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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2期|路远:图兰朵公主(节选)

来源:《草原》2019年第2期 | 路远  2019年04月02日08:55

作者简介

路远,原名杜远,1957年生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曾任内蒙古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兼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国家一级创作。曾获青年文学奖、萌芽奖、草原文学奖、当代文学奖、飞天奖、华表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届索龙嘎奖。内蒙古自治区先进工作者,内蒙古自治区杰出人才奖。

我们一旦知道要寻找什么,便会发现:蒙古女王就活在乔叟诗歌和普契尼的咏叹调中,存在于波斯画稿和挂在西藏寺庙里的丝绸唐卡里。这些女王就在那里,八百年来只等我们再看她们一眼。

———杰克·威泽弗德

1

沙漠是长生天恩赐给草原的金色礼物。如果你没有进入到沙漠腹地,你就永远无法领略她的雄浑与壮观,当然更不会感觉到她馈赠给你的让你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死亡的气息。

那便是大沙暴!

虽然阿布塔有些穿越沙漠的经验,但是,当看到远方那渐渐逼近的大沙暴时,还有些呆傻。那种浑浊而冷峻的暗黄色几乎遮住了多半个天空,犹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在往前推进,将沙峦完全吞噬。日头早已经逃窜得不知所终,蓝天也被染得浑浊不堪。当沙暴离他们只有“马群牧场”之遥时,他们就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震颤着;而当沙暴离他们远如“绵羊牧场”时,已经能感觉到细微的沙砾在空中漫无目地飞扬着,并且轻轻地落下来洒在人的脸上;当沙暴离他们不到一百个“阿尔特”(蒙古民间的计量单位,两臂之长为一个阿尔特)的时候,一股灼热的气浪便扑面而来,那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将一切都吞没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

老奴沙鲁却是有经验的,他拉了阿布塔一把,示意他赶紧下马。沙鲁是个哑巴,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让人无法理解他说的是什么。这期间,沙鲁已经将那峰瘦骨嶙峋的骆驼扯着鼻缰让它趴卧下来。骆驼的眼睛里充斥着惊惧的神情,虽然它曾无数次穿越沙漠,但对眼前这蟒古斯般的恶魔还是恐惧的,即使那哑巴老人不扯它的鼻缰,它也会乖乖趴下,将臀部对着沙暴过来的方向,将头埋在沙子里。阿布塔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他包裹着面庞的那块亚麻布的头巾差点被大风给吹跑,倒是身边的裴娘眼疾手快,一把扯住,然后蛇一样的手臂在他的脖颈处环绕了一下,那头巾便重新系好了。这时裴娘瞥了阿布塔一眼,那水汪汪的眸子里盛满了柔情。

裴娘是汉人,典型的江南女子,清清秀秀的样儿。她腰间的佩剑很细,宛如柳叶儿般宽,长不足二尺。剑的质地很柔软,能弯成半个圆弧,但韧性是极好的,一般的铁和铜都不堪一击。那剑还有个特点———见血即亮,闪电般耀眼,之后,沾在剑上的血迹便消失不见了。裴娘说此宝剑是祖传之物,号称“鱼肠”。

三人二兽,唯一表现得比较镇定的应该算是特勒骠了。特勒骠是一匹骏马,它的瞳孔黑白分明,如人一样透出聪慧的光芒。它的毛色黄里透白,而它的嘴巴和前胸上却是一丛丛洁白的绒毛。它不用谁支使,主动趴卧在那峰瘦骆驼的身边,也同样将臀部对着沙暴将至的方向。它与骆驼的臀部虽然紧挨在一起,可脑袋却与它拉开了半阿尔特的距离,这样,二兽之间便有了一个三角形的间隙。阿布塔明白那意思,是让他们到那间隙里去躲避。所以当大沙暴距离他们只有十个阿尔特时,阿布塔与裴娘、沙鲁已经趴卧在那个狭窄的间隙里。

转眼间,呼啸的大沙暴淹没了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犹如海潮退去,喧嚣声也隐去了。阿布塔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漫长的醒不过来的梦中,一只温柔的手轻拂着他脸庞和头发上覆盖着的沙子。那只手的抚摸令他回忆起童年时母亲的爱抚,而那爱抚不是将他从睡梦中唤醒,而为让他沉溺于更深的梦境里去。

