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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2期| 朱个:暝色(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个  2019年03月25日09:06

1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站在窗前抽烟。

距离下班还有一节课的时间,这根烟,我照例要对着天空把它抽完。窗户开着一道缝,灌进来的空气也成了细细的,每口烟都吐不出去,于是就扑面而来。北方小城的冬天,日色隐得飞快。刚刚还是一抹暖调,转眼就阴沉了,没有一条明白的界限。尽管天气预报有每天日落的时间,准确到分,我还是会有仓促感,多少年了还是不能适应,一到冬天就觉出自己是一个外乡人。

我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出窗外,开了门。

外面站着老赵,披件大衣,提着一个深色纸袋。他向我伸出另一只手,高壮的身背充满了整个门框。

我有点诧异,很快稳住了。握住他的手,我唤一声“老赵,怎么是你”,真的是那种“呼唤一声”的“唤”,充满戏剧感情——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是个语文老师,老师都是表演艺术家,语文老师是抒情表演艺术家。我把他让进屋,赶在他前面,快步走向办公桌,在老赵落座的同时,我顺手按下手机锁屏键。刚才打开的聊天对话框,隐没在黑暗中。我招呼老赵喝点什么茶,小种?铁观音?顺便把手机塞到办公桌靠窗的一侧,那儿有堆乱七八糟的文件。

“不用麻烦,我坐会就走。”老赵说,脸上挂着笑,“朋友的孩子,想转到朱老师的班上来,托我先和朱老师打个招呼。呐,这是名字,校长室教务处年级组那边都已经说好了。”他拿过纸笔,刷刷写了递给我。

都说好了,我该感谢还是怎么样呢。一连串的动作,话说得简单直接,他又笑着,好像给我行了个天大的方便。我同往常一样对这种“因为你是好老师”的做法不领情,心下一起反感,我就会变得紧张。不过这和老赵没关系,老赵只是来牵个线,但我还是有些局促了,这情绪来得不符合我的年纪。找一次性杯子,拿茶叶罐,倒水,我在他边上来来回回经过了几趟。老赵的气色好得惊人,那个笑容也是许久不见的人惯常具有的那种。

我在他对面坐下,把茶杯递给他。

老赵依然体面,脱掉了大衣,手腕露出一块表,凭经验是看上去不起眼却往往特别贵的款式。他呷口茶,大概烫嘴,很快就放下了,神态好像是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吃过饭喝过茶似的。

我靠到自己的椅背上,不得不盯了他一阵。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2

算算,好几年没见过老赵了。五六年前,老赵的儿子在这儿读高三。文科重点班,大部分学生都有官宦或富商背景,难教难带。最后一年,我临危受命去当班主任。五年前的我,烟抽得比现在凶,头也抬得比现在高,总觉得事在人为,什么都想实在地做,即使不情愿。老赵当时是财政局副书记,不是书记。我觉得“副书记”的身份把孩子放在我们这种学校里还是恰如其分的。

那一整年他隔三差五请我和任课老师们吃饭。除了带着太太,每回随行还有办公室主任,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就像是他的秘书,递烟倒水,忙前忙后。我们带毕业班,经常要吃这种饭。不吃不行,吃多了也不新鲜。家长要是客客气气,老师么,也就不卑不亢。气氛热闹些,打几圈酒,说点囫囵话,心领神会意思到了就好。老赵酒量不错,话也是挺多。他一说起话来,嘴巴会张开得比较饱满,见识广博,像看过很多书,说时局谈经济,有会议发言还脱稿成功的风采,细想那种状态和他那些同行是有差异的,是隐约含着些什么东西的——而且意思是有的,很有。

