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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遇

来源:天涯(微信公众号) | 储劲松  2019年03月29日08:56

禅定寺中兴碑

春草初萌时,去安徽旌德问砚,在宣砚文化园里遇见一块元代古碑,禅定禅寺中兴之记碑。

古碑横卧在地上,远远地看过去,一块灰扑扑的长方形石头而已,并不打眼,走近粗看碑铭,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同凡响。拎来两桶清水,轻轻擦拭掉蒙在碑面的灰尘和苔藓,待水迹渐收渐敛时再看,纯黑如漆的碑体敦雅朴拙,石上包浆泛幽艳冷光,温润如古玉,碑铭清雄朴茂,焕烂若晨星,苍古阴凉之气直逼眼球。是存世将近七百年的旧物了,春日的斜阳静静打在古碑的一角,像一部禅书被山风翻开了扉页。

“宣之旌德县王岭石佛庵,父老相传,往时山崩得石佛,异而祠之,今故,存宋政和间僧道真庵焉。有长者胡元觉施财广其居。时诏天下置神霄宫,宣以永庆寺为之。道真请于官,以永庆废额寺其庵。建炎元年,神霄宫废,永庆寺当复。县有禅定寺,主僧子英迁往神岭资福寺,其徒普明继之,几火于方腊……”碑文八百余言,详细叙述旌德县禅定寺废而复兴的经过,内含方腊起义、庵寺兴废、僧尼流动、风土人情等宋元时期的历史、宗教和民俗信息。

古碑也是神物,见者生礼敬之心。那天下午,我敛神屏气半蹲半跪在碑边,流连摩挲端详比划,黄山秀色在望,光明顶云烟聚散,我心无旁骛。末了,索性把碑文一字一字地抄录下来,当时很想学欧阳询见索靖章草碑,卧于碑旁三天三夜。

禅定禅寺中兴之记碑,我谓之禅定碑。此碑大有来历。

按碑铭落款,禅定碑立于元代至正元年(1341)七月,寿龄六百七十七。在历经数百年风霜之后,普通的碑碣早已风化得不成样子,即使未成齑粉,碑文字迹定然漫漶不可辨识。吾乡古坟山中,多有清康熙至道光年间的古墓碑,存世时间不过三百年左右,表面早已成片剥落,儿时顽劣,在碑群中砍柴放牛时,经常用手去抠摸,粉白的石片一捏即碎。禅定碑几乎没有风雨侵蚀的痕迹,碑体完好无损,阴刻碑记清晰如初镌,字字爽利可读。

能与时间抗衡的秘密,在于碑的石质。禅定碑的石质为宣州砚石,也就是制作古之名砚宣砚的石头,出自旌德县白地镇洪川村龙潭山。宣州砚石,产自古宣州的砚石,属绢云母变质性沉积岩,地质年代为早奥陶纪,距今将近五亿年,早于四亿龄的端石和三亿龄的洮河石,晚于十亿龄的歙砚龙尾石。主要成分是硅白云母、蠕绿泥石、石英、金属铁化物和碳化物,石质缜密细腻,兼具坚、润之质,不易风化。在旌德见过几方五代、南唐和两宋的古宣砚,形制有宫制凤池砚、风字形砚、箕形抄手砚、门字形抄手砚、辟雍砚诸种,这些砚品相均完好,足见宣州砚石石质之良。

禅定碑大有来历,不仅在于石质,其碑文和镌刻也都出自名家之手。

碑首篆书“禅定禅寺中兴之记”八个大字,安娴若思,“定”字笔画保留有大篆的象形特征,久视之,如入周秦王宫,古韵苍茫,有《碧落碑》之味,也有西周编钟遗意。书者为汪泽民,徽州婺源人,宋端明殿学士汪藻七世孙,元仁宗延祐年间进士,历官至嘉议大夫、礼部尚书。《元史》有汪泽民传,称其“少警悟,家贫力学,既长,遂通诸经。”致仕归老故乡后数年,因蕲黄民变遇害,朝廷赠资善大夫、江浙行中书省左丞,追封谯国郡公,谥文节。

