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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19年第3期|徐祯霞:炉火里的冬天

来源:《延河》2019年第3期 | 徐祯霞  2019年03月30日15:24

北方的冬天,太阳一绕过山头,天就阴冷下来,有了一种萧瑟与寒凉。这时,母亲就赶紧去柴场拾柴禾,给我们生火。

1

火当然是柴火,偶尔会有一点木炭,那是来客人的时候,或者是在过年的时候。

柞水囤居在秦岭山中,在秦岭十万大山中,柞水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县,它只有十六万人口,虽然是一个县,但是却抵不上南方的一个镇上的人口多,因此小到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以至忽略不计,但是又因为地处秦岭大山当中,林木丰茂,有着极丰富的森林资源,这些树木砍了又长,长了又砍,一茬一茬,山里人世世代代就是靠山上的这些林木来养命度命,繁衍生息,因此,这些群山,连带山上的树木和植被,于我们来说都是珍贵的,我们视它们为宝,我们视它们为养命的根。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在《卖炭翁》中写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就写的是我们那一带人旧时的生活场景,我们地处秦岭以南,按照现在的地域划分,秦岭以南叫“陕南”,而在古代,便称作“南山”,或者是“终南山”。那时,唐朝的都城长安离我们所居的柞水仅一山之隔,但这座山并非普通寻常的山,它是高大巍峨群山绵绵的秦岭,而在秦岭山中,凡是道路所及者,皆有人家,一家、两家、数家,土屋、石屋、小木屋,甚尔还有茅草屋,不一而足。

人说,靠山吃山,此话不假,对于秦岭山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赖山养命。在山中开垦一点荒地,种上庄稼和蔬菜,在山涧取水,靠柴火做饭或取暖,用中草药医病。农闲时节,采上一些中草药,打上一些木柴,换取一些油盐钱,特别是到了冬天,城里有钱人需要大量的木炭取暖,南山人便打得粗壮一点的树木,烧制成木炭,拿到城里卖钱,以换取生活零用钱。

在人类的文明时代,火是一个进步的象征,因为有了火,人们可以吃到熟的食物,可以照明,可以取暖,在寒冷的冬天,因为有了火的陪伴,冬天,便不再冷得瑟瑟发抖,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村庄里,各家各户都有一个柴场,柴场一般都在屋的侧角,供堆码柴禾之用,我们一年做饭取暖的柴草,全都是在此处取用,因此,家家门前常年都码着大捆大捆的干柴,供天天顿顿做饭烧水取暖之需。

人们在农闲时节上山打柴,便成了山里居民的日常生活,农活干完了,有劳动力的,就自觉去打柴,不用人安排,不用人吩咐,就包括,一些勤劳会算帐的人,一边干活,都会一边打柴,庄稼地周围的干柴死木,他们就顺便理起来,扎上捆子,下工之时带回家,这一捆柴,最起码可以做上好几天的饭,想到这里,干活人心里就充满了欢欣的喜悦,山里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一个小小的收获,都会让他们喜不自胜,心满意足。

才砍下来的湿柴是烧不着的,非要等到晒到半干或者是干透了之后才方便烧,干柴好烧,半干的柴也能烧,但它非得等到火烧得特别旺了添上去,被旺火连烘带烤的才能烧着,要不然,不但不能让火烧旺,还会将火烧灭,这也是人们必须储存柴禾的原因,有经验的农人,就在空闲时间打下湿柴,放在柴场上晒干,而天天顿顿做饭,都要用柴禾,因此柴场上的柴总在不断地增加,而又在不断的减少,柴场上就要不断的补充新柴,以免断炊。

到了冬天,要生火炉,那就更需要大量的柴禾,而且是硬木,要不然,根本就架不住一冬三个月整天的烧,而硬木的来源,便是那些粗壮的树木和一些疙瘩蔸。疙瘩蔸,城里人不明白,其实就是树根,树老了,死了,或者是被砍了,长不出新的树了,人们便将树根从地底下创出来,做冬日取暖的柴禾,至今令我费解的是,树看起来没有多大,但是树根却大多又粗又壮,多数宛如狮子和老虎一般雄壮,当然它们的外形相像,体积也相像,别看这疙瘩蔸,它确实是树木浓缩的精华,再小的疙瘩蔸,也能抵得上一堆的柴禾,足以红红火火地烧上那一天半天,既省事,又省柴,在冬日,它便成了山里人的最爱,长长的一冬,人们便是靠着它过冬的。

