上楼,进了家门。

他把妻子抱了出来,他的力气真大啊,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抱了妻子从八楼一路跑下,中间没有停歇一次。他们倒在楼下的一个垃圾桶边,这很不合适,因为垃圾桶差不多是世界上她最惧怕的东西。但是没办法,火势迅猛,他们的家已经陷于一片火海,消防车呜呜呜呜已经赶到。

他抱着瑟瑟发抖的她,对她说,别怕,没事,只要咱们都活着,就好,就很好!

她也抱紧了他,请他原谅!她说,她以为他真的就是净身出户了,不再回来了。那么,她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呢?一把火埋葬一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哭着对他说,昨天她在网上看到一条信息,说强迫症虽然没有治疗的方法,但是,也有一些这样的病例:它会因为某个突发事件而突然痊愈,就像醍醐灌顶一样,突然就回归为正常人。我是不是好了?我是不是好了?这个垃圾桶,一点儿都不让我害怕。老公,她哭着又笑着,说,老公,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一个垃圾桶?它是不是很脏?你告诉我呀!

作者简介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是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小说家,被认为是江南才子型文人书画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