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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2期|阿宁:遥远的哈拉乌素(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2期 | 阿宁  2019年03月29日09:22

导读:

生活就像一个沙漏,细沙缓缓而下,你可注意过那些细沙的温暖?还有它们的安静?牧民和汉民混居的哈拉乌素,让我们体会喧嚣中人的善良、人间的温暖。

母亲来到哈拉乌素,村里人知道干部来了,用特有的方式欢迎——二十几个人站在院里无声地注视着我们,有些是孩子,大部分是妇女,更远处站着一些男人,好像跟这里无关,其实都在偷看。村长热情地说:村里人等你们老半天了!

母亲把我从大车上抱下来。那年我六岁,长得像四岁的。因为太瘦小,村长以为我刚三岁,夸奖我说:这孩子长得真高!待知道我已经六岁便不说话了。那时说假话的本事没现在高。

母亲说我生过一场大病,影响了发育。村长说:不碍事,一天喝二斤奶没长不高的。从那以后他每天送我二斤牛奶。

这里穷,却不缺牛奶,每家都养着牛,牛奶喝不完做了奶豆腐。不光村长,每天都有老乡给我送牛奶,我仍然没长高。

村里孩子看不起我。这里是半牧区,人们崇尚勇武,羸弱的人在这里没地位。有一个叫那木林的孩子叫我狗腰,他是后村孩子的头儿。他看不起我,后村的孩子都看不起我。我一个人在村里落落寡合。

母亲对村长说我腰椎有病,做过手术。以讹传讹,村里人说我腰断了,换了一截狗腰。村里一个小矮子问我:你是狗腰吗?小矮子十八岁了,长得比我高不多少。他其实跟我是一样的病,只不过没钱治。我跟村里孩子玩儿不到一块,一个人在墙边发呆,他便过来跟我说话。他这么问没有歧视的意思。

我迟疑地看着他。他说村里以前有个人让土匪打断了腰,让郎中接了一截狗腰,时间不长就死了。

去年我跟母亲在乌兰一支更下乡。那个村有个郎中做手术(原来中医也做手术),有时把动物骨头接到人身上,都不成功,因为人有排异反应,这个道理我长大后才明白。

哈拉乌素是个大村,前村是汉民,后村大多是蒙古人。我跟母亲住在后村。那时下乡常常一下就是两年,村长给我们找了一处空房,是他弟弟的。挖井时他弟弟被埋在井下,死了,一年后弟媳妇改嫁走了。房子里有大炕,有锅灶,有两个紫红色的大躺柜,到处是尘土,母亲是个干活好手,不出半天就变成了温暖的家。

头两天我们吃的东西是老乡送来的,米呀面呀,还有油,根本吃不了。这里百姓淳厚,母亲给他们钱他们不要。他们说干部下乡是为他们好,应该出粮出油,等到我参加工作时他们就不这样想了。

这里人吃莜面。村里一个女人每天帮我们做饭,我叫她雪姨。已经过了五十八年,她的样子我还记得,红红的脸像苹果,一笑脸上两个酒窝放着灿烂的光。她身上哪儿都是圆的,脸不用说,屁股、胳膊、肩膀全都圆滚滚的,乳房像两个大馍扣在胸前,把布衫子顶得老高。

要是追溯初恋,我的初恋就是她。她常抱着我。那时我已经懂得男女有别。她把我抱在怀里,我能闻见她身上浓郁的奶香气,温暖、陶醉、晕晕乎乎,初恋般的感觉。

我相信爱情在童年就有,长大后我感情经历不少,总是喜欢那些胖嘟嘟的,爽朗爱笑的女人。我老婆也是这样。她们都是雪姨的现代改进型。

上级派母亲下乡,是因为这里合作社出了问题,哈拉乌素一共有四个合作社,最大的叫明光农业合作社,前些日子好些农民退了社,母亲来动员他们返回社里。

刚开始前村有几户坚决不回,他们祖孙三辈都是贫农,祖祖辈辈给地主当长工,按说应该最拥护合作化,偏偏是他们要单干。

母亲找他们谈话,他们蹲在地上不言声。问合作化对不对?他们说对。问农业社好不好?他们说好。问回不回社里?他们说不回。问为什么不回?他们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回。

