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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抱柱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邵胜利  2019年03月29日09:19

我母亲说,我三太爷一辈子就想做成一件他认定的大事:和一把大牌,一把麻将和牌番数(注①)中最大的牌——双龙抱柱!三太爷生前嘴边经常挂着一句口头禅:狗日的,双龙抱柱,五百番,老子赢他一座电影院!

我三太爷晓得五百番大牌双龙抱柱赢一座电影院的时候,我们这个内地省城只有一家电影院,电影院放的是默片,也就是我母亲和我太爷他们那两辈人说的哑巴电影。黑白无声电影像大多数西洋把戏一样,让我们这个内地省城的人们惊诧莫名神魂颠倒趋之若鹜,人们都搞不明白,一束光照在一块白布上,竟能演绎出活生生的人生百态世间万象。电影院的进项真应了那句老话:日进斗金!才一年,电影院的陈老板就把原先租来放电影的破败戏园子买下来,翻修成有大厅堂座、楼座和厢座的电影院,座位比原先的戏园子增加了三倍,卖甲座乙座两种票,甲座票一个铜元,乙座票五十文小钱。陈老板给电影院取名恒昌影戏院,省城的政要贤达,士绅商贾,军警职员,淑女名媛,良家妇女,明妓暗娼,教员学生,贩夫走卒,都把去恒昌影戏院看电影当成最时髦的消遣。从早到晚,恒昌影戏院门前人头攒动热闹异常,卖香烟洋火的、卖绒花别针胭脂口红的、卖盐炒葵花籽的、卖糖沙板栗的、卖炒米糖开水的、卖荷叶糍粑的,卖馄饨水饺的、卖糕粑稀饭的,卖时令瓜果的,卖阳春面的,沿街都是。各色小贩挑担提篮,在人群中游走吆喝,在街边摆摊候客。而后,恒昌影戏院周边又陆续开了商铺、澡堂、饭馆、赌场、旅店、妓院、当铺、茶馆、酒楼,东门内三浪坡一带便成了省城最热闹的去处,陈老板家也成了省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省城的人都说陈老板家祖坟上冒青烟,发了!

三太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的宅院就在陈老板的恒昌影戏院对面,是三进三院的老宅。我曾祖父看着逐渐发家的陈老板和日趋热闹的街面,说:创业不易守业难呀!富贵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惹人妒。陈老板要是搞得不好,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母亲说,我曾祖父的话真的说中了。

陈老板有正房夫人和一位姨太太。祖坟上冒青烟发了家后,陈老板富了便思淫欲了,迷上了艳春楼里的当红妓女春桃,时常往艳春楼钻,后来干脆对春桃说,要娶她做三姨太。春桃不干,说娶到你家去受大奶奶和二奶奶的气呀!我才不嫁你呢,想跟哪个相好就跟哪个相好,自由自在,手头宽裕。再说,我正是赚钱的时候,鸨母也不会让我赎身呀。陈老板说,我把你包了!春桃调笑说,那要花大价钱喽,别人吃不到我这口鲜桃,要怄气的。陈老板娶不了春桃,果然出钱把她包了,整日在艳春楼里厮混。南门开典当行和米店的蔡老爷也垂涎春桃的姿色,无奈钱财上比不过陈老板,便三天两头来艳春楼和陈老板与鸨母、春桃凑一桌麻将,看看春桃养养眼,搓牌的时候摸摸春桃的手过过干瘾,心里头巴不得陈老板背时倒运暴毙身亡。

牌桌上,陈老板出手阔绰,一块大洋一番的麻将,输赢常常是几十甚至上百块大洋。我母亲说,那时候一块大洋值钱得很,能买五石米,差不多够一个壮劳力吃一年了。陈老板一得意忘形,就守不住财了,赢了钱,大都分一半给春桃和鸨母,输了自己掏腰包。陈老板越是铺张,越让蔡老爷怄气,蔡老爷越是怄气,就越是想在牌桌上争面子占上风把陈老板收拾一盘。后来,蔡老爷果真用一副大牌把陈老板彻底收拾了,这副让陈老板倾家荡产的大牌就是双龙抱柱。

我母亲说,陈老板的电影院易手那天,我三太爷在场。好多年后,我三太爷一说起当年那场麻将,还神情亢奋热血沸腾。当年牌桌上的场面把三太爷震住了,以至于我三太爷完全不去想那会不会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牌局。三太爷说,双龙抱柱,那是天大的番数呀!南门的蔡老爷和了这副牌,陈老板日进斗金的电影院从此归了蔡老爷。

