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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2期|徐循华:通扬河畔的男人

来源:《钟山》2019年第2期 | 徐循华  2019年04月02日08:46

通扬河在岁月中流动,在时间里沉默。它倾听并见证着沿河人来来去去的新奇故事和世事的变迁。作者以一种乡音——泰州方言——讲述七个故事,描摹七种不同的人生遭际,通扬河、历史的河流和生命的河流在故事里汇集又流逝。

——小编说

剧作家

从前,乡下的孩子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大世面,以为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们早上起来必定要吃满嘴油汪汪的大肉包,中饭肯定是雪白的大米饭和满满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晩上又是一大碗蛋炒饭加冬瓜排骨汤。让乡下孩子可怜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也只能仅此而已。

七十年代中期,红星大队的红星小学来了位四十出头的许老师。他会拉二胡,会吹口琴,毛笔字写的一塌甩!多少年之后上过许老师课的学生回想起来都说许老师的板书简直就是一门艺术。在当年的穷乡僻壤生活着的学生们印象里,只见过讨饭花子席地而坐拉着哭宝儿声的二胡,光溜溜的一杆琴柱连着音筒儿;而许老师的二胡显得太格儿局兹的,外面居然还有一只黑色的漂亮极了的牛皮盒子。许老师吃过晚饭,端坐在板凳上,拿块白净净的手帕铺在大腿根部上做二胡的座垫,一个人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拉着二胡打发时间,有时候自顾自的吹口琴。乡下的孩子都很好奇地围着他,听二胡、口琴曲子入了迷,曲终人才肯散,都忘记回家吃饭。

当时,大家都传许老师是个可以控制使用的“脱帽右派”。大队派了个上了岁数的基干民兵给他烧饭,其实就是监视。许老师从大城市被“打”到乡下来,一点儿都不乱说乱动。公社成立革命文艺宣传队,准备依葫芦画瓢的排演《红灯记》。他看的时候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心里说这哪是什么京剧,这样的宣传队连草台班子都不如,演员连最基本的舞台站位都不懂,更别提要嗓子没嗓子,只晓得直着嗓子吼,论扮相没扮相,连最简单的勾脸都不会,李玉和的腮帮子画得像猴子的屁股,一点儿轮廓也看不出来,要个头儿更没个头儿。许老师心里想归想,嘴上绝对不会说,一个劲的点头称赞说,“样板戏好,就是好!”

许老师负责教红星小学一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及全校七个班的音乐课。他发现从一年级到初二没有一个孩子识简谱。他一脸的悲悯,心里直说可怜可怜,然后无奈地教大家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学生们中午放学后,许老师就站在河边的跳码儿上用自制的钓鱼竿钓鱼、钓虾,有时候还拿只瓷盆子下河摸螺蛳,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七十年代末,学校忽然有两个高年级的女生莫名的大起了肚子。不少人怀疑会不会是许老师。因为全校只有他格正、他最帅、他有才,高年级的女学生都对他五迷三道的。许老师一声不响,旁若无人地挥着毛笔在泥墙上刷写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标语。公社和大队当时对大肚子事件的处理结果蹊跷极了,很让人猜不透:与许老师同时调走的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家与大队支书紧密相邻的男教师。许老师去了公社中学,另一个去了与如皋交界的一个大队小学。许老师走了,红星小学从此就再也听不到孩子们快乐的歌声。

多少年之后大家才知道,那个曾经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举着蘸满了石灰水的苕帚在墙上刷大字标语的半百老人,竟然是从省国画院下放到此地劳动改造的鼎鼎有名的大书法家;在红星小学教学生唱歌、没事就拉二胡(其实是京胡)、吹口琴的许老师,其实是省文化局的一个剧作家。就像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在通扬河水面上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弧线,许老师文革结束不久就得了肝癌。

据说许老师离开红星小学时留下了一句话,“本以为民风淳朴,却原来藏垢纳污”。许老师,红星小学,以及那一段历史,伴随着通扬河的潺潺流水,统统都淹没在过往云烟中。

作家

“老早以前,南通城来了个抹花儿(传教士)。他长的什的样子呢?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头发黄黄的,眼睛碧蓝的,手指长的像鸡爪子。他只要用手在细伢儿的脸上轻轻的抹一下子,细伢儿俫就像吃了迷魂药似的,乖乖地跟在抹花儿的身后头往前走。抹花儿把这些细伢儿哄去弄什的杲昃啊?就是把细伢儿的眼珠子抠出来,弄盐腌在咸菜缸里头,风干之后,做成望远镜。那个望远镜可神奇了,拿着它朝远处看呢,就能看到几千里之外他家里的伢儿可在斗搞;朝地底下望呢,就能看到地底下可有金子啊银子啊,能探到地下可有金矿银矿……”曾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门板上乘凉时,给重孙讲起了故事。

