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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2期|吴克敬:为嘴

来源:《长城》2019年第2期 | 吴克敬  2019年03月28日09:09

作者简介: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西北大学文学硕士,西北大学驻校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羞涩》《大丑》《拉手手》《马背上的电影》等四部作品改编拍摄成电影,其中《羞涩》获美国雪城电影节最佳摄影奖;长篇小说《初婚》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已在央视和东方、江苏等卫视播出。

午饭过后,为嘴就翻箱倒柜地化妆起自己来了。

老实说,为嘴不是个爱化妆的人。在她的人生记录里,涂脂抹粉地化妆自己,此前只有两次,一次是她和丈夫安养鸽拍结婚照的日子,由专业的化妆师化妆过一次,另一次就是她和丈夫安养鸽新婚的那一天了,此后两年,她就再没化妆过。为嘴长得好,人出脱得苗条端正,站着有站着的姿势,坐着又有坐着的姿势,脸皮白净,鼻梁挺,眼睛大,不化妆时,似乎比化了妆还要好看宜人。不过,凤栖镇农村信用社主任安胜强说了,为嘴还是化了妆好看,化了妆的为嘴,就像影视剧里的明星一样。

这么说来,为嘴翻箱倒柜地化妆自己,是要去镇里的农村信用社吗?

为嘴自己不说,谁又知道呢?

凤栖镇北街村的人,还有为嘴的家里人都知道,漂亮宜人的为嘴,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她人活得很低调,也很收敛,自从嫁给安养鸽,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她都是把她一双好看的眼睛,盯在安养鸽身上,安养鸽高兴开心,她就高兴开心,安养鸽心灰憋气,她也就心灰憋气。这有什么办法呢?啥办法都没有,这让为嘴自己都不解,她认真地想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太爱安养鸽了。

为嘴的家,距离凤栖镇较远,当年她和安养鸽都在县城的高中上学,他俩的感情一点一滴地积累着,到要毕业高考时,是为嘴自己忍不住,在一次晚自习结束后,看安养鸽独自去学校的操场上,她也就去了。安养鸽怀里抱着一大摞复习资料,踽踽地在操场上踱步,踱几步停一步的,像是心里装着什么为难事似的。为嘴看见了,跟到操场上,躲在一边的树阴里,看着安养鸽踱步。初夏暖暖的风吹着,天上的月亮在云缝里出没。为嘴觉得她的心,和着安养鸽踱步的节奏,有走有停地跳动着,直到安养鸽踱步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她从树阴里跳了出来。

跳出来站到安养鸽面前的为嘴,说出了埋在她心里的一句话,养鸽,我爱你!

为嘴想她说出这句话后,安养鸽会回答她一句同样的话。但是没有,安养鸽说出了一句为嘴怎么都没有想到的话。

安养鸽说,天明,我就离校了。

为嘴听不明白,说,离校?

安养鸽说,离校。

家里的经济情况,实在没法支撑安养鸽再读书深造了。为嘴不知道,安养鸽的奶奶病了许多年,前些日子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安养鸽的父亲,为他苦命的母亲伤心地嚎哭着,竟然把他自己的一口气憋在胸腔出不来,跟着他的母亲,一块入了土。现在的家里,就剩下一个年老半痴的爷爷,一个体弱心伤的妈妈,以及两个年纪尚小的妹妹,他还怎么继续上学深造呢?

安养鸽成了他们家唯一的支柱,他离校后,立即南下广州,成了万千打工者中的一员。

安养鸽如果坚持上学,他是有资格和条件参加高考的,而他参加就一定能考得上,但他放弃了高考,为嘴拦不住。为嘴参加了高考,却没能考得上,这个结果,为嘴心里有底,没能考上大学,对她是一种解脱。高考结束后,为嘴立即动身去了广州,寻找她爱在心里的安养鸽。情况真是不错,为嘴把安养鸽找到了。两个相爱的人,在南方那个开放火热的城市,不断加深着他们的感情,而且还探讨着他们的未来。他们辛辛苦苦地打拼了两年,就双双回到古周原上的凤栖镇,手牵手恩恩爱爱地走进了婚姻殿堂,同时也开始了他们艰难的创业之路。

小夫妻能做什么呢?他们选择了养鸽。

丈夫安养鸽,不是就叫养鸽吗?这很好,宿命决定了他可以走养鸽致富的路。小夫妻把他们打工挣下来的血汗钱,全都投了进去,与北街村村委会立下公约,租下村口废弃的一处农业机械站,自己设计鸽舍,自己动手基建,把人累瘦了一圈子,终于把一座还算现代化的养鸽场建设起来,并成功引入优良鸽种,小心谨慎地试养起来。

