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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9年第3期|梁豪:云朵

来源:《西湖》2019年第3期 | 梁豪  2019年03月22日09:20

梁豪,1992年生,现居北京。北师大文学硕士。小说见《人民文学》、《山花》、《天涯》、《芙蓉》、《雨花》、《青年文学》、《作品》、《青年作家》、《广西文学》、《野草》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另有诗歌和评论文章见《诗刊》、《小说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今日中国文学》(美国)等报刊。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铁轨上晃荡,云朵还能感觉到烟的刺激性气味。尼古丁像一群非法移民,带着浑身的苦涩,滞留在每一根鼻毛上。当年祖父书桌上的石楠烟斗,云朵好奇,叼着装模作样吸一口,满嘴都是呛人的异味。她赶紧跑进厕所,衔住龙头不断往口里灌水,这股味道赖着不走,还多出一股余氯的工业气息。她不由得想起祖父,祖父经常开一个玩笑,说,云朵,你的耳朵是猪八戒的耳朵。直到今天,云朵都觉得自己的耳朵总是呼扇呼扇,肥大,招风。

当然,也招男人。

这股怪味正追着时间赶上来。云朵有些想念祖父了。祖父去哪儿了?

阿铭辨不出威士忌和二锅头的差别,而且他不胜酒力。半杯下肚,他的肚皮已经变成一个加满水的暖水袋。他的消化系统出现了一些状况,吃一点东西就开始发胀,好像肠胃里寄居着一群活跃的酵母。他现在有点想呕吐。口水像一道无色无臭的油,在喉管壁内溯流而上。

刚才在酒馆里,阿铭对云朵说,他最喜欢的季节是冬季。他这是在没话找话,这方面他缺乏一点天赋。“冬天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无比清晰,雪花,枯枝,人的呼吸也有了轮廓。”话说阿铭还从未见过雪。

云朵当即反对:“冬天并不能让事物变得清晰。雪盲,弥天大雾,变得千篇一律的笨重的行人。”她煞有介事地说,“只有人在停止思考的时候,事物才会变得清晰。比如睡觉,万事万物的边界在那时是最分明的。”

酒馆里有一股陈旧的臊味,或许某个夜晚,某位醉汉曾在某个角落留下一泡热滚滚的尿。云朵感到有些不适。她瞟向窗帘、地板,还有桌面的细部,她轻易地发现可乐、果浆和酒等液体挥发后遗留的污渍,黏稠又碍眼。她并不是很想待在这里,但她更不想扫阿铭的兴。

云朵钟爱夏季,她喜欢循环往复的虫鸣、西瓜的甘甜多汁,也喜欢可以衬出自己一双美腿的短裙。正如现在这样。这时的窗外蔓延着一片低哑的虫声,虫声是天然的催眠曲,能诱使云朵睡上一夜好觉。桌面上,西瓜被切成细细的块状,码好,插着几根牙签,只要她伸手,就能让瓜瓤与口腔里的味蕾亲密接触。在桌子底下,云朵的碎花短裙像一只停憩在草叶上的虎斑蝶,静静地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闪耀。

阿铭笑说:“我说不过你。”他在这时要了一杯芝华士十二年。

阿铭对酒没有研究,他今晚只是想喝洋酒,把火红的钱一张一张交出去。他交到了彩虹纤长的五指间,红的变得更艳,白的变得更淡。彩虹在这里打暑假工,她扎了一个高马尾,白衬衫配黑马甲,让她看起来很像九球天后潘晓婷。她的嘴唇天然地嘟起来,像在跟谁撒娇。云朵学不来,她嘟嘴自己都觉得做作。彩虹这时跟云朵使了一个单纯的眼色,云朵觉得赏心悦目。

在云朵面前,阿铭显得过于稳重了些,稳重之中透露出一层不必要的警惕,弄得云朵跟着有种风声鹤唳的感觉。他把那杯蓝色夏威夷挪到云朵面前,然后再递去一块折成等腰三角形的餐巾纸。云朵的酒量没有上限,对她,酒是不醉人的,只能人自醉。阿铭就不行,他喝酒上脸。他爸告诉过他,脸红是能喝酒的体现,是酒精在挥发。他爸直到中风,都不明白这是由于体内缺少一种名为乙醛脱氢的酶。

今天阿铭的驾驶证终于到手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获得一点像样的表彰。去除报名费和科二科三的补考费,他塞给过教练两条蓝芙蓉王,请了他三顿饭、两次夜宵和一次KTV,还有额外的场地练习费三百块。在红色的黄昏里,阿铭把教练那辆破皮卡的四个轮胎都放了气。他得逞后的得意,不亚于一年前涉险考上三本。

阿铭说:“以后,我开车载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冬天有雪,有长长的海岸。”他知道云朵喜欢海。云朵说,她想去日本的北海道,泡着温泉嚼着章鱼须,看漫天雪花落下。阿铭说,那他的汽车得航空托运,日本的车道靠左行驶,他担心自己不能一下子适应。“还有,我不是很喜欢日本。”

“那你喜欢哪里?”