因此,家家的门前,除了那成堆成捆的柴禾,便是那一堆一堆的疙瘩蔸。

2

烧火的时候,母亲先拿一些黄豆杆和碎柴禾,将它们放到火炉里,擦亮一根火柴,有时是一根,有时是几根,才能将它们点燃,火苗慢慢地从碎黄豆杆中窜起,向四周扩散,慢慢地越燃越大,越燃越旺,在黄豆杆的熏燃的灼烧下,碎木柴也慢慢地烧着了,待到碎木柴都烧旺了,母亲又架上一些硬木柴,待硬木柴烧旺之后,又将一个碎疙瘩蔸架上去,在整炉火的连烘带烤中,疙瘩蔸也就慢慢地烧着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是人在伸懒腰舒展筋骨的样子。

这时,母亲就会喊叫,火炉烧着了,你们都来烤啊!我们就从各个地方一一窜出,一下围涌到火炉边,伸出自己冻得冰凉的小手,放在火上熏烤着,在明亮的火光和股股的热气中,我们的手一会就暖和起来了,然后我们就安分地坐在火炉边相互戏嬉,再也不肯离开。

见我们都来烤火了,母亲就觉得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对我们这些孩子有所交待了,似乎一件大事完成。她起身,拿起我们家里唯一的一把铜水壶,用葫芦瓢从木桶里舀上水,灌进去,这样的一个壶,一般只能灌上三瓢水,就满了。灌好水后,母亲将它拿到火炉边,挂在了火炉前方悬着的钢丝钩上,嘱咐我们说,水开了赶紧叫我。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让我和弟弟动水壶的,除了哥哥姐姐在跟前的时候,他们人大,可以拿得起水壶,并且将水安全地灌到电壶里。说到电壶,其实是不带电的,按说应该叫“暖水瓶”,一个竹子的外壳,里面一个壶胆,但是我们当地人,却一直叫它“电壶”,大家都这样叫,我们小孩子也跟着这样叫。我和弟弟,母亲是不让我们染指的,我们既不能动烧水的铜水壶,也不能动装开水的电壶,她害怕烫着我们,总是万分小心着,谨慎着。

我没有被烫过,但是弟弟被烫过,却不是火,是滚烫的饭。那似乎是一个秋天,才收了玉米,母亲用新碾的玉米筝给我们煮玉米饭,记得那餐饭里放的有大豆、洋芋,饭煮得红润润的,粘糊糊的,糯香糯香,诱人极了,好吃极了,我们个个捧着个碗津津有味地坐在院子当中吃着。一边吃饭,母亲一边跟三哥说着农事。母亲说,今年不错,玉米收成比较好,感谢老天爷,让我们这半年没有白忙活,收了玉米,秋后,再过几天,又该整地了,要种麦了,庄稼一茬赶一茬,误不得。母亲在说话间,没留意,弟弟就自己端着吃完了饭的草碗进了灶屋,那时的弟弟才不过五岁,刚刚高过案板一个头。他自己在锅里盛饭时,不小心,将盛了半碗饭的草碗扣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那个草碗在我们家,是弟弟的专利,是母亲专门请人给弟弟编的,说草碗轻,好拿,不怕摔,弟弟人小,拿着轻巧,我们都很眼乞弟弟的草碗,可母亲说,你们大,弟弟小,草碗也就是小娃用的,你们哪个见到大人用草碗的?母亲如此说,我们便作罢,但仍会眼乞弟弟的草碗。可是,弟弟,在那天中午,就只这半碗饭,便毁了他一生的理想和梦想。那碗滚烫的饭扣到了弟弟的胸口上,弟弟的胸口立时被烫起了一个大大的水泡,烫伤好后,便落下了一个心形的伤疤,弟弟长大后,一心想参军,在征兵的时候,体检样样合格,就因为胸口上的那个疤痕,给刷下了,弟弟当兵的愿望落空了,这件事,一直让他懊恼着,后悔着,遗憾着。我的母亲,也为这件事情自责着,内疚着,长久的不安着,她觉得是她没有照顾好弟弟,让弟弟烫伤了。

因为弟弟的那次被烫伤,母亲便一直小心小心又小心着,当然,也因为本村有一个女子,坐在火炉边打瞌睡,瞌着瞌着,一个不小心,滚进了火炉里,满脸烫伤,肉皮起皱,堆起,一个年轻的小女孩,忽然间就变得象老太太一样,从此落下了烫疾和败相,村里淘气的孩子还给她取了一个别名“疤女子”,这都让母亲始终警惕着,以防我们不小心也会被烫着。

