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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2期|李师江:中国结(节选)

来源:《长城》2019年第2期 | 李师江  2019年03月28日09:08

作者简介:

李师江,1974年生,福建宁德人。1997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现为职业作家、编剧。创作有长篇小说《逍遥游》《福寿春》《中文系》《中文系二:非比寻常》等,中短篇小说《六个凶手》《元凶》《爷爷的鬼》《白将军》等,曾获“华语传媒文学大奖”。

关于爱恨,永无真相。

——题记

一、 大 师

那天是诸岱宗教授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晚上,他正在国学馆开馆仪式上演讲,题目是《做一个柔的女人但同样可以坚强》。诸教授作为当地最富于名望的学者,国学大师,听者甚众,不少是从其他县市慕名而来,台下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像闪闪星星。就在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突突震动了。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种唯心的感觉:如果碰到特别急的事,手机就会震动得特别厉害。诸岱宗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手机不断拍打其大腿,有不接誓不罢休之感。

宁城是朱熹讲学过的地方,留下不少学问和传说。诸岱宗演讲的内容,大概是以传承朱熹的女学思想,女人当以柔为核心,方可以在男人与家庭中起到最大的作用。国学馆以学生和女人为生源,这场演讲做到学术与市场的平衡,诸岱宗筹备多时,不可能因一个手机来电就打断了。他忍着无休止的震动,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演讲继续下去。

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讲台,到了走廊,刚想看手机,听众冲过来要求合影。教授举止温文尔雅,不可能拒绝,面露微笑合影完毕,进入卫生间,他才有时间把手机回过去。来电显示是他的妻子兰一梅。

兰一梅已经知道他今晚的活动,如果不是急事,不可能来电打扰,而且一打就不停。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凛,颇有一种寒意。

手机是一个男人接的。对方得知是诸岱宗后,也不说原因,只说自己是警察,叫他赶紧过来。

诸岱宗想到很多种可能,其中一种可能是诈骗活动。不管如何,妻子一定处于险境。诸岱宗想,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慌乱,否则有可能被对方利用。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大风大浪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坚持强调,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过来。

“是一起强奸案件。”警察冷冷道,似乎对他的质疑不满。

诸岱宗的心好像被锤子敲了一把,咚地一声响,回声在整个胸腔嗡嗡回荡。

兰一梅在报社工作。当地的最大报纸,党报,工作还蛮自由,就是有一点,时间不确定,特别是党政新闻,每天必须“盯住”领导,不能有一丝差错,这是一份看似轻松实则很重的差事。大概八点多,把版面处理完毕,主编签字后,兰一梅跟着值班同事告别,乘电梯下来。和一个同事闺蜜吃了饭,逛了街,天黑的时候,闺蜜把她送到鹤峰路口。从路口要走一小段僻静的水泥路,才到达他们山脚下的小别墅。那段水泥路没有路灯,两边是庄稼地,种植四季瓜果。在诸教授家里喝茶的文人墨客,曾对此处的田园风光赞叹不已。兰一梅就是走到这里,僻静之处,被一个伏击者强奸了。

兰一梅做完笔录满脸泪水,近乎虚脱状态,斜躺在蕉南派出所的椅子上。诸岱宗进来后脸色铁青,非常生气,叫道:“这样子了还做笔录,还不送医院,你们警察有没有人性?!”

诸岱宗是当地的文化名人,居然连警察都认识。负责笔录的警察小刘道:“诸先生你别生气,笔录是正常程序,我们建议她进医院观察的,她坚决不去。”

看着妻子半死不活的样子,诸岱宗的心都要碎了。他的眼里饱含疼爱与心痛,抚下身去,在她耳边轻轻唤道:“去医院吧。”

“不,你带我去死吧。”兰一梅用仅有的力气叫道。

诸岱宗拉着兰一梅出去,兰一梅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像行尸走肉被拖走。小刘看不过去,上前帮着扶住兰一梅的另一只胳膊,道:“要不然叫个救护车?”