云朵的双腿同调地前后一曳一曳,像一根钟摆。

阿铭说:“我喜欢有你的北海道。”

阿铭和云朵都笑了。云朵笑得很开怀,相较之下,阿铭的笑就有些谨慎。

酒馆里放着阿桑的《一直很安静》,他们的笑声因此略微不合时宜。但更不合时宜的,是周围落座的顾客肆无忌惮的谈话。他们把脚板晾在鞋面上,偶尔会撩起衣衫挠挠肚皮。他们嬉闹,打牌,咳痰,用力顿出烟气。来自外地的店主刻意营造的幽静氛围彻底破功,暴露出这座小县城公共场所本该有的散漫。

云朵是后来才知道,在那时候,外面城市里的女孩正在追捧一位叫田馥甄的女歌手。她要再晚一点点才知道,田馥甄就是S.H.E里的Hebe。这下云朵安心了,Hebe,她熟的。

初中那会,云朵把自己的英文名起为Hebe,闺蜜彩虹的英文名叫Selina。后来,学校里出现越来越多的Selina、Hebe和Ella。云朵她们,毫无疑问是第一代。这让英语老师很头疼,最终不得不放弃英文点名的主意。当时,阿铭管自己叫Jack,不是因为那部风靡一时的《泰坦尼克号》,不过随便选了一个自己能记住的。

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云朵就是云朵,Yun Duo。而阿铭,早就不记得自己曾拥有一个蹩脚的英文名,这到底才是真正的阿铭。

云朵说,那你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很多很多的地方。阿铭把杯中酒饮罄,呛喉咙,舌根很辣,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云朵,无辜地展示着自己的词穷。

“喝慢点,记得跟我碰杯。”云朵在阿铭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他荒芜了一段时间的板寸头,扎在手里刺刺的。

在临出门前,云朵还给吧台里的彩虹一个眼色。她睁只眼闭只眼的时候有些吃力,她感觉自己的样子肯定很丑陋,像个凶神恶煞的狙击手。她又清晰地闻到一股尿臊味。这股臊味在她的领口、袖口和胸前的麦穗项链间萦绕、逗留。

云朵管阿铭要了一根烟。她想借此除臭。云朵抽了三年阿铭的二手烟:他的额头、眉梢和发丝,更别说那张近乎没有唇肉的嘴,都是云朵抽二手烟的平台。这是她头一次亲自去品鉴一根烟的好坏。

他们来到郊外的铁道。城区只有两条呈十字状的干道,裹在城外的阴暗简直触手可及。他们各自立在一根铁轨上,交织着手。因为烟和酒,他们得不时朝铁轨两侧吐出几口唾沫。乓、乓、乓,有硬物在不断撞击铁轨,沿着望不到头的铁路线,声音在游动。他们突然跳到中间的轨枕上,彼此搂得紧紧的。云朵感觉身体有一点轻微的疼痛,是硌到的感觉。

一列黑乎乎的火车笨拙地蠕动过来,像一条衰老的蛇。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汽笛呼啦啦地拽响,前照灯枯竭的褐黄一寸寸漫过来。在车头距离约十米时,他们从容地弹开,各自跳到铁轨两侧。他们看向彼此,笑得很顽皮。火车像一面屏风,斩断他们款款的对视。

长锈的黑皮车身卷起一股热烘烘的风,裹挟着柴油粗糙的腻味和某种类似汗臭的浊气。吭哧吭哧,老火车温吞缓慢地挪。云朵又吐了一口唾沫。当最后一节车厢也晃晃悠悠远走后,云朵并没有如期在另一侧找到长出一张关公脸的阿铭。

云朵的视线沿着铁轨两端巡视,没有人迹,机械的虫鸣似乎永不退场,半身高的狼尾草扎堆站立在四周,愣愣地冲着云朵。“阿铭!阿铭!”她喊了两嗓,无人回响。她的声音很快就被虫声瓜分吞噬,她的眼前剩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暗。

云朵踏在砂石上,石子嚓嚓作响。在她的心里,恐慌生出了模糊的轮廓。

一觉醒来,血腥味从干燥的喉壁一路熏进鼻腔。云朵想喝水,却感觉手臂像一截义肢,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小时候的云朵经常流鼻血,鼻血从鼻腔渗漏到口腔,正是这种味道。血液只适合待在血管内,它的泄漏是血与肉、口与鼻之间的博弈。咸腥,可以咳出红红的黏液。母亲吓她,血吞到肚子里,会长出血龟,靠吸食人血存活,害得她吐得更加卖力。一朵一朵的杜鹃,在水槽里绽放,云朵有一点晕。血还在倒灌,云朵感觉肚里一只殷红的乌龟正在缓慢地爬行。

她累了,反倒无所谓,心想死了也无怨无悔。她只是觉得人真的是一支进化还很不完全的物种,至少她自己是如此。她很好奇别人流鼻血时的感受。她问过彩虹,彩虹说,我很少流鼻血,我不知道,但我容易长湿疹,特别是在阴雨天,不能抓挠的,挠了更疯。看来人真的是一支进化还很不完全的物种。

当云朵意识到血龟并不真的存在的时候,她也意识到自己不会轻易死去。是不经意间,她发觉自己很久没有流过鼻血了。兴许鼻孔里的那个血窟窿,被血垢给堵上了吧。

小时候云朵迷恋桂树和玉兰的花香,跟母亲一个品味。军属大院里长着一棵比家属楼还要高的桂花树。每到秋天,母亲都要念几句桂花的好,对面楼的阿姨也站在阳台上附和,然后顺手飞过一串自家做的腊肉,说给云朵尝尝。是到后来,云朵觉得桂花的气味很普通,花香难道不就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气味?

