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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3期|吟泠:海原

来源:《朔方》2019年第3期 | 吟泠  2019年03月28日09:20

时至今日,我与宁夏南部山区小城海原,都没有任何实质的交集,就像我与梦中情人从未有过肉身的欢愉一样。我的双脚不曾踏上过它的土地,我的双眼也不曾看见过它的山峦,我的手指不曾触摸过它的一寸肌肤,我的口舌也不曾饮下它的一滴水,可是,我却悄悄地钟情于这片地域,和这个普通的地名,由来已久。

1984年,我们小城成立了南梁台子开发工程指挥部,成为宁夏最早的一个西海固移民试点,被称作南梁台子吊庄。吊庄这个字眼儿,让我想起一台起重机,好像那样一个有着长长铁臂的机械,将山区的那些人们,像吊起一棵大树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挪移到川区来了。他们人是挪到了川区,心其实还是留在西海固,故土难离,这个是一定的。南梁台子是小城西边一块高高的沙地,是有些更荒凉的所在。那一年,政府在南梁台子建了一级、二级扬水站,建了一砖到顶的新房子,通了电,每家每户都分了一些土地,一个有模有样的吊庄,就这样悄悄地诞生了。小城一多半的人们,在好几年中,都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作为南梁台子开发工程指挥部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父亲是第一个踏上南梁台子的人。他说,他刚下车,两只脚就被厚厚的浮土埋住,看不见脚背了。据此可以想见,南梁台子是一个何等荒凉的所在。

那是南梁台子的黄金年代。只要你愿意,那么一片广袤的无人问津的荒凉土地,似乎谁都可以随便开垦,然后插个牌子,打上四道田埂,你便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很有些西部淘金的粗犷意味。那些年,如此这般,成为别人眼中地主的吊庄移民,真真有不少。一年一年,他们渐渐习惯了吊庄的日子,一年一年,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一年一年,因了人世无常,南梁台子吊庄也有了拱北,而他们却更喜欢将拱北称作南梁新村,其中的意思,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因种种原因,我也认识了其中的一些山里客:苏老大、何占川、小尚、杨万林、何小娟等,他们都来自海原,代表了海原的老中青三代人。在我的记忆中,至今还留有他们的一些印象。

刚从海原移民到南梁台子时,苏老大家一贫如洗,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用他自己的话说,日子紧得就像两条腿装进一条裤腿里一样。有一回他去浪银川,商场搞抽奖活动,他居然中了一台大彩电。可能就是这样一台彩电,开了苏老大的心窍,让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让他对发家致富有了更多的想法。可惜天不遂人意,正在努力脱贫、大步奔小康的苏老大,竟然得了胃癌,到医院看了看,因为没钱治,病情又拖了拖,一来二去,人很快就无常了。那大约是1998年时候的事。我先生199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梁台子吊庄工作,因此时不时就会听到来自吊庄的消息。