其实陈老板输掉电影院的那天,手气好牌风顺,自己的桌面和旁边的椅子上堆满了赢来的白花花的大洋。艳春楼的伙计替陈老板数了数,整整一千二百块大洋。蔡老爷说,陈老板,今天尽是你赢钱,你让我们扳点本嘛。陈老板说,如何让你们扳本呢,我手气好牌风顺,难道要我故意输给你们不成。蔡老爷说,那倒不必,我们把筹码提高十倍,我们和一盘就当赢了原先的十盘,权当以一抵十扳本了。陈老板自恃财大气粗,又赢了许多钱,便答应下来。又说,你们输了也得给我十倍啰。蔡老爷说,那当然。

我三太爷替我曾祖父到艳春楼收账的时候,陈老板已经赢了三千多块大洋。三太爷替我曾祖父收取春桃赊欠的两块大洋的绸缎钱。陈老板随手抓了一把大洋(少说也有六七块)给我三太爷:春桃的绸缎钱我出了,拿去,多了算你的跑腿钱。我三太爷说了声多谢陈老板,人却没走,陈老板的大方和他身旁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元让我三太爷大开眼界。三太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曾祖父的绸缎铺酱菜店和酒坊那些产业,一年也不过五六百块大洋的进项,一年到头,各项家用开支和店铺酒坊的成本结算下来,积蓄不算太多。

我三太爷站在陈老板身后看牌。牌桌边已经围了许多艳春楼的姑娘和嫖客。陈老板的手气和牌风还是那么顺。春桃和一把三十番的大三元,陈老板回手和一把一百番的混一色又赢回来。蔡老爷和一把二十番的小四喜,陈老板随后回敬一把五十番的小七对。鸨母和一把混一色,陈老板和一把清一色加倍赚回来。蔡老爷鸨母春桃连连叫苦:唉哟哟,今天这牌打不得了!陈老板,你还给不给人留条活路!陈老板说,打不得了?那就散场吧,如何?那三位又一齐叫道:散不得散不得!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一旁的看客都起哄:散不得散不得。这么大的赌注和场面,众人都想看看到底谁死谁活。

牌局继续,牌风手气还是陈老板的好,吃牌碰牌连连得手,赢多输少。蔡老爷已经两次让人拿了银票去钱庄兑钱回来。到了中午时分,陈老板又连坐十把庄,赢的大洋少说也有一万块,装了大半箩筐。输钱的蔡老爷老鸨春桃还不肯罢休,看热闹的也不走人。鸨母吩咐伙计,去给我们端碗阳春面来,吃了接着打。陈老板连忙说,哪里能让你老人家破费呢,今天我是大赢家,我做东,在场打牌的看牌的,见人一碗排骨面再加一个香葱芝麻烧饼。说完随手扔给伙计两块大洋,伙计接过钱转身出门。

排骨面香葱芝麻烧饼还没送来,牌桌上已风云突起。蔡老爷打出的牌全是筒子和万字,东南西北风红中发财白板也统统不要,大家都知道蔡老爷在做条子的清一色了。可是蔡老爷又接连把四五六条打出来。见蔡老爷这样出牌,鸨母春桃陈老板稍稍放了心,四五六条这样的中间牌都打出来了,还做什么清一色呢。蔡老爷身后的人都看清楚牌面了,吃牌倒下的两铺牌都是条子的一二三、七八九,手上没倒下的牌也是条子的一二三、七八九,另外单吊一张二条做将。看牌的人都不敢吭声,也看不懂蔡老爷这副牌为什么这样打。陈老板这边,摸牌碰牌杠牌拿足了东南西北风,差不多要做成了一副十八学士大牌,手上还有一张红中和一张二条,陈老板只须打出二条,叫牌红中做将,便能和三百番的十八学士大牌。但又担心蔡老爷和清一色,犹豫不决手上的二条是否打出去,又看看蔡老爷亮倒的两铺牌是条子的一二三、七八九,心里反复琢磨蔡老爷没亮倒的七张牌是什么成色。鸨母等得不耐烦,说了句闲话:他四五六条都打出来了,你还怕他个什么?陈老板一听,有道理,随手便将二条打出去。

