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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2期|杨莎妮:D大调卡农

来源:《收获》2019年第2期 | 杨莎妮  2019年03月27日08:51

散场的人群逐渐离去后,杨景泉慢悠悠地从洗手间走出来。从二楼音乐厅走下来的时候,听见大厅里传来两个男人聊天的声音,在回音嗡嗡作响的圆弧形场馆中,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白色大灯已经关闭,只留下走道两侧的烛台形壁灯和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的巨型水晶吊灯。水晶吊灯落下的影子,完满地对应大厅地面正中的圆形团花图案,吻合对称得叫人惊叹。杨景泉的皮鞋叩击楼梯的声音使得两个聊天的男人同时看向他。杨景泉觉得双腿有些不自然,身上发热。已经四月底了,他依然坚持着看古典音乐会一定要穿西装,即使夏天也是如此。热不是西装的原因,杨景泉想,是我太胖了,一米七八的身高,体重已经达到一百一十公斤。实在不喜欢运动,回家后半卧在沙发上听音乐,这时的时间过得最快,也是最合心意的。

两个男人像是被杨景泉的脚步声提醒,发觉时间不早,走出大厅,互相挥手告别。大厅里只留下一个胖得像球一样的男人,伫立在张贴音乐会海报的展板前,微微抬起头,看着今天这场音乐会的海报。

小提琴大师洛林·卡萨尔斯的半身像浮突在海报的前下方,背景是省交响乐团的舞台剧照,以示他们是独奏和协奏的关系。像大部分的音乐会海报那样,海报是暗黑色系。杨景泉眯起眼睛,似乎能在大面积的黑色中看见一条延伸至远方的台阶,到底会通向哪里。这场音乐会还要再演两场,杨景泉已经买好了后面两天的门票。音乐会与CD的不同之处在于,即使相同的演奏者和曲目,每一场都会有微妙的变化。你可以从演奏者的呼吸里感知到他今天的心情,是潜伏在音乐作品本身固有情绪之下真正的自我情绪。杨景泉不算很懂音乐,但无可抑制地迷恋这种幻觉一样的东西,再给它加上自己的定义,默默地在心里盘玩,不为人知。

后天就可以把这张海报带走了。这和杨景泉听音乐会必定要穿西装的习惯一样,是他的另一个习惯。最后一场演完后,他会趁着人群散尽,偷偷地把海报撕下来带回家。

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碰巧有一次,听完中国国家交响乐团演奏的瓦格纳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后,杨景泉在洗手间里,裤子拉链被衬衫衣角卡住了,往上拉也不是,往下拉也不行。杨景泉的啤酒肚又挡住视线,使得操作起来异常费劲。他不得不使劲憋气收腹,拉几下、扯几下。然后舒一口气,松一下肚子,擦一把汗。

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音乐厅里已经空无一人。白灯关闭,只留下过道上的壁灯和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米黄色系的灯光,使得无人的音乐厅一下子笼罩上了城堡般的神秘色彩。杨景泉忍不住咳嗽一声,立刻扩散出嗡嗡的回响。

路过粘贴音乐会海报的展板前,杨景泉看见《漂泊的荷兰人》的海报有一半耷拉了下来,位置大约在杨景泉伸手即可够到的地方。最初只是想把海报抹平,粘回原位。当杨景泉伸手展开海报的时候,画面中红帆船上空的闪电,在静无一人的空旷场馆中,在幽冥恍惚的光线中,像真正的闪电一样咔嚓一声击中了杨景泉。真实的电击感,真实的疼痛。疼痛带来的美好,击碎了听完一场音乐会之后的虚无,一定是来自那里的痛感。杨景泉希望这疼痛能像涟漪一样持续久一些,再久一些。

于是杨景泉把海报仔细地撕下卷好,小心翼翼地塞进公文包里,从公文包拉链的侧面,露出一小截卷筒形状。之后的音乐会,杨景泉都会想方设法地在最后一场结束后,避开人群,把海报撕下来带回家。本就是废弃了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人追究。偶尔也有无法得手的时候,比如保安或者保洁还在。但得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对于为什么要撕海报,杨景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纪念吧?可是为什么要纪念?