我们的火炉在灶旁边,依着墙根挖就的一个四方形的土坑,边上用砖头砌整齐,四四方方,柴火和疙瘩蔸就放在这个小土炕里燃烧,烧出的通红的火炭子就攒在土坑里,一直到我们睡觉的时候,火炉仍旧红旺旺的。墙的上方有一个伸向外面的烟囱,柴火和疙瘩蔸烧出的烟子就会从那里散发出去,烟子散出去了,我们在家里烤火就不会觉得被烟熏呛得难受。火炉呈半圆形,边上能围一圈的人,一般情况下可以坐六个人,我们家里人都在的时候,就是八个,八个人,一起坐在火炉边,便显得有点挤,于是,我和弟弟便被大人们抱起来,有时候,也会加个小凳子让我们挤在他们中间,实在太挤的时候,母亲就会弄个火盆,将烧好的火炭子拣一些出来,放在灶门口的地方,反正烤火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总在一起,因为在一起,方便聊天,说话,夜晚,便不会孤单寂寞。

3

其实,有母亲在的时候,生活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无聊寂寞。

母亲会讲故事,会唱曲,会说《三字经》、《弟子规》,还会说《增广贤文》。傍晚,待火炉烧旺之后,母亲便取来针线活,一边烤火一边做针线,在红红的火炉边,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们慢慢地说着这些,她慢慢地心有感慨地说着,我们静静地听着,母亲说话很好听,脆亮,清晰,一字字,一句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然,也有我们不懂的时候,遇上不懂的,我们也会插个嘴问下,母亲就会耐心地给我们解答,直到我们一一明白,从母亲的言谈中,我们知道了做人的道理,知道了怎样做人,怎么做一个好人,“人不学,不知义。玉不琢,不成器”。从母亲嘴里,我小小地便知道了“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这是我对世界最早的认知和最初的认识,母亲的言传身教对我们兄弟姐妹的做人和认识世界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说是世情和世道,也说的是自己几十年来对人生的体悟和感悟,更是她自己所谨遵的做人的原则和道德准则,母亲她识字不多,只读过两年私塾,但她的记性很好,这些经典文句,她都能通背下来,而且可以信口捻来,随便拣出哪一句,都可以用得恰到好处,恰如其氛,于此,我对母亲也常常惊叹着,我有时望着母亲,惊奇地问她,妈,您咋记性那么好,脑子里能装这么多东西?母亲总会说,这是先生教的。可是,可是现在的人,上到大学毕业,也未必见得能背得过这些东西。

以至后来,我上学了,见到了这些小本子小册子,我都会借来,将这些内容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才安心,总觉得抄在笔记本上了,就是我的,那些小册子别人收回去了,我也就不用担心再也找不到这些完整的文本了。由于这些话都是母亲曾经教授给我们的,很多思想和理念都对我的人生起到了指导的作用,虽然,我不能完全地背过,但是,却将这些东西视为人生最珍贵的警语和格物,它们都是可以指导我人生和有益于我人生的,我遵循着这些个道理往前走,就不会错,就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

冬日的火炉边,母亲与我们,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远的,近的,昔时的,现在的,母亲似乎也都知道很多,当然,也因为她是村里的一个厨娘,村里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都会请母亲去主厨,而母亲,总会不计辛苦地去帮衬,包括村外,远远近近的人也会慕名相请,母亲的宽厚热心和不计得失不计贫富也博得了村里村外方圆几十里的人的尊敬,母亲虽是一个农村妇女,但在人们眼里,她却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也因为这些,母亲的见识总比旁人多,在母亲的嘴里,总有讲不完的趣事和趣闻,于是,我们一个大家,母亲便是我们的主心骨,有母亲在,我们便始终有着一种向心力和凝聚力。

在红红的炉火边,偶尔,母亲也会讲起她的往事,讲旧社会,也讲新社会,剥丝抽茧般,娓娓道来,为我们讲述着她那一生坎坷而又多变的人生经历。小时候的家庭败落,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与父亲订下了娃娃亲,未出嫁,又不得不躲反跑反,天天躲山里,藏山洞,躲土匪的抢粮抢人抢物。她说,她有一次在跑反的时候没来得及跑离,小脚的外婆在厕所里惊得不敢出来,她一个人吓得“哇哇”直哭,土匪见她是个小孩,就说,小娃娃,不要哭,我们不会害你的,然后拿了一些东西,拎了几只鸡走了。母亲后来称这个人是义匪,因为,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母亲见惯了那些烧杀抢掠的事,对于这个没有伤害她的土匪,一直心存感激。这里解释一下,躲反跑反,就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老百姓为了躲避兵乱和匪患,而不得不四处躲藏的意思。