那时她开始迷恋汽油味。她跟大院里的男孩们玩捉迷藏,最喜欢把自己窝进那辆停放了很长时间的解放牌老卡车的轮毂里。这里不仅隐蔽,更重要的是能闻到汽油浓郁的香气。这让云朵有种说不明白的畅快。后来男孩们都不愿跟云朵玩,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你个没爹的蠢脑瓜。云朵不出声,扑上去咬男孩的手臂。男孩举着手臂上深刻的牙印,抻大嘴巴号啕,在家长的撑腰下找云朵算账。云朵还是不说话,目光里半是狠劲,半是得意。母亲不得不驾到,赔上几个不是,领云朵回家。她懒得再生云朵的气,一把将她剥个精光,将爬满污渍的衣服甩进洗衣盆。她既像说给云朵听,也像在自言自语:“不就是个男孩?”

云朵想起那辆老态龙钟的卡车,不知它还在不在原处。她让阿铭陪着回去过一趟,被门卫给拦了下来。什么卡车,什么军属,有证明吗?没有证明就出去。门卫换了几茬,从腰里别着录音机、总爱摊给云朵大白兔奶糖的老头,变成了衣领竖得笔挺的新兵蛋子。人都变了,卡车还会在吗?云朵只好悻悻地走掉,跟当年和母亲一起搬走一样。

在加油站里,云朵喜欢凑近加油枪的枪嘴偷偷闻嗅。有时晚上她会站在停放的汽车的油箱旁,发一小会儿呆。白天路过停车场的时候,她也会刻意绕出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弧线,在变速箱遗留的一摊漏油边擦过。这个癖好,她从没有告诉任何人。

汽油的味道接近阿铭腮帮子透出来的刮胡水味。也许这是云朵牵强的比附,但她偏执地认可这种牵强。阿铭的腮帮子是青蓝色的,如同一片暗礁。云朵的嘴,那有些外翻的厚唇,还有她窄窄的身躯,都曾无数次在这里搁浅。

阿铭身上的味道分了层次。头发是飘柔洗发露的味道,偶尔酸臭,栖息着滑腻的头油和成片的头屑。云朵这时就说,下次,我给你好好洗一遍。她只是想唤起他对头发的重视。阿铭的衣服带股樟脑丸的气味,朴素而安分。阿铭说,这都是我妈的功劳,每一层衣柜的角落里,她都安放了一颗灰白色的樟脑丸。云朵说,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但我喜欢你,所以无所谓的。阿铭说,你的辩证法学得比我好,我傻呀,只会爱你的一切。云朵就偷笑,露馅儿的偷笑。这时阿铭就会用手去捏她笑出的酒窝。

云朵的成绩是比阿铭好,阿铭只能上普通高中,云朵能上省重点。但是云朵不乐意,她想跟阿铭当一辈子的同桌。她有天赋,懂得压分,每次模拟考都成了她的试验场。这个秘密只有彩虹知道。

跟云朵不一样,彩虹是一个很上进的女孩。她只会压制自己的美,在成绩上不遗余力。这一点云朵很佩服彩虹。在所有女生都拼命购买日韩化妆品的时候,彩虹还在使用大宝SOD蜜。她的衣服在高中是校服,上了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一件有些不够合身的白衬衫,偏大,掩盖了她丰腴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底下配一条深蓝的直筒牛仔。她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小腿,有些粗壮,俗称的“象腿”,这让云朵的内心平衡了不少。但在彩虹自己看来,这是多么地无关紧要,好像她早就料到,终有一日她会引起男生们的侧目和追逐。她的美,是一圈注定会溢出的堰塞湖。她活得可真从容。

彩虹有着跟她父亲一样的知足常乐。现在云朵愈发意识到,知足常乐是一种本事。彩虹的父亲在县城的光明街开了一家单车修理铺。最近一两年也开始修起电动车,算是有了一点点的与时俱进。这种心境,云朵羡慕不来。她是有一点讨好彩虹的意思,上厕所,去小卖部,往返学校,云朵都要约上彩虹。彩虹来者不拒,笑盈盈地把手牵上。两人挽着手臂,有说有笑,没有人能忽视这一对美丽的组合。云朵很早就怀疑过,若是另一个女生也这么邀约彩虹,她一定也会这样满面春风地迎合。云朵自己也不情愿承认,能成为彩虹的闺蜜,甚至比成为阿铭的女友更让她有成就感。

九岁的云朵说,我不要待在乡下,农村有农村味。

母亲在电话里说,这下好了,都以为是大人教的。祖父躺在摇椅上乐呵呵地笑。他衔着那杆烟斗,烟头像火车头一样鼓出气,随着摇椅的摆动“之”字状消散。他说:“这丫头,是鬼精鬼精的。”