“嗨,我的王子,睁开眼睛吧。灾难已经逃走啦,我们该赶路啦。”

声音也如母亲那般柔软。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裴娘的那对丹凤眼正在笑眯眯地望着他。他很奇怪,裴娘的头发上和脸庞上居然没沾一粒沙子。

她扶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他放眼望去——天又是那么蓝,沙丘依然那么金黄,好像大沙暴给这里洗了一个澡,将一切洗得更加干净。

特勒骠也站立起来,浑身抖着,将皮毛里的细沙子全部抖掉。然后它回过头来望着它的主人,那神情分明是让他上马赶路的意思。

“还有多远啊?”裴娘问。

“不远了,前面,看见远方那道黛青色的山影了么?过了那座山,便是有名的窝阔台汗国的海洋沃尔朵(宫殿之意)。”

他觉得胸部有些炙热,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凝视着。那图是画在丝绢上的,一位美女,蒙古公主的装扮,即便是用水墨画就,依然如惊鸿掠影,美艳绝伦。裴娘探头看了一眼。对于他这样凝视早已经习以为常。她看那画的目光分明满是妒意:“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见她呢?就为了她有倾国倾城之貌?还是有着超越天下女子的聪明智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重新揣进怀中,放在心口窝处。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座青色的山脉上,似乎那里已经浮现出海市蜃楼,变幻出一位绝色女子,正在用盈盈微笑迎接着他。

他翻身上马,一时,感觉身体内充满了活力。

裴娘与沙鲁骑到了骆驼的双峰间。特勒骠亢奋地绕了一个圈子,嘶鸣一声,又回到了骆驼身边。

“有人说她简直就是个女魔头,去年,因为有几个王子去向她求婚,猜不出她的三个谜语,都被她给杀了。”裴娘有些担忧地说。

“我不相信,那一定是谣传!”他的语气很坚定。

“谣传?我的王子,你别多情了,到时候,你人头落地,我可不会去救你。”

他不再搭理她。他知道如果说下去,她说到日头落下也会有说不完的话儿。所以他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缄默。只要他沉默不语,善解人意的裴娘就会闭嘴。

当特勒骠撒开四蹄,纵情奔驰向前方时,阿布塔听见身后传来裴娘的喊声:“知道吗,你这是去送死——送死啊——”

2

窝阔台汗国的都城被称为“海洋沃尔朵”,因为它是用九千九百九十九座白色的毡房组合成的草原宫殿,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白色的海洋。那毡房的穹顶恰似奔涌的波浪。当年,窝阔台大汗临终前告诫后辈:咱蒙古人的游牧生活方式世世代代不能改变!所以,窝阔台汗国决不动用一砖一瓦,几代人依然住在羊毛毡房里。只有皇宫的毡房是用金丝绣成的,且都高高架在巨大的木车上,所以看上去金碧辉煌,十分气派。这样的宫殿是可以移动的,只要用九十九头白牛,便可拉着毡房宫殿去草原上的任何地方。

日头还躲藏在遥远的叶密立山后面时,窝阔台宫殿前的广场上,就开始聚集人群,等到太阳升到一套马杆时,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一年一度的“招亲忽里台”即将召开,除了从各地赶来的王侯公子之外,附近的牧民以及西域的商贾也纷纷赶来,一饱眼福。

相传海都大汗虽然有几个儿子,却只有一位公主。这公主名叫图兰朵,不但生得国色天香,而且聪慧过人。海都喜爱她甚于其他几个儿子,从小娇宠着,对她百依百顺。而公主也丝毫不逊色,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那武艺也不比其他的王子差。每年的招亲忽里台,简直就是盛大的节日,人们聚在一起痛饮着奶酒,用哈特刀削着烧烤得香喷喷的全羊,等待着一睹公主的芳容。当太阳升起来之后,他们便停止了吃喝玩乐,全部站立起来,用庄严肃穆的目光瞻望着金色的皇宫大帐。先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喊出来:“图兰朵……”便有几个人跟着附和:“图兰朵……图兰朵……”接着,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一起高喊起来:“图兰朵……图兰朵……”