“这个抹花儿的故事我早就听过了!”重孙儿躺在门板上不耐烦地说。“哦,什的时候都说过了?我倒是忘了。我重新说个花雀儿疯(花痴)的故事可好?”

“古时候,东头的丁所街上有个细丫头儿,沿细儿(从小)啊就长得好看,长大了就更加的漂亮,俊俏的没魂!也不晓得是怎嗄回事,这个姑娘在十六岁的那年得了花雀儿疯。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她的毛病又犯了,浑身脱的精大光,一丝不挂的在街上瞎跑,也不晓得羞耻。街上的男将都是些没出息的怂,全跑出来跟在后头盯着她瞟,看西洋景似的,个数个的(每个人)都看得涎水直洒。这个时候,街中间一家药铺子的老板看不下去了,跑出来朝着那些跟在后面看热嘈的男将骂:你俫家头就没得妹子姐姐啦?她也是个人啊!你俫怎嗄好意思的喔!快点儿统统死家去,该弄什的就弄什的去!老板就让自家的马马儿(老婆)把花雀儿疯拉进药铺子里头,找了几件衣裳帮她穿上,领着她送回家了。你说怪不怪:恰好就在那一天夜里头,丁所街上着嘎火,一把大火从东街烧到西街,砖头、瓦片儿、木头椽子都烧得像脆饼儿一样,透酥的。无巧不巧的,还就这家药铺子好好的,连个火星都不曾掸到!噫!”重孙儿好奇地问:“咦?老太(对曾祖母的称呼)呀,这是什的门儿噻(什么原因)?”“我哪晓得嘎!这也是我小的时候,我奶奶说给我听的哎。”

注脚:这个重孙就是这篇小说的主角。你就跟着想象一下:二十多年后,这个重孙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工作又回到通扬河畔只有两万多人的小县城。在工作之余,他以身边的人物为原型写成小说拿稿费去换家用电器。他在小说《油菜花开》中写了这么一个故事:

小街上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漂亮的赛过七仙女。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与她相恋的董生考到四川成都去上大学。不久,董生就写信回来与这个姑娘断绝了关系。姑娘看完信登时的就受了刺激,从此天天往电影公司隔壁的轮船码头上跑,因为她的心上人去上大学时,就是从轮船码头上船坐船到南通,再从南通转乘江轮去四川的。一次,她手中捏着一包“大前门”香烟,乐颠颠的跑到董生上中学的校长室,给校长敬烟:“徐校长啊,这是我的喜烟啊,吃了腰不疼的!我和董生结婚啦!”徐校长心里酸酸的。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突然成了花雀儿疯,家里人伤心又无奈。时间一久,家人也烦透了,就不闻不问,让她满大街的到处乱跑。姑娘就被街上的二流子糟蹋、肚子搞大了。母亲只好带着她去流产。后来,姑娘的妈妈干脆带她到医院,请医生把她的子宫切除了。

春天来了。油菜花又开了。在阳光明媚的地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黄老邪

县城的西南边,有一处富人集中居住的大片别墅群,小区名叫龙凤花园。这里全是“建筑之乡”“机械制造之乡”的大老板们自己动手设计并建起的风格各异、色彩缤纷的别墅。一进入腊月,在外地做工程的大佬们像候鸟一样陆陆续续的回来准备过年了,全世界的豪车就集中在这个小区。住在此地最小的老板,也起码是个包工头级别,或者是有上百工人的企业小老板。最寒酸的别墅,占地只有一亩。一栋洋房,前后是或精致洋气上档次的花园,或土里土气在花园里的空地上种满了蔬菜、将花园改造成的菜园子。刚刚住进来的时候,有的老板的家人甚至还改不掉乡下人的习惯,把人尿、大粪浇在菜地里,春天里就开始散发着阵阵尿臊和臭味。

