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江柳依最近恋上了抖音，以坐下来一次刷百个视频计算。她得意洋洋，惹得关健满脸愠色。这是什么乱七八糟聒噪的声音，让他直接怀疑人生的品位。但他对江柳依敢怒不敢言。这个雌雄失调的家庭里，似乎从组合家庭那天起，就注定阴阳不平衡。001级在那个所谓贵族班里，谁让关健除了凭硬翅膀混进上流社会，一无所有呢？富二代、官二代的子女自信满满，一掷千金，让关健不得不低下血液里的清高。后来的情节，主角是江柳依，最后理顺成章。

江柳依莞尔一笑，蛇一样缠绕上来。关健一躲，没躲过。

“好嗨吆，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高潮，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这音乐坦诚着狂乱、焦躁和自嘲。听说这几句经典台词来自抖音，是出自贵州一网红小哥口中，已风靡网络，在生活中也见缝扎针了。

网络归网络，那些虚拟的版本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岁月也磨平了柴油米盐中的一丝高涨，关健除了按部就班做江家的上门女婿，什么心思都滚滚长江东逝水了。你再看江柳依，步入她商爹的后尘，除了名字杨柳亦依依，全身上下哪有女人的影子？

关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火气，伸手把江柳依的嗲声嗲气给挡了回去。挡一下倒没什么，问题是江柳依此刻正双目凄迷、面若桃花，似乎有一股热浪在身体里滚动。何况江柳依昨天拿回一个鼓囊囊的信封，那叫保障，足以命令关健百依百顺。

此时，江柳依的火焰突地从天堂砸进地狱，那叫一个透心凉啊！关健顺势又溜进书房并顺带哐啷一声，与世外隔绝。江柳依条件反射似的从沙发上跳下来，狮吼河东般歇斯底里，好哇你熊包，装什么狗熊啊，不要以为会读几句abc，就真有熊二的睿智了……

下面的话关健没听，台词早已滚瓜烂熟了。

茶几上的物什吓得屁滚尿流，好不壮观！

关健在书桌前的转椅上靠了下来，长吁一口气。翻开未阅览完的《百年孤独》，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打开手机阅览器，百度“抖音”。

一个音符一样的标志“抖音短视频”出现在眼前。关健不屑，接着又输入几个字：抖音是什么？

“抖音是一款音乐创意短视频社交软件，是一个专注年轻人的15秒音乐短视频社区。用户可以通过这款软件选择歌曲，拍摄15秒的音乐短视频，形成自己的作品。此App已在Android各大应用商店和APP Store均有上线。

抖音最初的定位是“音乐短视频APP”，内容主要是音乐类视频，还有些其他才艺，后来随着用户增长，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元，打开视频，可以看到各种逆天化妆术、街头跑酷、影视剧片段模仿、恶搞等内容，最直观感受就是创意有趣、高颜值、潮流酷炫，睡前刷一会就兴奋停不下来。”

关健摇摇头，由衷感觉自己不能与时俱进，老了，老了。

二

冷战就这样开始了。

身为X市文化龙头企业皇天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老总，江柳依拼命的就是下半年这几个月的腾达。眼看着下半年应付各种检查的单位、企业尽情日理万机，江柳依肯定不能有任何麻痹大意。现在这江湖鱼目混珠，那个在学校里守着娃娃混几分死工资的关健怎知深浅？

傻里傻气的刷抖音，还不是缓解一下压力！为了这个家，我……

想到这里，江柳依把车喇叭按得声嘶力竭，呜哩哇啦。气不顺，看车道塞得犹如肠梗阻，寸步难行，把江柳依抑制的导火线腾地又点燃了。

人失去理智后就是一魔鬼，江柳依这会儿果然不受大脑控制了。从倒车镜看，后面排列着一条大大小小不易消化的甲虫，所有上路的人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肯定有人在暗自祈祷警察叔叔如神笔马良，挥一挥手，五环路上马上变成一马平川的康庄大道。鬼使神差，江柳依居然偏离了轨道，从机动车辆行驶道像鱼一样游进了非机动车辆行驶道。

江柳依拿出来手机！

江柳依点开抖音！

江柳依点击中间的十，拍摄15秒！

江柳依配上如歌如泣的文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别人热热闹闹，而此孤独感跌跌撞撞。我累了，已从快车道滑入慢性病里。

音乐插入：“好嗨吆，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高潮，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点击：发布。