祖父带云朵回老家,多是喝喜酒。至于说是新婚还是满月,云朵无心过问。云朵喜欢回去。她期待坐上一辆不同纹样和座位布阵的班车,在村里碰上一些全新或半生不熟的亲戚,听他们用一种惊奇的口吻和自己打招呼,再与祖父攀谈些跟自己的生活毫不沾边的事情。她乐于做一个不吱声的闯入者。她讨厌学校里除了音乐老师以外每一位任课老师,当然也包括所有同学:他们的幼稚令云朵感到发指。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自己,人群中不够亮眼。她还不喜欢母亲,这是她后来才发现的。

老家的宅子坐落在群山之中一处狭长的平地上,依山傍水,满目苍翠,屋前是一条淙淙的溪流。更远的地方有一汪浩渺的江水,将村子与由国道勾连的喧嚣世界隔绝。江面无桥,只有一艘人力渡船。云朵更喜欢江这头,这个以幽静作底的世界。稻田里青涩的秧苗,憨实的泥香,不同树种间需仔细甄别才能辨出的差异气味。她还喜欢铁皮渡船的木卯在横亘江水两岸的钢索上凿进时发出的悠长的橐橐声。站在无人的羊肠小道上,耳朵里是近处水圳的流声和远方不知名的鸟鸣,这会让云朵生出一点点恐惧。她享受这个直面恐惧的时刻,手臂上鸡皮疙瘩的颗粒感让她体会到了生命的奇妙。

祖父说,每年江里都会淹死人,水鬼吃人,不分男女老幼。当年你父亲在江里游泳,腿突然抽筋,差点被水鬼带走。好在被过江的船工发现,硬是夺回了一条命。但在崔判官的生死簿上,你爹的命早该被划掉了。他又活了这么些年,值了。值了吧?云朵听得真切,但上身仍挂在船舷上,只偷偷把手从水里缩回来,激荡的水纹很快在身后遁于无形。她又隐隐闻到医院的来苏水味,手冰凉如铁。

县里的红白喜事,都要做十大碗。有没有整十碗,云朵没数过,她现在还记得的菜品有芋头扣肉、菊花鱼、白切鸡、五福全蹄、油豆腐酿、贡豆蒸排骨,这几年多了清蒸鲍鱼和白灼虾。云朵偏爱乡下的大锅菜,重油重味,肉也扎实,有嚼劲,可以塞满牙缝,给人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和饱足感。

云朵就是受不得无聊,乡下的时光是那近在眼前的山,看起来一成不变,实际上一直在变。这正是它可怕的地方。她从不跟祖宅里的同辈交流,他们天然地怕她,躲着她。云朵年纪比他们要小些,个头却比他们大一号。云朵享受他们的怕,她才不要主动示好呢。她想念院子里的玩伴了,他们的狡诈和顽劣,让云朵暗暗地着迷。之后她偷偷跟过飞哥,也是这种心理。

所以云朵脱口而出,农村有农村味。农村味是什么?后来在母亲老拿这件事开涮时,她曾很审慎地思考过。随处可遇到的禽类粪便的气味,土黄色的泥砖墙潮漉的气味,摆在厨房里的猪潲水的馊味,那些一时捋不顺关系的亲戚身上浓烈的汗臭或体味,它们联合起来,凑成了农村的农村味。这股浓烈的汗臭或体味,云朵还时常在祖父的身上闻到。一九六八年祖父离家参军,抗美援越战争结束后复员,开始定居县城,吃上商品粮。但是一直到他离开的时候,这股气味都洗不掉。看来是洗不掉的。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洗不掉,除不尽。如果真能除尽多好,云朵总是徒劳地想。忧伤的时候,她想去看海,海的一望无际和深不见底能够抚慰人心。去泰国的普吉岛,或者在台湾的绿岛看太平洋弧形的海面上长出一轮红日,那是属于她和阿铭的美好时光。他们抓住寒暑假难得在一起的时间出行,像很多追求文艺的情侣一样。那时,他们的身体是火药的引线,一点就着。砰的一声,火光冲天,他们与之俱焚。云朵盘算,等以后再来的时候,就是“忆往昔”的意思了。到那时候,就能多出几分岁月静好。

填报志愿,阿铭说想报京津的学校。这是必然无疑的,是要表明还想跟云朵继续腻歪。结果出来时,他却去了杭州。阿铭说,四个志愿都毙了,最后调剂捡的漏,险过剃头皮啊。

杭州好啊,西湖美景,人间天堂,云朵说以后我毕业了可以去你那儿就业,南方人还得去南方。那时候,杭州是阿铭的,北京是云朵的。而且杭州还有彩虹呢。两年前跟云朵一样,彩虹顺利考去另一座更大的城市。云朵打电话给彩虹,说:“阿铭调剂去了杭州,他人傻,容易被骗,你帮我多看着点他啊。”彩虹笑说:“他又不是小孩。再说了,我才不做你的监视器呢。”

