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19年第2期|文珍:猫傅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文珍  2019年03月29日08:36

猫最好看了!

它们长得像海豹又像狗

不那么像兔子但赛狐狸

尤其是

白色长毛的那一种

小猫咪最可怕了

比旺盛的好奇心更可怕的

是它们真的可以跳很高!

(因此破坏力翻倍)

睡着的猫像一座座小型山丘

感到满意的猫则像坏掉的风箱

醒着的猫好比家具的活灵魂:

随时可移动,尤与洛可可风相宜

啊神圣家徽!神龛里不肯安分半秒

半夜在你着凉之前(更多是之后)

肚腹上轻轻搭着的温柔肉垫

地板及其他卫生死角的

“无限量”毛团供应商

茶杯里漂浮毛发的法定认领者

噢,当然还有晚饭餐碟里——

也就不必购买乏味(主要太沾毛)的黑衣了

更节约了,上好(反正都是磨爪用)的沙发。

非常擅长歪头杀的好朋友!

尤其配以含情脉脉实则空洞的凝视。

小型造粪机器。出产稳定且多

家中植物和爬行类动物的天敌

灵长类动物虚妄幸福感的来源

看似比小孩子更信任你的——

实际做梦都在梦见罐头,金枪鱼明虾味

魂飞魄散的一声咂嘴,幽幽叹息。

自金字塔逃出的长老

骄傲地向着现代文明踱步:

你,在写什么?

山竹般粉爪如哥萨克铁骑踏过键盘

按出一长串难解的母星字符

翻译过来是:

快来安抚我!否则就让你追悔莫及!

好在我及时抱住了尊爪

一只手熟练地伸到脖颈下

另一只轻轻拍打伟岸身躯

坏掉的风箱又如旧响起:

呼噜噜,呼噜,呼噜噜。

我爱猫咪,猫咪也爱我。呼

——写于2018年9月5日的颂圣诗

我喜欢猫,大概是朋友圈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头像是猫,偶尔晒出的日常生活,十之八九也都关于猫。家中养了两只猫咪已逾十年……朋友逢年过节一旦想不出送我什么好,送关于猫的一切总是十拿九稳:猫冰箱贴,猫本子,猫形鼠标垫,印有猫头的帆布包。日常看到街猫,也总是走不动路。也渐渐汇聚若干云吸猫的同好,大家一起对着可爱的猫图和视频真心实意发出血槽已空的惨呼。

但是,我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写过它们。只除了在日记里写过一只照顾过又失踪的流浪猫小黄。

真正动心起念想写猫,其实源于今年九月一个原本和猫完全不相干的新书活动。宁肯老师说爱猫的人习性多半像猫,比如我散文里对周遭事物的观察,就完全借鉴了猫族的目光。更进一步发挥说我身体里大概同时住了一只刁钻的男猫和端庄的女猫……晓枫则用一贯漂亮有力的语言,形容了猫的慵懒/甜美,看上去与世无争同时又有突然攻击致人以死的力量。轮到我说了,我当然完全赞同上述诸位对猫和写作的理解。然而突然要当众谈论起对猫的看法,却一时哑然,有如“近乡情怯”。自己像猫吗?也许只能说,我很乐意被说成像猫……那么,猫究竟是怎样一种动物?这问题太大了,差不多和人是什么一样复杂。差不多静了几十秒,我才说,因为从小就喜欢猫,小时候又没什么能力照顾好它们,猫对我来说一直代表着感伤而美好的事物。是我想竭尽全力去爱却又总是做不到的。

没说完的话也许是,猫教给了我最初的爱和失去。也可以说,它们是一个孤独的小孩的情感教育老师。

我不知道台上或者台下的人听出来什么异样没有,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突然间非常难过,难过到几乎说不下去。就在那一刻我想,也许可以写写一生中遇到过的猫吧。是时候了。

说来也巧,没多久晓枫就替上海文艺出版社问我愿不愿意写一篇写作者的猫。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一发不可收拾,在几个深夜一连写到了约稿字数的上限。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早在台上说那番话的那个瞬间,内心那个一直紧闭的回忆阀门就已经悄悄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开了。生命最初的,那些我曾经用一颗孩子的心竭尽全力爱过也依恋过我的猫咪们,一只只轻盈地从记忆深处走出来。我记得每一只它们,虽然并不确定它们现在究竟身在何方——猫的天堂或者另一个世界——以及是否记得我。

“——谨以此文,献给我曾经遇到却终究无缘的所有猫咪。”

这句式戏仿自塞林格那篇《为埃斯米而作》。这些岁月支离的故事里,同样“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真正的好猫。它们同时也一直教育我要当一只好小猫——假如,我当真有幸被它们看成同类。

01

娭毑家的黄猫

我其实不大记得第一次见到猫这种动物是什么时候了。

但追本溯源,多半是在祖母家。长沙及其附近地区,比如湘乡、宁乡、湘潭,称呼老年女性包括自家祖母都叫娭毑。所以我也有一个娭毑。

娭毑待我们几个堂兄表妹都严厉,但就是这样严厉得让人生畏的娭毑,竟然曾经拥有一只很美的黄猫。

从我记事起那黄猫已经很大了——当然从孩子的视角看。记忆里它最常做的事,就是偎在北京炉边休息。关于这种“北京炉”,也可以稍作介绍。我后来到了北京,并没在任何人家里见过这种炉子,倒是当时的湖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般是白铁铸造,下面踏脚处稍简陋一点是铁架子,更讲究一点就铸成一个半圆筒形的环,紧贴在炉膛下方,这样炉子烧热后,人可以把脚放在架子上或环形炉筒上取暖。炉膛上则是一个厚炉板类似炕桌,中间有盖子可掀开换煤球,炉膛也开有后门可生火,这一套和寻常炉子是一样的。一旦炉火足够旺,炉板因是金属传热性能好,几近烫手,而这些源源不断的热量,也就经由这良好的导热体渐渐扩散在南方冬日室内的冷空气中,一个烧旺的北京炉子至少能让二十平方米的客厅的一半热和起来,怕冷的人们自然而然就被寒冷驱赶着围坐在炉边。我们小孩子冷天不让出门,常常就百无聊赖地围坐在炉边烤橘子,烤得一室都是芬芳的熟橘皮香。

对黄猫最初的记忆就和北京炉有关。

从小妈妈就不断和我重复某家小孩被得了狂犬病的猫抓伤后,一周全身长斑、变成猫人的恐怖训诫故事。言传还须身教。每当她看到我在奶奶家稍微流露要摸这只黄猫的企图,总及时喝止。其表情之严重,喝止之声色俱厉,仿佛猫就代表瘟疫与不洁,好比披着毛皮的魔鬼。

我被吓住,也就只能遥远地、惆怅地望着它。可望而不可即。

因此幼年印象里,那只黄猫总是一个模糊的忧伤的影子。长久在地上游走,悄无声息地。而炕桌以上的世界则充满笑语,那是人类所统治的世界,是低贱的猫辈所不能参与的。

从没见过这只猫上沙发或者桌子。这是万万不被允许的,一旦发现就是犯了天条,要遭天谴。我吃饭时偷偷把炒菜里的肉丝挑出来扔在地上喂它,不管猫在什么地方,永远都会瞬间移动赶来吃掉。记忆里只有一次配合战没打好,猫略迟了一步,我俩的小秘密终于被娭毑发现了,她震怒非常:你在做什么?人都没有几块肉好吃!