和父亲结婚后,不久,中国就解放了,又遭遇了土改,吃大锅饭,土地分产到户,慢慢地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不再不为吃发愁,为穿发愁,勤劳一些的人,大多过上了富足安定的生活。

但这时,冬天的夜,依然是黑的,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好的是,母亲总会为我们烧起一炉暖暖的明亮的炉火,于是,再黑的夜,我们也不会觉得恐惧和寒冷。

4

土地包产到户后,便到了我能记事的年纪。

村里分给我们的地,有平地,有坡地,因为,柞水的地貌呈“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格局,因此,平地少,多数为坡地和半坡地,那就意味着广种薄收,幸而母亲勤劳,就算是坡地和半坡地,母亲也能种得跟平地一样,清清如水,秧苗整齐,长势葱笼,遇上雨水好的年份,也能多收得一些粮食,只是,大人孩子,都辛苦一些,孩子得跟大人一样,除开上学的时间,便都得在土地里耕耘,以期能够谷物满仓。

当然,也有年份不好的时候,遇上水涝,遇上干旱,庄稼要么遇水齐刷刷倒伏,要么天旱干枯而死,这样,收成就会大大的减少,我们就不得不依靠头一年柜子里的剩余的粮食来度年荒,母亲嘴里常唠叼的一句话是:“晴带雨伞,饱备饥粮。”就是晴天的时候,也要记得时时带一把雨伞,以防突如其来的暴雨,吃饱饭的时候,也要想着会有饿饭的时候,应该准备一点饿饭时候的口粮,这就叫“防患于未然”。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家的孩子都很勤劳上进,在学校里努力学习,在家里主动积极地帮大人干活,我们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事能为,何事不能为?我们知道怎样做让我们家里的日子慢慢地过得好起来,都在为这个家的日子积极地努力着。

人都说父母是人生的第一个老师,确实如此,在学校里,老师多教授我们知识,但做人的道理,我们却多是从母亲的言传身教中获得,母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我们,让我们时时觉得应该做一个诚实的人,善良的人,做一个人有自己坚持和原则的人,我们循着母亲的方向在一步一步地塑造着自己的人品和人格。

5

在冬日的炉火边,还有一宗事情是我们常常要做的,就是搓玉米,就是将玉米棒子上的玉米一粒一粒的搓下来,将它装进柜里,这才算秋收之后一场农事的大功告成。

秋天的时候,玉米熟了,张开了嘴,露出金黄的牙齿,该收获了,人们掰下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回家,堆进堂屋,将堂屋堆得满当当的,午后和傍晚,我们吃过饭,就是撕玉米的时候。撕玉米的时候,都会留两片玉米叶子,一般情况下,会挑玉米芯里最软的叶子留上,这是为了方便捆绑和空中悬挂,晾挂在空中的玉米,会自然的风干,而且干得比较透,干透了的玉米就不会发生霉变,所以,农人多爱将玉米悬挂在通风处,有阁楼的挂在阁楼上,没有阁楼的就悬挂在房前屋后的廊柱上。

成堆的玉米撕好后,三哥就负责扎捆,绑成一搭一搭的,用肩膀扛到楼上,在阁楼中的木头杆子或者是廊柱上挂起来,玉米撕完,大挂大挂的玉米搭被搬上阁楼,悬挂起来,实在无法绑的,就铺在楼板上,至此,秋收就算告一段落。

冬日的夜晚,只要母亲一声吆喝,晚上咱们搓玉米吧,三哥和姐姐就会应声说,行么。于是,三哥就用挎篮去取楼上的玉米棒子,将玉米棒子一挎篮一挎篮的从阁楼上取下来。晚上,大伙就都坐在火炉旁开始搓玉米了。

母亲会取出一个筛子和簸箕,分发给哥哥和姐姐,哥哥和姐姐一人怀抱一个,母亲就就着挎篮搓玉米,我们就围着他们搓,搓玉粒有技巧,整的就不好搓,咋搓都不顺溜,须得搓出个豁口,也就是要搓出两行空玉米路儿,有了豁口,就好搓了,一搓玉米就会涮涮地下来了,通常情况下,第一个玉米搓完,我们会将第一个玉米芯当作搓捧,搓下一个玉米,有了搓棒,就好搓得多了,当然,对于我们小孩子,这个搓棒都是母亲给我们提供的,我们搓不下来,母亲搓光了的玉米芯,就给我们做搓棒,手大的,给个大的,手小的,给个小的,量我们人的大小给搓棒,以让我们手好握。