诸岱宗看着小刘的手,突然恼羞成怒,道:“你走开,强奸犯抓不到,这儿装什么好人。”

小刘似乎被他锐利的眼光一灼,手从兰一梅胳膊上跳开,解释道:“嫌疑犯已经抓了,你不知道呀。”

诸岱宗的胸口又被一撞,是那种愤怒夹杂着痛心的莫名的难受,他脱口而出:“在哪里,我他妈的撞死他。”

小刘道:“你别激动,刑侦支队的李安全干警接去了,正在审讯,你需要了解什么明天跟李队长了解去。”

诸岱宗在小刘的劝说下,喘着粗气,拖着娇妻上了一辆出租车。

强奸嫌疑犯叫许石城,二十六岁,家在石后村,在城里开电动黄包车。头发遮到眼皮上,似乎想掩盖自己的表情。实际上,他有一张十分白皙而刚毅的脸,眼睛不像其他犯人一样左顾右盼,而是流露出一种专注。现在他的眼睛不看警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对于受审,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刑侦队长李安全坐在审问席上,除了质问案情,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

“对于强奸受害人女士的事情,你还有异议吗?”李安全问道。

由于嫌疑人回答问题时心不在焉,或许是心智上有点问题,在供述完今晚的整个作案过程后,李安全想以最简明的方式审讯完毕。

许石城突然抬起头,无比认真道:“我认为不是强奸。”

“你如果还想否认的话,就是无理取闹。法医已经提取了受害人体液,这个证据你是抵赖不掉的。”李安全施加物证压力,瞪视着他。

“精液是我的,但我认为她是喜欢我的,所以不算强奸。”许石城眼里露出痴痴的神色,好像在述说一件回味无穷的恋爱。

李安全心中一凛,感觉案件没有这么简单。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受害人喜欢你?”李安全问。

“我昨晚强奸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反抗,还比较配合。”许石城愣愣道。

“你是说昨天曾经强奸过一次?”李安全问的时候呼吸都屏住了,这种情况是他警察生涯中从未有过的。

“是的,她相当配合,我觉得她是自愿的,所以不算强奸。”

原来案中有案。

事发前一晚,受害人兰女士就是坐着他的电动黄包车回家。在途经水泥路时,嫌疑人见路黑无人,兰女士手无缚鸡之力,色心顿起,停下来把受害人拉到路边坎上强奸过一次,并无多大阻碍,得手之后骑车掉头跑掉。回家后,回味这次的强奸活动,感觉受害人的反抗并不强烈,相反,在强奸的后半部分,受害人明显放弃了抵抗,伴随着不明的呻吟声,有配合的嫌疑。而且,次日也没有听闻受害人报案的消息。想到此处,嫌疑人心中痒痒,倒是生了奇怪而变态的念想:要么受害人很享受强奸,要么对自己并不讨厌。这么一想,色心大动,第二天,他又埋伏在受害人必经的水泥路旁,天赐良机,受害人又是独身徒步经过,他便毫不犹豫实施了第二次。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受害者终于敢于反抗,并愤而叫喊,以致被擒获。

李安全看着痴人说梦般的嫌疑人,表情严肃,心中却暗暗发笑:这样翻供的强奸犯还是第一次见到。

强奸案近些年很少,旧城区里有很传统的红灯区,价格也很平民,是那些进城务工人员、贩夫走卒的发泄天堂。脑子没毛病的话,谁也不会冒着坐牢的危险去干这一险事的。这个叫许石城的嫌疑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当然,激情犯罪的人,心态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