北京有什刹海、北海,也算海吧,那就离不开一点酒精的麻痹。人对酒的喜爱需要培养,云朵不相信有人天生喜欢酒的酷烈,酒徒本质上是一群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抽烟也是。所以云朵不爱抽烟,喝酒已经让她饱尝受虐的滋味。喝酒配上苦情歌,气氛就更对路了。张惠妹的《听海》是云朵在KTV里的必唱曲目,她的嗓音浑厚,音域宽广,校园十佳歌手,人称小张惠妹。她喜欢边唱歌边吃KTV里的拍黄瓜和椒盐猪鞭。可惜北京没有椒盐猪鞭。北京也没有阿铭,只有遥远的距离和距离供给人的放纵和煎熬。

祖父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云朵从最开始的毫不费力,到现在需要特别记忆。那个日期朦朦胧胧,像雨天里远海上的一叶红帆。

祖父最疼云朵了,什么事都惦着她。杀鸡,准给云朵预留两只鸡腿,谁也抢不走,拿盐酒腌过,隔上一夜蒸熟,云朵会把它们啃得筋都不剩。两只鸡腿的待遇,一直伴随云朵到高中。战友聚会,祖父也带着云朵,每次起头都说,这是我的宝贝孙女,跟你们提过的。他的书房,是小时候云朵玩乐的天堂,在书页上随意涂抹,祖父也不阻拦。他自己戴上老视镜,在摇椅上悠然翻阅《卜筮正宗》。他平常有收集蜡丸的习惯,装了一个塑料袋,闲来他就用热水将蜂蜡泡软,捏塑出各类人物或动物的形状。云朵称奇,无事喜欢用这些玩偶做把戏。

云朵曾经问过祖父:“你为什么不重男轻女?”祖父恍了恍神,然后笑说:“我看起来很封建吗?我就喜欢你这只调皮的小云朵。”他总是笑,好像从来不会难过。云朵觉得,没有哪个男人对她的爱,能够逾越祖父这座高峰。

云朵对祖母没有印象。在云朵很小的时候,祖母就过世了。云朵对病名不敏感,对这件事她永远都不想变得敏感。她经常盯着祖父书房里祖母的照片,祖母的照片在祖父的书桌和书架上共有三张。一张是她年轻时候的半身黑白照。祖母扎着两根羊角辫,牙齿看起来特别白,笑容非常灿烂。云朵觉得祖母跟祖父一样,都是爱笑的人。另一张是祖父跟祖母的合影。他们都穿着一身有些偏肥的国防绿,或者是他们偏瘦。照片是古旧的黄色,看不出背景。还有一张是祖母的全身照,这是唯一一张彩色相片。在这里,她笑起来并没有露齿。她穿了一袭水滴领的深黄色长旗袍,身子撇向右侧,把胸膛用力挺起。祖父亲自用金丝柚木给相片做了相框。云朵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祖母,她努力从祖母的五官和神态中,寻找到她们之间的联结。云朵想,祖母年轻时一定是位特别爱美的女孩,把祖父唬得找不着北。她有些羡慕祖母。

祖母的身上,会不会也有祖父身上所携带的那股气味?或者,祖母会是一个例外?越仔细凝视照片,云朵就越相信后者。那时的化学课本上说,蛋白质灼烧会产生一股烧焦羽毛味。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答复。云朵非常好奇,烧焦羽毛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会不会就是祖母的气味?

从此以后,云朵兜里一直揣着一只打火机。她开始寻找一根羽毛。

那段时间,宿舍楼里的公共体重秤坏了,反正上去过的女生都说坏了。偏重。

那是一个天干地燥的夏季,北京三伏天的酷热毫不逊色于任何一座南方城市。云朵的五位舍友,三位在这个炎炎的夏季“脱单”。不知为何,云朵感到有些愤愤。

那个暑假,阿铭临时告知云朵,院里安排到外地工厂实习,假期没法去稻城亚丁了。云朵只是努了一下嘴,然后嘱托阿铭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她在西单买的蜜桃色连衣纱裙,只在视频里匆匆展示给阿铭。视频里的阿铭有些恍惚,眼神不够热辣。彩虹这个暑假也要去江西某个小县城支教,不能回来陪云朵。云朵睡在自己的床铺上,整个被褥都是紫外线残留的味道,云朵感觉自己拥有了阳光。世界如此美好。她有很认真地思考过,她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失落。

她想起那个阿铭得到驾驶证的夜晚,她在铁轨上看不到阿铭。她知道是阿铭故意躲起来了,但她还是有一点想哭。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哭过了。云朵一动不动地站在铁轨的砂石上,感觉自己特别狼狈。许久,她听到卧在轨枕外头的阿铭窃窃的笑声。云朵突然蹲下,用双手将自己环抱。她分明知道是阿铭躲起来的,她为什么会感到委屈?她的眼睑真的变得湿答答,再也承不住这些盐水的重量。是酒精在作祟。阿铭一个劲道歉,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云朵,所以有一点手足无措。他只能拼命说:“别哭啦,闹你呢,我怎么舍得抛下我的宝贝!”云朵很快就闻到阿铭腋窝下的狐臭,有点像蟑螂屎的味道。阿铭只要一紧张,腋窝就会湿一团。其实,云朵知道这跟阿铭无关。

云朵自己也有狐臭。云朵唯一讨厌夏天的一点,就是她的狐臭会变得格外张扬。她是跟阿铭在一起后,才注意到这点。所以,云朵总把自己的腋毛刮得干干净净,有点像阿铭的腮帮子,一片浅蓝色的暗礁,然后再分别点上两颗香水。所幸阿铭也有狐臭,这样他们就谁也不怨谁。