城里人乡下人混杂在一起,也搞不清谁是乡下来的,谁是城里的原住民。能住进这个小区的,反正都是有钱人。钱少的和没钱的就开始按捺不住的议论纷纷了:龙凤龙凤,不就是颠鸾倒凤吗?里面住着的肯定就是二奶、三奶。

黄老邪年轻的时候跟着乡建筑站的工程队去东北打工,几年时间内慢慢就摸出了门道、找到了接项目的门路,就跳出来单干,由起初的统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渐渐的就麻虾儿炖蛋潽上来(规模壮大)了。到了五十来岁的时候,赚了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看到的就是他不停的换汽车、换了好几个女人。听说离一次就贴一台豪车、一套别墅加上千万现金。五十岁的时候,他的审美品位越来越高,找了个艺术学院表演专业的女大学生。油菜花盛开、春意盎然时,黄太太就穿上重磅真丝面料的开领长裙,胸部恰到好处露出一半白雪皑皑呼之欲出的双峰,皮肤也如光滑爽口的奶油色巧克力一样。介绍到这儿,我就不客气地让黄夫人退场了,因为她掌握了太多黄老邪的秘密,包括黄老板家中暗室里保险柜密码及里面所有金卡的密码。

黄老邪一直有“三高”。只要在酒桌上,黄太太肯定会直来直去的酒后吐真言告诉大家“他不该高的都高,该高的呢偏不高!”旁边的闺蜜酒友大惑不解问哪里不高。黄太太这个时候就不像个大学生而是个村妇了:“这个岁数的男人嘛,还应该性欲高!老黄的呢,却是再也降不下去了!”众人哄笑。

高血压必须天天吃降压药。当黄太太掌控了黄老板的所有财产之后,她的性欲与金钱占有欲两翼齐飞,性趣陡增的女人性感万分地对老黄说“女人三十如狼啊!高血压的药有副作用,你就少吃一点,我给你生个儿子!”老黄是老牛吃嫩草,开始还好,渐渐地就啃不动了,大有老牛拉大车的疲惫和不堪,就有些自卑甚至是变态了,脸色紫的如猪肝。从宝马车里下车时,都喘着大气,迈不动萝卜似的大奘腿。那年夏天,他去东北工地视察了一个半月,死活不肯带老婆同去。休养生息之后,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回来了。回家之后,黄太太扬鞭催马征粮忙。一个星期后,黄老邪洗澡时,头晕目眩轰的一下摔倒在浴室里。头破血流倒是小事,黄老板洗澡时,老婆跟闺蜜一起看电影逛街去了,发现太迟,黄老邪中风偏瘫了。

黄太太带着不能行走不能言语形同植物人的黄老板,去了南方某旅游胜地的康复中心进行康复训练后,街坊邻居们众说纷纭:“都是他自己作的呦!三老婆太年轻,比他女儿还要小呢!”“据说那个女大学生很可怜的,受老黄虐待哦!他自己搝不起来,就瞎搝,每天夜里,细马马儿都发出猫叫春似的惨叫,怪瘆人子的!”“老黄长的那个怂型样子!细马马儿看上他哪块点儿啊?还不是图他的钱财!”“你可晓得?她故意不让男将吃降血压的药,就是巴望着老黄早点儿翘辫子!”“细马马儿在大学里有个相好的……”抱歉了哈!我又要让这几个长舌妇从故事中永远离开,就像是我粗鲁地把她们从舞台上赶下场一样。还是由我来接着往下说吧:

这篇小说发表的时候,一定要把这最后的一小节用方言写出来的文字印在第二页,正文用一号字体并加粗加黑———来!把耳朵支过来听我说吧:“别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个日骚怂嘎!”