之后再在娭毑家吃饭,都会被所有大人紧密盯防有没有偷搛碗里的肉喂猫。

此后我和黄猫只好在娭毑家的阳台相会。只要我一往那边走,没多久黄猫也会默默尾随而来。这很感人,因为我手上并没有肉了。我便蹲下摸它的毛,彼此都有点相对唏嘘。但这里至少没人管我摸它,也没人会再重复一遍猫人的故事。我俩都是这家里弱小而无足轻重的角色,我四五岁,黄猫不知道多少岁,没有名字,不清楚性别,好像也没有老鼠给它捉,记忆里从来没见过娭毑喂它。

还曾给黄猫起了一个名字叫文花,被大人们传为笑谈许久。但是我想,它是爷爷奶奶家的猫,应该和我拥有同一个姓。我们是亲戚,是朋友。

文花非常乖,惯常遵守一只靠墙贴地行走的“四脚兽”的本分。只有一次我亲睹它挑战人类世界的秩序。那次妈妈出差了我被寄放在娭毑家,在惯常的喝骂声中洗漱完毕上床,而它不知何时尾随我来到卧室,又轻轻巧巧地跳上了床,并在被褥上颇优雅而有韵律地来回踩踏,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呼噜声。长大后回想,才明白当时那酷似泰式“马杀鸡”的动作其实是猫在“踩奶”,是重复幼年哺乳期的动作,一般只发生在猫特别有安全感的瞬间。然而试想一下当时卧室的灯还没关,娭毑或其他大人随时可能进来,五岁的我一时间竟恐惧得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敢伸手摸一下它的背脊或者赶它下去。

那一刻的犹豫、担心、不忍驱赶,和能清楚感知到时间流逝的惊惶,过了二三十年还如昨日。我很想保护犯下天条的它,但彼时的我同样也只是一个弱小的,没什么力量和经常挨骂的小孩子。

只能在渐渐石化的时间里,眼睁睁看着橘色虎纹毛皮的小老虎文花,来回重复着那个有点可笑的动作,像在舂米,又像拜年。

过了好一会,脚步声突然近了。文花这样灵敏的猫,却好似没有察觉,继续踩踏。

我又怕又急,一下子整个人趴在它背上。

“文珍你在搞什么鬼?”

“我脚头有点痒,挠完马上就睡。”

“不在被窝里挠,非要钻到被子外面去!感冒了就晓得厉害,作古作怪!”

灯被颇粗暴地“啪”一声灭了。我直起身子,满意地看到危险正在大步远离,像只小泥鳅一样刺溜滑进被窝。而一直打着小呼噜的文花那晚是什么时候下床的,我不晓得。

但是那晚一定做了好些关于它的梦吧。梦里面我们一起吃肉,一起快乐地在床上打滚。

也是文花,让我知道这世界无趣表面下意想不到的汹涌暗流。

你永远不会知道一只看上去很乖的猫心里在想什么。

02

外婆家的猫

娭毑家有猫,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县城的外婆家也有。

起初只见到一只很瘦的狸花猫拴在炉子边。外婆家也有北京炉子,会把烧完的灰煤球踩碎了给猫当厕所砂盆,对猫比娭毑对文花要好一点。我还见过她给这只狸花猫做猫饭,用切碎的生猪肝拌白米饭,虽然只是一片白中星星点点的红,看上去倒蛮香。

但那只外婆唤作“咪咪”的花猫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就很瘦,骨肉支离的,像在一个很大的骨头架子上蒙了一层稀疏的毛皮,猪肝饭也总是剩着变成碗底干硬的饭粒,长大后想来,或许是总被拴着得了抑郁症。只能偶尔趁大人不注意,蹲在它跟前摸摸它。它总没精打采地低头避开,带着一种厌世的神气。再去,就不见了。那时候太小,也没问出来去哪了。

外婆家又出现了猫,是一年多以后。我已经七岁了。

这次是只一个月就被抱来的狸花猫,也叫“咪咪”,好看的虎纹猫脸有一种天真的憨态。我欢喜得一见就抱着不撒手。妈妈回到娘家也很高兴,见到只轻声呵斥几声,没有断喝。现在想来,她在娭毑家的声色俱厉,极有可能也是一种表演,显得自己管教孩子严格,不会一味溺爱纵容——娭毑她们时常数落她太惯我,“把一棵好苗子惯坏了”。

这只小咪喜欢我。我当然更喜欢它。我们是这个家里唯二的两个幼童。

最大胆的一次,我抱着小咪一路走到资江边去。小咪在我怀里温驯得一动不动,并不挣扎。江滩离外婆家不远,一路上路过很多行色匆匆的大人小孩,没人发现我怀里抱着猫。而我的喜悦和心几乎要一起跃出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怀里有好可爱好可爱的一只小花猫呵!

终于跋涉到了江边。找了块干燥的大石头坐下,继续紧紧抱着猫看江水,看过往轮船。有几个男孩子跑过来,终于发现了我怀里的猫。

“你抱了只猫来玩啊!”“哎哟,这么小的猫!”“它饿不饿?”

七嘴八舌的,都是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男孩子。倒是看上去都和我差不多大。最多大一两岁。

我矜持地笑:“是啊,年年家的小花猫。它叫咪咪。”——新化方言里,外婆叫年年。

他们点点头,没说什么又风一样地跑了去。我钦佩地想:不愧是在江边住的小孩,见多识广。要是我看见别人抱着一只这么可爱的小猫出来,肯定会大惊小怪更久的!

是临近春节的寒假里。我觉出小咪在怀里发抖,用衣服裹紧一点,起身回去了。

接下来十几天,我每天都和它腻在一起,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抱着猫。妈妈这次就跟没看见一样,最多形式主义地念叨几句:小心,别被它抓了——

但声音不太大。好像也知道这么小的猫其实伤害不了孩子,有点好笑自己的瞎操心似的。

春节过来拜年的人多,外婆人缘又好,大门时常大敞着,怕猫跑丢,我不抱小咪时,它就只能照旧拴在炉子跟前。也许是实在长得讨喜的缘故,客人见到都随口夸几句,没多久它的声名就传开了,奇怪的是,不是夸小咪可爱,而是夸它聪明。

我就亲眼看见过一次小咪在北京炉子上烤火。它是怎么烤的呢,整只猫盘在踏脚的炉盘上离炉膛太近太烫,趴在地上又太冷,遂前两爪趴在温暖的炉盘上,后两爪还站在冰凉的地上,像个做功课的小孩儿,不多时竟惬意得歪头枕在前爪上睡着了。客人们见了都不免啧啧称奇,说这猫怕不成了精?什么猫会这般人模人样地烤火呢?

没几天又有新闻。说小咪不用拴也会自己回家,不晓得从哪里叼来了一条大鱼,或者就是谁家缸里的锦鲤也不一定,总之是金黄耀眼的一条大鱼,差不多有它一半身体大。人人都惊叹,但竟然没人阻止。我害怕不敢过去看。过不多时,据说整条鱼都吃光了,躺过鱼的水泥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湿漉漉的鱼形的印迹。而小咪肚子滚圆,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

外婆的客人们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着说:咪咪也要过年的嘛。

不断出去打秋风,加上外婆的猫饭,小咪长得又快又好,毛色油亮。

可惜过完年我就要回娄底市里了。回去那天我抱了小咪很久,同它讲:我很快就回来看你,等我。一大早小咪不知道又在外面疯跑了多久,累得趴在怀里呼呼大睡,我眼泪一滴滴落在它毛茸茸的小身体上,它也没有醒。

又过了两个月,还在春天里,终于哀求得妈妈再带我去新化外婆家,下了火车就一路疾跑,一进外婆家门,却听说小咪早已经殁了。

外婆简短地说:你三姨奶奶看它好玩,借回家去捉老鼠,结果碰到一只吃了药的,就药死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小咪的俊秀模样就在眼前,空猫碗还在炉边,甚至连它小身体微微战栗的触感都还记得,怎么,就药死了呢?它还要陪我去江边的呀,它那么可爱,那么机敏,还那么小!

外婆转头对妈妈说:说起来好笑,小孩子家哭猫也就算了。你三姨那么大的人了还哭了好几天!她说,这只猫很会捉老鼠啊!又不爱叫!

我泪眼婆娑地看她们一眼。为什么不能哭?虽然三姨奶奶间接地害死了它,在那一瞬间,仿佛这世上唯有她是我的盟友。她是会哭猫的大人。

但更多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我哭着,决定不原谅他们所有人,包括三姨奶奶,包括卖老鼠药的。

03

伯父家的猫

伯父是卫校的老师。平时时常会带学生上实验课,常解剖青蛙、兔子……也有猫。而花猫就是他从实验室里带回来,准备回家养着捉老鼠的。因为算救了它一命,他有时会笑嘻嘻地说“这只小花猫差点就死了呢”。我则和对其他所有猫一样,能偶尔蹲下来摸摸就很满意了。我自己家住在电业局,邻居家有两只神气的长毛大白猫,等闲是不让人摸的。

没多久爸爸说家里闹老鼠,要把猫借回去几天。这简直乐疯了我,但竭力忍着表面上不露出来,生怕父母见我高兴,就此作罢。

这时我差不多已经十岁了,上初一。

记得那是个春天。以往只要妈妈一出差,爸爸就把我寄放在娭毑家,但娭毑比爸爸妈妈管我要严,因此不喜欢去。后来黄猫没了,就更不爱去了。那个春天因为借了猫,我苦苦哀求,终于被允许可以在家住,前提是要乖乖和爸爸一起到他厂里的徒弟家吃饭。

徒弟家有菜有饭,但没有书。他们吃过饭就开始在昏黄灯光下打扑克,而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踅摸到一本《电视机维修27问》。又想起伯父家的猫还在家里挨饿,就和爸爸说:我要回家。

爸爸正抓了一手牌,嘴里还叼着烟,一时间顾不上我:要回就回吧,路上小心点!