我和苏老大是打过一次交道的。那时候,父亲与母亲也在南梁台子开了一片荒地,盖了一间土房子,种了麦子、玉米、西瓜、花生等。其时母亲已经退休在家,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闲了仿佛会生病似的。在南梁台子开了荒地、盖了房子,从春天到秋天,她就住在南梁台子吊庄,一来有苦可受,二来可以照顾父亲。其三,多多少少,也可以赚一些收成。母亲是喜欢记账的人,偶尔翻看她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化肥多少钱、运费多少钱、种子多少钱、淌水多少钱……包括人情往来,收支都记,看得叫人眼热,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并非母亲喜欢受苦,钱物上又如此仔细,只是因为监狱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她不得不在退休后,躬耕陇亩,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苦,靠着忙碌与劳累,靠着合情合理的逃避,将难过的日子,稳稳地过下去。在母亲的账本上,也记着苏老大的一笔,是某年春天,苏老大曾向母亲借过六百元钱买种子。一直过了好几年,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开吊庄,这笔钱都没有还上。要这旧账的担子,自然就落在我身上了。姐妹们都嫁得远,母亲唯一的儿子又在监狱里,因此家里类似的事情,往往都会落在我头上,由我出面去交涉打理。这账一定是得讨要的,这些钱里,也流着父亲母亲的汗水,我们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不容易。一个庄户人的账,什么时候要合适呢?春天正是田地里花钱的时候,五黄六月,青黄不接,当然也不适合要账,秋天应该是最合适的日子,粮食收了,时常有粮食贩子开着卡车来收粮食,一把一清,很是爽利。于是某个秋天,我就搭了一辆小四轮车,到吊庄找苏老大要账。那时候,去南梁台子吊庄,没有通柏油路,也没有班车,只有两条小路可走。一条是沿着唐徕渠走,另一条是从常信乡走,经过团结村和谭渠村,爬一个大陡坡,上台子上去。那时候上下南梁台子吊庄,都是靠摩托车和小四轮车什么的。我走的是常信乡那条路。母亲是县城农机学校唯一的女老师,全县拖拉机、小四轮车的驾驶员,几乎都是母亲的学生。因此,只要说出母亲的名字,在县城搭上一辆拖拉机或小四轮车,是很容易的事。那时候,从常信乡上南梁台子吊庄的土路太难走了,尘土飞扬,那个又高又凹的陡坡,也走得人胆战心惊,好像随时随地,四轮车都会顺着土坡,从原路倒退下来,翻到一侧似的。这样一路颠簸,到了苏老大家的时候,我满身满脸都是尘土。苏老大家里,似乎一切还是初来时的老样子,简陋清贫,屋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铺铺盖盖什么的,也是很旧的那种颜色。好像这几年,他都白白受了几年苦,除了吃饱肚子,再没落下额外的什么财富。那台抽奖得来的电视机,也没见到,听说后来卖给铁路那边的一个生意人,补贴家用了。见我自报家门,苏老大站在院子里,苦着脸,搓着双手说,今年收成不好,粮食没卖上钱,卖了的,也还在账面上挂着呢,真正不凑手呢。这样的话,他是半句半句说出来的,大概见我一个小辈来讨账,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就有很多尴尬和难为情吧。苏老大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头,身子精瘦精瘦,面色赤黑,小眼睛小鼻子,看上去是很狡黠,也很有一把苦水的那种人,肯定不是一个懒汉。吊庄移民,孩子多,苏老大家也是,大大小小,似乎也有三四个孩子。他的老婆,一个搭着头巾、面目模糊的女人,坐在炕沿上,满面愁容地看着满身尘土的我。时间过去了快二十年,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负我债者,我当然记不清她的面孔。听苏老大老说这样推脱的话,我心里多少是有些生气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他们已经一拖再拖,让人心里很不爽了。我说明来意,意思也很明白,今天不还钱的话,我是不会离开的。六百元,母亲要流多少汗,晒多少毒日头,才可以赚到口袋里呢?她省吃俭用,一分一文地抠着攒着,为着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积攒着娶亲的钱——我是心疼母亲,才变得那么强硬的。这账,其实也是母亲的一个心病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真也说不出来什么强硬的狠话,大概我是想起来母亲的种种不容易,边说我们的难处,眼泪也快掉下来的样子,让苏老大夫妇多少也有了恻隐之心了吧。母亲的不幸,苏老大应该是知道一些的。总之,苏老大拖着烂鞋出去了一回,我以为他是故意躲避我,心里也正无奈无望着,谁知一两个时辰后,他又拖着烂鞋回来了。原来,他是出去借钱,东家西家,加上他自己兜里的,凑了四百元。还有两百元的缺口,看见地上有十几袋麦子,我就说,差的那两百元,用麦子顶账了吧,两百元呢!要知道,在那时候,母亲每月的退休金,也才三百元多一点。想起母亲平素吃的各种苦,我心一横,心一硬,非要拿麦子顶账不可。可我不知道一袋子麦子值多少钱,两百元可以顶几袋麦子,用麦子换算成钱,我是不行的,就有些糊涂,不知怎样折算才对。这时候,反倒是苏老大的老婆,坐在麦子口袋上,掉开眼泪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摊开双手和双腿,将那些装满麦子的口袋护着,好像那就是她的儿女们,就是她的命根子一样。苏老大又说了些什么难处,我没记住,总之,败下阵来,落荒而逃的,是同样无助的我,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苏老大家待下去了。那就是我与苏老大面对面打过交道的一面。后来,就是这个有着一把好苦水的海原男人,在五十多岁的年龄,被胃癌带走了。