安养鸽和为嘴,之所以饲养鸽子,并不是因为鸽子好看。他们小夫妻在广州打工,发现那里的饭店酒楼,不论大小,都少不了乳鸽这道菜。他们回到凤栖镇,结婚前跑了西安、陈仓、咸阳、杨凌几个距离镇子都不是很远的城市,发现这些北方城市的大小饭店酒楼,亦如广州那样的南方城市一样,都加进了乳鸽这道菜品。他们询问饭店酒楼的经营情况,进一步得知,乳鸽这道菜,很受食客欢迎,消费量巨大,而进货渠道又非常有限,都是从南方的养殖户那里收购,成本高就不论了,还常常断货,无法满足食客的要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几个城市调查回来,安养鸽和为嘴,窃喜他们创业的选择,相信他们一定会有个光彩的未来。

黑黑明明,守在养鸽场里的小夫妻,小心地饲养着那一笼一笼精灵一样的鸽子。聆听着“精灵”们咕咕咕咕的浅鸣,他们小夫妻仿佛听着一曲不绝于耳的天籁之音。

安养鸽和为嘴,给他们的养鸽场起名叫“蓝色精灵”。

自从安养鸽和为嘴把养鸽场办起来,就有村上的人来转转悠悠。不能说来者就不怀好意,也不能说来者就怀有善意。为嘴发现丈夫安养鸽似乎不怎么欢迎村里人到他们养鸽场来,特别是他们把养鸽场全面建设好,引进优良鸽种后,丈夫安养鸽干脆在养鸽场的大门口,立起一块牌子,谢绝一切人到养鸽场来。

为此,为嘴还问过安养鸽,她说,乡里乡亲,你讨厌大家?

安养鸽没说他讨厌大家,只是告诉为嘴说,鸽子的养殖,是很怕疫病灾害的。

为嘴承认丈夫安养鸽的理由是正确的,但她还是不能摆脱心里的疑惑。这是因为,不论为嘴去养鸽场里忙碌,还是走在凤栖镇北街村的街道上,她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在问候她时,不是称呼她“为嘴家的”,就是称呼她“为嘴”。

什么“为嘴家的”?

什么“为嘴”?

为嘴有自己的名字,她并不叫“为嘴”,所以起初听到时,为嘴是不知其意的,一次次不断听着,为嘴心里有了疑惑。一个人活着,谁不是为了嘴呢?为了嘴吃得饱吃得好吃出新的生活,这没什么错,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人活着都是为嘴的。但是,在凤栖镇北街村,人们不把别人称呼“为嘴家的”,偏偏要把她称呼“为嘴家的”,称呼“为嘴”。

为嘴问了丈夫安养鸽,“为嘴”?他们叫我“为嘴”。

安养鸽脸色阴了下来。

为嘴却还要问,“为嘴家的”?他们为什么叫我“为嘴家的”?

安养鸽阴下来的脸能拧出水来。

为嘴问,他们这么叫我,是不是说咱母亲、咱奶奶也被人叫“为嘴”?

安养鸽拧得出水的脸,躲开了为嘴问着一连串问题的嘴,但是为嘴没有停下问她要问的问题。

为嘴问,母亲有名字,奶奶有名字,我也有名字,我们都有名字呀!

为嘴说得没错,在她和安养鸽好上后,她就从安养鸽的嘴里掏出了母亲和奶奶的名字,两个人名字都很好听,母亲叫“子娟”,奶奶叫“桃居”。为嘴从安养鸽的嘴里掏出母亲和奶奶的名字时,她好一阵激动,以为母亲和奶奶的名字,在乡村社会中是少有的,既现实又诗意,她一下子就记下了,并且特别地喜欢。她还把自己的名字与母亲和奶奶的名字比较,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有母亲和奶奶的好,有点直白,有点落俗,她叫“喜悦”,是不是直白了些?落俗了些?不过,这有什么呢?名字嘛,就是人的一个代号,最先起个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了。

但是,村里人为什么叫她们安家三代女人是“为嘴”呢?

从安养鸽的嘴里问不出所以然,为嘴还问了母亲和奶奶,她除了把母亲问得不说话,把奶奶问得叹气外,只从奶奶嘴里问出这样一句话。

奶奶桃居说,人活着,谁不是为嘴呢?