正当杨景泉盯着海报上洛林·卡萨尔斯宝蓝色的眼珠时,背后响起了球鞋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吱吱声。杨景泉扭过头,和一个背着大提琴盒子的女孩儿对视了一秒。他立刻转移视线,并移动了一下脚的重心,尽量显得只是自然地在看海报,而不是在想怎样撕下海报。

女孩儿快步走过杨景泉身边,杨景泉一下子想起来,她就是刚才坐在台上的大提琴手,省交响乐团的演奏员。当时的她穿着大领口的黑丝绒长裙,看起来又高挑又成熟。而现在她的背影又瘦又小,灰色的卫衣、牛仔裤、球鞋,整个人像要被背上的大提琴压垮了似的。

也许是想认识真正的演奏者,也许是被大提琴手背后那只锃亮黝黑的大提琴盒子吸引,也许是奇怪,同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种样子,也许就是闲得无聊,不想立刻回家,杨景泉跟着大提琴手走出了音乐厅。

大提琴手一路步行着,从一条马路穿过一条马路。杨景泉把西装脱了搭在手臂上,已经快十一点,夜风渐起,可他还是热得气喘吁吁。前面的大提琴手,即使负重行走,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和步伐。

大提琴手从马路钻进小巷,汽车的噪声和霓虹的流光逐一消失。杨景泉看了看表,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这个地方他竟然完全陌生。当然,一座城市里有多少小街小巷,即使土生土长,在此生活了一辈子的本地人也不可能全都认识吧。

小巷已经窄到汽车无法进出,两侧居民楼里透出的灯光也逐渐稀疏。从华丽如童话中城堡一样的音乐厅,过渡到如童话中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这种巨大的对比,就像从小夜曲快速跳转到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酣畅的撞击声来自于杨景泉心脏的剧烈跳动。

大提琴手拐进了一条几乎漆黑的弄堂。杨景泉立在弄堂口,路灯、月光在弄堂里彻底消失,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样子。大提琴手钻进弄堂,立刻被黑色沾染。黑色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画面,各种各样的可能。

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适应,树干、枝杈的黑影,在地面织出一张网。远处的山峰比以往更加高耸,像嗜血又温情的巨人。从黑色的网中透出泡沫一样的微光,但这并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是移动的啮齿目动物发出的低声咆哮。枯草划过面颊和身体,就像盲人用手指辨别陌生的物体。缓缓地从肺里吐出空气,隐约能听到尽头那里传出的呼喊声,但不能确定那是在呼喊他。有一丝微光一样的东西在前面闪烁,拖着湿漉漉的步伐,跨出一步,又停下。想再跨出一步、两步……离开这里……

杨景泉的噩梦被格里格《培尔·金特》中《晨景》的闹铃声叫醒。这是杨景泉最满意的唤醒铃声。第一次听到这首作品的时候,杨景泉惊讶到合不拢嘴。声音里面完完整整地浮出一幅画面,画面里,太阳针尖一样的光芒刺破云层的瞬间,被定格在长笛的透亮中。既是过程,又是永恒。

杨景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面颊上的赘肉跟着弹跳了几下。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跟踪大提琴手走到一条弄堂口。他确定,在弄堂口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大提琴手回头看了他一眼,也许她早就发现了他。但他不能确定大提琴手的眼神里装着哪些内容,温顺或者诧异,或者抗争。对黑暗的恐惧,使得杨景泉没有再继续跟踪下去。

在办公桌前坐定,有那么一会儿杨景泉觉得还是应该多运动运动。昨晚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今天起床全身都酸溜溜的,像泡了一个星期白醋的鸡蛋,变得没了硬壳的支撑。不过三秒钟之后他就不再想这些了,盯着面前堆积的工作发呆。撰写具有创造性的与众不同的软文,抓住产品的一个点,发挥到无限诱人,这是杨景泉的主要工作。

“没点儿音乐做辅助的话,脑袋迟钝了不少。”杨景泉小声地说。

之前办公室里是允许放音乐的,后来总裁老婆的闺蜜的侄女进来后,向上面反映,音乐声影响工作效率。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要盯着电脑屏幕,就呈现出一幅人人都专心致志的工作状态。音乐这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除了杨景泉不乐意,其他人也没有太多异议。

“戴耳机好了。”旁边格子间里的同事听见杨景泉的嘀咕,伸过头来对他说。

“不行,没有经过空气振动的音乐是没有灵魂的音乐。”杨景泉一本正经地说。

“神经。”同事白了他一眼,但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胡说八道。“哎,我听说有一种用手机就能听到绝佳音效的方法。”

“什么方法?”杨景泉向后仰倒在椅背上,身体探向旁边的同事。办公椅承受着杨景泉一百一十公斤的体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据说手机播放音乐的时候,用嘴含住播放孔,再把两只耳朵堵起来,听起来会有立体声一样的效果。要不你试试?”同事抬了抬眉毛。

“好,试试。”

……

杨莎妮,女,扬琴演奏员,艺术硕士。2013年起开始小说写作,近年来在有小说见于《钟山》《雨花》《青年文学》等期刊,著有小说集《七月的凤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