其实,上南梁台子向苏老大要账之前,我已经与母亲预想了这样的结果。母亲以为我这一趟,肯定是白跑了。银子钱是硬头货,不是那么好要的。倘若对方可以还上一半的钱,其余的,实在还不上,就当帮了苏老大一个忙吧。见我果然讨回了一些账,母亲就说,你若是个儿子多好,不声不响,不怨不怒,也能把一桩棘手的事情做好一半,又在我身边,像个顶门立户的人呢。希望我是她的儿子,这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为自己的性别自卑着。

何占川年龄与苏老大相差无几,似乎貌相也是如此,所以有段时间,我常常将他们二人混淆。与苏老大相比,何占川就是那种有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其实,他并不是懒,而是他生性就不喜欢务农,不喜欢与四道田埂打交道。他喜欢做生意、捣买卖,喜欢城里的那种红火与热闹。何占川是最早离开南梁台子吊庄,到银川做买卖的人。说起来,他还是很有眼光的。他带着老婆,在附属医院门口卖早点,一个架子车,一个大保温桶,一些一次性的便利盒,一个封口机……小本生意就开始了。一年四季,五六点钟就在附属医院门口排队等着挂号的人,多得很,开花店的,开饭铺的,开宾馆的,还有开寿衣店的……生意都很旺。别人赚大钱,他赚小钱。听母亲说,何占川的生意,做得还是不错的。那些年,母亲因食物中毒和房颤,住过两次院,一次在附属医院,一次在附属医院对面的解放军第五医院,我去看母亲的时候,听母亲这样说起过。当然,我没见到何占川,因他只卖早点,而我通常是下午去看母亲。何占川在城里做这样的小生意,其实也是很清苦的,这种清苦,是他自己喜欢的,那意思就有些不一样了,就有苦中作乐的意思了。何占川在南梁吊庄的地,则由他的儿子何小勇和何小虎种着,听上去倒是父子打了个颠倒。

何小娟是何占川的女儿,有段时间,因为念书的事,她还在我家住过一些日子,吃住都在我家,也不怎么避讳我们是汉族。记得母亲在油锅前炸油饼的时候,何小娟口里便说着赞颂词,让我觉得又新鲜又有趣。那时候何小娟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性格大方,也不认生,与我说话时那种自然熟络的样子,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她人勤快,也有眼色,手脚利索,总是帮母亲干这干那,母亲也喜欢她。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很欢洽,这个,我记得很清楚,笔下写出何小娟这三字时,心里还有一些欢喜和念想的滋味呢。后来,何小娟书也没念成,早早出嫁了,就嫁在南梁台子吊庄。很久以前,回族女孩都是这样,出嫁得早,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一年半载的,怀里也抱上孩子了。隐约记得,何小娟出嫁的时候,父母还上南梁台子给何占川家随了礼。我们和那些有着明显山区口音的山里人,渐渐就有了这样那样的人情往来。

