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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19年第2期|范以西:雨城

来源:《野草》2019年第2期 | 范以西  2019年03月26日09:22

编按:

在一大堆缺少语言味道的作品中,这篇小说显得特别,语言有气味,叙述有气质。整个小说大多是女主人公的臆想,在一座长年阴雨绵绵的城镇里,她活在孤独和“爱情”中。那种不合理的精神世界和现实虚无感,在小说最后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作者试图在环境和时间的极端孤立中传达出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现行的小说要谈美,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雨城》有其局限性,但整篇作品有一种孤冷和哀艳之美。

1

囡囡端坐在高窗前的琴凳上,后背挺直,银白的发髻挽在后脑。她的身旁,一架黑钢琴,那是她的父亲刹南为疗愈妻子日益严重的抑郁倾向,在一个远方城市花重金买下。据说为运来它,中途换过两次轮船,跑坏三架马车,险些在一个雨夜连同马车被山洪冲进河谷。当新奇的琴声第一次在市镇上空响起,曾令镇上的居民为之倾倒。

她的父亲,那个带着马队流浪世界的男人,年轻时曾误入热带丛林一个食人族部落,险些成为火堆上的烤肉。他也曾在远海的某座岛屿,捕获过堪称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最美珍珠。那斛珍珠能在夜晚发出淡紫色的光,曾令渔夫家打小患上色盲症的女儿重新看见缤纷世界。那串珍珠后来被塞加里——当时最繁华的港口城市里最著名的工匠——镶嵌成项链,作为西西法塔王妃出嫁时的嫁妆,被王宫珍宝薄登入名册。在献出这串无比华贵的项链以前,刹南曾偷偷藏下其中一颗,将它单独镶嵌成一枚戒指,并因此赢得了她的母亲末利——当时南方一位庄园主的女儿的芳心。他们在一次玫瑰园举行的酒会上相识,刹南黝黑粗糙的皮肤以及他不羁的举止在人群中格外触目,见惯上流社会那些油腔滑调掩藏不住灵魂无趣、擦脂抹粉掩盖不掉灵魂苍老的男人,末利第一眼便被他吸引。她从他的衣角与袍风里闻见猛烈的海风和阳光的味道。在他亲手为她戴上那枚紫珍珠戒指以前,她便打定主意抛下一切跟他走。他们在一个雷雨之夜双双出逃,沿着贸易马队在荒原中踩出的道路,最后来到风雨小镇安家。

囡囡没有见过这位颇带传奇色彩的父亲,家中唯一可证明他曾存在过的证据,只剩下窗前那架老钢琴。母亲说,他在一次远行归来的途中,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母亲每到深夜便坐在钢琴前弹奏她自创的曲子。听见琴声他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她说。

囡囡从童年到青年的世界里只有末利。从她记事以来,母亲早早断绝与外界的任何往来。牛奶工会将新鲜的牛奶放到门外的窗台上,母亲要等送奶工人走远,才将大门打开一条缝。她也以同样的方式从里那取回面包和蔬菜。就算家里从不会有访客,她仍按时预订鲜花,在昏黄的光线里,独自坐到餐桌边,慢条斯理将花枝一枝一枝修剪好,再将花枝慢条斯理插到雕花玻璃瓶子里。做这些事情,能让母亲轻易花光一下午的时间,有时甚至是一整天。

母亲清晨准时起床,盥洗完毕,准时坐到镜子前化妆,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熨烫平整的裙子穿在身上,时刻让人误以为她将出席一场隆重的晚宴,或正等候一位重要客人的来访。她在家也穿细细的高跟鞋,金属鞋跟撞击地板的清脆响声,让寂静的空间里的每一件家具都显得格外轮廓分明。如果这时有人突然来访,他们一定会说,这个家洁净得像没有男主人。事实的确如此。母亲曾说过,你父亲每次回家,总是风尘仆仆冲进家门,带来外面混乱不堪的气味。那些气味里,有时是一匹马背上的雨水,有时是另一群粗野的男人身上衣襟上沾染的棕榈果酒。打囡囡记事起,这些气味通通与这个家绝缘,留下一种单一的、纯净得让人着迷的气息。