碑记文字雅丽可玩,作者为元代僧人、书法家祖瑛。《书史会要》记,祖瑛字石室,时人称之石室长老,吴江人,书学赵孟頫。赵孟頫传世名帖《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就是祖瑛就任隆教寺住持时,赵孟頫送给他的礼物。帖中有语云:“石室长老禅师,学识古今,心忘物我。江湖风雨,饱饮诸方五味禅;捧喝雷霆,显扬圣谛第一义。”可见二人时相过从,交情匪浅。

碑铭中,赵雍手迹正文楷书尤其值得珍视。赵雍是赵孟頫的第二个儿子,宋太祖赵匡胤的嫡系后裔,官至翰林院待制。擅长山水画,尤工人物鞍马,书法兼善真草行篆,又精于书画鉴赏,传世作品有《溪山渔隐》和《兰竹图》。《元史·赵孟頫传》附记:“子雍、奕,并以书画知名。”其书法稳健清秀,有乃父之风。《书史会要》:“赵孟頫尝为幻住庵写金刚经未半,雍足成之,其联续处,人莫能辨。”这一书坛佳话流布甚广。

立碑者为释绍福,其时为禅定寺住持。绍福和尚生平已然不可考,既然与赵雍、汪泽民、祖瑛诸人有交,想来一定不俗。

一碑而集元代三大家墨宝文章于一身,自然是传世之宝,如《素问》所说:“此上帝之所贵,以合于神明也。”宣砚今世传承人黄太海谈起偶得此碑的经历,眉色飞动,称是天意。在大唐即已名动天下的宣砚,此前消失于世间数百上千年,禅定碑的横空出世,是宣砚久远历史和优良品质的最好物证。人有所珍,其心必诚,心诚者得上苍眷顾。之后,黄太海又陆续搜罗到十数方古宣砚,作为宣砚文化园和宣砚博物馆的镇园镇馆之宝,自然也是旌德之宝,中国之宝。

禅定碑也是一块好砚石。如果请砚雕大师在碑的另一面挖出砚堂和砚池,刻上古寺霜钟山水人物,就是一方巨型砚台。但神物不可轻动,轻动则天怒人怨。我建议黄太海在宣砚文化园中建一座碑亭,专门供奉此碑。

世人见此碑,当颙颙然如文人学子见至圣先师。

一砚在案

旌德归来,我的书房里多了一方宣砚。

砚为长方形,小如一掌,拎在手上很沉实,砚堂中雕有一只宝瓶,砚池作一字形。石色黝黑,久视泛冷艳的钢蓝之光,有星星点点的金屑散缀其间,望之清雅安恬。以指甲轻叩之,砚作金罄声,有纯阳之气,回音清越悠扬。用手去抚摸,砚体娇嫩润滑,如夏日池中荷伞初张,如二八妙丽女子吹弹可破的肌肤,手感极好。朝砚呵一口气,转眼之间凝结成一层细密的水珠。有一天兴起,从屋后的小溪中取来山泉,倒数滴到砚堂中,泉水着于砚上,即刻收敛成莹白滚圆的一团,将砚台倾斜至四十五度甚至六十度,水随势滚动却不溢出,似乎是黏附在了砚上。

前人品石砚,有“观、抚、扣、握、磨、用”六字诀。观其色,黝黑典雅、纯净无杂者为佳。抚其身,嫩如儿肤、细腻柔润者为佳。扣其体,声似金钟、铿锵玲珑者为佳。握其料,掌中生露、时久渐散者为佳。磨其堂,吃墨如风、储墨不涸者为佳。用其墨,涩不留笔、停笔浮艳者为佳。

又说,砚之上品,下墨快,发墨好,不渗水,益笔毫。下墨,是磨墨时墨条或墨锭中的墨粒脱落的速度,是物理反应;发墨,是墨粒中的碳分子与水分子融合的速度和细腻程度,在此过程中,既有化学反应也有物理反应。不渗水,说的是砚石密度大,装水盛墨久而不漏。益笔毫,砚台肌肤嫩滑,不伤毛笔。

下墨和发墨,往往是一对矛盾。下墨快的砚发墨差,发墨好的砚下墨慢,中国四大名砚,端砚、歙砚、洮河砚、红丝砚,莫不如此。只有其中的精品,才将这一对矛盾调和得恰到好处。南宋陈槱《负暄野录》说砚台下墨发墨的情状:“砚贵细而润。然细则多不发墨,惟细而微有铓锷,方其受墨时,所谓如热熨斗上搨蜡,不闻其声而密相黏滞者,斯为上矣。”砚石细腻温润有锋芒者,下墨发墨性能俱佳。