奶奶桃居开了口,母亲子娟也就说话了,为嘴丢人吗?为嘴不丢人。

奶奶桃居和母亲子娟的话,为嘴听进耳朵了。她真诚地认同奶奶桃居的话,也真诚地认同母亲子娟的话,虽然她的心里还有疑惑,还有一种不甚快活的感受,但她释然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喜悦”,别人不叫她“喜悦”,叫她“为嘴”就“为嘴”吧。她为嘴,不仅要让她的嘴吃得饱吃得好,还要让她的嘴说得起话。

是的,当一个人的嘴吃饱了吃好了的时候,更高的追求就是自己的嘴说得起话。

奶奶桃居、母亲子娟,她们那个时候为嘴,也许只是为了吃得饱吃得好吧!

为嘴这么想是对的。奶奶桃居为嘴,的确是为了家里人吃饱,母亲为嘴,也只是为了家里人吃饱,至于吃得好,都是一种奢望了。

为嘴不知道,奶奶桃居之所以被人“为嘴”“为嘴”地叫,是有她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的。

有人把那个时期称为“自然灾害”。不知这么说的人,对那个时期的自然现象做过研究没有?据研究过的人称,那个时期的灾害是一场人祸。究竟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祸患?奶奶桃居是不好说的,她有自己的经历,痛苦的经历能够说明一切。她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中叶嫁进凤栖镇的北街村来,她和她的男人安养鸽的爷爷,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一次一次的努力,奶奶桃居是怀上了,但却怎么都坐不住胎。小小的一个生命,在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两月三月的,就都可怜得化作一摊血水,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流掉了几个自己的孩子呢?奶奶桃居忘不了,前后一共五个。奶奶桃居坐不住胎,左邻右舍像她一样的婆娘媳妇,都坐不住胎。原因是明确的,大家都吃不饱,个别断粮无食的人家,不能出门乞讨还有饿死在家里的呢。营养跟不上,奶奶桃居就没法坐住胎,直到怀上安养鸽的父亲,也就是1963年的时候,情况好转了一些,却也是困难重重,而最根本的,还是一个吃。把嘴怎么填饱,能够坐住胎,把她怀胎的孩儿落草人间,对奶奶桃居来说是个大问题。

奶奶桃居为了嘴,把她娇媚亮眼的脸皮不要了,扯下来装进她的裤裆,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乘着夜色,到集体的土地里去偷还未成熟的庄稼去了。

偷集体的庄稼是个技术活,你不能挎着笼筐去,也不能背着布包去,要只身一人,甩着两条胳膊大摇大摆地去。这技巧,奶奶从村里常偷庄稼的女人那里,都讨教来了。这么大摇大摆地去,会给他人一个错觉,人家是正大光明的,人家是不会做那些狗盗鼠窜的伤脸事的。这是一种掩饰,但问题是,偷来的庄稼往哪里藏呢?女人们的经验是,自己胯裆就不错,先把裤腿用布条子扎绑起来,偷的玉米棒子就往胯裆里塞,偷的高粱穗子也往胯裆里塞……奶奶桃居头一回出门偷庄稼,她虽然把这些技巧都认真地学了来,但她忽视了一个问题,在穿衣上,是必须穿着深色的衣裳去的,或者黑,或者蓝,可她却穿了件月白色的小褂,从凤栖镇北街村的村道上走出去,走出村口,走进田野,走到一片开着紫色花儿的苜蓿地里去了。月白色的小褂,不像黑色、蓝色的衣裳,很自然地就融合进了夜色,而月白色的小褂是鲜亮的,特别是在朦胧的夜色里,更为醒目惹眼。奶奶桃居从北街村家里走出来,走过村街,走出村口,走进苜蓿地,就没能躲开人的眼睛,特别是村里负责守夜防盗的民兵排长,背着一杆没子弹的老套筒,瞪着一双光棍汉饥渴的眼睛,盯在穿着月白色小褂的奶奶桃居身上。奶奶桃居走得快了,他跟得快;奶奶桃居走得慢了,他跟得慢。村子里的女人,谁偷庄稼,民兵排长心里有一本账,他没有见过奶奶桃居偷过庄稼,他甚至不相信穿着月白色小褂的奶奶桃居会去偷庄稼,他之所以亦步亦趋地尾随着奶奶桃居往遍地轻纱的集体大田里走,是看着奶奶桃居在夜色里十分摇曳动人。

奶奶桃居走进苜蓿地。泛滥着一片紫色花儿的苜蓿地,在淡淡的月光下,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锦缎,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走在苜蓿地里的奶奶桃居,仿佛一位翩然夜行的仙子。仙子似的奶奶桃居,在苜蓿地里走了三五十步,就拐到挨着苜蓿地的一片玉米地,在她就要往玉米地里钻的时候,还稍稍驻足了一会儿,伸手扯了一把苜蓿花,送到鼻尖下,深深地嗅了嗅,再一张嘴,把那束苜蓿花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咀嚼着苜蓿花的奶奶桃居,头微微地低了低,钻进玉米地里去了。到她把自己的胯裆,用她偷掰的玉米棒子塞得满满当当,踽踽地走出玉米地时,有一杆枪平端着,直直地戳在她的胸前。

端枪戳着奶奶桃居的人是民兵排长,他声音低沉严厉地说话了。

民兵排长说,你是头一次偷庄稼吧?