母亲气得哭。不能当着他们哭,回到家躲着人哭。雪姨明白为什么,也不说破。母亲擦干了泪告诉她:刚才迷了眼。她不问,低着头做饭。

这里人吃莜麦面。莜麦学名裸燕麦,一般燕麦脱不了皮,只能喂牲口。裸燕麦能脱皮,脱掉外衣的裸燕麦身材修长,像一个苗条姑娘,内里充满能量。这一点很像我母亲。

我在报上看过一篇文章,说莜麦的蛋白质远高于大米和小麦,微量元素和矿物质也高于其他农作物,只是外表土,看着不起眼。当地人常用莜面表示自己的身份,母亲让他们回农业社,他们说:咱一个吃莜面的,回社里能干什么?

说自己是吃莜面的,表面降低自己,其实是为了跟组织分开,不肯走上级指引的路。母亲对雪姨说:吃莜面怎么了?吃莜面就不入社了,就不跟毛主席走了?雪姨不说话。据说雪姨的丈夫也退过社,又回来了。

做莜面是高难厨艺。莜面讲究三熟,莜麦上磨前要在平锅里炒,炒完才磨面,这叫炒熟。和面要用刚开的水,俗称烫熟。女人们做成各种形状上锅蒸,这叫蒸熟。经过三熟的莜面吃起来容易消化,味道醇厚。

莜面主食常见两种,一种叫鱼鱼,一种叫窝窝。所谓鱼鱼,是用手搓成长长的像粉条一样的形状,要细,要匀,要长,巧手媳妇一次搓六根,不断续面,六根鱼鱼搓到最后就是满满一笼。雪姨也算手巧的,搓三次差不多是一笼。看她搓鱼鱼是享受,面从她手下均匀地搓出来,像变魔术。

她忽然说:不回就不回,等别人都回了社他们就回了。母亲听了她的话,不再跟那几个人纠缠,等到村里大部分人都回到社里,他们又找母亲要求返回。母亲对别人说雪姨聪明,不光手巧,心也灵。

母亲办社的情况我不想多说,只想讲讲自己。我那时处于隔离状态,好像有个玻璃罩子罩着。哈拉乌素不属于我,我不是在生活,是在看生活。

村里没我不去的地方。大人们看着这个瘦小孩子谁也不当回事,偷情时见了我顶多冲我摆一摆手,笑一下。村里那些故事像画卷一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我最先看见的是汉族孩子跟汉族孩子在一起,蒙古族孩子跟蒙古族孩子在一块儿,绝对是两个阵营。不过,要是跟外村孩子发生了冲突,他们又合到一起。这时候他们常说一句话:咱们哈拉乌素。

蒙古族孩子七八岁就会骑马,有时跟着大人到外面放牧,傍晚时看见他们骑着马神气活现地从外面回来,大声吆喝牲口,让我很羡慕。

汉族孩子干活晚。村里孩子打架,大部分是前村孩子占上风,因为他们比蒙古族孩子大几岁。有一次,前村孩子打到后村,后村孩子藏了起来。前村一个孩子问我:狗腰,他们去哪儿了?