陈老板的二条一出手,就听蔡老爷一声大喊:哈哈,单吊二条和牌,和了天大的牌了!随即拿来陈老板打出的二条与自己手上的二条凑成一对将,推到牌面:清一色!蔡老爷和的牌是清一色条子,其中又有花样,一二三、一二三两铺,七八九、七八九两铺,一对二条做将牌。众人看不明白这牌面的玄机,说,这是和的什么牌呢?没见过,只当是清一色也值三百番了!蔡老爷说,岂止三百番哟,你们不晓得,这副牌叫双龙抱柱,值五百番!众人一起“哦”了一声。我三太爷问:难道这清一色中还有讲究?蔡老爷说当然有讲究,这是天大的番数,要不然我会费尽心机做成这副牌么?我都快输成叫花子了,我不做成这副牌,又怎能搬回本来?陈老板心里打鼓,问:你这副牌有什么讲究?说来听听。蔡老爷卖个关子:这幅大牌怕是要你倾家荡产啰,五百番加你连坐十把庄的每次翻倍,你算算值多少钱?陈老板不干了:清一色就是清一色,最多也就值三百番,由得你说五百番就是五百番么?蔡老爷也不急,慢条斯理说:一二三七八九条各为一条龙,两个一条龙,加上二条做将,这就叫双龙抱柱!五百番!陈老板说,你的龙没有连起来呀,中间少了四五六条!蔡老爷说:说来你就不懂了,这叫断腰龙!若是都要四五六条,那不和出二十张牌来了?有和二十张牌的麻将打法?陈老板还是不服:你这双龙抱柱五百番也该有个出处和凭证嘛,你说双龙抱柱就是双龙抱柱?你说五百番就是五百番?你不要诈人!蔡老爷气定神闲,说:当然是有出处的,有书为证,大清年间刊印的《麻将战法数番概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双龙两抱柱,五百番!众人都惊奇了:咦!我们打麻将从来都是先讲好了数番算钱的,想不到还有专门数番的书。蔡老爷得意了:当然要有书来定规矩啰,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嘛。你们讲好的数番都是出自这本书的。陈老板急了:空口无凭,拿书来说话。蔡老爷缓声道:好!牌面都亮倒在桌子上,哪个都不准动,众人也不要走,做个旁证。老三,你去一趟西门菜场口汪师爷家,请他老人家把《麻将战法数番概要》带过来。

老三就是我三太爷。

我三太爷往西门菜市口汪师爷家去的路上,心里头像擂鼓一样:我的天,要真依了蔡老爷的说法,那陈老板就倾家荡产了!三太爷一路跑得很急,沿着中山路下了虎峰别墅的大坡,经过陈老板的恒昌影戏院到小十字,再跑下东新餐馆的缓坡,穿过大十字,又跑过梦草公园,直奔西门而去。我母亲说,当年我们这个内地省城其实很小,东南西北四门之内,不过四五华里,十街八巷,大宅门,小庭院,店铺商行,居家住户,人人都是照面熟。所以我三太爷一路风急火燎地从东门跑向西门的时候,听到许多调侃和询问:

三哥,跑得这么急,拉稀找茅厕呀!

老三,家里头着火了,急猴猴的?

三爷,跑这么快,要账追货么?

……

我三太爷充耳不闻,他的心思全部在蔡老爷和的双龙抱柱大牌上。他一边跑一边计算蔡老爷和了双龙抱柱大牌到底能值多少大洋,按陈老板十盘连庄盘盘翻倍加码,再加上蔡老爷说的五百番双龙抱柱大牌,我三太爷跑到西门菜市口汪师爷家时,脑壳都算麻了,还没算清楚蔡老爷到底能赢多少钱,只得出个大概的数字:陈老板怕是要输二十万大洋了!输这么大的赌注,恐怕只有他的恒昌影戏院才能抵债了。

片刻功夫,我三太爷从又从西门返回。我三太爷在汪师爷家看到汪师爷颤巍巍地从旧书箧里取出《麻将战法数番概要》时,心头又是一震:真有这本书呀!汪师爷用一块蓝布包好《麻将战法数番概要》,说:老三,我们走。

我三太爷坐在黄包车上,后面紧跟着另一辆黄包车,上面坐着汪师爷,怀里抱着蓝布包。拉黄包车的车夫脚不沾地像是踏了风火轮跑得飞快,一路上把铜铃扯得叮当叮当满街响。

满街窜响的黄包车铜铃声和我三太爷又急匆匆地原路返回,让先前调侃他的人惊讶不已,不调侃了,都追着黄包车问我三太爷出了什么事。我三太爷想都没多想,就简明扼要地吼一声:恒昌影戏院要换东家了!