那段时间云朵和阿铭总腻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一起过夜?他们都这么问对方,但阿铭还是每晚按时把云朵送到家门口。云朵觉得最近她的内裤总是潮漉漉的,很不舒服。那一次回到家,她赶紧把内裤脱下来,凑到鼻子前轻轻地吸了一口。一股腐烂的海鲜味。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这就像是自己的身体在跟自己进行恶作剧。一个人的身体,有那么多地方不受你的掌控,它们径自生长,很野蛮。云朵觉得她非常不了解自己的身体,而且她和它对待彼此都不够友好。她更不能理解的是阿铭把脑袋放到这个地方时的享受。从此以后,不管是三十岁的云朵,还是四十岁的云朵,她都不愿让男人把脑袋放在她的这个地方。她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云朵有过很多次想跟阿铭掰掉,她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度过那些惊险的关卡,到底是因为于心不忍。她不忍浪费阿铭的爱,不忍让他也去承受被抛弃的痛苦,她不想做那个始作俑者。阿铭确实很爱云朵,云朵半夜想吃烧烤,阿铭就偷偷推出他母亲的摩托车,载上云朵满县城找还没打烊的烧烤摊,就为了吃几串烤猪鞭、鸡中翅和烤韭菜。云朵喜欢S.H.E,后来又喜欢飞轮海和潘玮柏。阿铭放学后就挤在一堆女生中间,选购这些人的海报。他们出了新专辑,阿铭就跑到碟店买双份零售十元的盗版DVD,云朵一张,自己一张。阿铭的爱像砖,垒得严严实实,让云朵感到沉闷,也让她无处可逃。但她确实有一点出戏了,云朵也不确定,她追求的到底是男人的爱,还是那种持续不断的刺激。她想尝试一些小动作,在逃无可逃的前提下。

云朵很担心自己连这个世界的颜色都认不全,那些清一色橄榄绿的岁月,然后有一天说没有,一切就都荡然无存。什么颜色都消失,沦为生活的瞎子。她不要。这时候云朵就会宽慰起自己,初恋呢,别想得太长远,假装深沉个屁啊。

她跟很多男生维持某种程度的暧昧。她跳到男生自行车的后座上,掐他们的腰,让他们的骑行变得动荡,像自己的心。男生会从背后扯开前去洗碗的云朵抹胸的带子,然后他们会展开一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追逐。她还喜欢跟对上课铃声置若罔闻、杵在连廊上抽烟的男生飙几句脏话,假装厌恶地被他们箍住脖子喷烟气。

云朵在等风来,风一来,她就肆虐了,几乎要散掉。这不就是她渴望的激荡?在云朵跟飞哥躲在学校假山的洞穴里接吻时,她突然瞥见阿铭出现在假山外头,他的手上衔着一根亮着脑袋的烟。这个时候,学校只能翻墙而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云朵的身体抖得很剧烈,飞哥更加得意和起劲,他以为这是他的功劳。其实事情并不像它发生的那样不堪,这里头有很多机缘巧合的成分。但这很难用语言去解释,所以她强烈地感到害怕。准确地说,这是一种让人呼吸困难的惊悚。

阿铭似乎听到了洞穴里传来的微弱动静,他把头扭向黢黑的假山。云朵赶紧把脸盖在飞哥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都是泥泞的汗。在不算短的对峙之后,阿铭忽然冲着洞穴学了声猫叫,信达雅的一声喵。紧接着他开始奔跑,像短跑比赛里的冲刺,左裤管与右裤管高频率地摩擦,声音渐行渐远。云朵知道,阿铭这辈子第一怕老鼠,第二怕他爹。飞哥这时才把攥在右手上的石头扔落,他开始重新摸索云朵的身体。他的掌面粘着不少细碎的石末,粗暴地剐蹭着云朵的皮肤。云朵猛然把他推开,力度有些偏重。她现在无比想念阿铭的温柔。

“臭婊子!”飞哥笑着说出这三个字。他晃着肩膀率先离开。

其实云朵自己的脏话就非常难听。她当年还跟军属大院里的男孩玩在一起时,已经会说很多同龄男孩无法参透的脏话。班主任曾很严厉地批评过她,但云朵根本不去理会,也不争辩,只将眼睛斜睨向班主任棕黄色的丝袜上那条长长的勾丝。

那时候母亲已经跟冯叔有了弟弟,她没有工夫多加管束云朵。祖父就是那时候不见的。当时他说他要出门去看一看。云朵你要照顾好自己,钱都给你封好了,放在米缸里头,不要声张。有事找你妈,没事也多去串串门。嘴巴要勤动,不动,你妈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是爱你的,到底是亲妈,她也爱你爸。你跟你爸很像,你知道吗?特别是这小眼睛和招风耳。什么?我说过啦?很多次?你们性格也像,都是蔫儿坏,这我没说过吧?你是他的种。