当然,无论他怎么狡辩,笔录相当完整,强奸这个罪行是不可否认的。

李安全和小刘一起特意步行到诸岱宗的别墅。他们途经水泥路一个小转弯时,小刘道:“这个就是案发地点。”李安全观察了一下,确实,这个一百二十度的转弯,被一个小土包挡住,躲开了鹤峰路上行人的视线,路的上边是菜园和果园,种着玉米、茄子、柑橘等,下边是菜地与荷塘,一个作案的绝好场所。当然,白天的时候,这条路,包括不远处诸岱宗的别墅,是一个迷人的所在。迷人而危险,这是悖论。

由于预先有约,摁了门铃,诸岱宗很快就迎了出来。李安全环顾客厅,装饰得古朴而不失现代感,多宝阁上排列的寿山石雕,显出几分豪门特色。这块地是诸岱宗父亲当局长的时候买的,白菜价,现在,到了诸岱宗手上,变成造型雅致的别墅,已经价值不菲。

“兰女士情绪如何?”李安全问道。

“一粒米未进,叫了个医生朋友给她输液。”诸岱宗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必须和她交流一下,对个口供。”

“其实关于案情,你现在可以跟我讲。”诸岱宗道。

“不,我先跟她对个口供,确认事实后,可以把案情给你交代清楚,这是我们必须执行的程序。”

李安全进入兰一梅的房间,兰一梅目光呆滞,沉浸在噩梦之中。对于此类案件,李安全见怪不怪,心理承受能力好的女人,几个月之内就可以平复,主动去忘却;观念传统特别是贞操感强的女人,一辈子都会生活在阴影下。像兰一梅这样的知识女性,年轻,接受的是新思想,在李安全看来,应该是承受能力较强的。

李安全把许石城的口供说了一遍,问兰一梅是不是这样。兰一梅怔怔的,似乎在思考,踌躇。犹豫片刻,眼睛一红,点了点头。

“当天没有报案?”李安全问。

兰一梅摇了摇头。

考虑到受害者的状况,李安全没有深问下去,比如说为何选择不报案——强奸案里有很多受害者是不选择报案的。数据显示,在中国,百分之九十的女性被强奸,都选择不报警,因为报警带来的伤害,比不报警要大得多。

李安全出来,又来到诸岱宗的家,把整个案情,对他详略得当的说了一遍。诸岱宗正在泡功夫茶,公道杯的杯盖突然掉落在地,摔成大小不一两瓣。

“你确定之前还有过一次?”诸岱宗为此震惊。

“两人的笔录是吻合的,难道她没有告诉你?”

诸岱宗满脸肃然,沉吟片刻,道:“我对你们有一个要求,关于案件,你们必须替我保密,如果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到时候我可要怪你们了。”

“替受害人保密是我们的职责,但是有些东西是由不得我们控制的,比如说当时帮助捉拿疑犯的路人,这个渠道我们未必能把控得了,你也知道,这个城市太小,你家又是盛名在外,所以……”李安全解释道,以避免将来不必要的麻烦。

诸岱宗突然把公道杯一扔,打断李安全的解释,道:“传出去就是你们的责任,不论是谁,都他妈的把嘴巴封住。”

公道杯摔在木地板上,安静地裂成几片。

李安全看到诸岱宗失态的样子,知道这个男人身负的压力。一个儒雅的教授能这么粗鲁,娇妻的身体和名声都令他堪忧。

“我们会尽力而为。”李安全道,“这种事最重要的还是家人的理解安抚,主动权还在你的手上。”

“她一口一个想去死,这日子还怎么过?”诸岱宗愤愤道。

李安全出门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给这个家庭造成的不可平复的创伤,作为对此案一定进行心理研究的警察,李安全道:“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我见过受害人的各种情况,对这种受害后出现的各种异常,我了解的比你们多。说出来,也许对你们有些参考作用。”