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一阵惊慌失措，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正试图从人行道上往台阶上迈步，旁边的道路痉挛把大爷的拐杖吓懵了。后脊背一阵冷汗，“嚓”，一脚刹车到底，江柳依的大小姐脾气无影无踪。车窗外的一阵骚动够让她心惊肉跳了。乜斜的、瞪眼的、发怒的、稳若泰山的、玻璃已被敲得咚咚叫……还好，有位身穿制服的大叔如离弦的箭飞奔而来。

行礼、询问、斟查，短短几分钟，江柳依的身份证、驾驶证、行车证已在制服手里上蹿下跳。

江柳依？

江柳依！

两句江柳依，真把江柳依臊得直想钻地缝。原来是她的初恋马红莲。因为这个名字江柳依没少嘲笑马红莲。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叫啥名字不好呢，偏偏取个女人名字，总给人脸红的机会？分手是马红莲提出的，配不上啊，保重啊，找到更好的之类的话。江柳依不服，最后还是把这个名字嘲弄了一番才善罢甘休。后来，听说马红莲毕业后分配到Y市。后来就互不打扰，绕道而行。

山不转水转。没想到马红莲刚调到本市分管公检法系统，调研的第一件事就摊上自己了。

江柳依什么都服从，低眉顺眼。被交警定个扰乱公共秩序的警告，罚款、驾照扣分一套又一套必然要视情节处分。江柳依出乎意料的万分平静，刚才的暴躁如雷、灵魂出窍似乎趋于安宁。莫不是今天出门就是为了进交警大队？倒让她爹老子把电话打破了，弄得一家人跟着人心惶惶。

依依，你在做什么？你弟打电话说你变成网红了，啥子意思网红？是怎么回事？要过年了，你要注意安全！

江柳依对电话里咆哮如雷的老子一阵和风细雨，最后笑盈盈地说，爹爹，你放心吧，没事。话还没说完，弟弟的电话也挤进来了。

姐，姐，点击率10W＋，留言近3W，转发的也不得了。你变成网红了姐。你怎么做到的？这个不务正业的江火火永远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江柳依二话不说挂了电话直奔抖音。

短短十分钟，江柳依终于体会到了网络的力量。平时发一个视频，点击率不过尔尔，嘿，今天是个好日子！

江柳依沾沾自喜地点开评论区，如潮水般的口水大战此起彼伏。

这姐行，人怕宝妈，牛×！

心情不爽也不能不顾他人安危吧，豪车进入安全区，别人能安全吗？

人肉她，这么嚣张……

江柳依沮丧地跌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冷冰冰的椅子也抚平不了她内心的不安。马红莲把手机拿过去一瞧，便明白几分。

你呀你呀，宣传力度还是那么强。

是啊，那年月马红莲的篮球赛事，江柳依场场必到。不同学校、不同专业的两个年轻人在QQ上不打不相识。就这样相隔数十公里的校区，江柳依从不怕路途远。台下数她最热烈，变着花样把每一场篮球活动推向高潮，赛后用QQ软件把马红莲赛场上的叱咤配上澎湃万千的文字，引来多少脑残粉。惹得系主任直赞扬，你这外校的女朋友宣传能力挺不错，篮球课做成了系里炙手可热的选修课，连学校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也大大提升。

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把自己的事压箱底，风风火火、敢爱敢恨，这还是那个火辣辣的江柳依。

江柳依后悔极了，15秒的视频，造成如此恶劣的舆论。她默默的点击删除，想到近日老公关健对她刷抖音的反感，她愈加委屈。

三

关健下午四点收到江柳依的一条信息，内容简单明了：到西城交警大队。这区区七个字，让关健心惊肉跳，人怎么就进交警大队了？关健直接把号码回拨了过去，可江柳依居然一次比一次挂得干脆。

关健赶紧拨给儿子，儿子沮丧地说我妈成网红了。我以为您知道了。两条关于“豪车强行”的视频在抖音上火了，您去看看！

关健顾不得，他要赶紧去交警大队办理相关手续。

两个人踏着华灯初上向外走去，看着江柳依一脸倦意，关健在讲台上的口若悬河又卡壳了。江柳依的欲言又止合上了闸门，关健知道妻子需要好好的安慰和温暖，但他不知道如何打开闸门。这几天，都是冷战的错。

省略了下文不等于没有下文。近些日子，关健忙着学校里放寒假前班级的一切事务，江柳依也打算拼了最后一把，谈妥了几个大订单为明年做筹划。儿子从大学里也回来了，收获满满的一年也真正画上了句号。