有一回,跟我搭班的政治老师赴宴迟到了。我们开喝三轮,她才风尘仆仆走进包厢,跟大伙道歉说是因为党校来了个宣教员给教研组做马恩理论培训,结束晚了一路堵过来。

老赵的眼睛忽然亮了。他举起酒杯对着政治老师说:“敬党校!敬马克思!”政治老师姓裘。年轻的裘老师有点懵。赵太太和善地接过话:“我们一起敬敬裘老师,裘老师赶过来吃饭辛苦了。快吃点菜。”赵太太把刚上的菜往裘老师面前转过去。

我们一起举起了杯子。我们一起抿了口酒。我们放下杯子的时候,我们看到老赵依然举着杯子。他说:“马克思真是好的,裘老师。”然后拿杯底敲敲桌沿,喝了自己那口。

裘老师嘴里嚼着菜,她说:“嗯,是,赵书记。”

其他老师都笑了。

赵太太说:“老赵,让裘老师吃点东西。”她看了老赵一眼。

“老赵。”老赵说,“老师们不要叫我赵书记,叫老赵。”赵太太又看了老赵一眼。

老赵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看着吃菜的裘老师若有所思。

我随口问:“老赵,马克思怎么好?”

老赵说:“马克思懂康德,是由外向内旋转式深入理解他的。”他还配了个手势,右手掌张开,顺时针那样在空气中扭转了一下。

我说:“旋转式,老赵用词这么细腻。”

老赵有点得意,又张开右手,在空气中扭转了一下,朝我举杯,头转向太太说:“看看,看看,语文老师懂我。”

太太朝我和我们大家微笑。

我说:“可我不懂马克思。”

其他老师又笑了。

“马克思有什么不好懂的,”老赵说,“他是一个推理小说家。”

我正拿起手机,听到这句话忍俊不禁,手机差点滑下去。我抬起头,遇见赵太太似嗔非嗔的眼神盯着丈夫。注意到我在看她,赵太太朝我微微颔首,带着骄傲又有些羞赧。

“他既擅长理论推演,又擅长虚构愿景,你们说是不是,像个写推理小说的。”老赵一本正经,“一个人最杰出的优点往往是他最软弱的痛点,这就是马克思。”

我猜想当时他可能是在背诵谁的什么话,他或许是党校毕业的高材生。我在北京读书时,我们有个教政治哲学的老师,谈起马克思来,也总是这样一副欲拒还迎欲罢不能的模样。那位老师每到课间就坐在讲台后面弯着腰低头啃饼干,墙壁上挂着马克思的肖像。这会儿,老赵让我想起了那位老师。有种人,只要他们愿意,很容易现出一种旁若无人亦庄亦谐的旨趣。这种能力,未必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可以流露的。

年轻的裘老师抬起头,她从落座到此刻,一直都有点恍惚的样子。她问:“马克思最杰出的优点是什么呢?”但不算是真的想得到答案的问法。

老赵说:“他并没有把‘不正义’的帽子扣到资本主义头上啊。”

老赵的口吻轻飘飘,回答的内容又比较沉重,仿佛他讲的那些词语介入了日常生活——饭局上的气息,就好像不得不让人们要挺起腰板吃这顿饭一样了。

我说:“嗬,老赵。”

裘老师说:“赵书记有才。”手里的筷子向一条鱼伸去了。

老赵转向我:“朱老师懂康德吧?”