招亲忽里台已经开了四年,但图兰朵公主却总也没招到一位可心如意的驸马。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依然没有哪一位王子能打动公主的芳心。这使她的父王海都非常焦急。但图兰朵却不急,安慰父王说一切听天由命,缘分这事可遇而不可求,急不得。但海都知道其实女儿是不想离开他,在她心里,辅佐父王成就霸业是最大的理想。所以,她对择夫这件事情并不上心。

阿布塔一行三人挤进广场的时候还不算晚,公主尚未出场,众人席地而坐,饮酒谈笑。裴娘拉着阿布塔的手示意他坐下。沙鲁早已经从骆驼峰间取下了水囊和干粮——几块肉干,把一块干牛皮铺在地上,然后把食物放在牛皮上。他们刚刚坐稳,准备吃些东西,便有波斯商人过来兜售一种土耳其酒。裴娘从怀里掏出一点儿碎银子来,换了一罐子土耳其酒,让阿布塔品尝一下。阿布塔喝了一口便吐出来,说比马尿还难喝。

太阳将炽热的光芒投射到对面的皇宫大帐上,大帐在热流中颤动起来。大家都知道,那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庞大的广场上挤满了人与畜。有的牧民把赶来的牛车或者马车卸下来,让牛、马休息吃草料,人在附近坐下饮酒或者吃肉。靠近皇宫附近摆放了几口大铁锅,里面全部煮着手扒肉,袅袅升腾的热气中散发着强烈的肉香味儿。那是皇宫特意杀的牛羊,用来犒劳前来应试的各路王子。有些大国来的王子特别有气派,不但在附近安营扎寨,而且赶来了成千上万匹马。马群虽然离广场有些远,但它们身上蒸发的热量以及那股子臊腥味儿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到广场这边。

阿布塔王子与裴娘、老奴沙鲁被安排坐在为前来应试的王子们所准备好的看台上———用木板搭成的看台上铺着各种毛茸茸的野兽皮,坐上去很舒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王子们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气宇轩昂,神采奕奕。阿布塔虽然也是英俊男儿,但他的衣装的确有些与他的身份不太相配,身上的配饰既无珠宝,也无绸缎,一身土布做的衣袍看上去很是寒酸。只有裴娘看了暗自高兴——就他这行头扮相,高傲的图兰朵公主是不会相中他的。这么一想,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脸色也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了。

牛角号又响了好一阵子。号声刚刚停下来,列队走来了武士们的马队,一位留着卷曲胡须的老臣走上那个临时用木头搭起来的台子上,清了清喉咙,对众人大声宣布:“招亲擂台赛现在开始——”

顿时,所有的喧闹都停止了,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一个地方——大汗的宫殿,一座巨大的车载蒙古包上绣着金丝图案。其他公主王子与妃嫔们居住的大大小小的形状不同的“沃尔朵”(帐殿)上也都用金丝绣着妙不可言的图案。当这些金碧辉煌的沃尔朵连成一片时,便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出现了威严却又魔幻般迷人的效果。

阿布塔与裴娘期待地眺望着。他们像所有人一样已经进入到那种庄严而又神圣的氛围里。只有老奴沙鲁则表现出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懒散地坐在一边打盹儿。这时鼓声响起,上百名蒙古大汉抡着鼓槌儿,猛击着十几面大鼓,那鼓面上蒙着的厚牛皮便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隆隆声,那声音比狂风暴雨时雷神所发出的最猛烈的炸雷都要响亮一千倍。紧接着,由几百人组成的“虎儿赤”(奏乐者)一起演奏并演唱起来——那是《古如歌》(宫廷乐歌),只有举行最庄严仪式的时刻才能演唱的神圣的音乐。在黄钟大吕般的音乐声中,威严的仪仗队缓缓出场,十几名一身素白衣装的仕女们簇拥着图兰朵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时阿布塔的眼睛一亮,世界在他面前变得无比灿烂!看啊,图兰朵公主是用十万个美丽堆砌出来的女神,她比藏于他心窝处的那幅画还要美丽不知多少倍!男人只要瞟她一眼便会眩晕;女子只要瞥她一眼就会自惭形秽。阿布塔感觉自己又在跋涉翻越无边的沙漠,突然看到一片绿洲——那是图兰朵袅娜多姿的身躯;两汪嵌于绿洲中的清泉——那是图兰朵流波溢彩的眼睛;丰腴鲜嫩的羊脂玉——那是图兰朵青春充沛的肌肤;乌黑油亮的流苏——那是图兰朵骄傲飘逸的秀发;星辰在她身上释放着柔美的光芒——那是图兰朵裙裾上的珍珠在熠熠闪亮;日月在一瞬间照耀着草原万物——那是图兰朵高傲地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投射进每一个人的心窝儿……