本来等爸爸打完牌,是可以坐他摩托车一起回去的。徒弟家离我们家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但偏是一条土路,下雨天就成了泥路。然而我宁肯冒着春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撑伞一脚泥泞地回家,心里充满赶紧回去照顾猫的迫切,生平第一次有一种对弱小者的责任感。一种,极为接近爱的心情。

到家打开门,猫咪果然迎上来。它看上去很饿了。

平时都是妈妈喂它,我其实不知道可以给它吃什么,爸爸也没交代。翻箱倒柜,终于从冰箱里找出一大块冻猪肉,解冻了切一小块喂给它吃。怕解冻太慢,还在煤气灶的火上燎一下再喂。烤肉的气味很香,我也不馋。

猫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吃完了还要,就再切。一直到它吃够为止。

妈妈那次出了很久差,而爸爸渐渐不好意思带我去徒弟家吃饭了。过了两天,还是把我送去了奶奶家。我百般抗议无效,又不好说是牵挂着要喂猫——不知道走了以后猫吃什么?

一天中午在奶奶家午睡,突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咆哮着说要立刻把猫还回去。

我心知大事不好,奓着胆子问:为什么?

他气急败坏:你还问为什么?!你干的好事!好大一块肉就快被你切光了!我中午打开冰箱才发现,今天就送回去!

话筒那边的声音很愤怒,我嗫嚅着:我错了,求爸爸不要……

不行!你想养也可以,除非以后不咬指甲了!

这又是我的一个说不起话的短处。从很小一直咬到十几岁,改不掉。家里人为此想了无数办法,往指甲上又是抹辣椒水,又是抹黄连,娭毑甚至威胁过要抹自己的口水——全没用。洗了还是照咬不误。

我犹豫几秒,很艰难地做了决定:好,以后再也不咬了。

爸爸却在那边嗤一声:骗谁?你不咬指甲了,好比我讲日后再不抽烟。

小猫还是被不由分说地送回了二伯家。

我壮着胆子问过几次:爸,你问问二伯小猫怎么样了?

他不理我。大概还在心疼那块上好的里脊肉。

妈妈出差回来了,我总算结束坐牢回了家。一直牵挂猫,又没处问。根本也不知道二伯家的电话号码。

结果还是我自己有一次在娭毑家碰到了二伯。他闲闲道:“那只小花猫啊?亏你还记得。没多久我也出差了,把它拴在一楼院子里,忘了解开。出了一礼拜差,回来一看,倒已经饿死了。哈哈哈哈。”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它后来临死前,爪子刨地上的土刨得两道那么深!哈哈哈哈。”

我咬紧牙没哭,只是不明白二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仔细。又忍耐一会,慢慢起身走到娭毑家的阳台上,那是我曾经和文花见面的地方。小花猫死得好惨,那么文花现在又去哪里了呢?

后来我在第二本小说集的后记里写:“就因为这件事,我终生痛恨不必要的残忍。”

长大后的我,已经明白二伯的“哈哈哈哈”并不是什么大人式的洒脱幽默。告诉一个小孩子这样的死亡,以这样的态度,只能叫作残忍。一个学医的人就必须对动物冷酷无情吗?那么,我永远不会选择这个职业。

想起一件年年的往事。她十六岁那年,被家里人送到了资江对岸的护士学校,说打仗时哪里都需要护士,毕业后出路好。没过一个礼拜,她连夜游过资江回了家。那时的江面还很宽,总有好几里吧。

别人问她为什么要跑,她摇头说:“学校里好多死人(骨头),我怕。”

我是年年的外孙。

我们都恐惧死亡、尸体、鲜血淋漓或者其他更无稽的残忍,比如战争,比如生命无端的浪费。而年年去世,时至今日也已经离开整整一年了。她在地下还会见到曾经养过的猫咪吗?还会拌猫饭给它们吃吗?以及,饿死的猫也会转世投胎吗,还会选择当一只弱小的动物吗?

04

自家的猫

时钟在对于猫的回忆中彻底拨乱了。六岁,七岁,或者更大一点,但不超过八岁。总而言之,我自己家里,其实也短暂地养过一只猫,只是连毛色都全然忘记了。

唯一记得的,是妈妈绝对地不允许它上床,上沙发,上桌子。她认定了猫是只能在地上行走的两脚兽。有一次打开衣柜门,却赫然发现这只猫端坐在她最好的一件毛衣上方,当即发出了几十分贝的尖叫。

我想起最初那只黄猫在娭毑床上踩奶的场景。猫不惯常都这样阳奉阴违吗?但我喜欢猫的这种狡黠和自洽。毛主席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怕这样默不作声的反抗也好。小孩子天生和弱者是一国的。

妈妈最奇怪的地方还不在这些方面,在于她喂猫吃白菜和萝卜。她和邻居说,我们吃什么,就给猫吃什么。其实不是的。我家猫是完全吃素的,而我们的菜里还有不少肉丝!

猫熬不住肠胃无油水的焦枯,偷过几次乡下亲戚送来的鱼干。很快被发现了,挨了几下打。

妈妈似乎指望猫自谋生计,主要靠捉老鼠糊口,以及偶尔吃人类施舍的斋饭清清肠胃。

但是,家里并没有老鼠。纵然有,也早被这只缺荤少腥的猫咪抓光了。

就在这样的铁幕政策下,在某个冬日的黄昏,这只被迫如信女一般吃长斋的猫咪终于决定逃亡。是我楼上的小哥哥先发现猫咪不见的,我们一起追出楼道,还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飞奔的身影,消失在了楼下无边的黑暗中。

我当即奔回厨房,果断地拿出小鱼干一条一条地往楼下丢去,口里唤着咪咪咪咪,但为时已晚。咪咪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大概也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面临不可抗的离别。再大一点开始背古诗,学到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无端想起它来。又看到李煜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也想起它。再后来读巴金的《家》,看到觉慧眼睁睁地看鸣凤死去那种惭愧和自责,以及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心,也若有所动……想起当时趴在栏杆上,呆呆看了很久,终究没哭。也许暗自觉得,猫逃出生天,会过得更开心吧。

它离家出走得相当彻底,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而猫在我童年的情感教育中,实在扮演了方方面面的角色。

妈妈有没有懊悔,却不得而知。好些年后,她主动和人说起养过一只吃白菜萝卜的猫的笑话,说:哎,那时真没什么好喂猫呵。双职工就那么一点工资,老文还非要下海。

只能以白菜萝卜果腹的猫当然是可怜的。但是,想想非巧妇而更难为无米之炊的年轻的妈妈,也不禁怅然。

05

学校的猫

中学时举家搬到深圳。也养过几次猫,终究不得善果,不是送了人,就是跑丢了。

高中最后一次养猫,是高三时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因为母猫怀孕时曾抓伤过我——也怪我下课后没事总去摸它,终于有一天,它刚被几个男生惹怒,我一过去就殃及池鱼挨了一爪——等小猫生下来了,店老板内疚地专门送了我一只,也是狸花猫,尾巴天生下来就残疾不能卷曲,俗称“麒麟尾”的。据说这样的猫不好看,但极聪明。我一路捧着装着它的纸盒回家,听见里面微弱如婴的猫叫声,无尽喜欢。

那个暑假我们家还住在廉租房里,但很快就要搬去关外的楼房了。我依旧不知道可以喂猫什么,但因为高中寄宿,好歹有了一点零花钱可以买火腿肠。喂不起整条火腿肠,只能和黄瓜一起剁碎了拌匀当猫饭。好在麒麟咪不嫌弃。

没两个月我就要去广州上大学了。

上学前搬了家,麒麟咪也随着搬了过去。但据说第一个月,因为父母都要上班而且路程变远了照顾不过来,妈妈就把猫送给了新的邻居。

我又哭又闹,终于得到许可让这只猫再回来过一个周末。我不知道新领养它的家环境是怎样,但住关外出租房的人家,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钱……咪咪会比在我家吃得更好吗?那家人喜欢它吗?这一切统统不知道。

麒麟咪瘦了一点。重新见到我之后是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大于喜的表情。有点冷淡,不太肯靠近我。