一砚在案,如见山水淋漓,神仙优游参差台榭中,如与高士漱石枕流,作长夜世外之谈。

案头的这方宣砚并非佳砚,但观之抚之扣之握之,咸有名砚风范。懊悔得很,未带绩溪或者歙县的好墨回来,一时不能体验砚上磨墨“杀墨如风,磨之无声”的雅趣,纸上书写“涩不留笔”的酣畅,也不能一观墨相“浮艳”之美。涩,即有铓锷,石有锋芒;浮艳,华美艳丽也。若用清代歙县制墨大师曹素功的漱金墨来磨,墨色浮艳之外,当更添几分贵重之气。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本是一家子,砚与墨的关系又相对亲密一些,一如伉俪于飞,颉之颃之。古人说“墨逾坚者,其恋石也弥甚”。又说“墨在砚中,随笔旋转”。砚要墨养,好砚要好墨,普通的墨用于名砚,或者名墨用于凡庸的砚,都好比无盐配周郎,生生唐突了风月。

没有好墨,就用清泉水养着吧。“佳砚,池水不可令干,每日易以清水,以养石润。”这是明人高濂常用的护砚养砚法,宋人李之彦也有类似的说法,只要有心,并不难办到。

其实在旌德我购了两方砚,一方送给了懂得的友人,取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之意。两方都是一字池规矩形宣砚,虽然极普通,也足可把玩,一窥宣砚的风华。

砚字,拆分开来是“见石”,见石如见人,久则生情。生长于石上的情,如《石头记》,当贞固万年逾于凡世人情。淮剧也有“石头记”,为江淮戏的经典剧目,戏名《宝砚记》,说的是寒儒之女江瑞莲与林家庄少年庄主林木森相知相恋的故事,江瑞莲赠予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就是一方祖传的御赐宝砚。

清人伊秉绶有砚铭说:“惟砚作田,咸歌乐岁。墨稼有秋,笔耕无税。”惟砚作田四个字有儒雅清气,我很喜欢。少年时也曾日日临帖习书于故园竹窗下,勤苦耕耘于砚田之中,数年过去,字也有了几分皮相,只是随即被衣饭所扰,其后又耽于读书作文,恍然间二十余年过去了,人渐老字如旧,徒唤奈何。虽不习字,清供一方砚也好,养眼、养心、养气息。

我对自己说,待我把文章写好,就去练字,从《石鼓文》和《峄山碑》学起,不妨也学着画一点文人画,学一点镌刻,将来再出新书,书名题写、插图绘制、序跋铭镌都自己来,岂不美好。问题只在于,文章何日才能写到好。五十岁?六十岁?抑或八十岁?

文章文章,修行修行,修身修心修文字,路漫漫其修远,活成一只千岁老妖精才好。

参破石禅

宣砚文化园有宣砚博物馆,一楼厅堂里陈列有当代砚雕师作品数百件。

其大者如磨盘,小者不盈一握。有仿经典砚式者,有依石造型者,有随世突破创新者。题材囊括山水、人物、花鸟、龙凤、日月、祥云、瑞兽、瓦当、竹简、残碑、古币、铜镜、青铜器诸多种。纹理有玄尘、罗纹、金晕、银星、鱼子、眉子、雨打墙、黄金虫。诸般雕刻技法如浮雕、薄意雕、线雕、圆雕、透雕、镂空雕、俏色,依砚材灵活运用。砚台之外,馆中另有墨床、笔洗、印章、臂搁、镇纸、香插、笔筒、手把件一类的文房雅玩,有烹茶煮茗的茶具,有宣纸、宣笔和徽墨。博物馆里墨色四射,宝光流溢,宝气丛生,宝相庄雅,叫人心止眉低。

馆里陈列的大件宣砚作品,多是当代砚雕大家方见尘的作品。观其砚作,《佛泽天下》《繁花似锦》《寿》《石寿》《灵芝如意砚》《牛哥》《天乐》《溪山行旅》《舞倾城》《月神》《嫦娥奔月》等等,创意均有奇思,刀法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方见尘是歙县人,工书画,尤擅砚雕,在徽州有“刀笔鬼杰”之誉。其作品多是大型随形砚,气象宏阔意境超尘,雕刻技艺精工神妙,人物花鸟云兽栩栩然,砚铭自创书体有秦汉遗风,善用冲刀法,侧媚取势,拙朴遒丽风流宛转。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其刀下的女子,一个个面如满月精致恬如,体态丰腴华贵,樱桃小口娇娇俏俏,似语似嗔似巧笑,有唐代簪花仕女图的风致。