康德又给说出来了。数学老师在鼻腔里发出潦草的声音,物理老师、英语老师,其他科目的老师们都在看我。大家都是知道康德的,到底康德写了些什么就不太清楚了。哦,“清楚”一点,就是教学楼走廊里贴的名言名句中经常会出现的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他们看我也不是以为赵书记看重我,他们就是好奇或者幸灾乐祸,班主任将怎么对付一个“像这样”难搞的家长,他一会儿马克思,一会儿康德,对孩子的成绩漠不关心,关心的是和生活没有关系的东西,甚至说不上是“东西”,只是一些荒谬的名词。他请老师们吃饭,竟要谈起这些高蹈的话题,会不会太优越了呢,会不会让基层的教育工作者们有点失落呢,而失落之后,连一丝庆幸也没有的。我不理会老赵这句问,我一点不为难。我从不对家长有什么指望,他们把孩子放在心里,也不等于要他们敬重老师。我看我自己,也没什么好敬重的,比如我把学生按照不同性格言行分成几类,在那几大类范畴上我才能谈批量化的对策,这也是因材施教,也是把人当作人,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个人个人,大部分人只是一群群的个人。有时喝了点酒,关了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也会想起白天看到的女学生,她们越穿越薄的衣服,浸润在“阳春召我以烟景”的课文里,每一个单身的夜晚都是春风沉醉的夜晚,我满脑子龌龊的思想不亚于下三滥,龌龊之余不觉得跟老婆分居两地有什么坏的,我就想想她或者她们也比在一起把幻想实现了要强。话说回来,对付老赵这种官员家长,又不难。小官员,他们面子上的自洽性其实蛮强的,一般不会主动让台面下不来,万一真有了啥尴尬,他们比对方更担心交际的顺畅性和可持续性。而且老赵的“难搞”,真的难对付吗?他显然跟同行不太一样,看过不少书,爱七想八想,对赖以存在的身份规则,并不是有那么一种牢不可破的执念,比较真实,也不惮于表达一下这种真实。这未必不是一种“好搞”。对他们只要别太认真,或者说把认真表现为一种不认真,他们就会很舒服了。我有什么为难的,同事们太幼稚——你们就是太认真了才显得那么幼稚——我在心里摇头。我感兴趣的是老赵前面说的那句话,我说:“那就是说资本主义是正义的咯?”

老赵摇摇头:“马克思没说资本主义是正义的。”顿了顿,又说,“但他忍住了不说资本主义不正义。”

我在心里“嗯?”了一下。抬头,赵太太在看我。她是细长的眼睛,眼尾上扬,朦朦胧胧的。我俩对视一眼,同时莞尔。

我说:“唉,本来想忍住不笑的。”

赵太太跟着叹气:“唉,本来想忍住不说的。”

话音刚落,我们同时又错开了视线。

年轻的裘老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终于捕获到一个谈话的机巧。“你们好幽默啊!”她说道。她最应该去回应老赵的话,她是政治老师嘛。不过,我估计老赵讲到的资本主义在裘老师那里就是剩余价值说以及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和生产社会化之间的矛盾这样的印象了。就像我是学中文的,“文学”也早已变成了“语文”。

“我不是幽默。”老赵说,脸上确实在笑,“我真的研究过马克思的正义观。”

“嗯,是,赵书记。”裘老师说,略有点尴尬,端起酒杯像端起茶杯一样自己抿了一口。

老赵又转向了我说:“马克思从根本上否定了抽象正义观所谓的‘永恒正义’的概念。”

数学老师、物理老师,还有其他科目的老师都没有负担,不理解马克思或者康德完全正常,所以只点头就行了。“赵书记有一套”“有意思有意思”,他们说着。

老赵说:“其实我也不懂,哈哈。当风从玉门关吹到长安,那个之前的荒凉啊,一眨眼就不见了。”说完一饮而尽了一杯酒。

我说:“这是他忍住了不说资本主义不正义的原因吧?”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冲我竖了一下大拇指:“朱老师,厉害的。我来敬朱老师一杯。”

我完全是出于机巧才那样说的,自己也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好在我也知道别人的夸奖是什么意思,知趣地接受显然比谦虚更谦虚,也就很自然地跟老赵干了一杯。

赵太太沉静地看着我们干杯,微露笑意。作为一个母亲、孩子他妈,赵太太——据说也是公务员,也有一官半职——将一切尽收眼底,尽管按捺不住,尽管辨不清想按捺的是什么。我觉得她是信服她的夫君的——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感觉里,老赵不是太太眼中的官员老公,而是有点古意的“夫君”。

……

朱个,生于1980年,浙江杭州人。著有小说集《南方公园》《火星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