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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2期|袁凌:寂静的孩子(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2期 | 袁凌  2019年03月29日09:04

我忘不了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受制于阶层和身份,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

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离,走近倾听他们,传达生命喧腾的声息和无处不在的湿润。这样也就是倾听我们自己。

——袁凌

没有故事的地方

漂洋过海的雪花

“看,那个人又出来了,站在窗前朝这边望,像是没有胳膊。”

与孤儿学校一街之隔,是一座荒废的别墅区,围墙里面有座二层活动板房,二楼拉着窗帘,晚上亮起灯光。孟新苗说,这座小屋有时很久没有人,可当亮起灯光时,那个男人的影子又总在窗帘后边,当时他刚来孤儿学校,每当去临街的水房洗脸或者上厕所,心中忐忑。

他呆了一年多的福利院,房间外是空旷的院落,也有这样的一副窗帘,“老能动”,孟新苗一个人呆着,有点风吹草动,下雨打雷,都感到惊吓。那时七岁的孟新苗,心里已经存储了人生中最令人惊骇的场景,从此成为孤儿,似乎一场无法消磁、时时在帘幕上回放的电影。

五年过去,孟新苗感觉已经好多了,“我们这么多人,不怕”。确实,在这座孤儿学校的一千多名孩子中,孟新苗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每个孩子的身后,都有一条曲折隐晦的轨迹,彼此相安无事。时光和校园的安宁或许不足以完全平复过往,往昔惊骇之下的隐痛,也会慢慢生长起来,不便去触碰。但无论如何,那道沉重的帘幕已经掀起,显示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孟新苗是少数幸运者之一,他获得了被一户美国家庭收养的机会。

孟新苗显得并不是特别兴奋,即使在先期的一次探访中,飞越大洋的见闻让他在伙伴面前有了骄傲的资本。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孤儿学校和伙伴们他更为熟悉。但那毕竟是一个家,即使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在音乐课堂上,孟新苗学到了一首《龙的传人》,下课后他取出橱柜中存放的葫芦丝,按照认真抄录的曲谱,吹出了完整的旋律,相比大家在课堂上的合唱,激越中多了一丝婉转,似乎含有某种留恋,却又糅进了另一首刚学到的歌曲《爱》的旋律: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

五岁以前的孟新苗有家,在长春市郊一片倒闭的工厂区,比街对面废弃的别墅区更加寥落,到了晚上路灯都是瞎的。孟新苗家住着简易的平房,冬天像农村人那样烧炕取暖。爸爸下岗前是设计建筑图纸的技术工,妈妈在街上捡破烂。爸爸当技工的风光,孟新苗也记得一二,“老有人来家里送东西,玩具”,虽说都不是值钱物什。

和这里多数的男人一样,下岗之后的爸爸开始酗酒,消耗掉微薄的买断工龄费,醉酒后除了和几个来往的伙计吹牛,就是对着妈妈和孟新苗动拳头。随着妈妈从街上捡回来的几个零头不断填进酒瓶里,父母之间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不时波及到孟新苗身上。

灾殃终究在五岁那年发生。一个飘雪的冬夜,一家人在炕上,爸爸像以往那样喝醉了酒,刚好孟新苗觉得炕冷,哭闹了两句,惹出了爸爸的火气,手拿一个酒瓶要砸过来。妈妈护住孟新苗,却将怒火牵连到了自己身上。爸爸大声叱骂,开始动手打妈妈。开始是鸡毛掸子,后来是拖把,拖把打断后用拖把杆子,再后来直接拿脚踹胸口。妈妈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微弱。爸爸没有停手的意思,孟新苗在炕上看着,呆住了。殴打惊动了邻居,警察赶到的时候,爸爸还在对着没有了呼吸的妈妈拳打脚踢,并且开始打警察。警察忙于制服爸爸,“让我呆着别动”。后来孟新苗跑到了街上。

完整讲述这个场景,孟新苗用了四次。最初是说:“爸去世了,妈给我养到五岁,把我扔到了大街上。”第二次说是“爸爸刚要开始动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带到大街上”。第三次讲出自己目睹了爸爸亲手打死妈妈。最后一次,在伙伴早起叠被子的不相干时刻,他特意描述了爸爸捶妈妈后背、脚踹胸口、妈妈大声喘息的细节。

讲完之后,他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待,对这个在心里搁了太久、现在总算讲出来的情节,应该怎么办。

警察抓走了爸爸,没有找到孟新苗,孟新苗在街上乱走,雪花落进他的眼睛,湿了又干,眼睛快要冻住。幸好一个女人把他带走,送到了福利院。

“那个阿姨姓李,人很好看。”孟新苗说,当时他只有个小名叫小孟子,李阿姨在福利院登记时给他起了孟新苗这个大名。李阿姨的丈夫是福利院院长。孟新苗后来觉得,是警察让她来找自己的。