恒昌影戏院要换东家了!我三太爷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正经过最热闹的大十字,就像后来日本人轰炸这座城市时投下的炸弹,掀起了极大的爆炸效应。一街的人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纷纷跟着我三太爷的黄包车潮水一样朝东门涌去。

恒昌影戏院要换东家的消息如同野火烧荒原,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城。

我三太爷和汪师爷来到艳春楼,艳春楼里里外外挤满了吵吵嚷嚷看热闹的人。三太爷用力分开人群把汪师爷带到麻将桌旁。陈老板蔡老爷鸨母和春桃站起来一一向汪师爷打了招呼,吵嚷声便静下来,众人都看着汪师爷。汪师爷扫了一眼桌上的牌面,一声惊叹:哎呀,双龙抱柱!陈老板像挨了一枪,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蔡老爷提醒说:有劳汪师爷辛苦跑一趟,《麻将战法数番概要》带来了?汪师爷说:带来了。便打开手上的蓝布包,拿出那本让陈老板精神快要崩溃的《麻将战法数番概要》。

汪师爷慢吞吞地戴上老花眼镜,食指在嘴里蘸点口水,小心翼翼翻开竖版本线装书《麻将战法数番概要》,指头指着竖排的文字从上往下一行一行查找。翻了数页,手指停在一处,说:诸位请看,双龙抱柱,五百番。汪师爷把书凑到众人的眼前说:有书为证,不打谎语。陈老板打起精神,仔细查看书上文字,嘴上细声念道:双龙抱柱为天王至圣大翻,乃清一色条子牌面,一二三七八九断腰龙各两铺,二条为将,和此牌得翻五百。陈老板又仔细读了旁边的小字注释:和此牌清一色得三百番,两条断腰龙各得五十番,二条做将,一百番,共计五百番。陈老板倒抽一口凉气,额头冒出冷汗:这书哪里来的?汪师爷合上书,把封底亮到陈老板眼前:陈老板请看清楚了。封底左下角竖排一行小字:大清光绪二年文通书局印制。陈老板彻底瘫倒在椅子上,咬牙切齿咒骂了一句:狗日的双龙抱柱!

有人问,这牌怎么叫“双龙抱柱”呢?汪师爷说,两条断腰龙你们都懂了,这柱嘛,就是做将的两张二条,犹如两条通天柱子,两条龙盘着柱子,是不是双龙抱柱呢?这牌难就难在和牌的人非得拿齐了四张二条不可。众人听了,连声说,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蔡老爷请汪师爷结算番数和钱款。汪师爷说拿来《麻将战法数番概要》作证即为中人了,中人结算番数和钱款恐被人说不公。还是请邵老太爷来结算吧。蔡老爷说,汪师爷说得有理。转身对我三太爷说,老三,回家禀告一声,劳烦你家老太爷过来一趟。我三太爷立马出了艳春楼回家请我曾祖父。我三太爷及其兴奋,没曾想会遭到我曾祖父的严词拒绝,我曾祖父说:我邵廷朝行得正坐得端,正经的田地交易房屋租赁骡马易主,我是可作中担保算钱结账的,丧德败家卖子典妻嫖赌烂帐我概不过手。老三,你让他们另请高明。

我三太爷回到艳春楼,没说我曾祖父严词拒绝,只说我曾祖父外出收账去了。蔡老爷说,你家老太爷怕是不愿担恶名吧。这有哪样关系呢?赌债嫖债莫非就不是债了?是债就该算清楚嘛。我三太爷想辩解。蔡老爷说,算了算了,老三你也不要说了,你家老太爷是饱读诗书的人,我也不难为他了,就让艳春楼的账房罗先生来算这笔账吧。