小尚和杨万林,都是和我年龄相差无几的海原青年。小尚个头矮小,貌相平平,不知怎么总是喜欢留着光头。种田之余,他很喜欢读书写字。农闲的时候,穿戴干干净净的小尚,开言吐语,有板有眼,斯斯文文的,很让人小瞧不得。后来有些相熟了,看他又留着光头,就开玩笑地叫他小和尚。当他知道我也喜欢写点文章时,还专门从南梁台子吊庄下来,到小城找我,拿着他写的文章让我看,有时候也托我先生带回来。他的文章写在小学生的作文本上,一笔一画,写的多半也是想念海原家乡之类的文字。他笔下的海原老家,确实是荒凉寂寞的,有着安安静静的感情和色彩。我将小尚笔下的海原和南梁台子吊庄一比较,就觉得南梁台子吊庄,几乎就是另一个海原,因为二者是那么相像,不同之处是南梁台子是引黄灌溉区,旱涝保收,不用靠天吃饭。

我是1994年结的婚,二十几岁的我,那时已经是别人眼中的大龄青年了。母亲看着独来独往不合群的我,心里是有几分着急的。小城很小,人言可畏,在婚恋这个事情上,其实我心里也是很有些压力的。在那些陌生的海原人里,小尚算得上半个书生,是个比较细腻的人,他好像也能感受到我的一些困境,好像也担心我找不到合适的婆家似的。我和先生刚找对象的时候,小尚暗中对先生说了我不少好话,说赵家的四女儿,性格好,文采好,爱看书,找上了将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因为这个,我一直都很感念小尚暗中的那番美言。

小尚的亲戚是解放军第五医院的大夫,也是我父亲胃癌切除手术的主刀医生。因此,父母对小尚一直都很关照,几乎将他当作干儿子看。小尚是两个肩膀撑着一颗头来的吊庄,像崔健那首摇滚里唱的那样,一无所有,可几年之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成了家,有了一个男孩,日子过得安静和气。这是一定的。小尚知书识礼,进退有据,是个读书人嘛。我们与南梁台子吊庄的村民,来往最多的,就是小尚,他确实就像我们的一个亲戚了。

杨万林也是念过几天书的人,是对未来很有想法的一个年轻人。他一直在外面闯荡,后来居然做着为某个电视台拍纪录片之类的高大上的活计,让人刮目相看。听小尚说我也喜欢写点文章,杨万林还专门找过我,让我写点小戏,他们可以拍那种类似今天微电影的短片。其实,头脑活络的杨万林与我先生更熟悉一点。知道我先生的胃不好,他就介绍了一个叫张红林的江湖医生。杨万林的胃也不好,他来到南梁台子吊庄后,加上水土不服,胃的毛病很多,就是吃了这个张红林的偏方子药,把胃给吃好了。我们当然不想找江湖医生看病,虽然正规医院开的胃药吃了,我先生的胃一直没什么好转。架不住杨万林的一说再说,我们就一起去新市区找那个姓张的江湖医生。那个医馆好像在一家招待所斜对面,门脸很小,里面也不甚整洁,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们花了三四百元,买了几包土方子药,用牛皮纸包了,用麻绳扎好,那种感觉,陈旧沧桑,好像我们是从风雨飘摇的民国的某个医馆走出来似的。临走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上当的感觉。我忍不住也会多想,杨万林为啥这么热心带我们来看病,莫非他是张红林的托儿。实际上,杨万林生得就是油头粉面,能言善辩,很像托儿的那种人。回到家后,打开牛皮纸袋,打开旧报纸包着的小包装,我们花钱买回来的,是像碎土末那样的东西,吃到口里,我先生说也是吃土的感觉,还有一些煳味。不过奇妙的是,吃完这包土末一样的东西后,先生的胃确实好多了。以前,他总吃不下饭,瘦得身上肋骨一根一根都能数清,面色也发青,不像个年轻人。看到有了一点效果,接着我们又去找张红林买药。第二袋吃完后,我先生的胃似乎就苏醒过来,知道饿,知道吃了,先前一点酒也不能喝,后来全然无碍,成了一个能吃能喝的人了。我先生常说后来他能吃能喝,还要感谢杨万林呢。现在想想,杨万林若是不给我们推荐那个江湖医生,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和我先生的所谓熟悉,也只是相对而言,其实也并不是熟悉到非要亲自带着我们去新市区看病的份上。而且,我先生的胃病,看好了也就看好了,事后我们好像也没有特别感谢过杨万林,就那么无痕无迹地过了。现在想想,杨万林真是很热心的一个人。人事纷纭,自从我先生调离南梁台子吊庄,我们再也没见过杨万林,不知道他现在做着什么、过得好不好。不过,像他那样头脑活络又很热心的人,日子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我是信着这个的。