生在中国歙砚之乡,方见尘本是歙砚雕刻的一个代表性人物,数年前宣砚石破天惊重见天日,他又为宣砚“必也正名乎”奔走呼号,并亲执雕刀,为当世宣砚雕刻示范之作。读过方见尘写的一篇谈砚雕的文章,题目是《参破石禅悟天机》,文中写道:“我常把砚雕艺术悟成飘逸的褶痕,圆润的轮廓,柔和的纹理,是缠绕在石体外被纯化了的线条,是对生活的吟咏和抗议。”又说,“砚学的真谛并不在砚本身,它和其他艺术一样,是对精神生命的一种参悟。”斯语大得我心。

见过几幅方见尘画的山水和仕女,山水清空韵雅有出世之味,仕女风流妩媚续大唐风习,多裸露双乳,蛮腰丰臀,眉目间春意荡漾,叫人神思翩飞。此老必是一个韵人,只可惜此行未见其人。

馆中有一件大型随形砚,名曰“梦里老家”,为宣砚石子料雕制,高约七十厘米,宽约六十厘米。砚有三层,巧妙运用石皮和石肉的俏色纹理,雕出诗画一样的皖南田园风光,小桥流水、亭台廊榭、村庄人家、崇山峻岭之属相映带,有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的高隐风味。雕刻融浅雕、深雕、镂空雕诸技法于一体,手法精湛,堪为当代宣砚名品。制砚者姓名已忘记,当是名家。

砚有灵,也有情,能感人化人。在宣砚博物馆中,我前后足足盘桓了三个小时,一方方地打量,一件件地抚摸,渐渐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纯然真气在升腾冲撞。以这股气去闹龙王宫,可以力拔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用这股气来写文章,则可以通幽,上访碧落下问鬼府。

通幽,与鬼神交通,是艺术的大化之境,也是艺人的梦想之境。古今传世砚雕名作,集雕刻、文学、书法、绘画多种艺术精华为一体,也是天工和人工的完美合作。《石头记》起于顽石归于顽石,一块通灵顽石偶来人间,演绎人间千万世态人情,砚雕师也如曹雪芹,是赋予顽石以生命、性灵和精魂的人。

在旌德见到了十几个砚雕师,清一色的徽州后生,手执雕刀埋首于案台,面对一块块粗朴的石头,左右端详之,上下审视之,前后挪动之,凿之铲之锤之刻之碾之,指掌上的老茧厚如马蹄。与人交谈言语温雅,面孔静穆如秋山扫叶僧。刻刀从宣砚石上哧哧走过,其声苍苍,刀下石粉石屑纷纷然。

那一刻忽然起意,想弃了本行,移居旌德做一名砚雕师,后半生与砚石共日月长天。痴念而已,可窃笑,不可轻易语人。

清人朱二垞《砚小史》云:“有佳石不可无良工,有良材不可无古法,本质虽高,裁就之方,未精磨琢之,工未至,终非雅品,难入艺林。”一方普通规矩形砚的制作,从挑石选材、构思设计、造坯成形、细化设计、精雕细刻,到打磨美化、刻铭落款、护砚保养、建档防伪,前后通常有九道工序,雕刻中又有整形、起边、铲堂、挖池、挖覆手、修整、刻花多个流程,并要处理好虚实、主次、疏密、线面、粗细、方圆、动静、刚柔、守破关系,小件作品通常费时一月之久,大件数月甚至数年,佳作名作则可能要穷尽一生。

看砚雕师刻砚,我以为也如同写文章。

石头是粗犷的纸张,雕刀是化顽石为神奇的铁笔,制砚者坐在一块石头前凝神冥思,如痴如癫。久而久之,有一团乌黑庞大的混沌,在胸肋间凝聚抟转。这混沌是数十年人文学识、艺术修养与雕刻经验的累积储备,它让人痛苦、幸福、饱满、兴奋,让人衣食不思坐卧不宁,让人时刻有所期待。终有一日,一道灵光自天而降,风雨如晦电闪雷鸣中,一道天门轰然洞开,砚雕师执刀直闯门中,将胸臆间酝酿已久的大块文章,挥洒铺展于一块顽石之上,似有鬼神相助,似有佛道来襄,天人合一,成就一方名砚,写就一段刀石恋的美妙传说。李苦禅说,艺术要寻门而入,又要破门而出。此之谓也。