夏二小

早春的清晨,寒意依旧。一场陡然降了十来度的倒春寒和呼啸了一夜的西北风,让刚刚绽放的海棠花和早开的红梅落了个满地残红。夏二小蹲在人民中路小石桥公交站台上,忍不住瑟瑟发抖。他后悔没有听老婆的话,头一天出门来南通替儿子找工作时应该把棉衣带着。

夏二小的儿子四年前考上南京一所大学办在扬州的民办学院的文秘专业。夏二小一家欢天喜地,夏二小的父亲逢人就边摸着下巴的胡子茬边乐滋滋的显摆:“我俫老夏家熬到现在,嗨!祖坟上冒青烟,终于出了个大学生!”邻居家有孩子在上海念完大学后在苏州工业园区工作的,就翻着白眼一脸的不屑:“喔哟,东家的个波斯献宝,活像真的!考的是个民办的,三本,拿钱夯的!还成天的本事大煞嘎,泊大泊大的,鸡嘴泊成了鸭嘴!”夏二小才不管一本二本三本呢,他跟大河两岸的人们一样根本搞不明白什么本三本四,大学不都是四年制嘛!他们看到的就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上盖着的个圆滚滚的大红戳子。老百姓只认大红戳子的官印。夏老爹、夏二小父子俩捧着录取通知书仔细看了半天,决定借机大宴亲朋,把近十几年送出去的人情账收回来。喜事办完了,夏二小带着父亲一起把肉疙瘩儿送到扬州的那个民办学院上学。祖孙三代在瘦西湖、个园、汪氏小苑、东关街等好耍子的地方块块拍照留念。夏老爹回家后从村西头跑到村东头,逢人就感慨万千的说:“要不是我家孙子考上大学,我这世的也不会到扬州的呦!”西家的邻居家的马马儿又翻着白眼说“还好在不曾考到北京上海,真是乡下人上个街,家来说得嘴直歪!”孙子上了大学后,夏老爹有了美好的愿景,在大棚里忙着种蔬菜越忙越欢。夏二小继续到上海的建筑工地起早摸黑打工挣钱,供儿子读书。西家的马马儿说阴八间的话,“你家有钱噢,上个大学一年要交好几万,怕的是上的贵族学校喔……”夏二小强如西家的马马儿放屁,心想着你家儿子本事大,不就是在工业园区里的外企打工嘛,还成天阴巴拿哈的,着不得我家小伙!于是,夏二小隔三岔五的在工棚里边打电话给儿子边幻想着儿子将来有出息了出人头地的样子:“儿子啊,你要好点儿读书,搝出个名堂来,让西家的个呆马马儿没杲说!吃饭不要节省啊,没钱就告诉我……”儿子和几个同学在网吧的游戏机旁边玩得正嗨呢,不耐烦地一个劲的直嗯嗯:“好了好了,我正在图书馆看书呢……挂了!”转眼间就要毕业了,儿子的工作还没着落。夏二小想起当年考上了大学的几个高中同学在南通都混得不错,便从上海坐车到了南通。

夏二小找到在市人社局当副局长的冯同学。冯局长很热情的接待了二十多年没过面的高中同学,倒茶递烟的,让夏二小有些受宠若惊,一口的南通腔调,又让夏二小有种莫名的自卑。“嗷,你儿子学的文秘专业?这个专业……”冯局长抽着烟沉吟不语。夏二小一早空着肚子抽劣质香烟的恶心反胃感觉突然又来了,尽管此刻抽着冯局长递给他的“芙蓉王”,他觉得胸腔里的肠胃开始有些不适,心在往下沉。冯局长不忍告诉老同学,现在全国每年都有六七百万大学毕业生,要想找到合适工作真的不容易,大街上骑着电动车送外卖、送快递的,不少都是大学生,北方一个城市招环卫工人,好多大学生去报名呢!抽了几支烟后,冯局长从办公桌上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夏二小说:我肯定帮忙,这是我的电话。夏二小连忙弓腰致谢,并向冯局长要了另一个同学的手机号码。出了市人社局,夏二小又摸到市公安局交警支队找到另一个高中同学,他和这个叫王小东的同学在高中时很要好。只是王小东当年考上警官学院后,两人就断了联系。王小东请夏二小在交警支队旁边的小饭馆吃中饭。吃饭时,王小东告诉夏二小,他的女儿在美国读书。夏二小说明了来意后,王小东显得有些为难,“你当初为什么让你家伢儿学这个倒头的文秘专业的?你看看电视剧里的民营企业大老板有几个用男秘书的?”夏二小有些惶恐,愣愣的吃不下饭。王小东心里不忍,又问:“你家小伙英语四级考试可曾过啊?”夏二小一脸茫然说不晓得。王小东的手机响了,要去处理事情,只好违心的说一定帮忙,把夏二小打发走了。

夏二小在南通满大街帮儿子找工作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和几个同学玩电竞游戏玩得热火朝天。