福利院条件不错,吃得和现在的孤儿学校差不多,冬天房间暖气也足。李阿姨对孟新苗很好,常常带他去游乐场玩,有时去游泳。李阿姨没来的时候,福利院里很孤独。孟新苗一个人住一个大房间,其他几个孩子都是患病的,不敢一起玩。“每天晚上都刮风。”一直会动的窗帘,成了孟新苗梦境中挥之不去的布景,掩映着那个雪夜的心摧胆裂。

福利院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因为要上学,孟新苗到了孤儿学校。第二年,孟新苗回过一次福利院,福利院每年还会捐助他几百块钱。李阿姨也会来探视。前一次李阿姨来学校接孟新苗去她家玩,因为打出租车太贵,两人一起走了很远,孟新苗腿都走麻了,却仍旧盼望再去。“很想她。”

亲手打死了妈妈的爸爸,如今在坐牢,或许终身难以出狱。爷爷奶奶早年就不在了。来到孤儿学校前,李阿姨是在这个世上离孟新苗最近的人。

孟新苗的宿舍有四个人,他不是年龄最小,不是功课最好,也不是被子叠得最整齐的那个。

但他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聪明,这或许是他被领养人选中的原因,老师可惜地说“没有用在功课上”。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份聪明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像一个拿在手里没有玩熟的魔方,有时碰巧解开了,有时打乱了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毕竟,没有什么人告诉过他:这是属于你的。

体育馆和音乐室里都有孟新苗。他颠球的功夫处于中游,大约四五十个,过不了百。但偶尔,他也能脚面上颠着球顺中线前行,一直走过老师规定的“河界”,过了界自己也不相信。

在音乐室一片嗡嗡的管乐声里,他有点半心半意地吹着带栓的长号,勃拉姆斯的协奏曲他能吹开头一节,运动员进行曲也能来上一段。比起响亮的铜管乐器,他怀念的是三年级时吹的萨克斯,有一种类似木管的柔婉调子,现在是隔壁的低年级同学在吹奏。

由木管换成铜管乐队,是不得已的意外。以前教孟新苗一年级音乐小组的老师调走了,新的老师没有到位,只好放弃练了两年的乐器。过了一年新的老师到来,又不好换回去。指导老师说,虽然学校条件不错,但孤儿们没有家庭支援,音乐练习很难坚持到成材,毕竟上中职只有数控和财会两个专业,如果在本校上高中,最后也需要参加普通高考或上高职。虽然不乏有天赋的孩子,但能走上艺术之路的仍旧罕见。

存放在教室橱柜里的葫芦丝,显然更受孟新苗喜欢。在课间做眼保健操时,没有兴趣的孟新苗拿出葫芦丝,吹奏刚学到的《龙的传人》,只有后半段一两处走音。他更喜欢的,是那些抒情风味的民歌,当听到我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立刻着了迷地要求重复几遍,没有厌烦的时候。歌曲中伴侣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帘飘动的福利院长夜、或者那个噩梦的冬夜,完全不一样。

在漂洋过海的旅程中,孟新苗也领略了夜晚的孤独。飞机上很闷,灯光也调暗了,无法入睡的孟新苗看腻了小电影,打开头顶的小灯,扭向舷窗外的方向,照亮茫茫星夜中一小片黑暗。学校和公益组织合作开设的梦想课程“去远方”中,孟新苗和同组伙伴们规划过去上海,在异国风情的外滩观光,去迪斯尼游玩;登上一艘黄浦江上的轮船,找一家住的酒店。但他从没想过会去到这么远的地方。

领养人的家在圣路易斯,是一个白人家庭,自家有一个长子。孟新苗和白人哥哥相处不错,反倒和同是被收养的华裔妹妹有点磕绊,或许是担心新来的哥哥分走了亲情,她有点“欺负”孟新苗,会拿走他的东西。美国爸爸是个生物学家,孟新苗在那边的大森林里捡到的一个乌龟壳,被爸爸拿去研究了。

据六年级班主任说,刚开始从美国回来,孟新苗还是挺骄傲,在同学面前有了谈资。但是收养的进程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没有预想中顺利,“他感到有些受挫,我让他调整好心态,能去自然好,去不了也不要沮丧。”

虽然口头上说并不太想去美国,孟新苗称呼美国“爸爸”时已经很自然,也在期待年底领养人过来,明年初办理手续带自己出国。

毕竟,孤儿学校虽然热闹,终究是人生的预备,像是很多片雪花的聚集。到了高中毕业,伙伴们各奔东西。而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孟新苗会重新得到一个家。

……

袁凌:1973年生于陕西省平利县,曾出版《世界》《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等书,在《花城》《十月》《天涯》《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过作品,获得新京报暨腾讯2017年度致敬青年作家、2014腾讯年度非虚构作家、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两届南方传媒年度致敬记者等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