图兰朵在同样曼妙的十二位少女的簇拥下慢步走着。少女们的头上戴着用野花编织出来的漂亮的花环,花环上的香味儿醉了所有的看客。图兰朵用热情而迷人的微笑回应臣民及来宾的热烈欢迎,也用优雅的神态展示着她从内到外的高贵。图兰朵所到之处,干涸的河床上马上清泉奔涌,荒芜的土地上顿时鲜花盛开,空旷的天空上立即祥云飘飞。

老臣答剌赤高声宣布:“今年,公主不再出谜语来考各位王子了,她要与诸位比武,谁赢了谁就可以娶美丽的公主,但输了,必须得留下一千匹良马。”

此言一出,广场上顿时一片沸腾——“入场券”可是一千匹良马啊,倘若不是皇亲国戚,谁能拿得起如此昂贵的“入场券”呢?

图兰朵公主今年居然要比武招亲啊?她的武功如何?看她的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难道,她真的能战胜这些如狼似虎、粗犷剽悍的王子们吗?如果败了,她就得委身给那个男人啊,可是,如果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又当如何呢……

这样一想,阿布塔的心一下悬空起来。

3

阿布塔只恨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了。他紧张地盯着图兰朵公主的每一个动作,她的一招一式都休想从他的眼皮子下面溜过去——她的身躯并不强壮,不像那些女搏克手们如男人一样膀大腰圆,她身材的比例很好,看上去很修长。令他惊叹的是她的箭术高超,百发百中,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将极高天空上掠过的小雀一箭射下来。她的骑术更是超一流的,由于她身材轻巧,又似乎懂得马语,与马浑然天成合为一体,那坐骑在她的驾驭下四蹄生风,腾云驾雾,风驰电掣,无人能追得上她。她的弱项应该是“好汉三项赛”里的摔跤了。可她在这项里丝毫也不显得比男人弱。你瞧,她的灵巧是男人们所无法比拟的。她很会借助于对方的力量,轻而易举将对方摔倒。在那个铺着桦木板的台子上,只要是听到“咚”的一声,那便是她将对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了。有时候若是听不到那一声,对手可就更惨啦——她已经将对方摔到了台子下面。被摔下去的对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羞愧使他们许久不能抬起头来。

几个时辰过后,从各大小国来的王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这时候可忙坏了老臣答剌赤,因为他要忙着接管败者奉献给公主的马子——那些王子们带来的上千匹马全部归于公主,老臣答剌赤指挥着手下的骑士们去驱赶马群,并将它们赶到一个地方,给那些马臀部上烫上属于皇宫的烙印。被赶走的马群在附近的草地上掀起了巨大的烟尘,犹如沙暴来临的前奏。

裴娘紧挨着阿布塔坐着,她能感受到他由于激动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她也看出那位公主武功高强,一般的王侯公子是难以战胜她的,除非她愿意。但看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全然不把一切人放在眼里,娇柔的外表下暗藏着勇猛斗狠。大多男人都是因为被她的外貌所迷惑,对她掉以轻心,或者急于取胜,结果都惨败在她的石榴裙下。

日头在不知不觉中移到了人们的头顶上。到了中午啦,是该歇一歇了。虽然围观的臣民们看得正在兴头上,一时恋恋不舍,但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需要休息。十二位少女簇拥着她返回到皇宫的那座最大的沃尔朵里。方才,在她比武的时候,父王海都一直坐在沃尔朵门前的一把兽皮椅上,注视着她的比赛。虽然女儿连连获胜,但做父亲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当图兰朵公主兴冲冲地走入那座豪华的毡房宫殿里时,却看到海都正在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自己,并对她说:“你真的一个都没相中吗?”

