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2期｜黄灿然：直躺着仰望（十首）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黄灿然 2019年03月25日09:09
直躺着仰望
在前往福田侨香公馆
看医生的路上，进入
市区，我直躺在
放平的座位上，
高楼、树木、天桥
它们丑陋或驳杂的下半身
全都消失了，剩下好看的部分
在更好看的蓝天衬托下
持续不断地掠过。
有那么一会儿
我左眼对着但不看
闪耀的太阳，右眼
看但不对着青山和蓝天，
它们在汽车前窗和边窗
互相竞争，而我
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
目不暇接，心神恍惚。
在回程路上，
进入原本风景如画的
盐田、大梅沙、小梅沙的
高速公路时，我又
直躺在放平的座位上，
只看见电线杆衬托下的天空
变成一片无垠的灰蓝色荒漠。
进入溪涌，依然只是仰望
那已不值得仰望的灰蓝色荒漠。
汽车下坡时，突然间
右边一道庞大而漫长的石砌防滑坡
连同半坡上同样漫长的铁丝网
构成一堵越升越高的围墙，
把整个天空和整个世界
变成一座监狱，
而我弃它而去
直奔洞背。
鸽子风
在街边，人行道上，
在那几棵凤凰木树下，
一只胖鸽子飞临，
将铺满碎叶子的地面
扇起一个大圈，
有一把撑开的伞那么大，
又在几步外飞走，
再次扇起一个大圈，
有一把撑开的伞那么大。
而那地面上
除了我重新想象的
那两个大圈，
早已恢复平静。
雨水的风
雨水的风
是柔弱
而细腻的，
带着些许的温存；
雨水的雨
是柔弱
而润肤的，
也带着些许的温存。
我满头刚摘了帽的短发
像一个新冒出的春天
接受这雨、水、风
全面的礼赞。
遇见长江
长江在我想象中是那么长，
在脑海里绕了好几圈，而且
从童年到现在，已经延伸了
差不多五十年。当我
在采石矶山顶的高楼上
俯视传说中的长江，
我感到遗憾和不可思议：
我只能看到这么一小截。
下午暴雨
终于等来了一场暴雨，在下午，
在我刚好有时间和闲情到阳台上
观雨的时候：最先我闻到
空气中弥漫的泥土蒸发的气息，
哪怕是在五楼；然后这气息逐渐
让位给阵阵阴风。飘进阳台的蒙蒙雨丝
甚至打湿了我的手机屏幕。楼下不远处
鸡鸭棚里传来一声鸭叫，就一声。
灰茫茫的天空中只有两种鸟在飞翔：
麻雀，它们是在匆忙地躲雨；
燕子，它们是在快乐地嬉戏。
暴雨后
在一整天的暴雨后，在傍晚，
我们赶紧去绿道走路，唯恐
这只是另一场暴雨前的空当。
出发时的零星雨点终于停止了。
照样是群蛙群鸟此起彼伏的叫声，
像合唱，像交响，像开会，像对答，
还多了草木丛中溪流的辩论。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小松树们
扇子般展开的松枝的针叶上
挂着的雪花般的晶莹颗粒，
不垂滴，不掉落，像开满了
星星似的小花，尽管只要劲风一吹
它们将瞬间飘散，化为潮湿。
交汇处
从山下爬到了洞背桥，刚好是
我称之为黄昏和黑夜交汇处的时刻：
月亮已高悬空中，对面一大片绝壁
及其附近青翠的草木还依然明亮，
远方晚霞在发光，溪边鸟声、蝉声
和蛙声互相混杂，而我想到，我们
能够在这一片交汇里，看着，听着，
感受着，最后也融入其中，这是一天，
一年，以至一生中何等的幸事啊！
不确定
当菜地被拆的时候，我就想
但愿村民们能够随机应变：
除非拆迁人员定期密集地来巡视，
否则他们完全可以立刻又重建菜地。
而且我想，拆迁人员也只是执行任务，
就像他们其中一个跟我说的。
除非又接到命令频繁来检查，
否则他们不会主动来做坏人。
果然，这几天我已从阳台上看见
一两个村妇又谨慎地在菜地里忙碌了。
相信其他村民也会陆续回到菜地上
做他们祖祖辈辈做的事情，尽管
心头永远有一块阴影，知道
未来不确定，像所有中国人，
像我们，这些租客。
山竹的阴影
台风已过去两个月
而我现在才看见
山竹的阴影：从用交叉的胶布
加固的窗玻璃射进来的
冬天的阳光，那原本大面积的温暖阳光
如今斑斑驳驳，使客厅看上去就像
受到了一棵茂密大树的庇荫。
我的箴言
我知道我只能做我能做的，
也知道我不想做我想做的，
虽然也抱怨，也对着墙壁上
自己的影子挥拳，但不至于落魄，
而我发现：生活不改善也能过。
我为我能做的，而割舍，
而撕扯，而忍耐，而继续做，
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啊不如说，
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大企业，
而我发现：时间越忙越多。
写诗，做翻译，任何一样
都足以饿肚子，而我两者兼顾
且样样精通，我怎样靠微薄收入
和吃牛排挺过来我不知道，但发现
我一直都在：努力不赚钱。
当我的努力成果盖过了不赚钱，
我辞掉工作和香港，躲到了偏远
但不远的洞背，拮据时碰巧来了稿费
或开个讲座，寂寞时出现一位好女孩——
我不得不相信：老天自有安排。
同辈们纷纷模仿大国崛起，
以前看翻译，现在被翻译，
我承认他们目光比眼光深远，
而我蜗居小山村，视野不过两三里
加上我的箴言：死后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