私下里自言自语:从前柳宗元观郭橐驼种树养树,得养人之术,我也当从砚雕师刻砚,悟一二文章法门。

墨色光与雪洒残

唐肃宗乾元二年,也即公元759年,时在全盛的大唐,流放夜郎途中遇赦的李白,返程时经过湖南零陵,无意中看见了怀素的草书作品,一见倾心,以至“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折服之余,挥笔作《草书歌行》。歌行中有这样的句子: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

《草书歌行》作于零陵,郭沫若曾就此作过论述。诗中“宣州石砚墨色光”七字,既是草圣怀素使用宣砚磨墨写字的见证,也是李白对宣砚色泽乌黑光亮这一品质的品评。

怀素家在零陵,他用宣砚写字,说明其时宣砚已经传到了湖南,李白又在诗中盛赞宣砚,由是可以推知,宣州石砚至少在盛唐时就已经风靡于文人墨客当中了。《草书歌行》也是迄今为止,能找到的关于宣砚的最早文字记载。

宣砚始于东晋,闻名于唐宋,只是古籍多半毁于虫,毁于水,毁于兵燹和暴君之手,或者深埋于地下古墓之中,关于宣砚的记载只可见到零星。

《草书歌行》之后,古人文字明确记载宣砚的,目前只能找到三处:

南宋高似孙撰《砚笺》,第三卷记诸砚品凡六十五种,中有“宣石砚:李白诗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之句。

明人高濂养生专著《遵生八笺》,其“燕闲清赏笺下卷”论当时名砚,说“青石砚、蕴玉石砚、戎石绛石砚、淮石砚、宁石砚、宣石砚、吉石砚、夔石砚,如漆发黑”。

现藏于故宫的一款汉碑式古墨,名为“明崇祯吴去尘墨光歌墨”,是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制墨名家吴去尘的作品。墨面有阳识隶书《墨光歌》,背面以钟鼎文字体题录“崇祯元年八月朔始,至三年春二月望止,共采烟一百六十三两,炼墨八十九锭止一”。侧面篆书落款“延陵吴去尘藏墨”。《墨光歌》是钱塘潘之淙(著有《书法离钩》十卷)写给友人吴去尘的诗,其中写道:

空斋清昼陈帘里,新水才添白玉洗。

宣州石砚雪洒残,翰走烟云儿卤起。

吴去尘本名吴拭,休宁人,祖籍延陵,室名浴研斋,是休宁派墨匠的一个重要代表。他制的墨不加漆衣,颇有古风,又雅致精好,为士林推重,人称“吴拭和胶,精艺深心”“金章玉质,尽艺入微”。其为人有侠风和骨气,遇相投之人常以所制之墨慷慨相赠,豪强重金相购则严词拒绝,这一点颇有点像八大山人。

三处文字,前两者都是说宣砚之色墨黑如漆,黑得放光,这个容易理解。后一处说宣砚“雪洒残”,“雪洒残”三个字颇令人费解,有人说是宣砚石的一种纹理,有人说是描写磨墨的情景,有人说是一个比喻,论者纷纭莫衷一是,必是嘉美之词则无疑义。

依我看,古有暖砚,如北京元大都出土的“元代石暖砚”,清代遗存下来的“龙龟海水端砚”,制砚时将砚堂挖空,冬季天气酷寒时用炭火加温,或者注入热水,防止墨汁结冰妨碍书写,“雪洒残”当是雪花洒到砚上即残即化的意思,是说宣砚具有石性温润、遇寒不冰的特殊品质。对照诗文的后一句“翰走烟云儿卤起”,说宣砚下墨快发墨好,走笔如烟云,墨浓似卤汁,更觉有几分道理。