生活本来就有解不完的小疙瘩，虽说气也赌了，架也吵了，话也不愿多说了，但在孩子面前一家人还是依然如故和和美美。只是江柳依不敢刷抖音了，她绝望于抖音的口水战。

这个腊月快得如上了发条。大街上街景亮化工程已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商场里、街道上人头攒动，能站上人的缝隙都被塞满了，不能站上人的地方人们也侧着身子，挑来拣去地预购吃喝拉撒的必用品。中国年呀，大街上的人恨不得把好东西翻个底朝天，然后屁颠屁颠地抱回家。

关健一个人走在金玛特商城门口，茫然不知所措。往年，江柳依会有条不紊地列出一个购物单，你只用照着单子上的代词、名字、动词、形容词一次次往返家中就可以了。上个月的冷战在江柳依的心里砸下了一个坑，怎么也没被填平，所以过年购物这个大事就剩下关键一个人勇往直前。

说起来，关健愤愤然。毕业后走进江家二十多年了，还是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束缚。从儿子关明皓出生到小学毕业整整十二年，江柳依的妈操办了他们一家三口的一切，简直到了事无巨细，让在学校意气风发的“英语王”关健的脾气活生生地磨平了。

“灰姑娘变成白天鹅了！”毕业离别时，同学们对关健这个“熊包”从乡村野小子一跃成为大都市名校高级教师，羡慕煞了。

你小子至少要少奋斗十年哪……

啧啧，还是咱班关健，平时闷葫芦似的，关键时刻还是没掉链子嘛……

呵呵，哈哈！

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揶揄回荡在关健的耳膜。是羡慕，是嫉妒，是热潮冷讽，还是含沙射影？当时关健想不了那么多了，就一头扎进江柳依的依依深情。当有一年终于搬进属于自己的新家时，关健突然想热泪奔涌。

然后父母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出来出人头地的儿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了，直到爹妈相继去世，扳起手指数总共来城里才三次。这是关健一辈子的痛，又是关健一辈子说不出口的痛。所以，小家单过后，在关健请求和逼迫下，每年的正月初五，乡下的大哥、大姐和妹妹拖儿带崽地来城里玩上一整天，吃好喝好玩好后才心满意足地分别。

关健努力搜索往年购物单的内容，刚刚窜出来的词语总是被人影跌撞的摩擦驱赶，他懊恼极了。二十多年来，关健想自己似乎习惯了被江柳依命令买这个，买那个；做这个，做那个。耳边少了她的喋喋不休，就像失去整个蔚蓝的天空。

关健决定放弃今天的计划，让购物序号排好队了再来领回家。

门把手被关健的小心翼翼弄得没了脾气，闷声闷气地闭上嘴巴。人家说沉默是金，关健就是捧了这么个金子一路风雨。

以往的杀手锏在这次都失去了效力，怎么办呢？关健边翻箱倒柜查看过年需要的替补队，边寻思着怎么打破此刻眼目下的僵局。其实这么多年来，关健差不多忘记怎么发脾气了。在学校的教学宗旨是耐心、细心加责任心，回家里的家庭润滑剂是苦心、忠心加宽容心。“时时用心”无孔不入地刻在关健的人生里程碑。

只因为“心”多了，关健的不惑之年常常力不从心。这不，学校同事自发组织的冬令营去哈尔滨看冰雕、赏雪景等活动，被江柳依张口杀个片甲不留。身为黔北大山的关健，痛快淋漓的看一次冰雕有什么大惊小怪？！但关健让自主权罢工，嘴上不善言辞语，心里便结下了疙瘩。

关明皓在回来的第二天饭桌上就察觉到爸妈之间涟漪起伏，他毕竟是男子汉了，懂得爸爸为这个家的用心良苦。这不，关明皓晚饭后对熊二大加赞赏时，就在妈妈手里淘到了尚方宝剑。

孩子真是家庭的润滑剂啊！关健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推着手推车满面阳光，他愉快的穿梭让江柳依和关健都卸下了积郁多日的烦闷。

四

整理年货，打扫卫生，其乐融融。关明皓突然说，爸妈，咱们拍个抖音吧。

不。两个人异口同声。他们真怕了。

妈，儿子走过来搂着江柳依的肩膀，原来儿子那么高，那么大了。妈妈，上次事件妈妈有错，在这个软件上关注你关心你的人有不同的声音，现在咱们借助这个平台向公众道歉，而不是回避问题呀！再说，妈妈可是大老总，要传递正能量，不让大家对妈妈的信誉度、责任感产生质疑嘛！