夏天生

春雨把街道打得湿漉漉的。一只被主人抛弃很久了的丧家狗,孤独地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遇到马路边的路灯杆子就抬起右腿撒泡尿。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打出强烈的光柱,轮胎在潮湿的水泥路上摩擦发出令人反胃的滋滋声。毛毛细雨沰在夏天生瘦削的脸上,有些凉意。潮湿的春风里,路灯投下橙黄色的光,把夏天生潮湿的身影拉得老长。

夏天生大学毕业那年,他的父亲夏二小特地从上海的建筑工地跑到南通,找到在读高中时一个班的同学帮忙,替儿子找工作。在市人社局当副局长的同学后来给夏二小打过一次电话,问二小可愿意让儿子去一家纺织企业工作。夏二小在电话里问能不能把儿子弄进机关。副局长就耐着性子解释: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是八十年代后期呀,那个时候还是由国家包分配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儿子想进机关就必须参加公务员招考的。夏二小在电话里啰里啰嗦扯了半天,意思是你在市里当了局长就是大干部,大干部在自己单位为孩子找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你还跟老同学绕门经地打官腔!当副局长的同学被夏二小的蛮不讲理弄得很不开心,打完电话就气恼的把夏二小的手机号码删除了,再也没跟夏二小联系。夏二小又打电话给在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工作的同学,在电话里也是蛮缠了半天,找到满意工作的希望也是秃子头上的毛——稀稀儿的。

大学四年,夏天生过得稀里糊涂的,也参加过英语四级考试,考了几次都没能通过。玩游戏倒是他的强项,经常泡在网吧里夜不归宿,第二天再到课堂上补觉。老师在课堂上要求文科生必读的书目,他连起码的中国四大名著都没能耐着性子看完。除此而外,他学会了几样摆洋甩的:抽烟、喝酒、泡咖啡馆。只要放假回到老家,隔壁邻居家的就翻着白眼儿背地里说他:你看夏二小儿子那个死性样子噢,头发老长的,染得黄巴辣煞的,裤子嘛脏兮兮的,还香烟一叼,活脱脱一个小瘪三!也不晓得上了个什的怂大学,好好的个伢儿,弄得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一个同宿舍的高邮的同学,也是农村的,父母也是个没脚蟹,拉着夏天生一起去快递公司应聘,就留在了扬州,每天骑着电瓶车走大街串小巷的送快递。

日复一日,一转眼就二十八九岁了。夏二小依旧在上海打工,他并不知道儿子在扬州城里送快递。一次在电话里聊天他很欣喜的告诉儿子,现在建筑行业瓦工的待遇可高啦!你的那个没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在这里做瓦匠,收入很高的哦!每当父亲问起自己的工作情况,夏天生都说公司老板待自己很好,让父母放心。夏天生慢慢就变得少言寡语甚至有些郁郁寡欢。每天送完快递下班回到出租房内总是身心疲惫、有气无力。有时躺在床上,他每每回想起四年的大学生活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连一件有趣的或值得留恋的青春往事都没有的呢?想着想着就累的滑入梦乡。他有时甚至郁闷地想:当年就不应该花父母亲的血汗钱来读这个倒头大学,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跟着父亲去做瓦工呢!

故事就是这样,到此结束了。当然,这个故事也可以饱含深情地这样子来写:夏天生如何在困境中成长、与命运抗争,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艰苦创业,几经波折,有过太多的悲伤,更有成功的欢乐,最后梦圆扬州,娶了一个美丽的扬州姑娘、夫妻双双泛舟瘦西湖,过上了理想的幸福生活。这个大团圆结局当然也是蛮好的,让人恍恍惚惚以为我是在为京东的刘老板写传记呢。

小钢炮

一九五八年,十六岁的范为纲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办民兵师的号召,加入了向阳公社新成立的民兵团。民兵们白天训练,夜晚扛枪巡逻放哨。范为纲勤学苦练出一身过硬本领,在一九六八年的全县民兵技能大比武活动中出尽了风头:他骑着自行车过独木桥,左手扶车把,右手持枪射击;他扛着步枪在通扬河水面上踩水过河,裤腰以上的衣裳不沾水;他抱着磨盘一个猛子扎入水下潜水一百米;他打的迫击炮弹无虚发。在此次大比武活动中,他被评为特等射手。县革委会主任竖起大拇指夸赞他是革命的“小钢炮”。