奶奶桃居说不出话来,她吃惊民兵排长戳在她胸前的枪口,更吃惊民兵排长的问话。她颤抖的手,把裤腰上的裤带一松,塞满嫩玉米棒子的裤子顺势而下,连同玉米棒子,全都落在了地上,一览无余地暴露出了奶奶桃居白花花的大腿和小腹。民兵排长,一手握枪,枪口对着她,腾出一只手来,弯腰数她偷掰下来的嫩玉米棒子。

一、二、三、四……数到最后,满共数了十三棵嫩玉米棒子。

民兵排长数得很耐心,数过一遍后,倒过来还要数。奶奶桃居的腿软了,头也晕得厉害,她软软地、晕晕地倒在了苜蓿地里,一大片烂漫的苜蓿花,被奶奶桃居压在了身下,而更多的苜蓿花,围成一个大大的屏障。正在这时,隐在云后的半个月亮,露出头来,照着奶奶桃居的身体,使她裸露的大腿和小腹,更白更亮。

奶奶桃居闭着眼睛说话了,她说,都是为了嘴。

民兵排长逮住奶奶桃居的话,跟着也说,为嘴!对,谁不是为嘴呢?

民兵排长的话,让奶奶桃居想起给她传授经验的村里的妇女,她们给她说了,偷庄稼是会被人逮住的,谁都可能被逮住,逮住了没有啥,咱只管把抓着裤腰的手松下来,让裤子和偷着的庄稼坠落地上,就没啥可怕的了。

奶奶桃居想到这里,就还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话,她说,不为嘴吃什么?你说吃什么?

奶奶桃居还想说,我为嘴不是为我自己,我不怕饿,我扛得住饿,可我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儿,我亲亲的孩儿挨不住饿。我有五个孩儿因为扛不住饿,都已化为一摊血水流掉了,我不想我肚子里第六个孩儿也化为一摊血水流掉。我为我的嘴,我是为我孩儿的命哩!

民兵排长听懂了奶奶桃居的话,他说,咱村上的妇女没傻的,你比她们更聪明。

民兵排长把他手里的长枪,轻轻放在了一边。他解开了他的裤腰带,爬在了奶奶桃居的身上。民兵排长的屁股,在明亮的月光下起伏着,他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民兵排长说,我可没有强迫你。

民兵排长说,你说都是为了嘴。

民兵排长说,为嘴……为嘴……

民兵排长趴在奶奶桃居身上一声一声地说着,说罢了自己穿好衣裳,也让奶奶桃居穿好衣裳,把奶奶桃居和她掰的嫩玉米棒子,一起送到家里来。到奶奶桃居坐住胎,足日足月地生下个大胖小子后,民兵排长喝了一场大酒,掉进北街村的一口枯井里,被人救上来,送往镇医院。在弥留之际,北街村有几个妇女去看他,其中就有奶奶桃居。神志不清的民兵排长,把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当着妇女们的面说了出来。

民兵排长如果只是对一众妇女囫囵地说,倒也没什么,妇女们相互笑笑也就罢了。可他囫囵说了后,特别提到了奶奶桃居。

民兵排长说奶奶桃居会说话,说得精彩到位。

民兵排长说奶奶桃居说了,不为嘴吃什么?啊啊,你说吃什么?

民兵排长说过后,拧过脸去,便咽了气,却让奶奶桃居背上个“为嘴”的别号,让人明里暗里地叫,后来还叫到她的儿媳身上,人们把她儿媳子娟也叫了“为嘴”。如今,喜悦进门来了,喜悦也被人叫成了“为嘴家的”,这可是让人太难堪了。