我轻声唤它的名字:咪咪,咪咪。——我以前所有的猫,路上见到的猫,都叫咪咪。这一点上面,我没什么想象力。但也因为,我曾以为猫只听得懂咪咪。

麒麟咪很慢很慢地,最终还是过来了。我把它用过的垫子找出来放在地上,它也不上去,继续用一种将信将疑的眼神打量,好像已全然对这垫子陌生了。

不知道它出去后遇到了什么。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我跪坐在垫子上,轻轻地抱起它。几乎是一瞬间,麒麟咪就开始剧烈地呼噜起来。就好像压抑已久的热情被释放。它甚至开始舔我的脸,舔我的眼泪。温热粗糙的舌头,一下一下。就好像在说它原谅我。也好像在说,不要离开它。更多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我背对着妈妈。

妈妈自顾自说:这边房租是低,但交通费高了不少。可能还是要搬回去,虽然这是楼房,比以前宽敞。

我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麒麟咪,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就好像我们千辛万苦搬到了关外再回去,只是为了遗弃这只小猫在这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麒麟咪。它是一只麻灰色的小猫,一胎兄弟姐妹五只,它是里面唯一一只尾巴天生伸不直的,样子却最神气。它会剥虾,也能灵巧地吃到螃蟹里的肉——有一次在外面吃了海鲜打包带回去,它整个疯了,把剩下的蟹脚虾壳吃得干干净净,吃了整整一个小时。香港回归的那一年,它正好在我家。夏天的雨后我们一起在外面的草地上玩耍,它有时候能扑到蝴蝶,旋即又很轻地放开爪子,让蝴蝶飞走。

这就是我对于麒麟咪的全部回忆。

06

大学的猫Ⅰ

到了大二还是大三,在校外看到一个笼子里有一只两三个月的小黄猫在卖,三十块钱,走来走去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买下了。

在宿舍里养了很久,省下伙食费买幼猫猫粮给它吃。舍友也都喜欢它。

是秋天养起来的,到了冬天,小黄猫觉得冷,就呼地跳到床上来。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被子总不够厚,舍友都把脱下来的大衣放在我床上。我也坦然地接受了。她们也知道猫会上我的床,却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可能被弄脏。妈妈工作太忙,似乎一直对我是疏于照顾的,而我上大学比其他人都早,被舍友照顾惯了,也就懵懵懂懂地不以为意。到了十二月,我们所有人抱着那只小黄猫给一个射手座的舍友过了生日。寿星也喜欢猫,黄咪就在中间被她亲人地搂着,和人脸比起来猫脸特别小,又特别和谐,到现在我还留着那张照片。

接我回去过寒假的妈妈发现我在宿舍养了猫,不免震怒:怎么又养了猫!这样怎么学习!

她却并没发现我床上的被子太薄。我和舍友也都忘了提。

发作一通之后她说:还是把猫带回深圳吧。你们正好也要放假了。

没人留在宿舍里过年。我也不可能留下,只有答应。

寒假后再想把小黄猫带回学校却遭到了阻拦。对妈妈而言,猫好像一直是我成长过程中不断冒出又必须要不断清扫的路障。而且,在宿舍里怎么好养猫?她非常有道理地质疑道:你们是去读书,不是去玩物丧志的!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争论不过她。我的青春期叛逆只剩下一点点了,更何况,和爱猫一样,我同样爱我的妈妈。

上学一个月再回家,才得知妈妈再次把猫送人了。这次就是送给了小区门口小卖部的老板,说店里有老鼠。

这时我家已经买了房子了,就在刚进梅林关不远的福田区。是个新楼盘,很小,真的就是“小区”,但也绿树葱茏,两栋高楼相向而立,物业保安俱全。门口还有小卖部。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的猫送人。更可怕的是,才一个月,小卖部老板就嫌这只猫发情老出去,怕走丢,私自给它做了手术。我之前不确定黄咪是只公猫,刚刚知道它已经永远不是了——也正因为如此,一进小区,黄咪看到我,就向我飞奔而来。

我蹲下,看它向我飞奔过来的身影,心头痛缩成拳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在楼上大声喊我回去。整个楼的人都听到了,我得关铁门回家了。黄咪在门外撕心裂肺地叫,眼泪再次像开了闸。为什么不让我养猫?就因为“要专心学习”吗?我都已经开始有稿费了,可以买猫粮罐头给猫吃了,也有钱买猫砂不必偷工地的沙子了……

然而我最终还是懦弱地关上了铁门。我仍然没有违逆母亲的勇气。

那年我十八岁半。

又过了半年,听小卖部老板说黄咪还是跑了。我盯着他的脸看,一张很寻常的南方男人的瘦脸,不知道怎么就可以亲自下手阉割一只活猫。他被我看毛了,说:看我干吗?是你妈妈主动把猫给我的。

又说:你的猫很威水!之前周围好多母猫找它。一晚上猫叫个不停,吵死了。

听说黄猫威风八面的情史之后,我更难过了。它原本可以成为一只多么魅力四射自由自在的公猫啊。现在它彻底离开了,带着人类留给它身体和心灵的残缺,永远地消失了。会不会有野猫欺负它去了势?它还记得我宿舍床的一隅吗?还记得床褥和舍友衣服的气味吗?如果再遇到,我蹲下来,它会不会,依然不管不顾地向我飞奔而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07

大学的猫II

黄猫被送走过了一年多,寒假后我和舍友去学校北门外的小吃街吃饭,偶尔看到了一窝冬天刚生的小猫。

张爱玲在《造人》一文里写: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作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

而猫也一样。一过了冬天,大地上到处跑着幼年的新生的猫,前一年死掉的流浪猫尸体,被车辆撞死的猫,永远会被及时地清理掉……而新猫咪照样在这个世界繁衍生息着,一样是可爱的天真的眼睛,探究世界的好奇的心。

我这时已经被黄猫的事伤透了自己的心,不太敢养猫了。但小吃店的老板看我一直忍不住往那边看,慷慨地笑道:老熟客了,你挑一只走!

我便不再敢看,匆匆地离开了。下定决心如果不能对一只猫负起责任来,此后将不再养猫。但里面依然有一只三花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那么小的一个毛团上,一双黑到发蓝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可爱得教人融化,同时也让人生出即将动心的畏惧来。

没多久听说楼上宿舍的某某,也是隔壁班的好友,在小吃街买了一只猫,回来养了一天就说养不了了,只能给我。

我百般不情愿地上去看。无巧不成书,正是那只三花。

我问她:你养不了干吗要买?

某某笑嘻嘻:那么可爱,谁忍得住啊。何况有你啊,你肯定会接手的。你连路上的流浪猫都喂!

最终还是成了我的甜蜜的负担。

那么小的猫,出生最多不过一个月,连把牛奶倒在碗里舔食都不会。只能找来空眼药水瓶,吸满牛奶轻轻捏开猫嘴,再挤出一条笔直奶线到它嘴里去。

待小猫啊呜啊呜,喉咙里发出来不及吞咽的声音,我便住手,它又不满足地急切地四处寻求,我又赶紧吸满一瓶子,再挤。如是数十次,喂完大半盒利乐砖燕塘鲜奶才罢休。

满两个月,才可以吃泡软的幼猫猫粮。这时候我已开始到报社实习,日常都有稿费了。开始挑猫粮的品牌,看成分表,虽然当时市面上最常见的,还是伟嘉和喜跃。

大概三个来月时,小猫身上的绒毛还没有褪尽,已经可以吃幼猫猫粮和妙鲜包了。它一直在我床头垫了衣服的鞋盒里睡,有天我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盒子空了。宿舍每个人的床底下都没有,桌子底下也没有。当时宿舍的厕所是蹲坑,担心它掉到洞里,急得发疯,翻箱倒柜找出手电来射进去看,并没有。

醒来才五点。好不容易睁眼熬到六点,爬上七楼从最远一间宿舍敲起,问有没有看到猫……翻天覆地一早上,惊起周末贪睡红粉无数,还好是女生宿舍,没人对骚扰者报以老拳。

一路从七楼找到一楼,又从我们楼找到隔壁楼,一轮地毯式搜寻后,终于在高一级的女生宿舍宿管处找到了逃猫,阿姨说它昨晚就溜进来了,也不吃东西(也就是阿姨从食堂打包带回来的馒头),一直惨叫。连连道谢再抱回宿舍,喂了猫粮,逃犯一脸无辜地光速打起了呼噜,好像没犯过任何错的模样。

一早眼睛熬成兔子的我怒笑:嫌宿舍太闷想出去放风?那就出去溜达一下。

和带小时候外婆家的咪咪一样——这次的三花也叫咪咪,目的地同样是江——直接下楼带咪咪去了珠江边的北门,只是没有抱它。约莫流落在外一夜,猫同样惊魂甫定,非常害怕再走失。广州春日上午阳光猛烈,我打了一把伞,走很远才回头看猫一眼,猫还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我用伞柄招它,三花以为我和它玩,作势欲扑,结果我又板起脸往前走。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相跟着走到江边。

三花累得蹲坐在岸上看我,像一只狗。我在牌坊台阶上坐下,它便怯怯地跳到我身上来。

我正色问它:还乱跑吗?

