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如果有永恒

来源:文学报 | 黄芷渊  2019年03月31日07:45

她从沉睡的世界醒来,发现自己半边身体动弹不得。她用左手敲打右腿,感觉不到疼痛。再用力掰动右手手指,完全没有反应。她意识到,自己半身瘫痪了。前一天还能下楼买菜煮饭,这一刻已躺在病床上。刚要开口说话,发出的却只是一些奇怪的声音。房颤引起的脑中风,带走了她的语言能力。

“妈妈,你会好起来的。”她听到子女的呼唤。那是内心最强烈的愿望,也是世上最温柔的谎言。

四年半前的那天起,奶奶就成了一个失音人。晚年的她只会说四句话,“我叫赵桂英”“我们都是好孩子”“儿子电话来了”“儿子再会”。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和妹妹茵渊在香港地区出生长大,孩童时期曾在爷爷奶奶上海的家里短住。于是,对奶奶的记忆也是片段片段的。比如,以前离开上海时,奶奶必定在我们书包里一人放一个苹果,寓意“一路平安”。再比如,爸妈不让吃零食,我会趁奶奶在的时候向她撒娇。晚上不想睡觉,我和奶奶说想吃她做的馄饨,她问我要吃几个,我说:“一个。”于是,奶奶大半夜起来为我煮“一个馄饨”。调皮被爸爸骂,只要有奶奶在,我就会哭得特别大声,因为奶奶会护着我责骂爸爸。妹妹不好好吃饭,把奶奶闹急了,她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就乖乖吃饭好不好?”然后我就吐着舌头在旁说:“奶奶,妹妹是小姑奶奶,我是大姑奶奶!”奶奶哭笑不得。

小时候的时间过得很慢,可是我都没有仔细听奶奶讲过去的故事。如果时间可以回去,我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奶奶面前,问她过去的事情。问她,十八岁那年是怎么嫁给爷爷的?为了照顾五个子女,她是怎么干起农家活、钻研技能活的?当年买好书包准备上学的她,是怎么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机会的?在那个食品贫乏的年代,她是怎么省吃俭用,从单位把一瓶瓶汽水带回家,爸爸和大伯伯姑妈们又是怎么在家门口迎接她的?她是走破了多少双鞋子,才节省下来那些奢侈的油画笔,鼓励爸爸去追求做画家的梦想的?

可惜,没有如果。我们忙着长大,奶奶也在不知不觉间变老。

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回上海的家,奶奶帮我们客厅换上了墨绿色的窗帘布,我们进门时吓了一跳。奶奶很高兴地问我们好不好看。妈妈说“好看”。我和妹妹很不解,奶奶不在的时候我问妈妈:“这窗帘布颜色那么深,尺寸款式和家具一点都不搭,比原本那块土多了,怎么妈妈你还说好看呢?”妈妈笑了,她说:“这是奶奶的一份心意。”结果,这块窗帘布在我们家挂了近二十年,看来我们以后也不会换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奶奶炒菜越来越咸,看电视的时候越坐越前,走路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奶奶老了,老得那么自然,以至于我已经记不起来她年轻时的样子。

奶奶病倒后,姑妈们每天不间断轮流守护在奶奶身边。可是,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从半边身体不能动,到后来左手开始颤抖,再后来反应越来越迟缓。大伯伯每次走到奶奶床边,奶奶都会伸出颤抖的左手让儿子亲吻。大伯伯一声声数着,要奶奶反复伸缩左手臂,尽可能锻炼手臂的肌肉。

奶奶的几个孩子里,只有爸爸长期生活在香港地区,于是只能通过每天两通电话和奶奶说话。有一天,姑妈和奶奶说:“妈,你的小儿子电话来了!”奶奶竟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儿子电话来了!”后来她又“学”会了说“儿子再会”。自此,每次爸爸打电话给奶奶,奶奶都会在电话里说:“儿子电话来了。儿子再会。”只是,家人再“教”她说其他的话,她怎么样都不会说了。

爷爷在奶奶病倒后不久突然离世,对家里人的打击很大。我原以为,对死亡提前有了认识,痛苦和难受就会变淡。可是我错了。

奶奶临终前最后半个月,我一想到她病危就忍不住哭,害怕,不舍,无助,恐惧。生命的脆弱就在一呼一吸间,比难受更难受的,是眼睁睁看着她难受,你却无能为力。

去年十一月初我到上海采访,其间回家看了奶奶一趟。我和奶奶说我的近况,播放我做的新闻视频给她看,还告诉她,妹妹在香港大学读研究生毕业了,奶奶的“小姑奶奶”当上了小学老师,现在还是个中文科主任呢!奶奶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虽然她说不出来,但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自豪。后来我要走了,奶奶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我没有办法,轻轻在奶奶耳边说:“奶奶,我要回去了,我一会儿还要工作呢!”她眨了眨眼,松手了。

我当时怎么都没想到,整整一个月后,奶奶去世了。

奶奶病危期间,爸爸妈妈和我们姐妹俩赶回上海看望奶奶。最后一次见奶奶,奶奶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肺部感染加上心脏和肾脏严重衰竭,奶奶只能靠呼吸机和吊点滴维持生命。但她还是很努力地撑开眼睛看着我们。我问奶奶:“奶奶,你是不是很辛苦?”她用力地发出了一声:“嗯!”我续说:“奶奶,你很坚强很勇敢,我们都很好,你放心好了。”她又发出了一声“嗯”。我知道,对奶奶而言,那一声声“嗯”都是花费了全身力气。如果她不坚持,谁也扶不住。但她诠释了生命的坚强,就像这些年来,她一直支撑着这个家。

凭借仪器和生命对抗,奶奶还有力气吗?在死亡的道路上,奶奶会害怕吗?会孤独吗?奶奶累了,我的魂儿丢了。毕竟,谁愿意面对黑暗呢?

最后的最后,奶奶见了所有牵挂的人,呼出最后一口气,一切归零。

奶奶真的走了。我的心情竟出奇地平静。原来,人难受到谷底是哭不出来的。直到看到妹妹画的一幅小画:云上,爷爷抱着奶奶眯着眼笑,他们已化身为天使,守护着我们。憋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爷爷奶奶在天堂团聚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奶奶的那句“儿子再会”。我心里默默念道:“奶奶再会。”只是这次说了再会,这辈子真的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