猜测而已,是与不是,待到下雪天,一试即知。

宣州石砚墨色光,宣州石砚雪洒残,这“墨色光”和“雪洒残”,源自幽竹岭。

古宣州旌德县白地镇有一个洪川村,洪川村有一座龙潭山,山中有岭名叫幽竹岭,是前几年才找到的宣砚石古矿坑。幽竹岭在黄山东麓,名字很好,也写实,岭上多黑松幽篁茅草白云。岭中有一鞭溪,名洪溪,春水清清,细细地叮咛,溪中砚石散布如墨玉,两岸砚石自然垒砌成山,层层叠叠似毛边书页,长约两百米,巍然屏立如古城墙。开采出来的宣砚原石堆积在草径边,见之起贪婪心。但砚矿出口,有铁门有守卫有监控,这里被严格保护。

幽竹岭是目前所知唯一的宣砚石矿山。世间砚石,色泽和石质可与宣砚石相比拟的,只有制作歙砚龙尾砚的龙尾石,出自婺源的龙尾山,也就是罗纹山。米芾评龙尾砚:“金星宋砚,其质坚丽,呵气生云,贮水不涸。”苏东坡说龙尾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这些嘉美之辞,完全可以直接移来评价宣砚。龙尾山与幽竹岭,两地相距很近,不过一两百公里,但龙尾石历经一千二百年的连续开采,已经面临枯竭,而宣砚石矿山却是一座富矿。

宣砚石古坑曾经沉睡地下许多年,古老的宣砚也随之埋没许多年。宋人欧阳修《砚谱》、米芾《砚史》、唐询《砚泉》、蔡襄《砚记》、苏易简《文房四谱》、杜绾《云林石谱》诸书,由唐至清的制砚名家如马其祥、马池、李处士、李少微、梁奕南、黄士柏、罗文、韩文、罗发、罗澄谦、王岫君、顾德麟、顾二娘、巴慰祖等人的砚作、砚铭、砚文章,以及清代以来的文献,均无从寻觅宣砚和宣砚石的蛛丝马迹。

至于宣砚被埋没的时间,如果从李白《草书歌行》算起,是一千三百年。如果以禅定碑立于元代至正元年推断,消失时间应当是元至正以后,大致不超过七百年。如果从吴去尘制“墨光歌墨”算起,也有四百年。但这些算法都是破绽百出,没有多少科学道理可言。从史料关于白地镇洪川村洪水灾害的记载来看,我以为,最有可能是消失于清道光年间,距今有两百年。

一千三百年,七百年,四百年,或者两百年,光阴都已经够长,足以让人丢失关于祖先的记忆。

许多年来,宣城市乃至安徽省的主政者、有识之士和文人墨客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尽快找到李白、高似孙、高濂和潘之淙诗文中提到的宣州砚石。从1964年到2009年,安徽省的地矿专家对黄山和宣城两市境内可能存在的歙砚石和宣砚石矿藏,进行了多次且旷日持久地勘探,除了在歙县、休宁、祈门、绩溪找到石质不及龙尾石的中档歙石外,宣州石砚矿山仍然杳如黄鹤,就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山海传言。

王俊虎先生在《中国宣砚的前世今生》一文中说,在宣砚石重现之前,学术界和收藏界对宣砚的认识存在两个误区。其一是将宣州石砚与产于宁国的石英质观赏石“宣石”相混淆,将古人描写宣州砚石的诗文硬往“宣石”身上套,以至于有人刊文声称“宣砚硬度比歙砚高出约3.5度”,竟然比翡翠还硬,这在行家眼中,无疑是将宣砚赶出了优质石砚的行列;其二是对李白《草书歌行》的考注望文生义,普遍将诗中“墨色光”注释为“宣砚磨出的墨汁浓黑发亮”,而对潘之淙诗中的“雪洒残”更是不知所指,解释为“宣砚具有雪洒残的特征”,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事实上,宣砚的硬度为莫氏3.5度,介于歙砚和端砚之间,比歙砚低0.5度,比端砚高0.5度,硬度适中,下墨发墨性能好,也不易崩脆,利于雕刻,属于优良砚石品种。

行家评宣砚,说兼具端砚和歙砚之美,有坚、润、柔、健、细、腻、洁、美“八德”,石质尤其近于龙尾石。原本,歙砚之极品龙尾砚与宣砚,所用砚石的石质就有同工之妙,徽州与宣州均隶属安徽,本是邻居,歙砚与宣砚又同为名砚,所谓“藩夏连辉,颉颃名辈”。