这称呼让我不快。我不说话,瞪着他。他也不敢怎么样我,很快跑远了。藏在我身后偏房里的孩子跑出来,从后面包抄了他们。那一仗后村大胜。

得了胜的那木林走到我面前,问:想不想跟俄们一块儿耍?看着他细长的眼睛,我点点头。蒙古孩子大多是细长眼,眼睛眯着看人。他们脸上颧骨高,肤色黑红,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平时,那木林常带着人跟前村孩子玩打仗。所谓打仗,就是举着秫秸秆儿砍,要不就互相扔土坷垃,把土坷垃当成手榴弹。我身体弱小,打不了仗。他们打仗我跟着来回跑,跑的时间一长身体强壮了,脸上也有了红润。

看来光喝牛奶不行,喝了牛奶疯跑,身体才壮实。

我不能打仗,能出好些点子。

有一次我让那木林在路上挖了个坑,倒进去屎尿,上面再盖一层浮土。他带着两个孩子去前村挑衅,对方追赶时领头的掉进了粪坑里,崴了脚,臭烘烘地逃走了。一想起这件事那木林就佩服我。

打仗时拿土坷垃当手榴弹,汉族孩子岁数大,比我们投得远。我让小矮子用树杈儿做了个弹弓,交给那木林,专打投得远的。

有一次,那木林把一枚石子打到前村一个孩子眼眶上,流了好些血。那家父母找来,大人们问谁让你们打弹弓的,没一个孩子出卖我。有人说:弹弓是小矮子做的,村里只有他能做这么好的弹弓。母亲找来小矮子问,小矮子说:是你家宝宝让我做的,他自己不玩,专给别人出主意。母亲打了我一顿,不许我再跟村里孩子一起玩耍。

我只好天天跟雪姨在一起,雪姨成了我的朋友。

雪姨家有个妹妹,她一共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三个妹妹,这个妹妹是老幺,我叫六姨。六姨那年十六岁,脸上毛茸茸的,两个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母亲说她长得漂亮。我觉得她不如雪姨漂亮。她跟爹娘待烦了就来雪姨家住一阵子。雪姨娘家在三义美,离这儿二十里。二十里在草原算相当近了,骑马很方便。雪姨忙时她负责哄我玩儿。

她尿尿不背着我。哈拉乌素没厕所,家家院里垒个囫囵就是厕所,里面没坑,随拉随铲。到了村外就方便了,找个低洼的地方蹲下就行。六姨尿完了地上滋出一个坑,我对那个小坑挺好奇。尿尿时我也使劲儿滋,想:我怎么滋不出坑呢?

六姨爱讲鬼故事,每天睡觉前给我讲一个。我听着听着吓得尖叫起来。下次还缠着让她讲。她说,你胆子小,不讲了。我说:我不怕,讲吧讲吧!再讲我又吓得尖叫。每次她讲过后,我会把鬼跟小矮子联系起来。她的鬼大多都是矮子。

小矮子常来看我,他出卖过我,我也不恨他。人不能恨鬼。鬼跟人不在一个世界,怎么能恨呢?

村里没人恨他。他会编筐,会割皮子,还会修锁、开锁。谁家丢了钥匙,他用铁丝捅来捅去就把锁开了。这跟鬼又不一样了,是个挺会生活的人。他还喜欢恶作剧,村里大柱媳妇跟老韩私通,他发现后捡起一把废锁,修好,反锁了门。大柱媳妇恨死了他。不过,村里人却都说他好。一些男人故意给他好处,说:下次看见俄跟娘儿们睡,别锁俄。

小矮子不承认:不是俄。

他们说:不是你?村里还有会玩锁的吗?

有一次,大柱媳妇碰到小矮子,用很低的声音骂道:你个缺德鬼,让大柱打了俄一身瘀青。

我在小矮子身边,听见小矮子说:下回你让老韩亲你,先让俄亲一口,俄就不锁你了。

大柱媳妇骂道:让你下辈子也长这么高,看谁嫁你?