三哥向来是我们家干活的主力军,他话不多,但做活儿扎实,麻利,大家都在说话,逗趣,他就只管干手里的活,他手上的活总比我们要快得多,母亲和姐姐都搓不过他,当然,也是他手有劲,搓玉米这活,考验的是手的灵活,也考验的是手劲。

小孩子都是图新鲜,开始搓的时候,总会觉得很好玩,有趣,抢起来搓,看着在自己的小手下,玉米粒被一粒一粒地搓下来,就像是变魔术似的,很有成就感,但由于力气小,手上皮肤薄,搓一会儿,就会给手指头或者是手掌搓得生痛,就搓不了了,这时,母亲就会让我帮忙给拾玉米芯,将那些搓尽了玉米粒的玉米芯收到一起,放到灶门口里码柴禾的地方,待到第二天做饭的时候好用。

当一颗一颗的玉米从玉米上滚下来,汇聚到一起,由零碎的越积越多,一个一个的玉米棒被褪光,变成了玉米芯,成了我们烧火的材料,母亲就将这些玉米粒全部汇聚到一起,择出胡须和玉米芯末,将它们倒进柜子里。

一个晚上,能搓上三挎篮到四挎篮的玉米棒,母亲说,这样做事,啥都不耽误,既烤了火,又做了活,确实如此,这样的一个夜晚,可以干到白天半天,甚至是大半天的活儿,也让夜晚变得丰富有趣,有了明确的事务和目标。

6

烤火炉的时候,总是要没事找点事,这样才会让夜晚变得有趣。

烧食,便是我们家烤火炉时的一个重要内容,烤火烤着烤着,要是觉得乏味或者是累了,母亲就会说,来,给你们炒点包谷花吃吧。包谷花就是用玉米放在锅里炒熟,炸开的小花,吃起来喷香的,脆脆的,特别好吃。一见母亲说要给我炒包谷花,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就连声叫好。听到我们叫好,母亲就取来一个铁瓢,挖上一些玉米粒,放在红红的炉火上炒了起来,在明亮的火焰上,玉米粒就“噼噼啪啪”地炸开了,响成一片,炸开成一个一个细碎的小花,于是,一股食物清香之气在室内溢开,扑鼻而来,立时屋里到处都是喷香的包谷花味,这时,包谷花就算炒好了。

炒好之后,母亲将包谷花倒进一个大洋瓷碗中,稍微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见凉得差不多了,母亲就会说,来,吃包谷花吧!见有好吃的包谷花,没人会客气,你一把,我一把的就吃开了,一碗包谷花,几下就被我们分食得精光,人多好干活,人多也一样好吃东西。

印象颇深的是,母亲也会给我们炒黄豆,黄豆有油,炒出来更可口,有时候干炒,干炒是酥脆的,嚼一口,余味良久,有时用水泡了,发胀了,炒,香香的,软软的,丝毫不亚于现在超市里卖的小吃。有时,也会将黄豆和玉米掺在一起炒,黄豆有油,跟玉米不一样,两者搭配在一起的包谷花也就非常的好吃,又是另外一种口味,吃起来既有着玉米的清香,又有着黄豆的油香,脆甭甭,酥酥香,甭提有多美味了。

