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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禾素:生命就像一场告别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3期 | 禾素  2019年03月25日22:32

禾素:作品散见于《明报月刊》《香港作家》《人民日报》《民族文学》《读者》等报刊。著有散文集《风中的蔓勒梗》,为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重点扶持作品;诗歌合辑《香港十诗侣》。曾获中国当代散文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冰心散文奖等。现居香港。

阳光照耀万物,腐败或绚烂,苍凉或稚嫩,无一例外,在尘世间在野地里自由滋长。春天刚过,母亲走了,整个世界忽然一片空,母亲的走,仿佛把家的概念也连根拔走了。

母亲头七,到菩提寺静拜一刻。天空阴霾,没有任何鸟类飞过。抬眼看母亲升上天界的经幡在奘房上空随风舞动着,不禁眼含泪水……想起几日前匍匐于地上等母亲的棺木从头顶过,等母亲的智慧、坚韧、善良、宽容,等母亲的各种好、各种护爱撒落于后辈身上,我们便成了最有福气的孩子。此刻经幡暗动,风铃在顶上不时“叮”地发出一声响,似乎在暗示我,母亲真真是到天上去了。

小城芒市的傣族村寨,至今依旧保留着三天后到寺庙为离世亲人树经幡的仪式。先是请高僧到家里诵经超度亡人,之后众人便手捧一早准备好的各式供品行至当地奘寺举行隆重的树幡仪式。母亲的旗幡一共由十八幅傣族织锦连接而成,据说母亲的灵魂攀越这十八层梯阶,便能远离十八层地狱,直升天界。经幡好似某种连接天上人间通灵的道具,亲人们手持针线,在即将升起的旗幡上绣几针,把思念和祝福的话说几遍,手托经幡准备放飞那最后一刻,离世者便能透过经幡看到一张张在世亲人的面孔,看到他们的哀思与眷恋,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从此天人永隔。“树经幡”是傣族民众为离世的亲人举行的最隆重的仪式,它既是逝者与亲人间一座沟通的桥梁,亦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更是一个民族坚守的信仰。

这些天,我一直让自己安静地待着。从母亲在我怀里咽气那一秒,从按习俗喂她服下银珠,从用蒿子水为她净身,从为她一件一件穿上傣族礼佛老人归天的素装,从为母亲梳最后一次头,从放响第一声鞭炮宣告她的死亡,从通知殡葬公司前来,从入棺、摆放鲜花、遗照,从燃起第一炷香,从焚烧第一捧香钱纸火,从等候第一个前来送行的宾客,从颤抖着肩膊用平静的语气读祭文,从母亲的棺木由头顶一跃而过,从看到墓园里熊熊燃烧的竹房子,从扶山之后喊着自己的名字回到家中,从佛爷念经为母亲超度,从奘寺里树起送行的经幡……我一直安静地看着、想着、走着、站着、行动着、生活着,我一直没敢往深处想,一直不想母亲已不在人世这个问题,怕一想自己就会崩溃,怕一哭母亲就会不开心了。她说过,不要我们哭,不然她上不了天做神仙了。我们都是听话孩子,所以我们不哭。我一直想,一直觉得,母亲就是去了另外一座城,另外一个好去处,就这样子,心下才得到些许安慰。前两天真的梦见母亲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好看的母亲,她笑着告诉我说:妈妈很好,你们都放心吧!我说妈妈您在天上记得要保佑儿孙们啊!妈妈笑着说:放心,我一定会的。梦中醒来,微风暗起,仿佛母亲真的来过一般。