那段时间祖父咳嗽得非常厉害,但话却特别密。云朵陪着他难受,让他消停消停,来日方长呢。那时只有祖父自己知道时日无多吧。他已经谢绝给亲朋好友看日子和风水。云朵猜想他正在一心一意给自己相一块合适的坟地,就在老家雾瘴缭绕的崇山峻岭之间。因此,祖父此番出行的目的,无疑是要进行实地勘察。云朵不明白的是,祖父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

她在收拾衣物准备动身北上的时候,到街上多配了一把钥匙。她把这枚钥匙塞在门前那盆三角梅的花盆底下。如果祖父回来,且弄丢了钥匙——他那时经常弄丢很多东西——他一定会往花盆底摸索,就像当年他给云朵备留钥匙一样。

北京干冷,云朵要抹很多润肤乳和唇膏。雾霾天或是杨絮天,还要戴上口罩。北京交通过于拥堵,上班时间根本挤不上地铁。她想念故乡的铁轨,那个只供货车停靠的小站台,四周长满了无人问津的狼尾草,草堆里栖息着数不尽的蛐蛐和黑斑蛙。小学时候,云朵常常跟着大院伙伴去钓蛙。还有,北京的烧烤是不加蜂蜜的,撒了过多的孜然粉,不好吃,喧宾夺主。

后来云朵不开心时只能奔赴杭州,另一座温暖的陌生城市。

云朵坐在杭州某医院挂号处的座椅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她给彩虹发微信,说你怎么还是一个人。

彩虹半天回说,忙呢,忙着毕业答辩,忙着找工作,爱情放一放吧。

云朵说,我帮你介绍对象吧,我手里有不少好资源,家是杭州的。

彩虹连说不用。

云朵不回,彩虹也不再回。

等云朵再抬起头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橄榄。

橄榄留着板寸,肤色是那种常年跟阳光打交道的并不匀称的深棕。此时,汗滴像朝露一样,挂在他水草并不丰茂的两鬓。是他那身橄榄绿的制服,一下锁住了云朵的目光。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小男孩,被他用手掌的虎口架着胳肢窝。云朵觉得他的搀扶过于猛烈和粗暴。

她不自觉地去眺看他的肩章。金色半环绕麦穗,交叉步枪,一条细折杠,底色是云朵并不熟悉的朱红。她没有办法不想到父亲。父亲当年的肩章是金黄的底色,凹凸的毛线质感,两侧镶有红色边饰,中间缀着一条红色的细杠,细杠的中部绣着一颗金属星徽。在云朵的印象里,父亲很高大,他每次抱起云朵,云朵都感觉如同升空,她享受这种剧烈的空间变换。云朵飘在空中。因此,她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肩章,用小手去抚触。那么多年过去了,云朵依然清楚记得那些升空和抚摸。在她的意识里,八八式肩章一直都在使用。

在医院里,来苏水的味道扼杀了一切气味,霸道地在云朵的鼻腔里飘荡。云朵能清楚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她好想闭上眼,但她依然注视着那个笔直的身影,苍绿得生动。

云朵毕业后进了杭州一家少年宫做少儿辅导。她喜欢这里,城中有湖,城外有山,车让行人,闹中取净,忙中得闲。她也喜欢小孩,欣然接纳他们的哭闹和欢笑,这是生命最开始的样子,她以旁观者的身份记下了。

那时在挂号处,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云朵看着手忙脚乱的橄榄,主动走上前说,我帮你带着孩子,你先去处理手头的程序吧。橄榄定定地看着云朵,嘴唇微张,他的嘴巴周围同样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珠。不笑的时候,他左侧嘴角上的酒窝,也显出一道深深的裂纹。

“看什么?我又不是人贩子,信不过拉倒。”

“别误会,别误会!”他为难地挤出一个笑脸说,“那就麻烦您了!我很快回来。小胖啊,跟阿姨待一会儿,爸爸很快就回来。”说完,他赶紧向云朵敬了一个军礼。他又笑了起来,这回笑得很坦荡,嘴角的裂纹弯得更深了。

云朵心里不很自在,什么阿姨,明明是姐。再仔细琢磨,确实不小了,二十五,母亲就是这个岁数生的自己,还是晚产,险些要了她的命。阿铭那边,还没有任何响动,云朵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是有些急迫的。她多希望这是阿铭在酝酿一个天大的惊喜,作为惊喜,当然不能事先告诉云朵。云朵这时就偷偷地笑,浮云流水一般的笑。

男孩皱着脸,仍然在哭。云朵摸摸他的后背,然后弄出夸张的鬼脸。男孩破涕为笑,是干净清澈的大笑。这下云朵看出些端倪,男孩目光涣散,也该有三四岁了吧,口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淌,云朵的一包餐巾纸快用完了。他无法独立行走,云朵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她想到了刚才他父亲的挽臂。

在把男孩交给他父亲时,云朵戳了戳他的肩章,问:“哎,你这是什么兵种?”她故意选择一种略显轻佻的口气,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使用这种语气了。她太清楚这个语气意味着什么,在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自己也有一点哑然。