小矮子说:下辈子俄就是老韩。说完哈哈大笑。

这里的方言没有“我”这个词。“俄”就是“我”的意思。时间不长,我一张嘴就是“俄”。母亲让我改过来,说“俄”不好听。这件事后来成了一个事件,母亲还受过批评。这是后话,以后再讲。

小矮子背上有个足球一样大的包,那包没人敢摸,你摸他的包他跟你拼命,有缺陷的人大都如此。那个包我摸过。我不敢,他说你摸吧,没事儿。我大着胆子摸了一下,硬硬的,像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他天天背着一块石头走,也够累的。

他告诉我,大柱媳妇出嫁前就跟老韩好上了,老韩是个半拉子木匠,因为是外来户,大柱媳妇的爹娘看不上,才嫁了大柱。现在看来他们是真心相爱,错不在他们。

我在哈拉乌素住了六年,再大一点儿,就明白村里这样的事还很多。赵树理先生知道了,说不定他们就成了小二黑,《小二黑结婚》也许能写得更精彩。

六姨农闲时来姐姐家,农忙就走了,她走后我只能跟小矮子玩儿。小矮子给我讲了村里好多事。有一次我问小矮子,为啥六姨尿脬滋得坑深?这个问题相当幼稚,男人听来又很诱惑。小矮子想了想,说:尿尿坑深的女人,生孩子多。

我问:为啥?

他说:劲儿大呗,这种女人谁娶上可享福了!

他说的令人神往,我似懂非懂。接下来他掰着指头,数村里哪些女人滋得深,数了二十多个。我问:你咋知道?他笑而不答,把话头岔开了。

他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学问,也跟社会学、人类学有关。我后来能当作家,跟童年里的这位老师有很大关系。

小矮子常跟我说些与性有关的话题。有一次他告诉我,看见村长抱着雪姨亲嘴,我不爱听,好长时间不愿意理他。我也不喜欢雪姨的丈夫,那人木讷,没人时还跟雪姨发火,雪姨总让着他。

雪姨一家住后村,他们不是蒙古人,汉族。雪姨的丈夫我叫雪姨夫,是个木匠,跟老韩一个师傅,就是那个让小矮子反锁过的老韩。那时的木匠做两件事,一是盖房,一是打棺材,一个给活人住,一个给死人住。无论盖房还是打棺材都是主家的大事,要举行仪式,放二踢脚,请村里人喝酒吃炸糕。

村里一年能有几家盖房打棺材呢?

雪姨夫又学了铁匠,他会钉马掌、打镰刀。天天有蒙古人拉着马找他钉掌,他不收钱。有人会送他家一篮子鸡蛋,还有人把捡到的废铁扔到他家院里,那时铁很珍贵,农具大部分是木头的,很少有铁的。犁也是木头的,犁铧子外面包了一层铁皮,磨得很亮。

有一次村里一个人到包头走亲戚,背回来一节废铁轨,像献宝一样送给雪姨夫。雪姨夫说:嘿,好钢!他用那节铁轨给村里人打了好多镰刀,割草时村里人把镰刀磨得飞快,都说好使。

母亲看不起雪姨夫,说雪姨嫁了个落后分子。重新入社时雪姨夫说会手艺,要求把手艺作价,母亲说:你有手艺,别人也有手艺。你打铁是手艺,别人种地也是手艺,放牧也是手艺。怎么人家的手艺不作价?你的手艺就要作价呢!

回到家母亲又跟雪姨说,雪姨夫就不再提手艺作价的事了。

现在回想,雪姨是爱她丈夫的。有一次,我看见她把剥好的土豆喂到雪姨夫嘴里,还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我脸腾地红了。我很生气,当即离开了她家,回到自己家好长时间闷闷不乐,母亲问我怎么了?我不说。雪姨知道我为什么,搂着我说:这孩子跟我生气了!她对我说:他是我孩子的爹,我不心疼他,心疼谁呢?

我心想:心疼我呀!

雪姨看透了似的,搂着我说:宝宝快长大吧?长大了雪姨去你家,光心疼你。

从那时起,我有了生长的愿望。我生长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爱!