它假装悔改地喵叫了一声。

往返总有两公里。回去路上我便心软了一路抱它走。等进了宿舍,它往一个装满衣服的编织袋上一跳,就此四肢摊开趴在袋子顶上睡着,整整睡了十几个小时,连晚饭都没吃。也不知道是过了怎么忧思重重的一夜,又一路忐忑不安拉练到江边,当真是精疲力竭了。

三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逃出宿舍过。

养黄猫时是冬天,寒冷干燥,到了这只花咪,正好从春到夏,就有爱干净的舍友开始嫌有猫味。为留住它,我甚至创下了只要一听到叹气声就拖地、一天内拖六次地的记录。当时正好也准备考研,便和隔壁班的另一位好友(不是送猫给我的那位)约定一起出去租房。是朋友的朋友家,江边高层豪宅,精装修,三室两厅,总共才两千多,一个人一千二不到。只约法三章不许养宠物,也不允许外人留宿。

但我还是把咪咪带到了这个豪宅。而好友也偶尔带男朋友回来过夜。

我们共同和咪咪在江边度过了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第二年开春,就是著名的“非典”,北京成了弃都,而广州作为南方的重灾区同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友潇洒地去了广西旅行,我考完第一次研,因为英语涂错答题卡总分不够,还得继续复习一年。仿佛自动保护机制启动,也并不觉多么失望,只照常去羊城晚报实习,挣一点稿费。四月非典风声渐渐紧了,就不再去东风东路坐班,在房子里写稿。从四月到五月,差不多半个多月没有出门。在此期间咪咪一直陪我。在凤凰村买回来的一盆栀子花,也静静地全开了,一共二十七朵。

那个春天过得异常文艺。在房间里很大声地放卢巧音、王菲、黄耀明,写文章。深更半夜还在看圣经,但并不信教,只当作诗歌来看。有时到客厅里放DVD,爱看不看的,手里一刻不停地做折纸手工。三花在春夏之交的午后阳光里卧着,毛皮呈现一种复杂美丽的琥珀色。与之相对的,是自己的前途未明,但心底十分宁静。

那是我和咪咪在一起最好的时光。

好友回来了,我们就一起给它拍照,对饮一种很甜的法国橘子酒,笑得裹在被子里打滚,我假装不记得那是她法国男友上次也盖过的被子。偶尔坐船去江对岸的福利院当义工,路上好友突然笑问:不知道咪咪坐船会不会晕?不晕的话下次也带它出来兜风。

我们像是暂时组成的一家三口。非常幸福。

又有一次,我独自在路上捡到了一只被车撞了的小猫,外表看上去完好,但尾部一直沁血,一滴滴沿着尾巴落在当时穿的白裙子上,带去兽医院说已经不能治了,还是坚持着要求给它打了一剂强心针,抱回住处,就放在三花的窝里。三花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初夏的阳光轻轻地打在那个旧窝和卧着的小猫上,一切看上去都很像奇迹会发生的模样,然而十分钟后,小猫死了。

是和外婆家第二只猫很像的,有白手套的狸花猫。大概也只有三个月大。看上去很平静,也没有多少痛苦。大概是被一辆车撞飞了,落在马路外面,所以没有被碾压,但是内脏大概都碎了。

好友不在家,原本宿舍的一个舍友过来帮我把小猫埋了。虽然养过很多次猫,也大多没好结果,但这仍然是眼睁睁看着死在面前的第一只猫。情感上的震动之大简直不能想象,我站在学校马岗岭的密林中哭出声音,没办法动手,是舍友帮我挖的坑,又把用布包裹好的小狸花猫轻轻放进去。虽然是只和我一个小时缘分不到的小猫,却从此给我留下一个终身后遗症。后来学会开车,最害怕的事,就是路面闪过猫或者狗……必然心神大乱。

回到家里,流着眼泪抱了三花良久。

忘了说三花冬天已经发过情了,但我俩对此都毫无办法。后来发作得渐渐不堪了,终于决心带它去医院做手术,打了麻药以后医生才说,这只猫可能有心脏病,不能手术。

而这时三花已经完全被麻醉了。躺在那里,孱弱,僵硬,冰凉。眼睛没有完全合上,露出大片眼白。据说要不停地滴眼药水才不会干涸。那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又冷冷补一句:这就是只土猫吧?能不能醒来我也不确定。

舍友气得和他辩论。我就只剩下一路抱着咪咪痛哭。这次我们真的是坐船回去,但是咪咪已经不知道晕不晕船了。

回家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它才醒。我抱着它,比那只小猫死掉之后抱了更久,它的身体好久才暖和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的眼泪把它的毛全打湿了。

没过多久……就大学毕业了。暑假好友要和男朋友去法国准备留学,而我还要继续复习考研,一个人租不起整套房,只能跟着退房。咪咪不能跟我颠沛流离,也只能送回家去。当时非典未平,坐火车通不过安检,大巴司机一开始也不同意,说全车人的安全怎么办,最后退一步说只能放在车后行李舱。也是气疯了吵了半天,害怕猫受伤、逃走、晕车……最终仍然只能屈服。一路看着窗外发呆。为什么猫这么弱小,而我也一样?

还好三花路上没事。这次回家和妈妈约法三章。我很平静地说:如果这次再把我的猫送人,我就永远不回这个家了。

她答应我说不会再送。

她也不让我在家复习。就还是回到广州,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这次房东严令不许养猫,咪咪仍然只能留在家里。走之前买了最大袋的伟嘉猫粮,仔细告诉好每天喂的分量,也交代妈妈留意邻居家有没有合适的公猫——老发情据说是会加剧心脏病的。

回到广州,从八月一直复习到十一月。妈妈怕我影响学习,一直不让我回深圳。中间每次打电话回去,问起咪咪,妈妈都说:很好。有时候还唤它过来:咪咪快来!你小主人又问你了!哎,猫就是不听指令。

我在听筒这边隐约也听到了猫叫似的。很安心地笑着。

十一月外婆七十大寿,必得回去了。妈妈来火车站接我,路上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实情:咪咪早就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你走后不久,它发情厉害,就跑出去了。

深秋深圳的阳光依旧煦暖。我站在大街中间,再次泪流满面。还是为了一只猫。还是为了把猫交到自己的母亲手里。

妈妈仓皇失措,不知道怎么办好,立刻把我推进一家最近的理发店:麻烦给她剪个短刘海。

她是觉得在陌生人的注视中,我就会情绪自动疏导好了吗?

但剪发全程中我一直在哭。控制不住地。理发师最后忍不住问:你十几了?

我泪眼婆娑:今年大学毕业,二十一了。

还以为你不到十五!怎么一直哭?

只能说实话:我的猫丢了。

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理发师的脸,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错愕。他一定是和我妈妈一样,不太喜欢猫的大人。

外婆在我回家前已坐立难安,看着墙上时钟喃喃自语:怎么办?文珍要回来了。她一定会怪我的。

就因为据说外婆怕成这样,我相信了猫应该不是故意被放走的,是自己跑丢的。

妈妈说:你看你买的那么大一袋猫粮还都立在那里!我放走它做什么?

我没有和她们争辩,只在家附近漫无目的地找了很久。好多天过去了,但凡看见三花,就怀疑是咪咪。但都不是。

又过了一年多。已是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春天了,有一次在楼梯里遇到很少碰面的邻居阿姨,她看见我冷不丁地说:你的猫……

我敏感地问:怎么了?

那猫就是发情太厉害才爬到我家阳台的。可能是被我推开阳台门吓了一下,才掉下去的……

这时一楼已经到了,她匆匆地走出去:你家里人不让我告诉你……

我还呆呆立在电梯里。直到被上面的人按了,又开始上升。一直升到顶楼,从天台上俯身往下看,那么高,我家在十楼,邻居家也在十楼,差不多就是顶楼了。

滚烫的眼泪垂直地落下去。变成芥子大小,微尘大小,粉身碎骨。露珠粉碎成齑粉,扩散成云团,最终变成猫的形状。

猛然间想起在法国的好友当时在江上渡轮的笑脸:不知道,咪咪晕不晕船?