前年母亲再次中风,彻底瘫痪在床,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我便几乎大半年都待在母亲身边,也不再收敛自己的情感,穿着睡裙的我,每天早晨像个疯丫头一样披头散发在母亲的床前乱舞。手机播放着廖昌永演唱的俄罗斯经典歌曲,我随着歌曲的变换一会儿步操一会儿旋转一会儿踢脚一会儿伸臂一会儿狐步舞一会儿华尔兹,为了博得老美人一笑,她的这个年纪不轻的女儿也是拼了。母亲躺在床上两眼放光不断鼓掌,嘴里不时含混不清地说:好听呢,好听呢!这些五十年代脍炙人口的老歌,拉近了两代人渐行渐远的距离,而人到中年的我亦渐渐明白,世间最好的孝心,便是陪伴。看着日渐迷糊的母亲有时连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我常常是边唱边跳边流眼泪,原本应是在小城美妙的晨光与鸟鸣中醒来,却不禁由脊骨生出的寒意而感叹生命的悲凉。

刚开始母亲还能七情上面、简单说笑。喂饭的时候,她会把左手搭在我的膊头上,我喂一口她便轻轻拍我两下,仿佛是对女儿的嘉许亦是表示自己的满足,让人心里暖烘烘的。偶尔她也会不听话,某日一边喂粥一边在听帕瓦罗蒂的歌,母亲总是把喂进去的粥用舌头顶出来,当然也不能排除是我的粥煮得太烂,我便慢吞吞地跟她讲,帕瓦罗蒂是全世界最好的男高音,没有之一,但是他光忙着唱歌不好好吃饭,所以死了,您要是不听话不吃饭的话,也会死掉的。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母亲竟然也“哼”地笑了一声,然后就装作很努力的样子吃了几口。我说真乖,吃完了我们就可以唱歌了,她又“哼”地笑了一下。

有几天母亲忽然又傻了一般,唤她只会看着你,一点表情都没有。饭照吃,就是不再讲话,不再有任何表情,手都懒得动一下,这怎么搞?难道母亲真的傻了?上天在一点一点收回她生存的能力,母女二人除了两手紧握,四目相望,无可奈何。

请寨子里的老人来念过平安经之后,母亲情况有所好转,问她什么都肯答,我的大名小名还能喊出两三个。我每天逗乐问她谁是大美人?是您还是我?母亲总是稳妥妥地说:我是。每次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过年前两天,保姆回家去了,平日里母亲的护理工作都是由她完成,她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进母亲房间之前,我先给表妹打了个电话。我说香果回家过年了,这会儿我要去帮你姨妈抹身换尿片,那就是说我必须鼓足勇气面对她那满身的褥疮,你给姐加把劲吧!

尽管有心理准备,然而母亲身上那一朵朵绽开的红黑色大花呈现在眼前时,我仍然被吓傻了,皮开肉绽,触目惊心。以往换尿片我只需十分钟便搞定,可那天我全身汗湿用了四十分钟还未完成。

擦洗干净后,我把药粉轻轻撒在那见骨的烂肉上,每撒一次,母亲便微颤一下。我说妈您疼是吗?她说不疼。我说妈疼您就吼出来吧!可她竟然还笑了。我想起朋友薇子那天说当年被庸医误诊为子宫癌时每天只会对着墙壁嗷嗷地哭,此刻我也忍不住抱住母亲嗷嗷地哭起来,在小城安静的夜里,我听到绝望的自己哭出了一匹母狼的声音。

一年多来放下一切的陪伴、照顾,也换不回母亲的健康。看着一个美美的老太太一天天衰弱,瘦薄如纸,气如游丝,我真不知道该对我的亲爱的母亲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我知道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世间最好的孝顺,仍是陪伴。

母亲节我代远在美国和深圳的两个姐姐各订了一束花,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可能是日愈衰绝的母亲在人间最后一个母亲节了。母亲转头看到姐妹仨送的花,多日没发出声音的她,忽然长长哼了两声,那奇怪的尾音至今还幽幽地绕在我耳边。随后,母亲的眼角慢慢、慢慢地溢出泪水。

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方凤莲,这是她在工作单位使用的名字。当然,我更为喜欢她在方氏族谱里按字派取的名字:保萍。熟悉她的亲友们见到母亲也总是喊她这个乳名。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二十几年前两位姐姐远去他乡,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光。