这就是海原留给我最初的印象。海原不是一个抽象的笼统的远方的地名,而是那些赤黑的和受苦的面孔,以及他们鲜明的山里口音,以及他们的清贫。我学不来他们的口音,听起来稍稍有些费事,这些小小的差异,让我对那个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生出许多好奇。在小城西边那片高高的沙梁子上,有近千名回族群众聚居在那里,过着自己的生活。记得有一个回族少年,刚迁来吊庄不久,就在南台子下面谭渠村的鱼池边不小心淹死了。据说,村民们刚从山里迁来时,看见扬水站里奔腾着的轰然作响的黄河水,满脸的惊讶和惊喜。在他们老家那个靠天吃饭、严重缺水的地方,水比油贵。看见水这样一级一级地从唐徕渠里引上来,可以浇灌庄稼,如此便当,他们是惊喜的。据说那少年就格外喜欢与水亲近。少年身量也很高的,而鱼池边上很浅,不至于淹死人。有人说,那少年是晕水了,晕了过去,便被水取了性命。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晕水这个词,我是信这个说法的。因我是晕山的,看见重重叠叠的山,便有眩晕与不适之感。只要一想起南部山区有着喊叫水这样的地名,就可明白水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山区少年溺水而亡,使人哀婉,喊叫水这样的地名,听着也叫人想哭一场。吊庄还给我留下很深的一个印象,是他们决然禁酒。我先生在南梁台子工作四年,也几乎烟酒不染,一是尊重回族的风习,二来也是受村民日常生活的影响,三是他自己的胃不好。及至后来他工作调动,离开南梁台子,回到小城,不知不觉,便浸淫烟酒之中,日久天长,不能自拔。回想起来,我先生在南梁台子工作期间,清爽斯文,文质彬彬,那里的环境,对他的约束和影响,还是很大的。

我学会的第一个西海固方言,是胡基,就是川区人所说的土坷垃,可以用来垒院砌墙,也可以掩埋亡人。我很喜欢胡基这个词,还写了《你是我的胡基》这样一首小诗,第一句就是“你是我的胡基,有一天会将我轻轻掩埋……”,冥冥之中,好像我会有一个生在海原,死在海原,也埋在海原的梦中情人似的。生活是多么寻常,又多么奇妙 ,静静悄悄地,就将一些貌似毫无瓜葛的人与事,通过时光之手,藕断丝连,梦幻般地牵连在一起了。我也说不清为何写那样一首诗,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就是觉得那里的人太苦了,苦得叫人不忍,叫人心疼,也叫人落泪,情动于衷时,便溢于言表。那首小诗是十几年前写的,十几年后,《地平线》诗刊的阿成老师为我做诗歌小辑时,还特别将它收录进来,我自己呢,其实早已经忘记还曾经写过那么一首小诗。

妹妹吟泫的初恋小赛,就是海原人。1995年秋天,吟泫大学毕业的时候,那个叫赛生贵的海原少年,只身来到我家。父亲是个暴躁易怒的人,性情亦偏狭,面对这个底气不足,两手空空的少年,出语很是不恭。父亲开言吐语,一贯如此,尖酸刻薄,能把人身上的皮肉刮下一块来似的,让人心里痛楚,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赛生贵生在海原那样一个贫甲天下的地方,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细细品味,也能叫人生出一丝说不出的痛楚来。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交流很不愉快,大约是说到了毕业后的去向,赛生贵说他已经在人才市场做了登记,工作一定很快会有结果的。当然,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大约也是很没底气的。赛生贵是体育系毕业生,父亲觉得学这个专业的,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没什么用的。其次,父亲对西海固那里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说那里的人家穷得两人穿一条裤子,说那里的人吃饭用的都是破了碴的大老碗,一不小心的话,嘴巴都会被饭碗碴破,满嘴都流着红红的血——父亲是当着赛生贵的面说这话的。最后,父亲几乎是大吼着对那个少年说,你还是到骡马市场登记找工作去吧,便拂袖而去。