江柳依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瑟瑟发抖，似乎她不愿回忆起冲动的那一幕。前几天隐隐地听到圈里传出有两个大单欲意退订，曰负面影响过于强烈，庞大的舆论氛围对其公司不利。江柳依缄口不语，就等着除夕夜新年钟声敲响。每年除夕夜，江柳依会揣得鼓囊囊的去舅舅家打牌。她舅舅人缘极好，除夕夜也有人在他家川流不息，江柳依正好可以混个如鱼得水，借此生意兴隆。

关健守岁，守得寂寞，也守得乐此不疲。江柳依前脚走，关健后脚就在客厅中间放一张书桌，摆上贡品，为天堂的二老上三柱香。摆谈摆谈兄弟姊妹几个的近况，宽宽二老的心。客厅五花八门的灯躲闪而去，徒留书桌上的闪烁和关健额眉下的闪烁。

哎，健儿的额眉就是不一样哈，亮堂堂的。保准是那个瞎子说的咱们老了要享福……母亲在煤油灯下拐拐父亲，两口子眉心的大疙瘩就舒展开来。那年，关健十岁，年年拿奖状。瞎子说关家肯定要出一个状元，母亲从那时起就开始闪烁憧憬。

关健小，但关健在家里最机灵，大哥大姐宠着他，小妹崇拜他，自然过年嬉戏的花样都听关健分配角色。比如三十年夜饭吃过，邻居的伙伴边漫不经心地甩着火炮，边拿眼睛瞄着关健家的灶房门。关健一抹嘴，伙伴们就围上来，等着今年“追黄虫儿”（一种游戏）的路线。关健头一歪，鬼点子就冒出来了。我们去王大爷屋后山追黄虫儿，等哈抢银水的第一桶是王大爷屋的哈。谁也不准抢！

在农村，新年的第一碗银水是何等金贵！每年因为第一碗银水第二碗银水指桑骂槐的屡见不鲜。他们说，第一碗银水喝了长命百岁，禽肥畜壮。这明明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迷信，就如非官即富的人为新年第一天在某寺院争头柱香上贡千万，不就是图个心里痛快嘛。

农村孩子淳朴依旧，孩子们的响应相当强烈。事后，关健自然又成了楷模，学习对象。所以，关健的人生除了兄弟姊妹众多，略觉清贫外，几乎是一帆风顺地读书、就业、成家。

关健正美滋滋地哧溜着刚出锅的卤味，电话响了。关健不情愿地咽着口水，一看，儿子！

爸，你刷抖音没有？快点开微信，我发给你的视频。

关健点微信、点儿子头像。

江柳依在公司楼下那块被关键站了无数次的空地上，向支持她的新老客户拜年，向亲人朋友拜年，向自己和儿子拜年。那首喜气洋洋的《拜年啦》的音乐和着车水马龙的疾驰，诠释生活。有一丝风拂过，关健依稀看到江柳依鬓头的几缕银丝。

关健鼻子一酸……还是抖音，让他看到干练、坚强、热爱生活、些许孤单的妻子。

关明皓的电话又打进来了。爸，为妈妈的抖音视频转发点赞吧。妈妈因为抖音心情不好很久了，这可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拍下这个喜气洋洋的视频。爸，抖音也是传媒，您也要改变改变对妈妈的看法。只要咱们“不中毒”……

“只要咱们不中毒……”关健砸吧着儿子语重心长的话，又点开手机桌面上的抖音短视频，终于泣不成声。

儿子风华正茂，自己按部就班，江柳依除了名字杨柳依依外，为这个家呕心沥血。车子、房子、孩子。“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过日子，分什么高低呢？

嗯，关键决定也跟跟风，明天带着老婆孩子坐动车，从黔北到冰城。

——看冰雕，旅行过年！

萦萦绕绕的香火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惬意，又一年了。电视里董卿的声音也一去不复返，但政策好啊，一片光明。在欢声笑语中，关健的美梦成真啦！

爹，妈。关健砸吧着嘴，有口水从嘴角溢出……

杜辉：80后，教师。贵州省作协会员，遵义市作协会员，习水县创作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表在《飞天》《贵州作家》《遵义文艺》等。著有诗集《水木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