石破天惊

宣砚石古坑的再现,起因是一场大暴雨。

此前,旌德父老代代相传,洪川村的一面湖底下,掩埋着一个古老的村庄。在洪川村鹊岭的背面,有一个山中湖泊,名叫留杯凼。晴明无风的日子,留杯凼湖底有断壁残垣影影绰绰,石柱石梁石墙依稀可辨。他们说的鹊岭,也就是幽竹岭,系一地两名。

《浅谈宣砚的兴衰发展史》一文的作者郑乐说,在白地镇一直流传着一首民谣:“江村乌龟下洋鳖,洪川芮家仗狗阙。”后一句说的是古时洪川芮姓自然村遭遇严重的泥石流,整个村庄全部覆没,只有一名孕妇提前逃生,救她性命的是家里的一条狗,它咬着女主人的衣角把她拽了出来。孕妇后来产子,芮氏一脉得以瓜瓞延绵。芮氏一门对义犬自然感恩戴德,敬若神明,至今村里许多芮姓人家仍然供奉着犬的图腾。

史料记载,洪川自古多暴雨,易发地质灾害。清光绪年间编纂的《安徽省志》还记载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洪水:“道光二十三年(1843)五月,太平山水大涨,有物如牛,逐波至留杯凼口奔岸而出,芮姓村陷,毙二百余人。”宣砚石古坑口,很有可能就是埋没于这一年,当然也有可能更早。所谓“有物如牛”,指的自然是泥石流。

据旌德当地人考证,留杯凼就是当初的芮姓自然村所在地,也是古代宣砚作坊集中地,它与龙潭山幽竹岭宣砚石矿山一起,被古时发生的一场泥石流一起埋到了地下。

这就很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至少在唐代就有赫赫声名的宣砚,后来销声匿迹许多年。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在洪川村、白地镇乃至整个旌德县,一直没有一个砚雕作坊也没有一个砚雕艺人。

2010年的一个夏天,洪川村再次发生猛烈的洪水灾害并引发泥石流。泥石流将埋藏在溪谷中的黑色石头带到了地表,流入洪溪中,并剥掉山皮,袒露出一座纯黑的石矿。这些散发着黑丝般诱人光泽的石头,正是长期消失于世的宣州石砚。

宣州石砚从迢遥一梦中醒来,如悟空出世,石破天惊,古老的宣砚也随之重现砚之江湖。

中国文房四宝之乡宣城,此前有泾县的宣纸、宣笔,有绩溪的徽墨,独独缺少宣砚,不能说不是憾事。宣砚石矿山的横空出世,使得宣砚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宣城文房四宝之乡之名,终于得以功德圆满。

一场雨将宣砚石淹没于地下,很久很久以后,又一场雨将地下的宝藏轰然打开。雨是可恨的偷儿,又是可爱的使者,冥冥中,一切仿佛是天意。天道至公,它或许是为了刻意藏匿这亿万斯年的天工造化,福泽后世的有缘人。

砚遇

旌德访砚,一路都是“砚遇”,耳惊目艳。

那天是四月七日。晚上,宣砚小镇白地,月如锄,星如萤,春风醺醺然沉醉,我一个人躲开人群,沿着一条小溪悠闲散步。溪流两岸,尽是徽派古民居、古宗祠、古牌坊、古塔、古桥、古月塘,人家阗静,猫狗无声,一湾溪水清泠泠如琴鸣,新翻的田泥腥味浓烈,脚下古老的石板路镀着一层幽幽的月色,走在上面,像在飘。遇见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妇人,兀自安静地坐在老门楼下的门槛上,怀里抱着一只猫,她的衣貌行止也是旧式的做派。

旌表其礼,以彰其德。旌德有砚德。

旌德之夜,静古美好如一方宣砚。我第一次来,躺在砚池之中,自以为像山水画中的人物,衣袂染着水气、砚色和墨香。梦见与三五人携榼提酒上幽竹岭,酣饮于峨峨砚山之中。

清晨六点,白雾如烟笼罩客栈,两只喜鹊在窗前的一棵树上叽叽喳喳,唤酣睡的人起床。穿衣沐浴,然后提壶烧水,新泡一杯明前的鹊岭白茶,慢悠悠地喝。看茶叶根根站立如碧玉簪,如鹊舌,其香天然有我,回味深长,因为未经杀青,喝了不上火。这茶也产自幽竹岭。想起宋人杨伯嵒《臆乘·茶名》里的句子:“茶之所产,六经载之详矣,独异美之名未备。若蟾背、虾须、鹊舌、蟹眼、瑟瑟尘、霏霏霭及鼓浪、涌泉、琉璃眼、碧玉池,又皆茶事中天然偶字也。”旌德的鹊舌茶与宣石砚,一黑一绿,二美俱臻,各有各的风流蕴藉。