母亲会在阳光如瀑的日子,端坐在她现在坐的地方。白皙细长的手指往下轻压琴键,琴声流出窗口,流向市镇,引来听琴的人在楼前的大街上聚集。时常有年轻男子送来大束火红的玫瑰,里面夹着写满情话的信件。没人能统计出,曾有多少优秀的男子以这样的方式向母亲表达过爱慕之情。偶尔听到母亲打开信件时念出的名字,她从中听出几位在市镇上或因学识受人尊敬、或因相貌受人追捧的男士。出于礼貌,母亲会收下花束,接着以极其礼貌的口吻回一封长信。有赖母亲一边书写一边念白的习惯,她得以听到信中的大部分内容。她知道,无论多么狂热的追求在收到这封回信之后,都将对末利断绝念头,却会打心底里更加尊敬她。

她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并将她视为自己的全部——事实也是。直至有一天,她看见母亲站在门边,向着门外的空气说话。在那一刻,她们之间的桥粱彻底崩塌,彼此间的对话也越来越少,语言在静谧的空气中渐次退隐,最后消失。她们之间继而换上一种无声的语言,保持着最必要的交流与沟通。囡囡开始习惯一个终日与空气对话的母亲,一个陷入记忆虚构出的遥远过去的母亲。世间任何一种喧闹再不能打扰或唤醒她。有时母亲发现囡囡站在门边,向她招手,抱她坐在大腿上,从认识每一个琴键开始,教她如何使唤自己的手指并用它们奏出美妙的音符。过了数年,母亲也走了,她便继续坐在母亲原来的位置,没完没了演奏逝去的曲目。

令她终生难忘的那个深夜,一生巨响惊醒睡梦,整栋屋子的筋骨遽然断裂。她急匆匆光脚跑到母亲床边,只见月光里,她像个熟睡的孩子,身体以胎儿般蜷曲的姿势侧卧,脑袋枕在手上,神情安详。囡囡身穿睡衣站在床边,一边用力捂住嘴巴,一边拼命流泪。灵魂的迹象已从母亲苍白的躯干中抽离。

曾属于两个女人的屋子,剩下她一个人的体温,她第一次感到世界这样寒冷。

如果说,迷路的父亲对囡囡而言是一个传说,母亲的逝世才真正是一场巨变。她曾与她互为影子这么多年,如今她悄无声息走了,好像身体的另一半骤然抽离,留下黑而深的巨大空洞。囡囡不吃不喝在床榻上睡足七天七夜,事后却已不大记得那一段依赖加厚的天鹅绒被子抵御寒冷的时光。她也不太记得那个世界崩塌的夜晚究竟过去了多久、发生在哪个年月,她像她的母亲那样,在钢琴前一弹一整天,用母亲的方式与时间和平相处,在母亲的旋律中静水深流,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

如若一整年的记忆刚好写满一本厚厚的记事本,把她所有的记忆堆叠起来,能摞到屋顶那么高。一百年的往事实在太厚重,可是越靠后的时光倒越发变得轻盈,缺乏质量,让她多少有些岁月恍惚之感。有时她试图努力回忆,母亲离世的那晚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呢。后来她索性放弃了。

时间这东西,实在不必太认真。

只是每天半夜里,她听见琴声凭空响起,烂熟的旋律在偌大的屋宇间回荡,她便侧卧在床榻上,指节随着琴声,在冰块似的枕头上奏出每一音符。她从未担心,夜里的琴声袭扰了邻居的美梦,只有她知道,这个世界再无其它人的存在。

自从屋子里又再荡起琴声,她便不再依靠天光判断时辰。玻璃格子窗外的天,有时黑,有时灰,市镇上的人们依据灰天时昼、黑天时夜来判断天光。而她只依赖琴声把握时辰。当深夜里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如一片羽毛落在羊绒地毯上,一只圆实的手臂从后面环抱过来,她才能安心睡去。嘴角带着甜蜜的、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轻声说一句:

睡吧,我的阳光。

2

阳光是一名邮差。在过去无数年中,他总在替囡囡投递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不久又将那封信原路送还。那封信写了多少年,她与阳光便已相识多少年。记得多年前的某个灰天时,异常急促的门铃声响起,原本打算对一切突如其来的状况不予理会的囡囡,却鬼使神差站到门前。门开时,一位身穿制服的少年挺立在门外,帽檐底下露出一颗英俊的脑袋。阳光从他身后散射过来,那样耀眼。她仿佛看见汹涌的潮水漫过来,夹杂着大海的湿咸味道,瞬间漫过她。她置身海底,胸腔被重力压迫,无法呼吸。也是在这一刻,她身体里业已死亡的细胞顷刻间焕发生机,好像一切都有了期待。她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收下那封原本隶属于素未谋面的邻居的信件,又是如何重新把门关上的。那一整天,天旋地转的眼前,总挡不开他水晶般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曾在那样一个庄严的时刻,如沉默的阳光,穿透连绵数日的阴雨而来。无论外面是多么灰暗的天气,她始终感到屋子里是明晃晃的天地,她是活在阳光里的人。

在阳光出现之前,她将自己幽闭在父亲留下的大房子里已经许多许多天。街道转角处的面包店会准时将新烤的面包送到门外的窗台上,摁一下门铃便离开。她要等那一声铃响过许久,才将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确认门外没人,迅速取回面包篮子。她也以同样的方式从窗台上取到蔬菜和水果,还有装在玻璃罐子里的牛奶和用旧报纸包扎的鲜花。这一习惯延续多年,直至她走向时间的尽头。

那封误投的信件,她一直珍藏在一层层套装的木盒子里,每层盒子用一把小银锁牢牢锁住。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将那封信交还给阳光,以便它回到正确的人手上,她从不认为那是一封错投的信件,恰恰相反,它来得无比及时和正确。哪怕那封信里装着一件攸关生死的大事,她也从未因此生起一丝负罪感。反而在后来的无数年中,她始终庆幸与那封信一同寄来的爱情。

为能够尽快再见到他,她开始提笔写信,把对阳光的思念和爱慕在手工信纸上写得满满当当;信写完,又在上面洒上用大马士革玫瑰蒸馏提取的香水。她将信纸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信封,虚构了一个从未存在的地址,然后在深夜里将信封投进门外的邮筒。次日一早,她悄悄守在窗帘背后,待那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出现在街市上,她便光着脚从楼上蹬蹬蹬跑到门后,屏住呼吸等待他的靠近。透过门外轻微的响动,在脑海中还原他的轮廓和他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神态。邮筒开启那一刻,她的信已抵达它要去的地方,那个送信的年轻人,正是它的收件人。

每次信件寄出,囡囡便开始了等待它被打回的日子,有时等待是这样漫长,她索性将那个虚构得太过遥远的地址改为小镇上一个虚构的门牌,这样便能缩短等待的光阴。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写收件人时,索性用满屋子明亮的“阳光”唤他。

囡囡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在她疯狂思念他的时节,阳光也正以丝毫不逊于她的热望等待着关于她的信件,无论是她投递的信件还是被打回的信件。只要在一沓信件中看见她的名字,他的心就像一群草原上奔突的野马,瞬间没了方向。

自从第一眼从门后见到囡囡,他便被她深深吸引,他们同时感受到对方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却都未在彼时彼刻意识到,他们的气味已像两条大河漫过山脊,彼此融合。每次当他路过囡囡窗下,听见琴声从窗口泻下,他便背靠石墙坐着,在墙下聆听她美妙的音符。正午的太阳在墙上留下的余温仿佛属于她独特的体温——坚硬中的一丝温热。他时常在聆听中不知不觉度过一整个安静的黄昏,有时琴声不断,他便在那坐到深夜仍不肯离去。毫无疑问,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每次在邮箱里收到她寄出的信件,他趁人不留意,将信偷偷藏进怀里,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快速跑到无人的转角,把信封小心翼翼掏出来,猛烈嗅它上面留下的香气。他看见囡囡从香气中走来,微风吹起她白色的裙裾,她在风中朝他微笑。当他拿到囡囡被打回的信件,总是第一时间冲到她家门前,用三分钟的时间平复心脏剧烈的跳动,以便门开时向她展露一副职业性的持重与微笑。他总是轻轻摁下这城中最神圣的门铃,在片刻如同一生那样漫长的等待里数次心潮荡漾。但每次从门后出现的女子,与他从香气中所构建的想象都不一样。她总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每当他试图报以一个温情的微笑,她总是重重关上大门,从未给过他任何试图接近的机会。这个可怜的男子日渐在幻想与现实的峡谷中越陷越深,他英俊的眼窝也随之越陷越深。曾经饱满的脸庞日渐瘦削,两侧的颧骨像两座孤峰向外凸起,下巴倒像一把尖刀,凿得人心里生疼。