图兰朵哑然无语。

4

正像牧人常说的那样:不管你脚大脚小,总会有一双靴子适合你。

图兰朵并非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她马上就要到二十岁了,很快就要过了那如花的妙龄。虽然天天骑马习武,或者跟着父王、哥哥去战场上厮杀,但她毕竟是女人,就像草原上的那些鲜花一样,到了该开花的季节就要开花,那是风霜雨雪挡不住的。

这些年来,图兰朵无数次感受到身躯内的春情涌动。那或许是一种生命的冲动吧!犹如复苏的草根从解冻的大地里不知不觉钻了出来,努力挣扎着、生长着,不由她的意志所控制。她竭力压抑着那欲望,但奔腾的河流能挡得住吗?生长的青草能压得住吗?她内心深处渴望着与异性接近,就像铁锅里的黑茶渴望与洁白的牛奶接近,并迅速地交融在一起,成为鲜美的奶茶,以慰藉干渴的喉咙。可她又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姑娘,一个清楚的声音在告诫她:如果说兄长奥鲁兹是父王有力的左膀,那么,自己就是父王得力的右臂。

几年前父王海都建立了窝阔台汗国,与中原的忽必烈分庭抗礼。为何同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却要反目为仇?海都告诉女儿:因为忽必烈违背了圣主的遗训,背叛了蒙古人的信仰,丢弃了我们蒙古人游牧生活方式以及蒙古人的习俗。所以,决不能任他胡作非为。父王海都还经常告诫儿女们:我们圣主成吉思汗曾经说,只要窝阔台有一个吃奶的后代,都比其他人优先继承汗位!这是我们的优先权。图兰朵知道,父王是不愿意将蒙古大汗的汗位拱手相让,让给那个忽必烈,所以,必须得以死来抗争。

海都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一个极为聪明能干的汗王。这些年来他逐渐集结部众,以海押立为基地,势力日盛,成为窝阔台系诸王的首领。此后,与忽必烈部战争不断,双方互有输赢。

图兰朵知道父王的心病所在,所以,她发誓要协助父王打败忽必烈,夺取大汗之位,令天下各蒙古部落归心。

这是父王的雄心大志,亦是她的雄心大志。

正是这个心愿,压抑了她的青春萌动,连续几年的招亲忽里台,她都毫不犹豫地战胜对方,除了向父王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勇敢强悍,同时也是为了向父王表明自己的心迹。

海都何尝不懂女儿的这番拳拳之心,但他真是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而焦急啊!

数月前,海都再次派儿子奥鲁兹与鞑靼国的王子哈森率领三万铁骑征讨忽必烈。这次,海都做了充足的准备,相信勇敢的奥鲁兹王子与鞑靼王子定会一举打败忽必烈,夺回大汗之位。

“那么多王侯公子,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海都气哼哼地看着女儿说。

“我也不信嘛,所以我才与他们一个一个地比试,要不然,女儿费那力气干吗呀!父王,你别急嘛,你不是说要相信缘分嘛!长生天在上,女儿的缘分总会来的,你就放心吧!”

海都脸上的风暴旋即过去,马上阳光普照。唉,没有办法,只要女儿在他身边这么一撒娇,他所有的烦恼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问了一下跟进来的老臣答剌赤,还有多少王子没有比赛。答剌赤说:报名的倒还有七八位,可我只怕……怕他们见公主如此厉害,都要退避三舍、逃之夭夭呢!

图兰朵笑道:“如果他们连比试都不敢,那岂能与本公主结百年之好?再说,他们若不把带来的马子留下来,我怎么能让他们就这样一走了之呢。”

海都抚摸着女儿的手问:“你也太贪心啦,赢人家那么多的马子,我都有些过意不去呢。”

“那是他们愿意输给我的,有啥过意不去的!哎,答剌赤,今天我赢了多少匹马子啦?”

答剌赤看了一眼画在胳膊上的记号回道:“已经九千匹啦,公主。”

图兰朵高兴地对海都说:“听见了吧,父王,马上就快一万匹了!这可是女儿为你赢来的战马!有了这些战马,咱们的勇士就如同插上翅膀,就能打胜仗啦!”