时隔不久,大军区首长来县里视察民兵工作。小钢炮所在的向阳公社民兵团被县人武部拉到黄海边,与海防公社民兵团一起参与实弹演习,用迫击炮射击海面上漂浮着的气球,向阳公社民兵团取得了集体第二名的好成绩。海防公社理所当然夺得了第一,主炮手是铁姑娘排的排长小梁。因两个主炮手表现突出,范为纲和梁排长受到大军区首长的接见并合影留念。范为纲在通扬河边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见到人高马大的大首长就有些抖抖乎乎的,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红着脸说不出话。梁排长从小在海边长大,见多识广,见过太多前来视察的部队首长,能说会道,大大方方的向首长汇报,首长听得兴趣盎然。当梁排长说到自己的祖父在抗日战争期间就是机智勇敢的民兵时,首长便插话对陪同前来的地区革委会主任说:“小梁不愧是革命的后代,不愧是革命的铁姑娘,根正苗红,可以安排到县里当革委会主任嘛!”首长当时兼任省革委会第一主任,既然发了话,地区革委会立即贯彻执行。但地区革委会考虑小梁只有小学毕业,就提拔她为县革委会副主任。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后不久,地区革委会主任又做媒,让铁姑娘与小钢炮结成了革命夫妻。

八十年代初期,清理“三种人”时,当地的人民群众和机关干部普遍反映:梁主任是个老好人,没有参加过一次批斗老干部的大会,手上没有人命案;在六七十年代各种斗争运动中没有任何过激表现,也没有参加过任何造反派组织;每年的年底,县商业局都会送给革委会办事组一些茅台酒的购买计划票,她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就这么点儿工资,四块钱一瓶太贵、买不起,酒厂门市部二角五一斤的散仓粮酒蛮好,还不要计划票;在干部宿舍大院,她和丈夫依旧很朴素,改不掉农村人的习惯、吃饭时还喜欢捧着饭碗串门,晚饭经常是烧稀饭再炒一碗蚕豆。梁主任的男将小钢炮在县机械厂当普通工人,是个典型的老实墩儿,从不犯嫌。时任办事组的一个文书反映:梁主任在担任革委会副主任期间唯一的犯错就是有一次开大会做报告时,把文书写的稿子苦干巧干念成了苦干23干。因为手写的巧字,一连笔,就看成了23。她在台上掰着手指头:苦干、巧干、拼命干、白天干、晚上干、累死累活干,怎么也凑不足23个干,就解释说,这是上级的新精神,我们要苦干23干。下面的会议代表就有人窃窃发笑,嘲讽梁主任水平太凹。闹了这个23干的笑话之后,梁主任就很少在大会上抛头露面了,即便推托不了必须参加的大会,她也从不讲话,坐在台上一脸的没表情。清查过关之后,正好大军区的那个首长去世了,上级就把她调整到了县人大当副主任直到退休。退休后就住到南通城的老三家帮着带孙子。

小钢炮与铁姑娘的三儿子在八十年代初考取了南京一所名牌大学读经济系。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南通市的一家媒体做记者。因为笔头来事,三十出头就成了正科级干部,在正科级岗位上一干就是十来年。后来,他的同班同学陆陆续续的上了县处级岗位,他还在原地踏步。范老三心里就很不平衡,回到家里常对母亲发牢骚。梁主任就对三儿子说:三儿啊,你要知足嗄,比起你的大哥大姐,他俫两个都从工厂下岗了,你好歹还是个正科级,可以啦,比你噶老子强多了!

小钢炮接过女将的话头说道:嗯哪!做官是要有官运的。当年要不是老首长去视察工作,你现在就是个乡下的老奶奶噢!