长大后我看过孙犁的《铁木前传》,那里边也写了一个铁匠,跟我小时候见到的这位铁匠不一样,我喜欢孙犁书里的铁匠,不喜欢这个。我想当铁匠。我知道雪姨喜欢雪姨夫,是因为他有手艺。我长大后沉溺于写作,把写作当成了手艺。

那木林带着村里的孩子找我,说离哈拉乌素不远的三盖淖有鱼。

淖是一片比湖略小的水域。草原水草丰沛的季节,淖面波光粼粼,很少有人看见鱼。鱼在这里是个传说,村里人给鱼编了很多故事,把它想象成美丽姑娘,或者妖怪什么的。

有一个故事说,村里一个小伙子到三盖淖边喝水,鱼看上了他。他走到哪里,鱼跟到哪里。他骑马放牧,鱼也跳到马背上。离开水的鱼很难受,又是在阳光下,不过鱼都忍受了。

傍晚他赶着羊群回家,鱼跟着悄悄跳进他家水缸里,从那以后就在他家住下了。他去放牧,鱼从水缸里出来给他干家务活。他回到家,发现家里干干净净的,掀开锅盖,里面有已经蒸好的莜面鱼鱼。

他以为村里哪个女人暗中喜欢他,仔细留意,觉得哪个都不像。有一天,羊群在草滩里散开吃草,他悄悄回了村,看见一个漂亮女子正帮他收拾屋子,听到外面有动静,慌忙跳进水缸里。

他进了家掀开水缸,除了水什么都没有。再仔细看,里面有一条小鱼,那条鱼就像一根针那么大,眼神差的根本看不出来。他用瓢把鱼舀出来,鱼的身体是透明的,两只针尖一样大的眼睛闪着蓝光,外面有一圈环状的红色包裹着蓝光,像包着一块宝石。鱼背上有一条浅蓝色的线一直延伸到尾巴上,尾巴上有两根蓝线,再仔细看,蓝线上还放射出许多更细的蓝线,美丽极了!

他问鱼:是你天天给俄做饭吗?

鱼点点头。

他说:你怎么不出来?你出来吧,俄娶你!那条鱼在水里站起来,鱼尾巴上的两根蓝线变成了腿。她一步跳到瓢把上,沿着瓢把走进牧人掌心里行了一个万福,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牧人点点头,说:俄是真心的。女人在他掌心里一点一点长大,长到跟村里女人差不多高时,才从他手掌上跳下来,接着她摇一摇身体,变得跟村里女人一样胖瘦就不再长了。

她跟村里女人一样,只是比她们漂亮、秀气,也比她们聪明。牧人像做梦一样。他每一天都是幸福的。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儿子是汉人,住在前村,另一个是蒙古人,住到后村,还有一个儿子是藏人,成年后远行去了藏地。儿女又生了儿女,慢慢变成了一个大村子——哈拉乌素。

我被这个故事吸引,跟着村里孩子去看三盖淖。那是我第一次骑马,那木林把我扶上马,他在身后紧紧搂着我。我好紧张,两眼盯着马头,生怕马尥蹶子把我摔下来。他说:你往远看。我觉得马背晃啊晃,晃得头晕,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抬起头往天边看就不害怕了。我抬起头,看到一匹骏马横在我们前面,马上是一个穿着红袄的女子,原来是六姨赶来了。

那天六姨正好来姐姐家,一进院雪姨说:宝宝跟着村里孩子去了草滩,听说要去三盖淖,你快把他拦回来。她马都没下就奔过来了。

她骑得飞快,我们还没有走出一半路,她就赶上了。那匹马好骏伟,马上的六姨跟以前不一样,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给我讲鬼故事的六姨,成了大人。返回时不是我骑马,是她把我揽在怀里抱回来的,我晕晕乎乎地回到村里,跟她不高兴,嫌她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她那天来,是因为三义美要成立初级社,她爹舍不得把自己家的骏马入社,想放到雪姨家,回去跟村里人说卖了。雪姨觉得这样不好,第二天让她把马骑了回去。她在雪姨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