又想起在下渡看见咪咪。天真的瞳仁黑到发蓝。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团初生的温柔。以及它一路跟我跑到江边去,它那天是多么害怕我再把它弄丢啊。

可我最终还是把它弄丢了。

心脏陡然间一阵锐痛。痛得蹲下身来。医生也说咪咪有心脏病所以不能做手术。

咪咪最终死于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没有猫爱过它。它也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

但是,它曾用过一只猫有过的最大温柔陪伴过我们。在不太受情欲折磨的时候,它愿意陪我耐心地看二十七朵栀子花次第开放。它会温柔地舔去我的眼泪。并和我一起照顾着一只出车祸的小猫,把自己的窝让给它睡。

它至死都是少女。

08

北京的猫

失去咪咪是2003年。后来到了北京读书,有时也会在校园里碰到流浪猫。当时喜欢我的男生看我蹲下摩挲猫头,就假装很懂地说:你可以去买一条火腿肠喂猫啊。我抬脸看他一眼,心想,我和猫之间的事,不必你管。

也曾和哲学系一只白猫成了朋友。我叫它猫格拉底。在北京微微有阳光的冬日午后,猫格拉底在院子的泥地上翻滚,亮出肚皮,我安静地在枯掉的紫藤架下看。每次去看,都带一小把猫粮或者火腿肠。我给它特意起了名字,和文花一样。三花咪咪离开之后,我好像再也不能够轻易唤出“咪咪”这两个字了,每次心脏都会骤痛。

第二年春天再去静园六院,已经看不到猫格拉底了。学校哪里都找不到它。心里虽难过,却也没有大恸。毕竟更多更残酷的离别都已发生过了:永结无情游,也就只能相期邈云汉。

也曾经在外边租过一阵平房。五四大街上的沙滩后街,人教社以前的宿舍,最早的京师大学堂。租一间很小的一室一厅,冬天七百五十块钱,因为没有暖气片,只能靠空调取暖,干燥得可怕。就这样难以想象地挨了一个冬天,在房子里除了抱着热水袋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头脑都被冻木了,也并没有如我所想写出多少文章来。虽住在平房,鸡犬之声相闻,却也不认识任何邻居,倒是院子里有一只黄猫常来看我,我也经常在路口小卖部散称了猫粮喂它。这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老北京有“橘猫压垮炕”的说法,只知它分外亲人,院子里好几户都在喂它,它也愿意一年四季在院子中间给大家表演亮出肚皮。后来我把这一段经历写在了毕业小说《第八日》里,那只撒娇又亲人的黄猫的原型,就是它。

别人叫它什么我不知道,我悄悄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冰糖橙,因为它总是露天睡在一个装冰糖橙的纸箱里。毛皮也是橙黄色的,正好。

房子租约七月到期了,退了。可只要去美术馆一带,我还是会不自觉地走到那条街上,回到那个院子里。头几年去找冰糖橙,都还在。后来工作了,单位近了,再去反而看不到了。

但我一直记得它的叫声。非常柔细,动人心肠。

也记得那时冬天最冷的那几天,我害怕它在外面太冷,会打开门让它进来。它会睡在我房间的地垫上过一夜。第二天打开门再悄悄离开。

也有时不肯进来——因为知道屋里屋外差不多冷。睡不着的夜里,它究竟会去什么地方探险呢?流浪猫的世界,其实一直是我特别好奇的。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和一只流浪猫互换灵魂,至少一个晚上。

咪咪离开后的第五年,也就是2008奥运的那年春天。有一个傍晚,我在单位附近的菜市场门口买菜,突然发现了门口有个老人,守着一个纸箱。

心中一动,知道最好不要去看,但依然不受控制地走过去。

纸箱里果然有五只小猫。和三花咪最初差不多大的几个毛团抖抖索索地挤在一起,在春寒依然料峭的三月的暮色里,许多双黑得发蓝的晶莹的眼睛……我刚蹲下身,有一只身体纯白、头顶有一小块淡黄色的小猫没头没脑地往我的包里爬,像是突然闻到了什么气息。

但我轻轻地把它推开,茫然地在那一堆毛团里找接近三花的玳瑁花色。如果没有三花,橘猫也行。冰糖橙是橘猫,在大学里养过的第一只猫也是。它们都叫咪咪。

老人说,这一窝倒的确有只黄猫,但孙子的同学想要,放在家里了。

我说,我能去看看吗?

走街串巷,从朝内南小街过礼士胡同,又穿过几条竖巷,终于到了。小黄猫还在,但眼神漠然,绝不像我养过的任何一只猫。叫它咪咪,也并不看我。

又默默地回到了巷子口。回到了那个纸箱跟前。

天已经全黑了。那只小白猫还在,和其他毛球抖成一团。我再次蹲下。它再次离开队伍,继续向我跌跌撞撞地爬过来,目标很明确:我的包。

我由它费力地钻进去。抬头和老板说,就它吧。

十块钱。哪怕是十年前,也几乎等于不要钱。

老板说:自己家猫生的养不了,本来想不要钱,但转念一想,万一是坏人带回去虐待呢?

我问:万一坏人也愿意花这十块钱呢?

老板佯嗔:那我还不会观察吗?

……

就这样,我就带了这只主动选择了我的小猫回家。起名包子。

在同一年,还收养了一只好友因结婚不能养的三岁美国短毛猫当当。据说身价高达三千之昂。俩猫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偶尔打架,我笑道:包子你只是当当身价的三百分之一知不知道?俩猫却毫无阶级观念,刚打完不久,立刻友爱地互相理毛。舔得对方浑身湿漉漉都是自己的口水。

至今包子和当当在我家已经十年了。它们的故事则纯然是喜剧了。

很早我就发现了当当对食物的执念非同凡猫。它可以让渡一切福利,只除食盆。再后来,包子做手术,我偷偷给它开了一个小罐头补充营养,被无意间溜达过来的当当发现了,从此它永远不相信我们给两只猫的伙食是一样的了……

再后来,当当就发展出一个恶习。同槽并食,它一定先离开。不多时,包子也觉得独食无趣走开,当当再从藏身处回去盆边吃包子的饭。但其实也就是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区别,因为包子发现自己碗里的没有了,会去吃当当碗里的……

养两只猫,也热闹,更有趣。它们友好时互相舔毛,也会配合打斗以吸引主人注意力要吃的,所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猫界也有奥斯卡,它俩也许也可以去角逐一二奖项吧?

它们日常吃两顿。早上干,纯猫粮。晚上那顿是干猫粮拌罐头,早先是妙鲜包,后来越来越高级,非纯肉罐头不能解颐也。这些年因为猫渐渐上了年纪,基本上买的都是不含淀粉的鲜肉制成的天然粮,几大百一袋,俩猫可吃仨月。上床并非刚需,只人在床上才会大驾光临。如人在客厅,则一起移步沙发,左右卧倒,猫奴如吾,常生出“左牵黄右擎苍”之豪情。

当当从小就喜欢舔包子的毛。有时包子也会回舔,但还是被打理的时候更多。它有样学样,跳上床来,有时会在枕上舔我的头发,抱在怀里也常舔我的手。后来上网查,才知道舔舐毛发本是动物界由地位尊贵者向地位低下者的教导。由此说来,包子是要教我做一只好猫了。

俩猫皆雄壮威武,体重巅峰时达十二斤左右。年纪大了,体重回落,渐渐固定在十点六斤左右——包子是白猫爱美,经常借故踏上体重秤。一听到电子触屏声,我即飞奔去看,每次都是10.6无疑。抱当当去称,结果竟精准地保持一致。

没什么人能再把它们从我身边带走。没什么比猫在身边更好的了。它们可爱,活泼,情绪稳定,对人类充满友善,让我渐渐淡忘忘记了很多关于猫的伤心往事。我第一次感到我有能力照顾好两只小动物。可以对它们的猫生负责。有能力保护它们。这让我感到幸福。

我从来不说往事,更习惯说:猫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大人们总是抬起眼睛威严地看我。它们不知饥绥,是猫中“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有一次,没及时晾凉每日必换的白开水,被大人连瞪了好几眼,但我心实喜。

09

附录:给小黄的

——他们说,流浪猫突然从长待的地方永久消失,不会是好兆头。我不信。

小黄,我昨晚梦见你了。我以前有没有梦过你?也许有过,可忘记了。

一开始是梦见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去找你。到底有哪些人记不清了,多半是平时一起喂流浪猫的同事吧。我们来来去去地唤你,你始终不肯答应。这个冬天,我看到一场雪,或者一场大风,或者零度以下结冰的天气都会想起你。你的空饭盆仍然孤零零地放在自行车棚里,放水的那边早已干涸,有几片枯叶沾在里面,很脏。我看着它,心里非常惆怅,这是你曾经存在过的铁证,可是你后来到底去哪了呢?