很多人吃过柿子,估计少有人吃过烧柿子,烧柿子也是一种很有滋味的烧食。冬日里,柿子早已都熟透了,我们将它放在阁楼上,我们家有好多棵柿子树,水柿子、磨盘柿子、面柿子,各类都有,柿子熟了,将柿子从树上下回来,除了送亲戚,其余的就一个一个地排在楼板上,家里人想吃了,就自个去楼上取。我们要吃的时候,母亲就拿上小篮上楼了,量着我们的人数拣上几个,够我们一人一个就行了,母亲说柿子是寒凉之物,就算好吃,也不能贪多。母亲将柿子拿到火炉边,放在火炉边上一烤,冻得生硬的柿子就会变软,柿子一变软,皮居然也能剥得下来,我们剥了柿子的皮,柿子就变得更加红润可人了,在火的炙烤下发出一阵一阵的诱人的甜味,沁人心脾,刺激着人的味觉,让人馋涎起来,见烤得差不多了,热透了,母亲就给我们一人拿一个,我们便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其实,在炉火边,还有很多很多的趣事,只要是有火,就会有美食,而且母亲总能想出法子,找出乐子,寻得可口的食物。记得,在有红薯的时候,母亲给我们烧红薯,没红薯的时候,母亲又会给我们烧洋芋,她将红薯和洋芋埋进红红的火炭子底下,烧上半个小时,一窝红薯或者是是一窝洋芋就烧熟了,可以扒开吃了,扒开火堆,表皮已经烧干,呈干裂状,剥开皮,就可以吃到可口美味的烧食啦,母亲予我们每个一人一个,我们剥了皮,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得满嘴生津,馨香四溢。见我爱吃洋芋,母亲每次就会将她的那个让给给我,说她肚子饱的,让我吃。

其实母亲常常会这样,每次逢到吃东西的时候,见到不够吃的时候,或者是别人喜欢吃的时候,她总会说,自己是饱的,或者是不喜欢吃。我们经常会听到母亲说,她不喜欢吃饺子,不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鸡蛋,她哪里是不喜欢吃呀,只因为物质匮乏,营养食品太少,孩子们都喜欢吃,所以,她就将自己的那份让给了孩子,说自己不喜欢吃。起初,我以为母亲真的不喜欢吃,后来,我长大了,自己做了母亲,我才明白,不是母亲不喜欢吃,那都是因为母亲爱我,爱我们,让我们能够多吃点,增加点营养,而故意说自己不喜欢吃的,这时,我才知道,我们欠母亲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漫长的成长,而是成长路上的那数不尽的爱意与不分昼夜的关怀。

在实在没什么烧的时候,也会烧萝卜,白萝卜红萝卜都拿来烧,但烧出来,却又各是各的味,白萝卜清淡爽口,红萝卜香甜,但在我们口中,都是好吃的,别具风味的。我们在淘气的时候,还会偷偷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两个鸡蛋,埋在炉火里,烧熟了吃,这个估计多数人都没有吃过,但烧出来的鸡蛋却是同一般在锅里烹制的鸡蛋是不一样的,香味浓郁,筋道,有一股焦香味,吃过之后,总是令人回味。

我们偷烧鸡蛋,原以为母亲会怪我们,会责骂我们,可母亲知道后,却并没有怪我们,训斥我们,只是说,别磕破撒到灰里糟蹋了就行了,在母亲眼里,怎么吃都是吃,只要吃进我们的肚子,对身体有益处就行了。

反正对于烧食,我们是遇上什么烧什么,只要根茎类的,块状的,甚至包括肉类,都会被我们拿到火里烧,我们甚至还烧过生面馍,烧过生饺子,烧过茄子,火真是一个好东西,它可以让食物变幻出万千的口味和滋味,其实想想,现在的烧烤,估计也是从我们幼时的这类烧食中演变而来的,只是,它加入了很多的现代化的新式烹饪方法,远没有我们小时候的那种吃法健康,纯天然,让人怀念和回味。

孩子多的家庭,娃们多不会太自私,做什么事都懂得分享和共享,特别是大的孩子总会让着小的孩子,在我们家里,哥哥姐姐绝对称得起是“大人”的,他们干什么都让着我们两个小的,干活重的他们担着,轻的让给我们,好吃的好喝的,总是尽着我们,就连吃这些烧食,他们也会将大的多的让给我们,因此,在吃的方面,我们总多吃上那一口两口,虽然是一口两口,却让我们从心里觉出了浓浓的爱意和暖意。我们知道,有哥哥姐姐在,我们就会永远被爱护着。

7

炉火边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唱曲子的夜晚。

村里人都知道母亲嗓子好,爱唱曲子,因此,有爱唱者总会找母亲。村子里有几个好唱曲的人,其中烟袋姐算是最爱唱的一个,她爱唱曲,性格开朗,人没到,声先闻,跟王煕凤一样,热闹泼辣,有她的地方,就有歌声,有她的地方,就有朗朗的笑声,又因为她爱抽烟,走到哪儿腰间都如男人一样别着一个旱烟袋,因此,人们又叫她“烟袋姐”。除开烟袋姐外,村里还有一个独臂老人,因为炸鱼炸掉了一只胳膊,从此,出不了重力,只能赋闲,但嗓子好,爱唱曲,无事的时候,就跟人唱唱曲。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本家大哥,他跟我们同宗不同房,他是大房的,我们是七房的,太爹爹生了八个儿子,依年龄大小,分作了八房,这在当时,是大户人家了。成年后,兄弟各自独立,成家立业,各自立了门户,各家过起了各家的日子。他们几个都有一副好嗓子,都有一个好记性,都爱唱曲,因此,烟袋姐一吆喝,大家就都响应了。有时候,他们会去大哥家,因为大哥家人少,火炉大,有时,烟袋姐吆喝了,母亲也会让他们来我家,母亲会在火炉里煨上一壶包谷米甜酒,给大家一人冲上一碗,大家一边喝着甜酒一边唱着小曲。

