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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囱

来源:文汇报 | 郑宪  2019年03月30日09:01

我回曾经的工厂——那根烟囱,没有了啊。粗壮的,暗红色,圆柱形,七十多米高,兀地消失了。

烟囱曾经是我们厂很有韵味的景物,立在厂区东北角上,笔直,坚挺,豪放。烟囱往外是一片乡下,有农田河流,四季不同色。

烟囱的站立,代表着一大块的工业在农业的土地上强硬崛起。记得当年我们厂大门外的路名,叫“盈稼路”。进厂时,有人对我释疑:盈是充满,稼是种植谷物果蔬,合起来的画面,便是稻浪滚,麦浪翻,油菜黄,桃花红,青菜绿。我们的工厂,那时占了一大片“盈稼”,光压路机整厂区的路面,就经历好几个月的日夜,之后把做工的人装进轰响的车间里。厂在一大片田野边,田野的黄绿色波浪将工厂裹住,工业和农业,彼此依傍。

无论寒风凛冽,酷暑烈日,我们进厂,抬头,高大的烟囱入眼来。有时,人在远的地方,行走,或骑一辆自行车,离厂还有一定距离,烟囱也会凸显到你视觉内。一阵触动,一番舒爽的感觉袭来:烟囱下面可是有个大锅炉,锅炉边有个工厂大澡堂。夏日臭汗一身,冬日寒冷血凝,冲入澡堂,冲洗泡澡,人生美事一桩。

烟囱的顶端有时会翻滚出白烟来,展示一种腾腾袅袅的姿态,一种活力的状态,飘逸散发,洒到空中,甚至会和天上的白云相会,联想到浪漫情感的糅合——那时没空气污染一说。

说到大锅炉旁的澡堂,是要让人兴奋一把的。入得澡堂,外围一圈是更衣换鞋处,半地下位置,潮嗒嗒,暗幽幽,不见阳光。内里则有一个烧木头的小铁炉。工人们洗澡前,把小火炉烧起来,冬天更觉暖洋洋。围炉,有一圈半人高的圆铁架,酸臭湿气的工装可以挂在上面烘烤。有人便在这里工歇聊天,高兴了,唱歌唱戏。那时有个锻造技术高超又乐呵呵的董师傅,高而壮,一口无锡土话,嗓音亮,喜欢冬天在炉边打赤膊,讲三国,唱现代京剧选段。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胡传魁阿庆嫂,杨子荣打虎上山,鸠山和我交朋友。豪气冲天,抑扬顿挫。也讲自己过去和女人的风流故事,讲在旧社会做过的“瞎七八搭的事情”。

澡堂外的烟囱,外壁有一级级铁梯,铁梯有保护的铁栏杆。铁梯尽管处处锈迹,却一直诱惑一些人的勇气胆量。进厂不久,我们小青工中有位电影导演的儿子叫恬,圆圆胖胖,却有一米八的个头,找我,说有个年轻的老师傅,愿意带我们爬烟囱顶,一览周边小,干不干?一腔热血的日子,上去是英雄,不上去是狗熊。但我恐高,只能认狗熊。那日恬爬上去是在广大工厂同胞吃中午饭时。后来他说,上顶,人都要虚脱了。他最后是一个人爬到顶的,年轻的老师傅爬了三分之二,退却了。上烟囱顶,是一个勇敢者的标志,一个象征性的挺立,几把骄傲的大挥手。极目到田野的地平线,壮观。看我们厂西面的那条青白的柏油路,状如一条欲射箭的满弓。垂直看下来,澡堂外大车间和百多平方米的堆料场,像棋盘的一个角。堆料场边的篮球架,宛如一木凳;塞进篮球的球圈,小如一只乒乓球。直到有一大群人在楼下澡堂外大呼小叫,在烟囱顶上被劲吹的风晃得歪歪扭扭的恬,才英雄般凯旋而下。