难堪的喜悦,不知道奶奶桃居为嘴的事情,自然地,也就不知道母亲子娟为嘴的事情。

母亲子娟嫁进家门来,言三语四地听说了奶奶桃居为嘴的事情,她与身为婆母的奶奶桃居闹了好些年的矛盾,她在家里,好多年就没正眼看过奶奶桃居,她刚刚强强地生活在家里,刚刚强强地生活在凤栖镇北街村,她要以自己的刚强赎回奶奶桃居丢了的脸。她差不多可以说都要实现她的目标了,可是孩子他爸因为奶奶桃居的死,伤心地一口气没能喘过来,跟着他的母亲一起入了土后,刚强的母亲子娟,刚强不起来了,她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扛着一位年长半痴的长辈,以及安养鸽和他身后的妹妹,实在是扛不下来呀!不说别的,只说一夏一秋的收种碾打,母亲子娟把自己累个死去活来,也没法做得齐备,总是丢鞋撂袜子,下种的时候,种不到丰产的土壤,收获的时候,自然只能收获到薄收的仓房里。缴纳了要缴的这粮那款,剩给她养家糊口的,就更是寡薄,完全不能满足一家人的吃喝和用度。儿子安养鸽会读书,他身后的妹妹也都不差,要想很好地供养儿子女儿上学读书,那根本就是一种奢望。母亲作难的时候,甚至想卖她身上的血和肉,可她身上能有多少血?能有多少肉?一滴一滴地把血全抽出来,一片一片地把肉全刮下来,又能卖几个钱?母亲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好在有个当着村长的本家老弟,赶着点儿,帮她种夏种秋,帮她收夏收秋,而且是,村长老弟的手里还有政府下发到村组的低保救助,这是母亲子娟要争取的。

麦子割回到场上来,是要与时间来争来抢的,争抢着喂进脱粒机,把麦草、麦粒分离开来,还要乘着风势,把麦粒从麦糠中扬出来。这个活儿,可不是母亲子娟做得了的,这在庄家人的嘴里,是叫“霸王活”呢!母亲子娟需要有人帮忙。这个常帮忙的人,母亲子娟走到他跟前,没有动嘴,只是拿眼睛把这个人看了看,这个人就来给母亲子娟帮忙了。

这个人就是当着村长的本家老弟。

老弟看懂了嫂子子娟眼睛里的话。村里人说,嫂子的尻股蛋子,老弟有一半子。老弟把村里人的话给嫂子子娟早说过了,但嫂子子娟没有搭理他。现如今,他不给嫂子子娟说那句村里人说过的话,嫂子子娟自己拿眼睛给他说话了。他是村长,有权力调动电动脱粒机,来给嫂子子娟脱粒,半个下午的时光,就把嫂子子娟家的麦子全部脱粒了。可是没有风,麦粒从麦糠里扬不出来,所以就只有等了。

嫂子子娟,回家蒸了花卷,烧了汤,提到场上来,看着帮了她忙的村长老弟吃饱喝足,他们就双双等在场上,等着风来了扬场。

他们等风的时候,嫂子子娟问了一句话,她说,村上的低保救助下来了吗?

村长老弟说,快下来了。

嫂子子娟说,你不知道,我太难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又痴又呆,小的呢,却都聪明用功。你大侄子安养鸽在县城中学上学,很快就要高考读大学了!他身后的妹妹,也都不差,跟在他哥的身后,被大哥带着,一个上着初中,一个上着高小。我想让他们兄妹,把学都上出来,可我……

嫂子子娟话没有说完,村长老弟把一粒小拇指甲盖大的白色药片,喂进了嫂子子娟嘴里。

村长老弟说,咱不能惹下事来,你说呢?

村长老弟说,一片避孕药。

嫂子子娟把那片避孕药在嘴里干咽了几下,还没咽下去,村长老弟就把她的嘴扳过来,用他的嘴把嫂子子娟的嘴堵住,用他嘴里的唾液帮助嫂子子娟把避孕药咽进了肚子,然后,他们双双滚在麦堆上,把麦堆扑腾开一大片,像厚厚的毡毯一样。

安养鸽是否听闻了母亲子娟在打麦场上的事情?他没说别人就不知道,但就在这件事情过后不久,安养鸽在县城中学拿到高中毕业证后,没有参加高考,甚至连家都没回,就决然地南下广州打工去了。

安养鸽携手喜悦,从广州回到凤栖镇北街村的家里,办了一场还算隆重的婚礼,把亲戚邻人都请了一顿。在大家以为他俩还要南下打工时,小夫妻却出人意料地扎根在北街村不走了。

小夫妻创业养鸽,几年下来,忙得连生养自己的后代都没有空,总算是忙出了一个殷实的家业。他们小夫妻,凭着养鸽子的收益,供应着老人的吃喝穿戴,供应着妹妹们求学上进。老人的吃喝穿戴,在北街村是最体面的,大妹已考进了大学,小妹也读到了县城高中,这也就是说,他们“为嘴”一家,在凤栖镇北街村算是一户富裕起来的人家了呢!