我们一大群人在我的梦里走着,叫着你的名字。咪咪,小黄,咪咪。我们走过大街小巷,荒野,以及空无一人的胡同,见人就打听你的消息(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么多人当真为你奔走)。没人知道你的下落,你就好像世上任何一只突然消失的流浪猫一样人间蒸发了,除了那个粉红肮脏的饭盆之外,别无其他证据说明你来过,活过,爱过。

这样漫无目的又无所获的游行持续了大约好几个小时。从下午的明亮天光一直走到了昏暗傍晚。我们身处一个贫民窟里,凄惨的太阳将落未落,四处都是早春荒凉的野地,草还没有长出,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公厕孤零零地伫立着(在许多梦里我都梦见过公厕。这对于我而言,尤其是一个悲惨、龌龊、让人恐惧的所在)。刚走进去就听见有人说你已经死了。一个看上去不像骗子的大妈,说曾经有一个男人把你带来这片荒地,用绳子把你拴在栏杆上,拴了很久也没有再回来。你就这样慢慢慢慢地死去了。

她说话时我还站在公共厕所里,粗陋的水泥短墙后面,一阵一阵冰凉的臭气里,我没办法把我的耳朵闭上。我大哭起来。

就在哭泣中你突然又神奇地回来了:变成了最初见你那般小小的模样,出生一个月不到的小黄猫,身上有老虎的斑纹,小兔般的粉红小鼻,温柔如童的黑眼睛。我一把将你抱在怀里,你不耐地挣扎,我把你放在地上作势欲走,再回头,天已经黑了,你一刻不停地跟着我,我过了街,就看见你小小的身子从街那边向我冲过来,兴高采烈地。

梦里天色越来越黑。而实际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分。天亮了。

小黄,你知道的,我一直深深后悔没有领养你,更后悔把你所有的小猫咪们送走,一定是伤了你的心了。

是我们伤了你的心了吗?你如果没有伤心,怎么会突然离开呢?

这个冬天那么冷。每一次看见下雪,我都幻觉底下会埋着一只猫。小黄一直在下面。你其实一直不曾远离。

小黄,对不起。我一直欠你一声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们吧。

只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把你的孩子送走,你会不辞而别。

你此时究竟在何处,这个过于寒冷的冬天,这个迟迟不肯到来的春天,你到底过得如何?如果早知你会离开,我们当初还会那么坚决地把你的孩子们送走吗?——我不知道。一切的一切,无法假设的同时也无法作答。

你最早出现我们院子里,是在2008年的早春。我刚开始在一家出版社工作,遇到你像是天意:老天知道我最喜欢猫,所以我待的地方总有可爱猫咪。整个北京就是一个偌大的流浪猫乐园;而在我你却是唯一。我给你起名字叫小黄。如果我家里没有养猫,也许我是会把你带回家的,小黄。

然而既然家里已经有猫了,我就只好自欺欺人:也许你流浪惯了,更喜欢外面的广阔天地呢。何况我们单位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大家都时常给你一点吃的,食堂里吃剩的鱼骨头,米饭,面条,肉丸子。我甚至有一天在你的食盆里见到剩下的满满一盆苏打饼干。

喂你正经猫粮的人当然也有,比如我,和两三个同事。每个中午,只要我想得起来,就会去给你洗碗,再盛满新鲜的自来水。我给你在水龙头下洗过无数次碗,即使在天气最寒冷的一月,即使在双手沾不得冷水的日子,即使那碗曾装过我不吃的鸡肉或者其他剩菜变得肮脏不堪。就在这些洗猫碗的日子里,我渐渐确认对你的感情:我是爱你的,小黄。虽然我从来不曾把你带回家,可那是不能,并非不愿。

而你同样也爱着我。怀着天真蛮暴的热情,傻气地爱着照顾你的人。你是一只多么善于“爱”的小动物啊!我每次走到院子里,你都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窜出来,远远近近地跟着我,撒娇,打滚,喵喵叫。你的叫声非常之嗲,正如你的身体一样柔软,单薄,动人心肠。

我欢喜你的长相,你的叫声,你亲近人的性情;虽然你不过一只甚为平凡的黄狸花猫。闲来无事,我拍摄你各种姿态。在屋顶上的,在地上打滚的,大嚼猫粮的。你是我生活里唯一保持长久关系的流浪猫,也是我在单位里最早认识的朋友,是初上班朝九晚五的巨大慰藉。在你的成长期,你几乎不曾离开我们院子半步。你被许多人照顾,也爱许多人,但我多情地以为你最爱我。随时随地,只要我一在院子里高声叫“咪咪”,你十之八九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急切地,热烈地,脚前脚后。有时是真饿了,有时盆里却分明有食。这样我就知道你只是着急让我摸摸你——摸摸那并不顺滑然而温暖的,黄色毛皮。只要我手一靠近,你喉咙就发出呼噜声。你是想告诉我,和我在一起,你很快乐吗?

小黄,那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光,不是吗?当我在院子的车辆中和你玩躲猫猫。当我蹲下轻抚你的头顶。当你向我飞奔,靠近了却又故意躲起来。我并不是在尽某种义务,出于道德感在照顾你,小黄。你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工作中的一点亮色。我爱你胜过爱许多人。我是真的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照顾你下去。

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事情从你闹猫开始起变化。当2009年的春天开始,或者更早一点,2008年的冬天,当你开始第一次闹猫,并招惹了许多公猫来院子里打转时,我就该知道,此事不能久长。

我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么活泼的小黄,原来是个小姑娘。在母猫中你多情,妩媚,让许多公猫为你发了狂。那段时间院子里来去的求爱者们就没有断过。黑猫,白猫,花猫和黄猫,长毛,短毛。有一只毛皮稀疏的长毛白猫好像是你关系最为固定的男朋友,它分享你的食盆,大摇大摆在你的领地走来走去,在你常晒太阳的车棚顶上乘凉,并且多半是它,让你怀了孕。

你怀孕后院子里公猫数量骤减。被猫叫春逼得要发疯的厌猫者们好歹获得了片刻安宁。他们不再向我们抱怨,也不再鬼鬼祟祟地拿着竹竿靠近你。你重新从一个小荡妇变成了小淑女,从没有生产的经验,却令人敬佩地产下四只健康小猫。它们大多黄白相间,像你。而它们的父亲是谁终于变成一个谜团。

不论如何,你这单亲离异的小妈妈都开始无师自通地抚养起孩子来;你把它们一只一只都养得多么好呵!藏在一个废弃的水房里,房间上了锁,只有窗玻璃裂了个大口子可供猫辈进出,准确点说,是大猫进出。小猫都太小了,爬不上去。人自然也进不去,因此你得以安心地在里面生产、哺乳。我去看过,从那个玻璃裂口望进去,全是废弃的办公用品。但是我真的无法想象,某一天小猫吃奶已不足够,你又是如何再一只只叼着越来越沉的它们,艰难地跃过那条狭窄且锋利的玻璃裂缝,并母子皆毫发无伤?你,连同你的孩子,总而言之,是来了一次集体的大搬迁,搬到了后楼楼道里。

此前一直隐山藏水的危险终于显露出来:对于厌猫者们,院子里一只势单力孤的猫还可以忍,但是两只,三只,四只……忍受极限就逐渐逼近。而到了五只(一只大猫加四只小猫),最后的稻草终于压垮了骆驼。厌猫者们彻底崩溃了。他们在后楼唉声叹气,对满楼乱窜的小猫视同瘟疫,并对我们指桑骂槐:喜欢猫也不要把猫养在我们这里!单位还是要上班的!