那是他一生当记的壮举吧。

我们还一起做过件事,是夏天上中班,一群小青工,在总想出歪点子的恬带领下,悄悄潜到烟囱边的一条脏河里游泳。天热,乡下不干净的河浜也是一种诱惑,在夜色掩护下,在工间休息时,泡进凉凉的河水,从河里仰望高耸无语的烟囱,浮想联翩。晚上,一般只有一个值班的车间副主任,忙不转,瞒天过海的可能性巨大。但有一天,车间主任趁夜色突然杀回来,顺便视察了一下工作,找不到相关人,便一路奔到河边,跺脚叫嚣:“不怕血吸虫病的人,有种的就不上来,死在河里算了。”那以后,工厂到河的中间,垒起一堵水泥高墙,从此无法入水。

借夜色掩护下河游泳的事被断了生存,但是我们依然喜欢上中班。那些年的中班时间是下午4点到夜里12点,中班有白天闲时的自由,上班相对清静。堆料场边的那块空地上,一盏赤灯照着,工间休息时,一批人来,一批人走。常有一个主角说,围一圈人听。年纪大的多围着董师傅,年轻的多围着恬。恬会讲国外名著故事。那年头一般人看苏联小说多,他不是,讲的都是法国作家的料,让我们感觉既高级又新奇:莫泊桑,巴尔扎克,大仲马小仲马,雨果,还有左拉。一部《娜娜》,讲了十几天,说出身低贱的交际花娜娜,一个粗劣的低级演员,又是性感的高级妓女,如何把追求她的男人玩得溜溜转,钱财被一口口吃掉,让他们一个个走向破产,有的还命赴黄泉,而她自己,最后则患天花而殁——是报应,还是因果?听得我们一个个愣神沉迷。

那天上班,听了娜娜故事的最后悲剧,回宿舍,睡觉,醒来,生活中的一个真实悲剧却接踵而来:那天我们下班,半夜后的凌晨,有个人,从烟囱上掉下来,掉在黑黑烟囱里的泥地上面。他身上,有抽完了烟的香烟壳子,手里,握一只碎了的酒瓶。

为啥要从烟囱上掉下来?掉下来的人是谁?几千人的厂,说了名字也忘记。只晓得是其他车间一个会弹钢琴的小青工,性格易冲动。有人说,他是让人说犯了生活问题,被看到在厂内强行对人接吻,后又爱情破裂,绝望了。也有人讲,他这样做,原来只想做个姿态,让厂里热恋的女朋友回心转意。而他女朋友,竟这样激将他:你敢像锻工车间的小青工,爬一次烟囱给我看看,显示你的魄力和真情?于是,他真的半夜爬上烟囱,在上面酒醉烟醉。一阵大风吹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不一而足的演绎。

一根烟囱,就这样染上了悲剧色彩和血腥。走过望过,一声叹息。而恬在烟囱下的讲故事也戛然而止——活跃的恬从此沉默了,讲外国名著故事的情景也就此消失。他是自责吗?他曾经的勇敢之举,真的为后面的荒唐之举可悲之举,做了活生生先例的铺垫?

烟囱外围的铁梯被一把大环锁锁上,谁也不得攀爬。

之后的1977年,恢复高考,恬奋力一跃,考了个高分,走人。别人走,还回来看看,有恋恋的心。恬一次没回。

我这次来厂,其实是做最后的探望。工厂的周围,没了一丝农田。就连这个厂,不久后,也要整体搬迁到远僻的一个处所去了。而那个烟囱,已“壮烈牺牲”——炸成了碎片瓦砾。这里,很快会成为一大片商业楼宇以及吃喝玩乐一条龙消费的汪洋。

那天,我在曾经的工厂,还遇见一人,惊诧:像极壮年时的董师傅,高而壮,眼鼻口耳,形似更神似。一问,就是董师傅的儿子。三十年前,董师傅在一次重大工伤中,骤然离去,瞬间阴阳两隔,让多少人痛彻。这个顶替他工作的儿子,现在已是厂里的“中层”:信息管理部部长。说到董师傅,儿子说:“他当年喜欢唱戏说书讲笑话,欢乐了许多人,对吧?”

我感慨,回来挂了一个电话给恬。他在一家研究所当研究员,退休后返聘。我说,我去老厂了,原来的车间,没了,原来的大锅炉和澡堂,了无痕迹。那根高高的烟囱,炸毁了,在几年前。他“啊”了一声,长久未置一词。然后,电话吧嗒一下,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