有那样一个夜晚,窗口的琴声弹到很晚,半夜里突然下起大雨,他贪念那琴声不肯离去,不幸在天明的露水中染上风寒。走在回家的半路上,天空坠落雨一样繁密的黄色花瓣,不知不觉在泥泞之中铺出一条道路,囡囡身穿一袭洁白的婚纱,等待在道路尽头,笑意盈盈向他伸过手来。他感到寒冷的躯体升起一股暖流,脸上放射出滚热的红光。他加快脚步向她奔跑过去,穿过急坠的花雨与寂静的长街,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挺挺向前扑倒下去。

3

囡囡因弹了一整夜琴,趴在钢琴上睡去。醒后如往常一样,到盥洗室洗漱,从衣柜里挑出一条白色的钩花裙子,坐到母亲的梳妆台前开始化妆。刚刚露出晴朗的天空忽又下起大雨,雨滴从窗外扑打进来,打湿了白色亚麻窗帘和榉木地板。她光着脚跑去关窗,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往长街另一端走去,她的胸部开始剧烈起伏,雨水打在脸上也不曾察觉。后来大雨越下越大,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消失,囡囡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赶紧关好窗户。后来市镇上空的阴雨从未间断,那扇窗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囡囡收拾完地板上的雨水,坐到窗前开始写信。是随着母亲的习惯,她一边写,一边念出信的内容。

我的阳光,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千零一十九封信了。算起来,我们整整见过二千零三十九次面。每一次见面都这样短暂,而思念的等待是这样漫长。昨夜我为你弹了一整夜琴,望这琴声穿透寂静和夜晚,将它送进你耽美的梦里。我将思念诉诸琴键,如果你听见,一定能知道我多么渴望着你。我渴望着你像一把利剑,插入我冰冷的心脏。渴望你带着雨水的气息和你脖颈上的汗液闯进这个家里,至少让它不要这样干净。我弹着弹着,天已经蒙蒙亮。昨晚下过一场大雨,天快亮时,我以为是个晴天。我趴在钢琴上睡着了,梦见了你。我梦见你把我抱到钢琴上,一只手揽着我的腰,一只手慢慢撩起我的裙子,之后你亲了我,轻轻将湿滑的舌头探进我嘴里……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这不符合一个有教养的女子说的话。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每次梦境都这样短暂而美妙。后来琴键响了,响声惊动了你,醒来时这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太确定你是否来过,就像我至今无法确定你是不是喜欢我。你每次来送信,都显得这样有教养,就像我的母亲拒绝她的追求者那样。我多么希望你会悄悄递给我一束玫瑰,那样我便能确切知道你的心意,并且会毫无保留抱住你,亲你,吻你。

可是你没有,这可真让人失望啊。

我也多么希望能从你的脸上看见微笑,多么希望你对我说一句话,哪怕只是短短的两三个字,但是沉默横亘在我们中间,像不可逾越的山和海。我无法面对你在我面前转身离去,每次抢先关上大门,但我每次都要在门后面站立好久好久,每次都后悔自己的鲁莽冲动。万一你要跟我说一句话呢?万一有一天你对自己的冰冷感到后悔、轻轻叩响了这道沉寂已久的大门呢?如果你在门外轻声说一句什么,随便什么,或唤一声我的名字,我会即刻向你敞开怀抱,把你的脑袋埋进我的乳房中间——它们还从未被人抚摸过呢。可每次啊,我只能在你默默离去的脚步声中暗自神伤。

对,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今早从窗户里看见你了,你一个人,在大雨中一个人走着。不知为什么我哭了,我没法向你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总之我忍不住哭了,哭了好一会儿。后来我看不见你了,只看见雨,没完没了的雨,这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令人伤感的一场大雨。大雨中的你背对我越走越远,而我是多么希望你在雨中正朝我走来啊!