案情并不复杂,审理过程没有什么阻碍,许石城单身青年,父母已经过世,因认罪态度较好,属于冲动型犯罪,过程没有暴力行为,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对于诸岱宗来说,这个判决不可接受。诸岱宗在看守所见过许石城,第一感觉是一种诧异,因为许石城根本不像一个强奸犯,至少不像自己印象中该剁成肉酱的强奸犯,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一种遏制不住的愤怒,自己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愤怒。具体而言,就是想把这个人置之于死地的冲动,而平时他是一个连一只蚂蚁也不忍踩死的人。诸岱宗认为,至少应该判十年,甚至十年以上,两次蹂躏自己的妻子,就是死刑也不过分。

虽然如此,作为一个隐忍的人,他也没有上诉,只是把那一份愤怒隐藏起来。投鼠忌器,他不想再惹出风声。虽然他觉得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能感觉到有同僚还是在背后议论。

他觉得不能再有一点点风声让妻子受到伤害了。

兰一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恢复上班后,虽然同事们跟没事一样,她还是能感觉到异样的目光。原来她是多么受人羡慕,诸岱宗和她的婚礼,喜宴摆了六十四桌,轰动全城。宾客以参加这场婚宴为荣,外人也想不到这是男方二婚的婚礼——本地的习俗,二婚的婚礼应该是极其低调的。但兰一梅根本不在乎二婚,与诸岱宗的结合,是她梦想已久的事。甚至在诸岱宗的第一次婚姻还完好的时候,她已经有过这样的臆想了。在梦想成真的这一个晚上,她抚摸着诸岱宗脸上完美的皱纹,还在想这是不是现实——当她还是诸岱宗学生的时候,在课堂上为诸教授的风度深深吸引。诸岱宗与前妻没有生子,这对于兰一梅来说,再好不过。在她的计划中,与诸教授结婚、生子,天衣无缝。但是婚后,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感觉女性只有自立,才会获得长久的爱,不能以生孩子为己任。于是,她跟诸岱宗约定,让自己的工作稳定、能够有个基础后再生孩子。诸岱宗原来只以为她是个温存的女子,自己的仰慕者,百依百顺,婚后才看出她的峥嵘——有一颗隐而不露的自我之心。

“我感觉整个报社的人都盯着我。”兰一梅洗了个长长的澡,大概一个小时吧,然后走出浴室,用浴巾揉着长发。

诸岱宗正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除了本职工作,现在国学院办得风风火火,他正沉浸在传播的快乐中。“你这是心病。”诸岱宗抬起头,“你应该忘了这件事,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觉得我还适合当你的妻子吗?”兰一梅道。

“在我心中并无两样。”诸岱宗道。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话。”兰一梅睁着眼睛道。

“何以见得?”

“看你说话漫不经心的样子——当然,我现在是个受过玷污的女人,不是你心目中冰清玉洁的少女,你的一切反应我都能理解。”兰一梅语气有点自虐与挑衅。

“漫不经心?我已经很累了,难道我要像课堂上一样一本正经地说你才相信?我承认这件事给我带来过不快,但这不是你的错,我能忘掉它。”

“你记得我第一次躺在你怀里,也就是初次表白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我记得说了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

“在操场上,我靠在你怀里,你抚摸我的头发,说:‘你知道最爱你什么吗?纯洁,像一块没有污染过的处女地,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你。’可是,现在你也知道,我不再是你的处女地了,我知道你肯定失望了。”兰一梅固执道。

“那只是一种文学的说辞,不用跟现实一一对照吧?”

“文学的,才是最真实的,这可是你说过一万遍的话。”

“你现在有点偏执,我不想争论这个话题,我只想对你说,我还是一样爱你。”

“你怎么证明现在还跟以前一样爱我?”