青椒

芦苇长得比人还要高的时节,通扬河两岸的女人们就在腰上束起围裙,趁空儿去大河边打柴箬子(阔边的芦叶),或者蹲在跳码儿上淘洗糯米,准备着裹粽子了。这天一早,天刚麻麻儿亮,陈三儿的老婆起得比以往都要早,她早起可不是去打箬子的。她麻利地到门口菜地里揪了一把小葱,在井台边的水池上哗啦哗啦冲洗干净,切成了半寸长的葱段儿,又打了几个鸡蛋调在小面里。她一个人在锅门口烧锅,锅子烧热了,又忙跑到灶角上,往锅里倒上油,摊了一大锅的摊饼。看着摊饼快要熟了,用菜刀在锅里划了个“米”字状,再端着油碗、用勺子箍了一圈的香油,登时的就满屋子香气。焦黄的摊饼夹杂着葱香,诱人得拉涎水。她和男将头一天下午在自家的大棚里忙活了半天,摘了满满两大麻袋的青椒,约了本村开摩托车做送货生意的赵二小今早一起去县城卖青椒。请人来家做活计,她得备好早饭。

陈三儿的女人听到摩托车轰轰的响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自家的大门口熄火了,就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跑到门口打招呼,又赶紧回屋把油汪汪的摊饼端上了桌,盛上两大碗米粥,萝卜干子刚刚在摊摊饼的油锅里炒过,香喷喷的。两个大男将边吃早饭边谈闲:小时候就巴望着过节,以前过节的时候,生产队就会分点儿粮,发各种买杲昃的计划票,肉票啊,布票啊。我小时候过端午节时能吃四个花生米的粽子,都吃伤了胃。赵二小嘴里嚼着摊饼附和着:哎嗨,是的啊,现在好像日鬼了!进入九十年代后,人们对过节越来越不像以前那样看重了,一点儿都不热嘈了,闷声黠气的。日子好过了,不愁吃、不愁穿的了,想吃肉,天天有的卖。肉呢,也不如我俫小时候那么香了,日娘兴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就把装在盘子里的一锅摊饼吃光了,碗里的米粥也吸溜吸溜喝光了,搁下筷子就去把两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绑到摩托车后边。上了车后,赵二小的脚踩在油门儿蹬子上,对坐在身后的陈三儿说:我做生意呢是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看在我俫两个从小儿摸屌儿长大的份儿上,我只收你的汽油钱,给别人送货到县城全是二十块钱一趟,给你呢我就不要工钱了,只收十块一趟的油钱。可好?陈三儿连连说好,卖完青椒就付钱。赵二小这才使劲一踩油门,轰的一声开往县城。

到县城徐家坝菜市场时已是八点多了,菜场上剩下了一些老头老太提着菜篮子在慢慢的踱着步转悠。陈三儿在菜市场转了一圈,傻了眼,菜贩子们卖的青椒才五角钱一斤!他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日妈妈的!年初乡里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到村里做动员,鸡嘴说成了鸭嘴,要调整农业的产品结构,种粮食不赚钱,要求家家户户铲了麦子改种青椒,青椒比小麦更赚钱。副乡长还说,县里组织各乡镇负责人到山东的平度和寿光县考察过了,那里的农民就靠种大蒜种韭菜出口到韩国,家家户户都发财致富啦!看着菜市场里堆积如山的青椒,陈三儿心里直喊晦气晦气:听了乡长活嚼蛆,家家户户都铲了麦子改种青椒,这下子屌得了,青椒的价格跌的还不如小青菜了!赵二小劝陈三儿说,如果蹲在这里卖,两大麻袋的青椒卖一天也卖不掉的,倒不如卖给搞批发的蔬菜贩子吧。找到搞批发的老板,一副爱理不理的死性样子,嘴上叼着根香烟,边喷着烟边狗逼倒灶的:今年真是见鬼了,块块都在种这种肉子厚的青椒!县政府的那些官老爷就喜欢坐在办公室里拍脑袋,开大会说得吐沫星子直飞,非要老百姓改种青椒,种了呢又没人收,都烂在地里呢。这种青椒又不辣、酱厂都不收的,做不了辣酱。好多乡的菜农都直接砍倒在地里做农肥了。你非要我收?一麻袋顶多给十块钱,不卖拉倒!我收了送饭店?你俫说说看,老逼大个县城,能有几家饭店?一天又能吃掉多少青椒啊?你俫还说我心黑?切,个日娘兴的,日妈妈的我还不想做这个折本的交易呢!

回到池汪村后,陈三儿气呼呼地对老婆说:以后不能再信他俫乡政府的狗日的活嚼屌子了!他俫反正月月有工资拿的,我俫信了他俫的,跟嗄在后头攉,苦了几个月,贴工又贴本,到了临了儿会喝西北风儿的!

徐循华,男,1964年生,江苏海安人,现居南京。1989年7月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文学硕士。此为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