茶喝好了,身心被茶香渐次打开,踱步去宣砚文化园看内外的风景。在外墙上见到一幅白地镇的地图,林荫浓密处,千户重楼中有两面碧湖,像双池砚贮墨的砚池,汪汪然两片灵动的生机。

在一座小山上遇见一个亭子,四周有回廊,晨雾环绕中望去如楼台仙阁。亭子前面有一尊李白的立姿塑像,左手高高地举起,执一卷书,右手靠在背后,仰观手中书卷作陶陶然状,书上写的是《草书歌行》。

亭子中间坐着一位仙人,询问当地人知是葛洪,有一头梅花鹿柔柔顺顺地卧在他身旁。葛仙持笔作书写姿势,面前摊开一本医书的书稿,似是《肘后方》。他用的砚,自然是宣砚。

旌德人口口相传,东晋时,葛洪避乱南下,曾经来到白地镇洪川村,在幽竹岭修道炼丹四十年。他在溪水中发现一种黑色的石头,凿而为砚,著《抱朴子》和《肘后方》。此砚为当时的文人墨客所激赏,他们纷纷来洪川寻石制砚。当地人也闻风而动,用石头雕刻砚台,进而渐渐形成制砚作坊。到了公元840年左右,有芮姓和吕姓两大氏族从他乡迁居到洪川,就地取材以制砚为业,其技艺世代相传。这就是宣砚的开端。

当地人还说,洪川村以及洪溪这两个地名,均与葛洪有关。旌德地方史料记载:“洪川之南,山名幽竹。昔有葛洪炼丹。净炉之物,培枣之根,遂渐成荫,福泽桑梓。小儿灌浆,天花簇簇,拯皇胄于天庭,挽幼稚于民间。逢秋枣熟,山雀害之。葛仙闻言,发乎其善,作法驱雀,雀聚此岭,故名雀岭。”

查《晋书·葛洪传》,似无葛洪在旌德炼丹修道事,炼丹四十年云云更是无稽。但所谓传说,本就是用来说用来传的,经不得考证,一考证就如同撕破飞天仙女的霓裳羽衣,是很煞风景的事情。况且,编纂于唐代的《晋书》,对两晋的事未必就一定记载得很翔实,也未必与事实没有出入。

当地又传,龙潭山中有一尊山神,是头三足神麂,叫声像人哭,本是葛洪炼丹成仙后留在凡间的坐骑,也是一头守蛟瑞兽。平常见不到它的踪影,但只要它一现身,就预示着会暴发山洪,山下的村庄就会大批死人。瑞兽现身,是提醒村子里的人及时躲避灾难。

山神是虚构的,告诫却是真实的,洪川村里的老人一代代谆谆告诫他们的晚辈,轻易不要上龙潭山,说惊动山神会招来天大的祸难。当地人也确实极少上龙潭山,幽竹岭砚矿多年来无人发现,与这个巫师咒语般的告诫也许有一定的关系。

宣砚是一部传奇,身上有太多的身世之谜,想多了会入魔。说到底,往古的事,谁能一五一十地说得清楚呢。

告别旌德前,走了一趟旌歙古道。这条修建于隋代的峄道,是古时由徽州府(歙县)通往宁国府(宣州)的重要官道,也是徽宁官道中最精致的一段,它的年纪已经有一千四百岁了。道口有一座雄关,入关后,山谷豁然敞开,川流峰峦朗朗在抱。古道由石板石条一块块一根根地垒砌而成,紧傍一条大河,长度据说是十五公里,保留得很完好。我只走了两三公里,春阳照得人腿脚发软,道上山川最可人意,竹林小风足畅人怀,不如坐下来喝口水打个尖。

古时候,宣砚和歙砚就是从徽宁官道走出去的吧,它们肯定经常在路上碰面。

它们是兄弟。

储劲松,作家,现居安徽岳西。主要著作有随笔集《黑夜笔记》《雪夜闲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