“我们生个孩子,忘掉过去,就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可不是,我很早就想要一个孩子了。”

“从我身体里出来的孩子,你是不会爱他的,我知道你有道德洁癖,你会说,这会不会是那个强奸犯的孩子。”

“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你看,本性暴露了吧,将来你对孩子也会这个态度的。我承认,我是个不洁的人,在第一次被强奸之后,对所有人隐瞒,包括你,想把这个秘密死在心里。只有这样,我才能维持住我想要的生活。但是,这个人得寸进尺,我知道我有罪,你不会饶恕,我能理解。”

“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你,你是个完美主义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别不承认。”兰一梅黯然道。

诸岱宗无奈地垂下头。这样的争论,已是每天都在发生。“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一贯喜怒不行于色的诸岱宗面露愠色,他觉得日子好像过到头了。

兰一梅泪水涌了出来:“我想,我想,我想回到过去。”

诸岱宗心一软,拥抱住她,“宝贝,什么都不要想,把脑子腾空。”

诸岱宗决定用自己的激情,把兰一梅身上的不快一扫而光。她很少见他如此勇猛,兰一梅说道:“你怎么跟强奸一样?呜呜……”她哭了。

“你喜欢被强奸?”诸岱宗突然莫名的兴奋,觉得这句话给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解脱。

“我……喜欢。”兰一梅语无伦次。

这样的对话就像一支兴奋剂,兰一梅很快怀孕了。这超出了她事先对事业的计划。兰一梅是个外表柔弱实则有雄心有企划的女人,从小她就好强,有一次全班考试她落到了第二十六名,也就是中下游水平,被班主任恶语批评了一顿,说她再这样下去有可能变成差等生,她半夜从宿舍楼爬出去在操场上哭了半宿。期末时,终于回到班上十名之内,她跑到班主任家里,直到班主任认可了她依然是一个优等生,这口气才消掉。她分不清楚自己的这种个性到底是什么,执着,有报复心?可以为了别人的一句气话而一意孤行。

而诸岱宗则开心得不得了,一是老来得子,将是人生一喜,二是一个新的生命也可以让噩梦结束。

在和兰一梅去医院检查回来之后,他决定庆祝一下,饭局在唐城御宴,邀请的人都是诸岱宗的文化圈朋友、国学院同僚,真正的往来无白丁。席间,大伙向诸教授祝贺,诸教授因为情绪高涨,意气风发,敬酒来者不拒。席间,他又到隔壁打了个通关,回来时步子都趔趄了。

结束时,怕酒驾,大家都不开车。他的学生齐月红叫了个出租车,把诸岱宗夫妇送回家。到了鹤峰路口,兰一梅一定要下车,说诸教授自己走几步,醒醒酒。齐月红也许感觉到了兰一梅的敌意,在路边放他们下来,辞别而去。

诸岱宗在水泥路上走了几步,到了拐角处,不胜醉意,在路边菜地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月亮高挂天上,几朵云安静而缓慢地游走,菜地里的虫鸣忽长忽短,山水的惬意妙不可言。

诸教授见兰一梅站立不语,叫道:“你也坐下来嘛,听听,这虫子的叫声,像不像一个崭新的生命在呼唤?”

兰一梅恼怒道:“为什么要坐在这个地方,你是不是给我难看!”

诸教授一愣,这才意识到这是强奸案的发生地。

“不能因为发生了这事,我们这条路就不走了。”诸教授道,“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

“恐怕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兰一梅道,“如果你觉得我对不住你,就提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这是你的臆想,我已经说过一万遍了。”饶是诸教授的涵养之高,也是趁着酒意忍不住面露愠色。

兰一梅似乎在没事找事,又似乎在给诸教授挖坑,“你看,你生气了,露出本来面目了。我就知道,我会重蹈你前妻的覆辙,但凡我有一点不完美,就是我出局的时候,现在报应到了。”

兰一梅跟诸教授好上的时候,诸教授还有妻子,她得了乳腺癌,正在化疗,其后不久,突然从病房顶楼跳楼自杀了。兰一梅算后补,她有隐忧。

诸岱宗被提到痛处,突然恼羞成怒,道:“你有完没完?难不成还把强奸犯的罪算到我头上?”