囡囡写完信,从抽屉盒子里取出香水瓶,往空气中喷洒,一手拎着信纸在空中抖动,以便纸张上的每一个字都能均匀捕捉到空中的香气。她将信纸整整齐齐叠进信封,用工整的笔迹在上面写下另一个虚构的地址,趁着人声隐匿的时机,将信件投进门边的邮筒。后来囡囡陆续投递过许多封信,最后都石沉大海。

自从不间断的雨水开始那天,再没人能找到大雨中淹没的道路,市镇上的人却坚持往外写信。人们把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希望装进信封,指望有天能收到世上的回声。邮局负责人是位好人,他不忍心所有人陷入绝望。多少年来,哪怕他的人从未成功寄出过一封信,马背上的邮差依旧按时于星期五的早晨,在全镇目光的注视下出发,不久之后原路返回,一并带回整箱整箱被大雨困住的希望。唯有囡囡的信没有被打回,她却在一个灰天时听见楼下咚咚的敲门声。

自从数年前阳光将隔壁的信件误投,为她幽暗的生活带来希望,她便不再拒绝突如其来的状况,甚至将这冒失的门铃声视为爱情的召唤。她光着脚迅速下楼,就像第一次见到阳光时那样。门打开,一个挺拔的黑雨蓬站在门外。待他摘下雨蓬的帽子,她看见一颗英俊的脑袋和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那是她等待已久的男子,仍保留着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这一次,他没有递来被打回的信件,而是从宽大的雨蓬下面递来一束腥红的玫瑰——那是持续不断的阴雨天里唯一夺人的色彩。她疯掉一样冲过去拥抱他,亲吻他,将他一把拽进屋里,迅速关上了大门。

她任由他像抱起一只小鹿那样将她整个抱起来。他抱着她往楼上走,沾染雨水的靴子踏过陈年的木楼梯,留下鲜明的脚印,金属足底发出迷人的响声。他将她放到钢琴上(和梦里的情节一样),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从脚踝处撩起她的裙子。谢天谢地,这一次钢琴没有发出不合时宜的响声,充分留给他们空间,由着他剥下她的裙子,扯下她的内衣和胸罩。她感受到一只肉质饱满的大手在她细滑的身体间游走,抚遍每一寸深切的峡谷与隆起的高山。窗外的雨声更大了,雨滴扑打着窗玻璃,使玻璃上雾起一层水汽。窗户里面,一个白皙的、圆实的屁股正以均匀的力量上下弹动。她呻吟的间隙向他发出哀求:

不要停啊,美梦不要停啊!

她夹杂着喘息的求告像大海上的海豚,忽而跃出水面,又在大雨中沉宕。

那个雨夜的狂欢过后,包括他们后来相处的每一个时刻,他始终未开口说一个字。但这不重要,对囡囡而言,她的每一个意识,都被他轻易捕捉,就像山洞里生活多年的瞎子,一伸手就能抓住飞过的蚊子。她的一个念头刚刚冒泡,他便已掌握知晓。她一想起他,他就会立刻出现。她不必说,阳光,来我们弹一曲钢琴吧!他们下一秒已经坐到钢琴边,四只手在琴键上飞驰。她也不必说,阳光,你从后面抱住我。阳光的双手已从她腰部的左右两侧滑过来,进一步用坚实的腹部和胸膛抵住她的后背。她更不必说,阳光,我想要一束玫瑰。毫无疑问,当她这个念头还未闪过,阳光已手握一大束猩红的玫瑰站在门外,身披黑色雨蓬,帽子下面露出一颗英俊的脑袋和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4