艳春楼的账房罗先生,满城的人都称他算盘精。平日艳春楼那点账目根本不够他玩耍的,每天的进项支出,晚饭后抽一支烟的工夫便做好了。每月的账目,一个时辰就完事。年底做总账,一天时间就清账,从来不出差错。罗先生闲暇时间很多,又没有哪样嗜好,麻将是会打的,除了过年时小赌几盘怡情外,平时只是观战,从不上桌。也不招惹妓院里的姑娘,他说那种事情不是养人之母,是皮下抽肉,又花银钱又伤身,划不来。罗先生不是不懂男欢女爱,他是守得住心性,鸨母让他每年回两次在百里之外的县城的家,一次是过年,一次是端午之后,回去十来天,与老婆行夫妻之事。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泡杯清茶,手捧水烟筒,呷一口茶,吸一口烟,读点《唐诗三百首》《严氏家训》《世说新语》《西京杂记》《搜神记》《聊斋志异》之类的书,要不就念着口诀打算盘:一下五去四,六上一去五进一,三退一还七,八退一还五去三,四二添作五,五三倍作六,七五七余一,七六八余四……有人逗笑说,罗先生,你都算盘精了,还练这个?罗先生正色道: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罗先生有时也赚些外水。街面上商家店铺有糊涂烂帐扯不清的,乡下佃户怕东家欺蒙田租的,都来请罗先生,不管哪样的陈年烂帐利息租赋,他三下五除二就搞得门清,事后按计算账目的大小,接受些数目不等的报酬,商家店铺给半块大洋或几个个铜元,乡下人给一只鸡或是一块腊肉或一升新米。头一年蔡老爷米店的账房先生回家养病,半年多无人算账,蔡老爷也不请账房先生,吩咐柜上伙计,只管把每天的流水账记清楚便了是。到年底,蔡老爷请罗先生盘点算账。罗先生用褡裢装了两把算盘来到蔡老爷的米店。蔡老爷说,哟,罗先生还带着吃饭的家什呀,我店里有算盘的。罗先生说,自己的家什用得凑手。罗先生两手各抓一把算盘,手腕一抖,“啪”一声脆响,算盘上下两档的珠子各自归位,说,伙计们报上每天的流水账来。两个伙计拿来账本,一本收入,一本支出,朗声报数。罗先生耳听伙计报数,两手各自拨弄一把算盘,右手计算收入,左手计算支出,拨得算盘珠子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满屋脆响。随后又计算库存和存货换算成的现金,半天工夫,便把账目全部理清,赚了两块大洋和一顿两荤两素的晚饭。之后蔡老爷逢人便说,看罗先生算账真是一种享受。

现在,蔡老爷点燃纸烟,眯着眼慢吞吞地吸,慢吞吞地吐烟圈,再次享受罗先生算账的愉悦,只是这次享受比上次高级得多。罗先生右手执毛笔记录陈老板十盘连庄的和牌番数,左手指七上八下飞快拨弄算盘珠子,算盘珠子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活像过年放炮仗。好多年后我三太爷回忆说,后来他在缅甸丛林突围作战时,日军的机枪响得就像罗先生的算盘声一样令人心惊肉跳。罗先生埋头打算盘,艳春楼里阒无人声,只有算盘珠子噼哩啪啦的脆响在厅堂里回荡,每一声脆响都是射向陈老板心脏的子弹。片刻工夫,罗先生便把账算清了,随即高声报数:陈老板第一把庄家和牌姊妹花得二十番,按事先约定翻十倍得两百番,第二把庄家和牌混一色得一百番,按事先约定翻十倍得一千番,第三把庄家和牌四暗刻得五十番,按事先约定翻十倍得五百番,第四把庄家和牌全带幺得一百番,按事先约定翻十倍得一千番,第五把庄家和牌混一色带一条清龙两百五十番,按事先约定翻十倍得两千五百番……陈老板庄家十把连庄共计得两万五千番,被蔡老爷和牌顶下庄家,翻十倍,蔡老爷共计得二十五万番。蔡老爷和牌双龙抱柱得五百番,按预先约定翻十倍得五千番,顶下陈老板庄家,翻十倍得五万番,加上二十五万番,蔡老爷共计得三十万番!罗先生话音刚落,艳春楼里众人一齐惊叹:哦哟!艳春楼门外围观的人连忙打听:算出来没有?输赢多少?一听陈老板输了三十万番也就是三十万大洋,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哦哟!

陈老板哀叹:妈吔,我的天,这是要了我全家的性命呀,你这断子绝孙的牌怎么能这样打嘛!

蔡老爷说,要是我自摸了,你只管说我偷牌作假,可这二条是你自家打出来的,这怨得哪个呢?未必只兴你赢得金山银山,就不兴我搬本回家?

……

第二天,省城的《兴黔时报》头版上登了条消息,文章标题是这样的:蔡老爷妙手和牌双龙抱柱,陈老板大意痛失戏院恒昌。

不到中午,报纸就销售一空。

注①:传统麻将打法,根据牌面的筒、条、万,加上东南西北风和红中、发财、白板等,组成各种牌面花样,每种花样规定有固定的番数,再根据番数的多少来计算赢钱数量。

邵胜利:1955年生于贵阳,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当过炊事员、打包工、宣传干事、厂办副主任,1992年调入《铁道开发报》。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中铁报》《铁道开发报》《贵州日报》等,曾获贵州省“新长征”职工文艺创作二、三等奖。出版有专著《贵阳方言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