陪伴着父王喝了一碗奶茶,吃了几块奶豆腐。图兰朵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过来了,便对一旁的答剌赤说:“你出去告诉他们——可以继续开始啦。”

5

依然是鼓声开场,依然是牛角号助威,依然是十二名少女簇拥着而来。令图兰朵没想到的是,当答剌赤宣布比武继续之后,台下却没有任何动静——已经报名的几位王子都躲到后面去了,有的已经悄然赶着马群返回了他们的领地。

老臣答剌赤一时有些尴尬,看着图兰朵。图兰朵也觉得无趣。她走到台子前面,离下面的人们更近一些。大家看见她的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望着那来宾席朗声道:“天下之大,竟无一人是男儿?都怎么了?都吓尿了吗?谁还敢上来比试?站出来啊!有吗?”

便听见一个声音朗朗接道:“有——”

话音未落,便看见一位青年身子一纵,跳到了台子上。他身后有一位年轻女子伸手拉了他一下,但没有拉住,他甩开那女子的手,身体轻盈地跳到了比武台上。

来者正是阿布塔。

阿布塔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见此刻无人应战,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可正当他要上台时,裴娘却从身后拉住他,用目光示意他不要上去。不知为什么,裴娘从那牛角号声中感知到了危险。她看出台上图兰朵公主的脸色不好,似乎有一道杀气闪过。但她的阻拦毫无作用,阿布塔是个认准方向九头黄牛都拉不回来的汉子,他心中一旦形成了计划,就会义无反顾地去执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着突然出现在台上的阿布塔,图兰朵怔了一下。此人看着好面善啊,自己与他似曾相识。可是在哪里见过呢?一时却想不起来。这时阿布塔已经在她面前站定,将右手放在胸前,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式礼。老臣答剌赤上前挡住阿布塔,问他可有参赛的资格?阿布塔一怔,问:什么资格?答剌赤说:“马子呀!凡是参加应试者,皆先交纳一千匹马子做抵押,若赢,则马群赶走;若输,马子留下!这是规矩。”

阿布塔打了一个唿哨,特勒骠听见主子在召唤它,纵身一跃,便跳到了足有一个阿尔特高的比赛台上,冲着图兰朵咴咴地嘶鸣了几声。

“喏,这就是我的抵押品。”阿布塔指着特勒骠对答剌赤说。台下的人们都哄笑起来——人家都是用大马群抵押,一千匹骏马呢!你只有一匹,是不是开玩笑啊?

老臣答剌赤顿时变色,挥手唤来了两名云都赤。云都赤将钢刀刷地抽出来,架在阿布塔的脖子上。

“来呀,把这小子推出去,砍了!”

台下的裴娘看见急眼了,抽出鱼肠剑便要蹿上台,却被身边的沙鲁一把扯住,并对她使着眼色,那是警告她不要孟浪,要冷眼静观其变。

阿布塔稳稳地站立着不动。他神情坦然,没有丝毫的惊惧。图兰朵看他这样倒觉得此人颇不寻常,虽然衣装没有珠光宝气,身着土布麻衣,但他英俊的眉宇间似乎有股子浩然正气。

图兰朵公主先是用颇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阿布塔,然后将目光落在特勒骠上,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惊喜。她举起一只手来,对老臣答剌赤使个眼色。老臣急忙对手下的云都赤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待那些如狼似虎的云都赤收起明晃晃的钢刀退到台下之后,图兰朵走到阿布塔面前,再次打量着。在他那对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她窥视到一种陌生的东西,那东西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让老臣答剌赤从名录上查找他的名字,老臣很快找到了:来自遥远的达里里王国的王子——阿布塔。达里里是个什么国家?是那些微小如蝼蚁般的众多的小国家吧,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啊!图兰朵心内感到好笑。但看这位青年的风度,俨然是一位来自大国的王子!图兰朵对他有了一丝兴趣。她突然出手,一掌劈向阿布塔的脖梗处。她自幼练柔术,那玉掌貌似绵软,却软中带刚,若阿布塔未及躲闪,那一掌下去,他的颈椎必断无疑。

台下紧张观望的裴娘心中一紧,刚要喊王子小心,却见阿布塔早已轻轻一闪,躲开了那致命的一掌。紧接着身子一侧,同时抓住了图兰朵劈过来的那只玉手,稍加用力一扯,图兰朵的身子便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图兰朵努力使自己站稳脚跟,抬头再看阿布塔,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小觑了这个年轻王子,他的身手非同一般,绝不是刚才那些身上佩戴着各种琳琅满目的珍珠玛瑙的公侯王子所能比拟的。她在一瞬间注意到这王子的眸子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忧伤,这神情令她芳心为之一动。似乎是在许多次的梦里,她曾见过这个眼神,那是她认定的梦中情人的眼神……莫非,他真的是长生天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是前生前世与她有约的那个意中人?图兰朵的心一时有些迷乱了。