在印象中,他们会唱的曲子挺多,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有《十里亭》、《杜十娘》,有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还有好多的渔鼓曲子,譬如《拉篱笆》、《朱氏割肝》、《王端刻母》等等。一个人一起头,几个人就跟着一起唱起来了,有时合唱,有时分唱,歌声从火炉边回荡在屋子中,又从屋子中飘进了村庄,于是,村庄的夜便变得有些活泛,意趣横生,有了生气和灵气了。

没有文化生活的村庄,这几个会唱曲子的人,便成了村庄里活跃的人了,干活累了乏味的时候,就会有人喊道,你们谁个吼一嗓子吧,解解闷。一个人一唱,几个人就跟了起来,于是,满村庄满山坡里就回荡着一些男男女女悠扬的粗旷的奔放的歌声,这些歌声让原本枯燥的劳动变得有趣,本来,那些干活的人,经过一头半天的出力出汗,个个累得像泄了气的皮球,听了这些生动而又提神的歌声,就又像是被重新打了气,又劲头十足地干了起来。

在村庄里,有爱唱的,也有爱听的,只要有人愿意听,会唱曲的人只要一被点名,就会唱的,绝不拿腔拿势,在精神生活贫乏的年月,人们只有自已找乐子,自己编曲子,自己填词,甚尔自己编一些笑话和段子,找一些乐事,来满足劳动生活中精神上的需求,为平淡枯燥的生活增色润色,不管任何时候,人们都会有化消极为积极的办法,在村庄里,人们从来不缺乏积极生活的热情,正所谓,到哪个山唱哪个调,到哪个坡头唱哪个歌。

这样的夜晚,唱曲人在火炉边一唱就能唱半个晚上,他们兴致勃勃地唱着,我们也会精神抖擞地听着,有时也会招来一些附近的邻居,在我们这些小听者的眼神里,对于这些会唱曲的大人们是充满了一种崇拜和向往的,心里总想,啥时候了,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能响亮地歌声悠扬地唱一些自己喜欢的曲子就好了。

有时候,某个人学了一个新曲子,就会急不可奈地拿回来给大家教,因为一个人唱曲,终究是唱不起劲的,得有人配合,得有人叫好,俗话说:“独乐乐不与众乐乐。”大家一起乐呵,那才叫真的快乐,一个人的快乐终究是单调的贫乏的,缺少叫好和共鸣的。

众人可劲的唱着,母亲的甜酒也是煮了一壶又一壶。

母亲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只要自己有,总会舍得让人吃,让人喝,村里的人大大小小的都吃过我们家的饭,因此,母亲在村里,人缘颇好,大人小孩都喜欢她尊敬她,见了面,总是亲热地叫着刘奶呀刘婶呀,不叫啥,不开口说话,这是母亲的辈份所致,也是母亲的人品所致。

在手边蔬菜方便的时候,母亲也会不嫌麻烦地做了饭,让众人吃吃,这样的夜晚,当然是活色生香的,能吃到母亲做的饭,对于村里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当然,能吃到母亲做的饭,对于村里人来说,也是一件奢望和盼望的事,因为母亲做的饭总是那么的可口可心,没吃过的人想吃,吃过的人还想吃,另外一个原因,还因为母亲是村里的厨娘,村里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都是母亲不计辛劳尽力而为地帮忙,给一撑到底的,哪一家有事,母亲都要费神费力地辛苦好几天,直到事情圆圆满满终场,母亲做的席面,不仅颜色好看,而且色香味俱全,母亲的一生,最被人赞赏的,便是茶饭和女红,这两样手艺,在村庄里无人能及,在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外村也被赞不绝口,据说在工作组驻村的那些年,工作队家家派饭,家家户户轮流着管饭,轮到吃了我们家的饭以后,工作队便再不愿意去吃别家的饭了,说别家饭没法吃,队长没办法,只有让母亲专门给工作队做饭,算上工分,工作队在我们家一吃就吃上了一年。