我生性顽皮,那时总喜欢扮作母亲的老伙伴在楼下喊:保萍,保萍哎!她总是声音清脆地在二楼答应着:哎!在的在的!快上来!等我上得楼去,母亲一看是我作怪,便做笑状拍打我几下:这个小三妹,该打屁股了!我想说的是,母亲她在我们幼年时比较严谨,管教非常严,以保我们三姐妹不会走上歪路。但是人到中年之后,逐渐放下一个母亲的威严,与我随意地聊很多过往的事。在我们面前,并没有什么交流的障碍,所以我才肆意地与母亲开这样的玩笑。据我所知,我二姐、表妹方芳,我的侄女、我的儿子、女儿都和母亲开过这样的玩笑,母亲总是一副嗔怪又享受的表情,呵呵地乐着。是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温良敦厚之人。她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她内敛、宽容且总为别人想。她的言传身教,至今依然深深地影响她的三个女儿。

母亲学历为中专,出身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芒市贵族家庭。最早于德宏州歌舞团任舞蹈演员,后到商业系统工作。无论在服务岗位或领导岗位,母亲一直对上矜持有度,对下以德服人,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恪守本职。

母亲一生对文化、尊严、教养以及自由的坚持,深深影响着我们三姐妹。而我深信,一个人的尊严感,不会随着容颜苍老、体衰神虚、病痛折磨而消退。就算一个生命逝去了,她的高洁灵魂,她的精神气概,依然会在这世上留存。爱她的人永远会记住她,缅怀她。

母亲一生笃信佛教,她对生死的态度早已超于寻常人。

她曾经微笑着对我们说:我死的时候,你们谁都不要哭。妈妈是飞到天上去了,你们所有人,一定记得要笑着送我走。

几乎有一整年了,不曾好好做过一顿饭,更不要说起念炒一锅工序复杂的杂酱了。有一天耐不住女儿死缠硬磨,终于买回了所需材料,准备开工。切番茄时,耳畔响起母亲当年一边做杂酱一边跟我叨叨的每一个细节;切洋葱时,让女儿拿墨镜来给我戴上,还是照样止不住地眼泪往外流。所有的料切好备好,逐样逐样放到锅里炒,最终所有食材混合在一起时,母亲的声音又响起来:关小火,慢慢让它腾(芒市方言,念一声),一直到冒出油泡泡来,这样才香。

当年大约二十岁吧,我嘻嘻哈哈总在一旁捣乱,并没有认真听母亲所说的各种细节。可是当我远去异乡时,所有的记忆便杀回来了,不单是杂酱,更有油炸肉、排骨、五香牛肉、酸扒菜、泡菜、各种凉拌菜……仿佛一夜之间,我竟成了十八般武艺在身的神人。数年前一次教师聚餐,我做了几乎四五十人吃的杂酱凉米线,穿着黑色风衣,左右手分别提着两大盆十几斤重的米线在香港街头快速行走,确有金庸小说里侠士行走江湖的意味。看着被大家一扫而光的凉米线,我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穿山越海而来的威力。那时候,我才惊觉,母亲的一言一行、处世观念、谆谆教诲、历历往事,早已渗透到细微如这般柴米油盐的生活里,暗藏于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不定什么时候又杀出来。正如某日吃饭时我忽然哼起一句歌,母亲的声音又隔空敲打过来:吃饭不唱歌,对食物及对同食者不尊敬。我的嘴巴便立刻闭上,然后伸伸舌头微笑着看看空无一人的四围。

总有一段时期,父母需要你,孩子需要你,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我们很多时候必须学会遗忘自己。总以为对自己的父母,心中无愧无悔,而当父母真的离去了之后,你才惊觉,真正的成长,是因为经历了亲人的死亡。你才明白,无论你做多少,付出多少,父母恩情永难报。

生命就像一场告别,从起点开始说再见。母亲的离去,让我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她的慈爱,她的坚韧,她的善良,她的执着,会一直影响我未来的人生。我深信,与亲爱的母亲此刻的告别,只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微笑送她走,我们,一定会在未来某一个美好的地方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