如此谩骂过几次后,更发生了发指的流血事件。小黄你当妈妈之后食量大增,我们喂你的猫粮,已不能够满足你要为四只嗷嗷待哺的幼儿哺乳的需要。因此你渐渐进化成一个好猎手,四处索食的同时,翻找垃圾堆,偷猎麻雀、喜鹊,以及保安养的鸽子。因此你终于和院子里的实际统治者们结了仇。他们看你原本就不顺眼,再趁着有人告状的由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中午,队长果真就来履行清理之责了——

他是这么干的:先用一根电线套成活结状,然后套住楼道里一只小猫的脖子,再高高拎起。据目击大姐复述:小猫惨叫不已,嘴角慢慢渗出血来。如此惨状,我们单位毕竟是文化单位,目击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阻止,如此方救下一条猫命来。

此事一传扬,我们这些爱猫人便炸了锅。怎么办?小黄,一贯冷静的小妈妈,聪明机变的小妈妈,你告诉我,我们该拿你那些惊慌失措又踪迹无定、惹许多人怜又招更多人厌的小孩们怎么办?

想到的唯有找人领养。我在网上发了帖子,很快有人答复。其他同事也广为动员,终于所有小猫都悉数有人认养。这是好事,大家都高兴;恐怕只除了你,小黄。你看我们欢喜,也便喵喵欢叫,一定不知,我们是在庆祝你的孩子即将送人。

许是曾被人残酷对待,小小猫们不像妈妈,并不亲近人。我在楼道蹲守了整整一个中午,并没有一只小猫被我诱得靠近。然而带走小猫的时间日近。最后一天,领养其中三只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狠心地想:小黄,纵然是对不住也顾不得了。你该知道这是为了你们好。于是就来了一场后楼大搜捕,三场愈演愈烈的人猫搏斗,人们戴了手套又戴口罩,状如神风敢死队,终于舍生忘死地抓住三只小猫,为此一个男同事甚至还受了伤,手套被其中一只小猫抓破,需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而小猫们当天就被装入纸箱送到顺义的农场去,一个同事的朋友住在那儿。

剩下最后一只小猫,不知隐匿在单位哪个阴暗的角落。它个头最大,也最难抓,那么凶又力大无穷,那么狡黠又绝望如受伤小兽,我们费了许多力气仍然抓不住它。明天它的领养人就要来了,怎么办?

最后关头,还是你,小黄,出来帮了人类的忙。

此前任凭我们翻天覆地,你并不过多干涉,只是远远看着,并不对我们哈气龇牙:或许你以为这场搜捕只是某种游戏。抓小猫的这些人,正是平日里和自己最要好的。小黄,你总是如此天真地爱着人类,你不相信照顾了自己一年多的人会当真对小猫怎么样。

最后一只小猫不肯出来的那夜,我们都绝望了,还是你一声声地唤:冷了吗,饿了吗?妈妈在这里,快出来吧。如此这般,才终于把它叫出来。出来的结果当然是小猫立刻就擒。

星期六一早,精疲力竭的逃亡者终于进了笼子。再有几个小时,即将领养它的主人就要来了。后来那姑娘给它起名字叫奔奔,这个彪悍的小逃亡者,最终过上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生活……可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小猫在笼里惘然不知即将迎接自己的蜜罐命运,只低声地一径呜咽着。而小黄你守在笼外,静静地。

你们母子在单位后楼黑暗的宿舍楼道里整整相伴了一夜。作为一个初次失去三个孩子的小妈妈,你看上去不怎么忧伤,一整晚都不叫。被从小照顾的经验让你无条件信任人类,你仍然不相信我们会真的对你、对你的孩子怎么样。

直到最后奔奔被送走的一刻。

领养人来了。小猫得被带走了。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把小猫从捕猫笼里转入纸盒,然后用宽胶带层层密封。我说哎呀忘了让小黄再看一眼孩子。可同事们都说:小黄是猫啊。猫的记忆力不会有那么好。它只是现在难过一下,很快就会忘记的。它会很快发情,所以最好赶紧给它做个手术。

再次自欺欺人地,我信了这话。提着小猫下去的时候,小黄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小声而纳闷地叫着,态度并不激烈。你从来都是那样一只温驯的猫,生离死别的关头,竟也如此温和。

我那天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很高兴。我对小黄说,不要伤心。这个笼子还放在这里,过几天带你去做绝育手术,以后你就不会再伤心了。我们只要你,只要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要乖啊。别伤心。

从你的平静表现我低估了你的悲伤:你那张小小的、天真的猫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或许只是因为你无法做出悲伤表情。你的痛苦全藏在你小小的、对人类力量无能为力的身躯里。不管你如何追随,守候,喵喵叫,都无法阻挡我们自以为是的举动,更无法阻挡命运规定的母子分离。

紧接着,我就出差整整一周。回来后便被告知:你从院子里失踪了。

同事们说整整一个星期你都在院子里找你的孩子,那些尖叫的,呜咽的,吃过你两个月奶的小东西们,一个都不见了,就好像数月怀胎是场梦。梦醒了,你继续孑然一身,空空荡荡。你因此而失魂落魄,走来走去,夜里大声惨叫,不吃不喝,碗里面的猫粮一点也不少,好几天实在饿得受不了才去扒拉几口。我不在,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换水。你好像也想不起来喝。

那个告诉我的大姐并且面带一种怃然的表情:那种叫声……听起来真让人受不了。高一声,低一声。你们没当过父母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我呆呆听着,像听一个故事,好久才反应过来:那么我见你的最后一眼,就是那个把奔奔送走的周六清晨了吗?我将再也见不到你在单位的院子里打滚,在我手上撒娇,并狼吞虎咽猫粮了吗?我将再也不能高叫一声小黄,就看到你小小身影迅疾如风般向我卷来了吗?他们说我出差了几天之后你才最终离开。那么那几天,你一直在苦苦等我给你一个交代、一句解释吗?你在等我抚慰,等我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什么吗?

你那么爱人,你一定不曾怨恨,而只是在等。终于你等不及,自己去找它们了。可你怎么那么笨,找不到回来的路?在你新的居住地,还有没有人天天喂你,有没有人天天给你洗水碗,又有没有人高叫你的名字,然后你再冲过去,娇憨地满地打滚?

小黄,我昨晚又梦见你了。

我梦见你死了;我大哭起来。你神奇地又在我的悲伤里活过来,变成了最初见你的模样,出生一个月不到的小黄猫,身上有老虎样的斑纹,小兔般的粉红小鼻,温柔如童的黑眼睛。我把你抱在怀里,你挣开,我作势欲走,再回头,你还和以前一样不停地跟着我,像阵风一样兴高采烈地冲来。我过了街,站在对面,也能看见你小小的身子在人群和车流空隙间跑着,雀跃地,快活地。可是那条街好长,天好黑。你向我奔跑,却永远跑不到跟前。

小黄,天长地久,我一直在街道这边等你。

你跑不过来。

10

尾声

我幼年的宏愿之一,除了要当联合国总统(长大后才知道根本没这个职务)、有无数银钿可天女散花发给天底下所有穷人外,还有一条,就是家里要养十八只猫。谁问都作如是答,而且是,“十八只又胖又可爱的猫躺在家里,横十,竖八。不,横八,竖十”。

博尔赫斯理想中天堂的模样是图书馆……而坐拥许多姿态各异自得其乐的猫,则是我想象中的黄金国度。

就像所有孩子的狂想一样,这宏愿同样地不能成真……工作后倒有一个据说家中养了二十四只流浪猫的同事,但人家住的是别墅。我从小到大,也就认识这么一位。

我此刻的愿望其实只是:能把包子和当当好好养到老,养到死。

曾编过一本绘本,作者记录她家白猫笨笨的一生,书名叫《谢谢你用一生陪伴我》。名字是我们一起想的,书出来后,很多同事和读者都看哭了。

时至今日,便也在此默默写下,自己和猫的“十八春”。

谢谢那些来过我世界的所有猫咪。和它们未完成的缘分,几乎横亘了我整个青春期和求学生涯。

从小学到大学,并没有任何人给小孩子开一门课叫“情感教育”。而猫却正是我这一门课的启蒙老师。在那些数不清的眼泪、欢笑和别离里,我开始学习爱和爱而不得的痛楚,物质匮乏和观念差异导致的悲剧,以及世界展露残酷真相的同时,永远有一些温柔的奇迹在别处发生。比如说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我究竟何以鬼使神差去南小街买水果,又如何在茫然不知中靠近了那个纸箱。最后是包子选择了我,正如这个冬夜,它选择在我的脚底蜷成一团,甜蜜地呼噜。

遇到白猫包子时,它只有一个月大。现在它已经十岁零十个月。而当当十三岁,也已经在我家超过十年了。

这又是另一个很长的关于爱的故事了。

“谢谢当当爱包子。谢谢包子,教我如何做一只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