阿布塔正是趁她心迷乱之时,突然出手,将图兰朵摔倒在台上——他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群情高涨,一片“忽哩——忽哩——”的叫喊声,似在为阿布塔助威。那呼喊声如海潮一般涌过来,将他的冷静湮没。他的情绪愈加亢奋,相信自己完全能够战胜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将她头上骄傲的花环摘下来,变成勇士脖颈上的“姜嘎”。(摔跤手脖子上佩戴的彩色布条,是胜利者的标志。)

也许是为了挽回面子,阿布塔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图兰朵用暗藏的杀手锏给打破了——当第二轮角逐刚刚开始不一会儿,图兰朵故伎重施,再次突然出掌给阿布塔致命一击。阿布塔从容应对,却忽略了这回是个圈套,当他再次去抓图兰朵那只击打过来的手掌时,却抓了一个空。而图兰朵却巧妙地利用他伸手过来的力量,就势一拉,同时一只腿弯曲下去,利用下蹲的坐力,另外一条腿闪电般横扫过来——这是她出二分力,借助阿布塔的一分力,几乎等于三方同时发力,阿布塔被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他扑倒在地的样子很不雅,是那种四仰八叉的姿势。台下的观众们哄堂大笑起来。大家马上恢复了对图兰朵公主的信心,认为她刚才那是故意让给对方一招儿,其实,她的功力不可低估。

各胜一局。第三局一锤定音,决定输赢。图兰朵信心满满,她似乎已经摸到对方的弱点所在,正准备进行决胜局的间隙时,她的贴身侍女库仑过来,用一块洁白的汗巾为她擦拭汗水。在每次比赛时,库仑都会过来为她擦汗或者为她整理衣装和佩饰。公主要以最美丽的仪容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连秀发都不容有一丝紊乱。这次库仑一边为她拭汗一边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大汗让我告诉公主——这个王子不错,你要手下留情,让他一局。”

图兰朵便歪头朝着汗王那边望去。果然,海都汗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明白那是要她执行他的旨意——要对方赢!也就是说,父皇相中了这个青年王子,准备选择他做自己的夫君。也许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接纳阿布塔的理由,她心中对自己说:既然父皇喜欢他,那就让他一局吧。她为做出这个决定而欣喜。

决胜局在紧锣密鼓中开始了。看得出,这一回阿布塔特别谨慎,不再轻易发起进攻,而是在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等待着机会。图兰朵心中不免有些好笑:我如果告诉他这一局他必胜的话,他还会这么紧张吗?她也不主动发起进攻,同样在等待机会。即便是让他一局,自己也要败得像真的一样,不能让众人看出来是故意输给他的。不然的话,自己也太没面子啦,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图兰朵在等待属于自己机会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到父皇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跪在父皇面前,似乎在悲惨地诉说着什么。她认出那是她的兄长奥鲁兹,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图兰朵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哥哥回来了!看他那样子,好像又打了败仗。

她的想法很快得到证实。海都汗勃然大怒的样子,飞起一脚,踹倒了奥鲁兹,然后拂袖起身,进了他的金殿。奥鲁兹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着,半天不敢动弹一下……

就在图兰朵心神不宁的时候,阿布塔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猛地冲过来抱住了图兰朵的腰,使出浑身之力,意欲将她摔倒在地。他在搂住她的细腰时却被她的温柔俘虏了,柔能克刚的古训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印证。他犹豫了三秒钟没有发力,却感觉到她心中的怒火骤然爆发。那怒火原本不是冲着他来的,可是,她需要寻找一个发泄对象,而此刻抱住她腰的这个人,充当了她发泄愤怒的替代物。

图兰朵反手摁住阿布塔的脖颈,同时手、脚、腰并用,一股爆发力迸发而出。由于内功添力,这股力量比平时要大几倍。阿布塔完全抵挡不住这股力量的攻击,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便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台下的观众猝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声,将比赛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6

坏消息是一把宰牛刀,既能割开厚厚的牛皮,也能砍开坚硬的骨头。海都汗被儿子带回来的消息彻底摧垮了,他颓丧地倒在了那张用黄金镂刻出来的大床上,一连三天不能爬起来。

三万人马,逃回来不足三百!那可是窝阔台汗国最精锐的部队啊,却再一次被忽必烈的铁骑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一块心头之患非但没有除掉,反而成为压在头顶上的魔咒无法甩掉。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是长生天偏袒那个叛逆的君王而将灾难降给我窝阔台汗国?