说个小插曲,某年过年,大年初一,我们才包好饺子,正准备吃,来了一个要饭的,站在我们的灶房门口,脖子伸得老长,东家,打发点哦,打发点哦!弟弟见了,就去往走的撵,母亲连忙制止住了弟弟,说别撵别撵,可怜人么!给他拿了个凳子让他坐下。那天早上,母亲将自己的那份饺子让给了要饭的,后给自己下了一点酸菜机器面吃了,我们见母亲没吃上过年的饺子,就遗憾地说,妈,您咋将过年的饺子都给了要饭的?母亲说,我今天没吃上饺子,过些日子又再包,要饭的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母亲就是这样宽厚仁慈,在她眼里,人没有高下之分,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尊重,每个生命都应该善待与爱护,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总会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做久了,就觉得帮助别人其实真的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俗话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在佛教中,这便是施与得吧,给予了别人帮助,自己也获得了精神上的快乐和满足。

当然,这些唱曲的和听曲的能吃到我们家的饭是有时候的,而我们,在母亲悠闲的晚上,我们总能吃到母亲做的可口的晚餐,通常在火炉边烤火烤着烤着,聊够了闲话,母亲就会问我们,想吃饭不?我们这些贪嘴的小孩,哪有不想的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想。母亲便乐呵呵地说,想吃,那我就去给你们做去。

说毕,母亲便立马起身,给我们做夜饭去了,我们在火炉边烤着火,满心期待地等着母亲做的晚饭,母亲手脚麻利,烧灶,炒菜,添水,不出一个小时,一餐热乎乎的饭便给我们烧熟了,母亲一一给我们盛上,喊着我们来端饭,我们一个个喜孜孜地起身,去灶上拿了饭,香喷喷地吃了起来,等到我们都拿了饭,开始吃了,母亲这才取了碗,给自己盛了,盖上锅盖,跟我们一起坐在火炉边吃了起来。

在粮食少的时候,吃啥饭都香,我们很少挑食,也可以说几乎不挑食,当然,也因为母亲能够将任何食物都能烹饪得有滋有滋,活色生香,也没啥可挑,一锅饭,母亲做上上个小时,而我们不消一刻钟的时间,就狼吞虎咽地全都吃光了,母亲见我们吃得高兴,她的眼角嘴角都溢着笑。

这样的夜晚,我们的胃有多幸福,心境又有多愉快,有红红的炉火,有满屋子的欢声笑语,还有香喷喷的宵夜,这是农村生活中最幸福最丰足最奢侈的时刻,我们有这样一个勤劳能干的母亲,冬日的寒夜总不会单调,也不会贫乏,更不会孤寂和无聊,并且还能时时享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馨香生活,于母亲,总是心怀感激着,感恩着。

时常觉得,母亲就如一盏精神上的明灯,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我们的前路,在我们成长的路上,陪伴着我们一路向前,就算遇到再黑的暗夜,我们也能一直勇往无前,无惧无畏,走到天明。

8

在我成年以后,离开了村庄,冬日的夜晚,天黑尽之后,村庄仍会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各家的炉火红红的,明亮着,有的家庭为省一点煤油灯钱和电钱,连灯也不亮,那整桩屋子,也就只有那一团红焰焰的炉火,闪烁在黑漆漆的暗夜当中,在农人的眼中,有火的地方就是温暖的,有火的地方就是人向往的地方,有火的地方,就是人心凝聚的地方。

村庄里漫漫悠长的冬日,多少多少年中,一直是与炉火相伴的。

回望故乡,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便是那冬日里暖暖的炉火,它的光焰一直闪耀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头照亮,也把我的前路照亮,把我的人生照亮。

此时此际,冬天又来临,母亲已故去,作古十余年。

作者简介:徐祯霞,女,笔名秦扬、徐祯燮,陕西省柞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9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陕西省文化厅百名文化艺术人才。2008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已有1000余篇文章刊发《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美文》《散文百家》《延河》《四川文学》《高中语文天地》《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诗刊》《百花园》《海外文摘》《中学生文摘》《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艺术报》《人民日报》等杂志、报刊,作品遍及180多个城市和地区,50余次获奖,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入选20多部散文诗歌小说选本,多次选入中学语文试题和中小学生教辅读物,出版著作《烟雨中的美丽》和《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