“你跟齐月红好多久了?是不是特别想代替我,刚才要不是我拦着,她就直接上我们家了,是不是?”兰一梅终于把心事呼啦啦地倒了出来。

“你都扯哪里去了,齐月红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国学院的运作全靠她,你别把什么烂账都算她的身上。”

“就是呀,谈情工作两不误,这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罢休?”诸岱宗无奈道。

“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跟齐月红到底到啥状态了。”兰一梅得理不饶人。

诸教授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往家走,兰一梅跟在后面,叫嚣道:“怎么样,被我说中痛处,怕了吧?”

诸教授叹了口气。“我明儿带你去看病,好吗?”诸教授虽然愤怒不已,说话依然能保持风度。

“我有病?”兰一梅问道。

“是呀,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臆想,知道吗,吃点药,把孩子生下来,你就会成为从前的你,完美的你。”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别墅门口,廊灯的照射下,兰一梅表情苍白。“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是吗?”

“对!”

诸岱宗是国学派,也相信一些中医养生说。他觉得生孩子是女人脱胎换骨的最好机会,孕妇身上的一些顽疾,可以在分娩中治愈,包括身体的和精神的。孕育是女人产生母爱的过程,这种爱可以去除妒忌、乖张、喜怒无常等毛病。基于此,他希望忍耐住怀孕的过程,在瓜熟蒂落之后,收获为人父的喜悦。

在两个多月的时候,兰一梅突然告诉诸岱宗,她把孩子打掉了。

诸岱宗的震怒可想而知,他把一个德化薄胎瓷杯活生生摔在地上,裂成无数瓣。兰一梅倒有心理准备,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看了你和齐月红的聊天了。”

诸岱宗哀叹一声,赤裸着双脚踩在瓷片上,让血从脚板下渗出来——疼痛似乎可以减轻内心的狂躁。他和齐月红的聊天,并无过分之处,但不免提到家里的现状,以及互相宽慰的话。虽然有关心与暧昧,但作为裁定私情的证据,还是有些过当。

离婚,速战速决,离开兰一梅。

他们离婚了。

离婚后的诸岱宗,跟齐月红走得很近,若是不这样,岂不是白白吃了舆论的亏。但也没有亲近到婚姻的地步,对于婚姻,特别是学生主动的师生恋,诸教授现在心有余悸。

强奸犯许石城,三年后出狱,由于表现良好,他减刑了。宁川监狱毗邻水库,是全城环境最好的地方。监狱里篮球场、游泳池、草坪在全城的机构中排名第二的话,没地方敢排第一,吸引许多有关系的市民常入狱健身。那天有一场犯人的篮球赛,报社的副刊部主任“邱裤裆”到场执行裁判,刚到监狱差点亮瞎了眼睛:许石城刚好出狱,来接他的却是兰一梅。

邱裤裆擦了擦眼睛,确定没有错。两人像是久别重逢,虽然不过分亲密,却也不陌生,更不像是仇人。

交代一下邱裤裆与诸岱宗的关系。他和诸岱宗是交好,茶友,他约诸岱宗在自己的版面上开专栏。兰一梅进报社时,是邱裤裆牵线搭桥,关系非同寻常。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诸岱宗。诸岱宗眼睛一动不动,嘴边的肉却在抖,半晌才道:“这事儿恐怕要大了。”

邱裤裆忙问究竟,诸岱宗冷笑道:“你别看兰一梅弱不禁风的,她心里想的事儿,决绝得很,她会无缘无故去迎接一个强奸犯?!”

邱裤裆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疑问道:“肯定有阴谋?”

诸岱宗呼出一口气,道:“不小的阴谋,你等着瞧。”

……

编辑推介:

“中国结”这里是指许多中国男人、女人的道德之结。女主人公为了解开这个结,做了惊世骇俗的决定。这是一个结与解结的对抗。作品用悬疑小说的形式,对一事件进行了不同角度的描摹、叙写,案件在结尾虽然没告破,但读者已经了然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