没有去成三盖淖,那个故事一直留在我心里,夜里常常看见那条鱼到了我家,她从水缸里跳出来,不过没变成美丽姑娘,而是变成了雪姨。

那些天母亲老表扬雪姨,说她觉悟提高了,帮助娘家人提高了思想认识,为初级社做出了贡献。

母亲这么说时,我凝神看着雪姨,觉得她比鱼变的女人好看。这跟母亲的夸奖有关,更多是来源于我的感受,我真是觉得她好,漂亮,喜欢她。她做饭时我一直看她,看着看着她身体就透明了。那时我不懂“透明”这个词,只觉得她透亮,通身上下晶光四射。她的眼睛变成了宝蓝色,脊背上有一条蓝色细线蜿蜒而下。我说:雪姨,你是蓝的。

雪姨说:这孩子,雪姨咋是蓝的?

我说:你就是蓝的。

母亲从外屋进来,雪姨对母亲说:宝宝说俄是蓝的。

母亲呵斥我:雪姨咋会是蓝的,不许胡说!

从那以后我再不说了。现在想起来,雪姨背上还发着蓝光,别人看不见罢了。

后来,我跟一些女孩子谈恋爱,总成不了。直到见着我爱人心才踏实了。因为我看见她身上也有一条蓝线。那条蓝线在她身上妖娆地舒展着,令我神往,令我安静!

雪姨一天要做两家的饭,给我们家做完再回自己家做。母亲在外工作时,她把我带到她家,她做饭,我在炕上玩。玩具很简单,一节猪骨头,一个玻璃球,一块瓦片儿。猪骨头我想象成一条枪,玻璃球想象成一颗土豆,或者想象成两个人,一个高的、一个瘦的,一个矮的、一个胖的,我玩一会儿就停下来看她,盯着她眼睛里的那片蓝色,觉得那是天,那是水,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片静好。

雪姨做饭不重样,在我们家做鱼鱼,回到她家就推窝窝,推窝窝是高难技艺,把一小块莜面揉好放在光滑的石板上用手掌轻轻一推,就成了一张薄薄的面片儿,面片儿在食指上一绕,成了一个圆筒,一个一个圆筒排在一起成了蜂窝形状,好看极了!

推窝窝讲究薄,薄到像纸一样,对着阳光看是透明的,还讲究快,手巧的女人推一笼屉窝窝不过五六分钟,揪面、揉面、推面片,卷筒,依次排到笼屉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像刘庆邦的短篇小说。我长大后写小说,偶尔能达到这种状态。你说做成这样的莜面能不好吃吗?我看着看着出了神,雪姨脸红了,问:你看什么?

我说:看你。

看俄干甚?

我说:你好看。

她红了脸说:哪有你妈好看?

我低下头想了想,觉得还是她好看。

她又问我:俄好看,还是你妈好看?

这问题难住了我,就像后来我妈问,妈跟媳妇都落在水里,先救妈,还是先救你媳妇一样?我心里想先救媳妇,却不能说出来。

我不爱我妈,长大后好长时间都不爱她,只是不说。

人怎么能不爱母亲呢?当然能。她那时天天忙工作,根本顾不上管我,童年的我没有从她那里感受到母爱,给了我母爱的是雪姨。

有一次张家口地委开整风整社工作会,她走了半个月,回到县里又接着开大会,开始我还想她,坐在炕上哭,哭累了睡一觉,醒来再哭。雪姨一直抱着我,安慰我。后来我不想她了,觉得有雪姨就够了。雪姨比她好,她动不动训斥我,我一申辩就打我。雪姨从来不发脾气,对我总是笑。

我觉得雪姨比她好看,白白胖胖的,红红的脸蛋儿,对我更亲。我这么想行,不能说出来,说出来问题就大了。我相信那个年月的干部孩子一半以上都这么想,谁也不会往外说,世上有一些真相永远不能说。我们追求真善美,真最难,真了有时就不能善,这个道理我长大才明白。

作者简介:阿宁,河北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