富裕起来的喜悦,渐渐听不到村里人叫她“为嘴”“为嘴家的”了。

现在,凤栖镇北街村人,见面远远都喊她“喜悦”。大家仿佛大梦一场后,终于知道喜悦有她的名字。喜悦像她的名字一样,把自家的日子过得很喜悦,把自家的产业经营得很喜悦,所以,村里人喊她“喜悦”的名字时,把喊声提得都很高,生怕她听不见似的,而且又都喊得很亲热,好像他们是多么体己的朋友似的。北街村人,凡是喜悦的长辈,就都亲热地喊她“喜悦”,而平辈里大她或是小她的人,就都喊她“喜悦妹子”或是“喜悦嫂子”,晚辈的人,喊叫得就更顺嘴了,一概都喊她“喜悦婶子”。

喜悦和她丈夫,成了村里说得起话的人了。

凤栖镇党委和镇政府评选“脱贫致富带头人”,喜悦和丈夫安养鸽没有争议地被选上了。镇党委和镇政府,还把他们小夫妻的材料上报到县委、县政府,县委、县政府接着又上报给了市委、市政府,小夫妻的材料上报到哪一级,哪一级就毫不吝啬地要给他们小夫妻颁发一个“脱贫致富带头人”的牌匾。在他们的养鸽场门口,现在已经赫然地悬挂着市、县、镇三级党委和政府颁发给他们的铜制奖牌了。白天的时候,三个铜制奖牌在阳光反射下,灿烂生辉,太阳下山了,到了晚上,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养鸽场大门口昼夜不熄的灯光,依然照耀三个铜制奖牌,三个铜制奖牌也依然灿烂生辉。

不断有人到养鸽场来,有来取经的,也有闲聊的。

是取经的,喜悦在,喜悦给他们讲,安养鸽在,安养鸽给他们讲。他们是“脱贫致富带头人”,他们有责任做得像个脱贫致富带头人的样子。是来闲聊的,喜悦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时间陪人闲聊,这就完全依赖安养鸽了,他有心情没心情,他有时间没时间,都得硬着头皮陪人聊。这是因为,能来闲聊的人,都是有身份有资格的人。譬如安养鸽、喜悦要叫“老叔”的老村长,譬如凤栖镇农村信用社主任安胜强,再就是镇党委、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们。他们闲聊,聊到吃饭的时候,安养鸽还得请他们到镇子上的饭店去,点几个菜,喝一场酒。他们吃菜喝酒,经常还要喊着喜悦,要喜悦陪他们吃,陪他们喝。喜悦能推脱时,尽量推脱掉,实在推脱不掉的,她也出席了几次。一次是陪老村长,吃着菜,喝着酒,老村长就说了。

老村长说,你们回村养鸽子,是我租给你们的场地吧?

安养鸽和喜悦点头感谢着他。

老村长就又说,我帮了你们,我有困难了,求你们,你们帮我吗?

安养鸽和喜悦同样点头应承着。风水轮流转,在北街村,原来霸气悍蛮的老村长,可以威逼利诱母亲子娟,不情愿地委身给他。但是现在,他把他们家的日子,还有村上的管理,搞得全都一团糟,家里的人给他翻白眼,村上的人对他有意见,他从里子到面子,都已输给安养鸽和喜悦了。他这么给安养鸽和喜悦说,小夫妻俩能拒绝吗?他俩是想拒绝的,但前想后想的,就不能拒绝了。老村长的借口真是多,有时是给村里办什么事缺钱,有时是给家里办什么事缺钱,他张了口,安养鸽和喜悦多少都会给他钱。

信用社主任安胜强来了,说的都是关心鸽场的事。

安胜强不是别人,他与安养鸽是同村同辈的叔伯兄弟,他来了给安养鸽和喜悦说,现在的资金形势是严峻的,你们在信用社的借款,是我给你们背着的。

他还给安养鸽和喜悦说,养鸽子不容易,我是伯子哥,我能给你们背。

信用社主任安胜强没有多少话说,他每次闲聊,除了到饭店里吃菜喝酒,说的都是这方面的车轱辘话。他对安养鸽说话,眼睛呢,却一下一下地瞟向喜悦。如果安养鸽不在,只有喜悦一人,他的眼睛,就像鹰眼一样,直勾勾刺在喜悦脸上。他还会讨好喜悦,说喜悦生得好,眼睛大,有气质,不像他娶回的婆娘,肉墩墩死猪一个。

信用社主任安胜强始终记得安养鸽和喜悦结婚时的情景。

他多次说,喜悦你结婚那天穿着婚纱,让人看着,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女。

他还多次说,喜悦你脱了婚纱,穿着那身红绸暗花小袄和裙子,就更是让人忘不了,怀疑你是从影视剧里走出来的大明星。

信用社主任安胜强夸赞喜悦,喜悦听得懂,也看得懂,他对她是有幻想和企图的,喜悦因此对他抱着千般警惕、万般防范。喜悦虽然不爱听人学舌,但她耳闻了信用社主任安胜强好色,开在凤栖镇上的洗头屋、练歌房和洗浴中心什么的地方,是他最爱光顾的,当然总是有人掏钱请他去。