那天下着薄薄的雨,吟泫在另一间屋子悄悄掉眼泪。我和母亲送赛生贵默默离开。门口就是那条被我叫作甘草巷的长长的小巷,每逢下雨,隔壁药材收购站的那些甘草,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味道。赛生贵又瘦又高,他的背影很快在雨中的甘草巷里变得模糊了。那海原少年的样子,我委实记不得了,总之是脸面瘦而长的那种,有点像一匹马的脸。他身子的细薄,使人觉得,似乎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似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赛生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永远的意思和味道。

我的芳邻小郝夫妇,也来自海原。小郝的男人是医生。我们小城的医院招聘医生,小郝的男人考中了,小郝便舍了原先的工作,一同来我们小城生活。小郝在家照顾男人和女儿,做了全职家庭主妇。小郝也就四十来岁,学历是大学本科,居然就甘心在家围着灶台转,让我多少觉得有点可惜。可惜什么呢?又说不上来。某次跟小郝聊天,才知道她男人虽然只会拿手术刀,却不会切一只胡萝卜,更不会做饭。不单如此,每顿饭必得小郝端到饭桌上,那医生才肯吃,吃空了的碗碟,小郝再端下去,端端就是一个甩手掌柜。我无法理解来自海原的这个女人,也无法理解她为那个医生所做的一切,更无法理解她那种快乐与享受的表情,好像那个面孔白皙的高冷的医生,不光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孩子。在那个男人面前,她乐于兼做妻子与母亲。在我看来,她作为那个医生的母亲的角色更偏多一些。听小郝说起她家男人的种种,就像在说她的一个没长大的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常常令我忍俊不禁。有时候我也会挑拨离间,说一些医生的坏话,小郝总是笑得呵呵的,那种甜蜜的样子,反倒使我觉得自己闲话的多余和无趣了。这来自海原的女人的单纯幸福,我是无法理解的。骨子里,她依然有着作家石舒清笔下很久以前那些西海固女人的底子,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有时依然令我生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啊,我这海原女人的旁观者的淡淡忧伤!

2011年秋天,母亲去世后,每年清明去金山陵扫墓,我都要经过南梁台子吊庄,都喜欢走常信乡那条老路。昔日那条令人生畏的陡立的沙梁,已经被宽整的柏油路替代。一路驱车上了台子上,南台子、北台子,阡陌纵横,烟火人家,店铺井然,自成一个世界,自有一片繁华——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海原之外的另一个海原。那些曾经清苦的面孔,那些不染烟酒者,那个负我债者,那个溺水而亡的少年,那个早婚的女孩,那个善良的小和尚,那个热心的杨万林,妹妹的初恋小赛,那个将丈夫当孩子看的母亲般的芳邻小郝——他们用自己的弱小注释了海原,有苦难,有忧伤,有情义,有温度,也有无法言说的爱意。

时至今日,我与宁夏南部山区小城海原,都没有任何实质的交集,就像我与梦中情人从未有过肉身的欢愉一样。我的双脚不曾踏上过它的土地,我的双眼也不曾看见过它的山峦;我的手指不曾触摸过它的一寸肌肤,我的口舌也不曾饮下它的一滴水。可是,我却悄悄地钟情于这片地域,以及这个普通的地名,由来已久。因在我心中,藏着一个旖旎的秘密,当有一天我抵达真正的海原的时候,年过半百的我将会忍住寂静的欢喜,却忍不住深情的眼泪。

吟泠,女,著有短篇小说集《歌兰小令》《粉菩萨》《销魂曲》,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数次转载,并入选《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获宁夏文学艺术奖、黄河文学双年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