一连数月,市镇上空的雨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雨水将泥泞的街道冲得一干二净,露出坚硬的石子和远古的瓷片,不久又从上面结出一层厚厚的青苔。青苔爬上墙壁,爬满整个屋顶,偶尔从里面开出一朵坚韧的野花,在大雨的日夜击打下,开完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最终开满整个市镇。市镇上的人们似乎已经适应了恶劣的天气,照例在雨中穿梭。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尽量减少外出,一度繁荣的社交活动几近停止。邻里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偶尔在大雨中碰面,只能互相招招手便踏进各自家门。就算有谁想要和对方聊点什么,也碍于雨声太大而作罢。大雨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严严实实罩在了市镇与外界之间,人与人之间。

恐怕整个市镇,只有囡囡会为这场终日不休的大雨开一瓶香槟庆祝。大雨让她获得空前的安全感。在她看来,雨水如同一座立体的海洋,使她温暖的小窝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在独属于她和阳光的孤岛上,他们手拉着手跳旋转舞,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止不住大笑狂笑,却完全不必担心打扰邻居。他们一丝不挂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她一丝不挂坐在钢琴前为他弹奏,他一丝不挂靠在窗台边抽烟。他们在床上做爱,在浴室蒸腾的热气里做爱,在楼梯上,在阁楼上,在家中任意一个地方,在她需要的任意一个时辰,无休无止地做爱。有时她在厨房里切菜,他温柔的攻势从后面袭来,害她差一点切掉手指。等不及她嗔怪,他们便已双双坠入爱河,切到一半的胡萝卜轱辘轱辘滚到地板上。

雨水不间断的三五年里,曾经繁华的市镇渐渐换了模样。从前家家户户阳台上种满太阳花和向日葵,庭院和门房边开出葳蕤的栀子和茉莉,道路两旁的木瓜树,偶尔落下熟透的果实,一不留神砸到倒霉蛋的脑袋。自从白天不再有明晃晃的阳光,又被雨水长久浸泡,植物们日渐萎靡,最后与根系一同烂在富含水分的泥土里。正当人们为此焦虑,许多湖泊与沼泽里才能见到的水生植物却在一夜之间不请自来,迅速占领了人们对于大自然的期待。那些窝在家里久不出门的人若有天打开封闭已久的家门,他们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曾经被马粪铺满的大街已积水日深,水里长出繁盛的荷花、水葱和花叶芦竹。雨势大的时候,满大街漂浮着开花的凤眼莲。若想吃上一顿肥美的大鱼,人们不必劳师动众去到城外的湖泊下网,只要拨开台阶下的水草,准能从里面捞到一顿美餐。于是人们更加不必涉水行街,并且自然而然掌握了用荷花和凤眼莲根系烹饪美食的技能。又过了十来年,市镇上的所有人家都已将对方遗忘,所有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岛。

囡囡一想到这些,便时常独自吃吃笑,这是一个多美妙的世界啊!直到有一天清晨,她从镜子里看见一张老妇的脸,她被吓得不轻,举起雪花膏瓶子向镜子砸了过去,她美妙的生活从那时起便被砸得粉碎。自那天起,偌大的屋子不再是独属于她和阳光的二人世界。一个可恶的、正值妙龄的第三者闯了进来,那个恶毒的女人窃取了她的容貌、她的优雅、她的丰满和属于她的男人。她时常被他们二人逼退到墙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屋子里重复着那些曾属于她和阳光的日常,他们手拉着手跳旋转舞,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止不住大笑狂笑。那笑声在她听来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们还一丝不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个女人一丝不挂坐在钢琴边为她的阳光弹奏,他却一丝不挂靠在窗台边抽烟,深情如许望向那个女人。他们在床上做爱,在浴室蒸腾的热气里做爱,在楼梯上,在阁楼上,在属于她的家中无休无止地做爱。他们完全沉浸在幸福的二人世界里,把她当作空气。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如何谩骂,如何使尽一切办法想要重新夺回自己的爱人,屋子里缠绵的游戏不会因此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刺激她接近崩溃的神经。她只好躲到床下去,他们却在床上弄出巨大声响,她想捂住耳朵大叫,却听见他们正嘲笑自己凄厉的叫声像一只发情的乌鸦。她把自己装进衣橱,却从百叶的缝隙里看见他们赤裸的身体缠绕在一起,像根系长在一起的两条水草。她推开百叶夺门而逃,又在下楼的转角处迎面看见阳光抱着那个女人往楼上走来。她只好转身奔向窗边,一把拉开闭合多年的窗户,大雨哗一下扑打进来,将她的衣裙打得湿透。