村级换届工作,突然地推进起来,安养鸽和喜悦是“脱贫致富带头人”,因此被政策性地提出来,换届时要重点考虑,他们自己脱贫致富了,也要带领北街村全体村民脱贫致富。

信用社主任安胜强被镇党委和镇政府抽调出来,回北街村指导村级换届工作。他一到北街村来,就做安养鸽和喜悦的工作。他说了,如果不是为了避嫌,真该动员他俩一起进村委会,来带领北街村村民集体致富。但为了避嫌,两人中一定要推举出一个来,与老村长竞争新一届的村班子领导。安胜强这么动员着安养鸽和喜悦的时候,北街村的村民也部分地站出来放话,拥护安养鸽或喜悦,竞选新村长。

竞选还是不竞选,就这么摆在了安养鸽和喜悦的面前。夫妻俩为此还在养鸽场,在鸽子群咕咕乱叫的场景里,认真地讨论了几句。

安养鸽问了喜悦,咱参加竞选吗?

喜悦回答安养鸽,你说呢?咱们参加竞选吗?

他们夫妻的话,还处在一个疑问层面,而咕咕乱叫的鸽群,用它们响成一片的喧哗,似在回答夫妻俩的疑问,选吧!选吧!

安养鸽说,咱家过去,在村里是说不起话的。

喜悦也说,咱家现在,在村里还要说不起话吗?

还是喧嚷的鸽群,抢着回答了安养鸽和喜悦的话,说得起,说得起。

安养鸽因此说了,为了咱的嘴说得起话,我看咱们一定要竞选。

喜悦支持着安养鸽,说,为嘴说得起话,咱们参加竞选。

这场夫妻两人的鸽场对话,坚定了他们参加北街村村长竞选的决心。夫妻俩还就谁参加竞选,讨论了一阵子,喜悦支持安养鸽参选,安养鸽则支持喜悦参选。喜悦支持安养鸽的理由是,你大男人一个,本乡本土的,你有优势;安养鸽支持喜悦的理由是,你是女性,换届政策有一条,照顾女性参与选举。相持不下时,夫妻俩用了最传统的办法,也就是把一枚硬币投向空中,硬币落到地上,是数字,就由安养鸽参加竞选,是花儿,就由喜悦参加竞选。结果很清晰,一枚五角钱的铜制硬币,从空中落下地来,跳了几跳,平躺下来,是数字,安养鸽无话可说,他出面参加北街村村长的竞选了。

与安养鸽打对台的,就是向他借了几笔钱的他叫“老叔”的老村长。

两人在信用社主任安胜强的主持下,在村民大会上,进行了一场村级治理的辩论。老资格的村长叔,说的都是老词儿,新出马的安养鸽,说得都是新词儿。村长叔的核心意思,北街村的人祖祖辈辈住在北街村,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顺溜了,才不会辱没祖宗,千万不要太冒险。安养鸽有新思维,他号召北街村人不能安于现状,要以凤栖镇为依靠,把市场做大,做到凤栖镇以外的县城去,甚至省城里去。两种主张辩论过后,北街村像炸了锅一样,好几天,村民热议的都是老村长和安养鸽的辩论,好像是,新手安养鸽的想法,在大家的热议中,渐渐变得有力起来。信用社主任安胜强听到了村民们的议论,对安养鸽说了,村民投票时,你一定会胜出的。

安养鸽为自己乐观着,喜悦也为安养鸽乐观着,可是不甚做声的母亲子娟,却一点都不乐观。和儿子打对台的老村长,就是她曾经委身过的村长老弟,他虽然把自家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他的手段还是很多的。他当年让子娟委身于他,手段用得就非常高明。于是,母亲子娟在家里提醒儿子安养鸽不要太乐观。

母亲子娟说,你村长叔不是好对付的。

母亲子娟给儿子安养鸽说过话后,发现儿子安养鸽并没有太重视,因此还逮住儿媳喜悦说了。

母亲子娟说,为了咱嘴上说得起话,你要帮助安养鸽哩!让他不要冒失,让他一定要想周全,可不敢为嘴说得起话,到头来没说得起而伤了嘴。

母亲也许是多虑了。很有手段的老村长,在北街村村民投票选举新一届村长的前夜,自觉寻到养鸽场来,向安养鸽表达了他的愿望。老村长说了,他在北街村服务村民都几十年了,他是不想再做那个服务工作了。他之所以还站出来和安养鸽打对台,其实都是给安养鸽铺路哩。安养鸽需要一个对头,而这个对头,他是最合适的,安养鸽如果是打败他上台的,安养鸽后边的路就要好走得多。

