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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3期 |冯娜:出生地(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3期 | 冯娜  2019年03月26日09:08

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与彝族人喝酒

 

他们说,放出你胸膛的豹子吧

我暗笑:酒水就要射出弓箭……

我们拿汉话划拳,血淌进斗碗里

中途有人从外省打来电话,血淌到雪山底下

大儿子上前斟酒,没人教会他栗木火的曲子

他端壶的姿态像手持一把柯尔特手枪

血已经淌进我身上的第三眼井

我的舌尖全是银针,彝人搬动着江流和他们的刺青

我想问他们借一座山

来听那些鸟唳、兽声、罗汉松的酒话

想必与此刻彝人的嘟囔无异

血淌到了地下,我们开始各自打话

谁也听不懂谁 而整座山都在猛烈摇撼

血封住了我们的喉咙

豹子终于倾巢而出 应声倒地

 

远 路

 

“从此地去往S城有多远?”

在时间的地图上丈量:

“快车大约两个半小时

慢车要四个小时

骑骡子的话,要一个礼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会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马匹

要是有人请你喝酒

千万别从寺庙前经过

对了,风有时也会停下来数一数

一日之中吹过了多少里路

 

高原来信

 

寄来的枸杞已收到

采摘时土壤的腥气也是

信笺上的姓氏已默念

高海拔的山岚也是

 

我能想象的事物,如今已化作杯中水

我不能遗忘的沙地,据说正开满红花

有一天,就是那一天

一群女子在空地上舞蹈

她们跳出我熟悉的音乐

从左肩落向右肩

一个节拍也没有漏掉

 

如此完美

再也不用校音,我的倾听也是

不需要应答,你也是

 

树在什么时候需要眼睛

 

骑马过河没有遇到冬的时候

小伙子的情歌里雀鸟起落的时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黄昏的时候——

白桦们齐齐望着

那些使不好猎枪的人

 

劳 作

 

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

我的劳作像一棵偏狭的桉树

渴水、喜阳

有时我和蜜蜂、蚂蚁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憩

 

我并不比一个农夫更适合做一个诗人

他赶马走过江边,抬头看云预感江水的体温

我向他询问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个寓言为我指点迷津

 

如何辨认一只斑鸠躲在鸽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听它的叫声

他说,我们就是知道

——这是长年累月的劳作所得

 

云南的声响

 

在云南 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

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

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

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 让它顺从于井水

井水有孔雀绿的脸

早先在某个土司家放出另一种声音

背对着星宿打跳 赤着脚

那些云杉木 龙胆草越走越远

冰川被它们的七嘴八舌惊醒

淌下失传的土话——金沙江

无人听懂 但沿途都有人尾随着它

 

乘船去孤山

 

“十年修得同船渡”

同船的夫妇来自重庆沙坪坝

船夫来自江川

波光让人目眩,只有水来历不明

 

孤山的存在是否为了避免问询与寒暄?

断壁之上,舍身的故事已经邈远

人们忙着在亭子里栖身

这已不是一个追怀节烈的时代

断壁之下,水敛容整顿

前世的缘分,今生同船一渡就已经用尽

十年不够孤山长出一片松林

十年足够我翻山越岭 再不遇同船之人

 

可是,我们为何着迷于相遇和同道

为何又只在水面借着船桨

漂了一漂

我有多少十年修得的缘分

借问船家何处,路人何处

我又如何去往更深的因缘际会当中

湖水不应答我

孤山不应答我

 

甲骨文

 

从一个字里看见山峦,从一个字里看见太阳

泉水自殷商的额头汩汩而出

王室的卜辞,曾向一座不会老的城池托梦

 

梦里,我和我的故国都已三千岁

我要向后来者,讲述山的威仪海的潮向

我要镌刻一颗星的沉落,在重复的黎明身后

用不朽的笔触,我描摹自己的鹤发童颜

 

每一块甲骨就是一个誓约

不尽的黄昏走过来,托付它们的年轻

时间书写着它的生命——

在黑暗的征战与埋葬当中

在重见天日的世代

在一页新的复活里,我默捻着深深的刻痕:

 

那就是明月,那就是照耀

那就是殷墟中无数的我

还在匆忙地写就,转瞬即逝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