更令他气愤的是那个背叛了祖宗的蒙古大汗忽必烈,学汉人登基做了皇帝,并且已经向天下发布了《至元改元诏》,将国号“大蒙古国”改为“大元”。他的大军灭了南宋小朝廷,这意味着他正式把江南收进了大元的版图内。更坏的消息是——忽必烈打败了南宋小朝廷,选择了良辰吉日,要在八月草原上最美的季节于上都夏宫召开盛大的忽里台大会,举行南宋皇帝敬献传国玉玺和降表的庆典仪式。

怒火攻心,海都汗喷出一口鲜血便倒床不起。

图兰朵陪了父皇三天三夜。她以女儿如水的温柔安抚父皇,用牛奶为他擦拭那张被风侵蚀过的石头一样的脸庞,用歌声驱赶父皇内心的忧伤。但她所做的一切依然不能给父皇带来丝毫的快乐,巨大的哀伤已经将他彻底压垮了。最后一夜,海都汗攥着女儿的手久久不肯撒开,凝视着她叹息地说:我最大的安慰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可我最大的遗憾却是你是个女孩子而不能成为真正的蒙古勇士……

这句话声音虽然很低,但在图兰朵听来,却宛如雷鸣般滚过心田。她激动地站起来看着父亲,掷地有声地说:

“父皇此言差矣,我虽为女儿身,可我亦是真正的蒙古勇士,凡是男儿能做到的事情,我同样也能做到。父皇不信吗?我要让你亲眼看到,那个奸雄如何成为我的刀下之鬼,一洗我窝阔台汗国被打败的奇耻大辱。我要打碎他的皇帝梦!”

说毕,她头也不回,大步走出了毡房宫殿。床榻上的海都汗怔了半晌,才弄明白图兰朵这番话的意思——她这是要去找忽必烈拼命吗?这如何使得!心中一急,想呼唤女儿回来,但只吐出“图兰”二字,却被气血攻心,将那个“朵”字卡在嗓子眼儿里,吐出来的依然是殷红的鲜血。

意气用事的图兰朵全然不知她走后毡房宫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急如焚,回到自己的沃尔朵,吩咐紧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库仑赶紧收拾东西,连夜出发,煮一锅茶的时间就走。

夜色极浓,犹如一块巨大的黑牛皮笼罩住了苍穹,马蹄每行一步就会发出沉闷的回声。图兰朵与库仑分别骑着两匹马,其中一匹就是擂台上赢来的特勒骠。特勒骠果然是匹宝马,有着纯正的阿拉伯马的血统。它在行走时四蹄均匀地迈动着,骑在马背上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颤动。它在快速运动中保持着绝对的平衡,或快或慢全在于主人的意愿。图兰朵在这一刻想起了那个倒霉的王子——若不是奥鲁兹带来了坏消息,她也许会故意让他一马,那样的话,他便可以成为她的如意郎君啦。说实话,她对他的好感是前所未有的,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可称之为“男人的魅力”的东西,这是在其他王子的身上感觉不到的。他身体强壮、相貌英俊,但这并不是打动她的地方,真正让她动了芳心的是他那双带着忧郁神情的眼睛——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具有这样眼睛的男人,一定内心情感丰富,激情四射,对爱执著,会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他所得到的爱情……

唉,是缘分还没到吗?她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得到她喜欢的男人的机会。此时此刻,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他是连夜返回了他的那个小小的王国了,还是露宿荒野,犹如一头身负重伤的狼在夜色中默默地舔噬着自己的伤口,怀着绝望与黑暗一起消融……

她抑制住自己不再去想他。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帮助父皇消灭那个可恶的大汗。她的自信使她当机立断,马上做出重大的选择而没有一丝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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