老村长的表白,真诚而朴实,安养鸽信了。在老村长说明日投票,他在他的票上也签安养鸽的名字时,安养鸽不能自禁地在自己身上摸起来。像老村长多次向他伸手时一样,安养鸽摸出了一把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推进老村长的手里,要他拿着钱去花,以后手头上紧,需要钱了就来,他不能让老村长没有钱花。

板上钉钉子,安养鸽当选凤栖镇北街村村长的事,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在来日的投票现场,面对坐了一场面的北街村村民,站在主席台桌子后面的信用社主任安胜强,从他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先是右手拿着,在左手上摔打了两下,然后又是左手拿着,在右手上摔打了两下。他举目巡视全场一周,语气严厉地说话了。他说他得到镇党委和镇政府的正式通知,北街村村长的换届选举推迟进行。说到这里,他把在手里摔打了几下的那沓人民币高举起来,摇了几摇,告诉村民们说,这是一沓人民币是吧?如果这沓人民币不是用来贿选,干干净净的,用起来就好了,然而有人用这沓人民币贿选,就成了另一个问题,甚至是一种犯罪,这钱就不干净了,就成了犯罪的赃物。

说罢这段话,信用社主任安胜强宣布散会,但他留下安养鸽,并带着他去了镇子上,交给相关人员,要安养鸽老实交代他的贿选行为。

贿选?安养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彻底弄蒙了。他何曾贿选过?又何时贿选过?安养鸽没法承认自己的罪行,他在镇子里抵抗着,可是信用社主任安胜强有获取的证据在,安养鸽不仅在选举前夜贿赂了老村长,还在换届选举之前,就以金钱铺路,为他能够顺利竞选村长而收买人心。

安养鸽这时,纵使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三天三夜,安养鸽被留置在镇子里,喜悦一次一次地去,却连安养鸽的面都见不上。她能见到的只有他们本家叔伯兄长安胜强,这位生着一双鹰眼的兄长,对来探视安养鸽的喜悦,倒是十分客气,甚至表现得非常地亲热。喜悦问他安养鸽的事情怎么样?安胜强告诉她,那样的事,说大真是小不了,说小却也大不了。问题的症结,在于当事人的态度。

信用社主任安胜强这么给喜悦说了后,还进一步告诉喜悦,你们在信用社的借款该到期了。

安胜强说,上级有指示,银根要收一收了呢!

安胜强说,不过事在人为,看的还是一个态度。

是个什么态度呢?给安胜强钱吗?喜悦不敢保证,因为安养鸽的事情就出在钱上面,她不敢再冒这个险了。长长的一个夜晚,喜悦独守在养鸽场里,她想清楚了一个问题,好色的本家兄长安胜强,早把他阴损的鹰眼盯在了她的身上,他说的态度,暗指的可是她的身体?

清晨起来,喜悦察看养鸽场,发现少了安养鸽还真是问题,每个笼子里都有死去的鸽子,她把死鸽子清理出来,挖坑埋掉,心想可不敢再这么下去了,如果处理不好,引起瘟疫,她和安养鸽的养鸽场,就全毁了。当不当村长是无所谓的,养鸽场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只要养鸽场在,天天听得见鸽子咕咕咕咕的喧嚣,他们就有希望,就什么都不怕。

喜悦这么想着,回到家里来,就翻箱倒柜地化妆起自己来了。结婚时的化妆品都过期板结了,粉饼呀,腮红啊,眼影呀,都不怎么好用了。然而好用不好用,喜悦都把它们往脸上抹,涂抹了不满意,端来水洗去再涂再抹。喜悦在家化妆了一下午,直到天黑下来,差不多才化妆出个模样来。这时候,她再动手换穿衣裳,信用社主任安胜强说她穿着婚纱时,像是下凡的仙女,说她穿着红绸的衣裙时,像是电影明星。她在今天晚上,能穿婚纱吗?当然不能,她只能穿着影视明星似的红绸衣裙了。

喜悦把压在箱底只穿了一回的红绸衣裙翻出来,也不管皱没皱,穿上了就从她和安养鸽住的房子里出来,急急地向大门口走去。她的前脚都已跨过了门槛,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这是母亲子娟呢,母亲子娟把一个小小的纸包塞进了喜悦的手里。

母亲子娟说,记着吃了。

母亲子娟说,要事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