她用手紧紧抠住窗沿,一只脚蹬着墙壁爬上窗台去,另一只脚试探着伸出窗外,大风撩起她的裙子,她就要像一只企鹅下海那样跳下去。突然她感到身体被一阵力量拖拽,支撑不住往后一仰,重重摔进一个男人的怀抱。她以为自己已坠落深渊,却在睁开眼后看见阳光的脸。这个男人和她多年前第一次见他时没有改变,仍然是一颗英俊的脑袋和额前垂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仍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她感到眼角流出温热的泪水,迅速被冰冷的雨滴冲刷,她对他说:

你还没变,我却老了。

阳光没有说话,将她抱进了屋子。她仿佛忽然间明白了阳光的心意。岁月中日渐衰老的容颜在那一刻得到他最温柔的谅解。她开始学会用母亲留下的粉底遮盖眼角的细纹,用母亲留下的口红补足嘴唇业已消逝的鲜艳。唯有那一头由灰白变成银色的头发,她始终没能找到挽救的办法。不过没关系,阳光时常用手指穿过她的发丛,将它们撩起来,凑到近前闻她发丝里的香气。他用深沉的爱意和无尽的欲望告诉她,他爱她,爱她苍老的容颜,爱她雪一样的卷发,爱她皮与肉严重剥离的身体,爱她干瘪下垂的乳房。她重拾起一度衰竭的信心,像她的母亲那样,每天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高跟鞋落地时的声音,让屋子里每一个物件都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5

囡囡端坐在高窗前的琴凳上,后背挺直,银白的发髻挽在后脑。她的身旁,那架黑钢琴沉默着。她从早上便一直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雨幕怔怔发呆,脑子里片刻不停飞旋着过去。这时窗外的市镇上空电闪雷鸣,她隐约看见雨中沉寂多年的街市有人影闪过,人们穿着日常的服饰在雨中逡巡,好像根本无惧大雨打湿精致的裙子和礼服。忽然,一阵尖锐的轰鸣声在她脑子里响起,她下意识捂住耳朵,仍无法阻隔那个恐怖的声音。轰鸣持续了一阵,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令她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跟着轰鸣声停止了,连雨声也停止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停止了。她感到身体跌进一片未知的时空,仅只一秒钟、那恐怖的安静仅只停顿了一秒钟,她在时隔数十年以后,第一次听见喧哗的市声。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她望见童年的市镇重又恢复往日的喧嚣,几乎贯穿她一生的阴雨停止了,阳光干净得仿佛从未下过一滴雨。当她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先是身体一阵剧烈地抽搐,随即倒在了地上。

又过去许久许久,一个走投无路的窃贼,半夜里爬进这座许久无人光顾的破落宅邸。他将在柜子里、抽屉里找到一只层层上锁的木盒子。他以为里面装满贵重的珠宝,却只得到一沓又一沓发黄的信件。他还将在月光里看见一具倒地的干尸,并毫不客气取走了干尸脖子上的一串红珊瑚项链和套在骨指上的一枚镶嵌着淡紫色珍珠的戒指。项链和戒指后来随着那些信件一起,流到一位古董商手上。古董商追根溯源,终于找到许多年前曾负责这条大街的英俊邮差。他早在多年前一个大雨的清晨因为伤寒症死在送信的路上,市镇上的人们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以感激他为分隔两地的夫妇、异乡的游子、彼此倾慕的恋人,那些千千万活在孤独之中的书写者所作出的贡献。而在后来的一次拍卖上,那串红珊瑚项链和珍珠戒指被高价卖出,拍卖师宣称,它们来自一位年轻时便精神失常的贵族少女。两件首饰被一位新贵拍走,准备送给他即将新婚的妻子。

那些满载着孤岛上的相思的信件,从此再没人知道它们的下落。

作者简介:范以西,80后青年作家,生于云南昭通巧家。已出版《在岛上》等,作品曾被新华网、中新社、人民网、中国作家网等广泛关注和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