“武警,我是消防员。”橄榄憨憨地笑说。

云朵轻轻地“哦”了一声。

轮到云朵走进手术室。局部麻醉。云朵能感受到刀枪剑戟在自己身上挥舞时,那些丁零作响的撞击声。不痛,但撕扯感是实实在在的。对这一切,云朵只能作壁上观。她忽然想到“终结”这个看起来很抽象的词。现在,她的身体一片狼藉,有些东西彻底终结了。云朵的眼泪像两条湍急的小溪,哗啦啦地流向耳蜗。冰凉凉的,痒也是凉凉的痒,让人一点也积极不起来。她闻到了血的腥味,她想到肚里的那只血龟。此刻,血龟重新在体内一点一点地爬动,它四趾锋利的尖爪,抓挠着松软的脏肉,它的头颅高高地昂起。它肯定很想要爬出来吧,去看看这个多彩的世界。

当云朵瘸着走出来时,橄榄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他没有走,男孩在椅面上睡着了。

“我说家属,赶紧搀着啊,愣着坐那儿干吗?”中年女护士拧着眉头发话了。语气很冲,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飘得有些辽远。

橄榄钝了几秒,迅速跑了过来。云朵的脑袋白烟弥漫,云遮雾障间晃出一抹绿。她当时唯一想到的,是橄榄平时一定是位十分敬业的消防员。

当他用双手缠紧云朵的手臂时,云朵想把他推开。“别碰我,我认识你吗?”她的话越发骄横,好像这真是他犯下的错,他理应无条件地接纳她的抓狂、任性,甚至是谩骂。

橄榄不说话,他沉着脸,一手抱着男孩,一手牢牢抓住云朵的胳膊。他的任性同样出乎云朵的意料。

阿铭告诉云朵,他要去当健身教练。

他不想再读书了,读不下去,任怎么偷奸耍滑也考不过关。好在他有一副好身体,也有一副好皮囊。

云朵最近上班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台跑步机,阿铭越发显出线条的手臂上披着一层汗,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亮得有些刺眼。他的身旁传来很多女人的声音,有的娇滴滴,有的嗓门粗糙。什么年纪的都有。云朵听到过太多关于健身教练的风言风语,但她尽量让自己释怀。她是谁?她可是高高在上的云朵啊。

可现在的云朵,心不再那么飘飘然,像那老歌里唱的,是雨做的云。在假山的那一夜,云朵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所有的有恃无恐,其实都是阿铭给的。没有了阿铭,她什么也不是。祖父已经不见了。她何尝不想挣回从前的那份泰然?

面对最近开始晚归的阿铭,云朵总是心里带气。她不会正面发泄,她不想彻底失去尊严。她故意把空调的温度调高,阿铭受不了热,但她却躲在空调被里直说冷。她把阿铭的拖鞋踢到床底下,阿铭找半天,云朵也不吱声,她以为自己在暗暗得意,却发现心在闷闷地痛。她挑衅说阿铭你有口臭,酸苦酸苦的。最让云朵失望的是阿铭的不争,一副无所求无所谓的样子。他一直在退让,大步流星地退守,他的不抵抗政策让云朵彻底慌了,可她连吵架都吵不起来。

那天,云朵终于放弃了捍卫多年的底线,让阿铭又把脑袋挨在她的那个地方。她从阿铭的身上闻到一股风油精的味道。阿铭,阿铭,你是不是涂了风油精?阿铭不理,他像一个好不容易得了玩具的男孩,正在全身心地投入。云朵摸摸阿铭的脑袋,她感觉自己正抚摸一头温顺的松狮。云朵在默默地淌泪,像是被风油精刺激到了泪腺。何来的风油精?她知道有些东西在无法挽回地流逝。阿铭赢定了。

再去医院的时候,云朵纠结再三,还是赶在信号接通前摁掉了打给阿铭的电话。她最后拨通了橄榄的号码。橄榄到得很快,像是一次迅疾的出警。云朵不会猜错的,他肯定是一位优秀的消防员。

暮色四合时两人走出医院,云朵为了表达感谢,说都那么晚了,我请你吃饭吧,我兜里没钱了,只能请你吃沙煲粉。橄榄不同意,说要去吃大餐。云朵吃力地摇头,挤出一丝力气说:“大餐都要叫号排队,你要饿死我吗?”橄榄点点头,憨憨的笑容再度挂在他深棕色的脸膛。他连说我笨的。云朵这次很顺从地被他搀着。

餐桌上,橄榄几次低头又抬头,抬头又低头。

“别看了,也别问了。”

然后两人就这样不说话,呼呼地吸着米粉,云朵多要了一个茶叶蛋。橄榄想付钱,云朵一把拽住。“我从不欠人人情,你不要这样。”橄榄跟云朵虚弱的目光对视了一眼,再将视线移落到她青白的手臂,老老实实把手里的钱折了回去。

在橄榄的儿子动手术那天,云朵也陪同在侧。她把上班穿的高跟鞋脱了下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双平跟凉鞋。她一边俯身勾鞋后跟,一边对橄榄说:“还是平底鞋舒服,我可不是要照顾你的身高啊!”

他们都笑了。橄榄难得把眼睛挤成一条缝,说:“你随意,我这辈子靠天靠地,就是不靠身高。”

云朵问起橄榄脸上的疤痕。橄榄只说,工伤。

两人这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橄榄是稍息的姿势,云朵将手臂抱在胸前。她在酝酿一番后,还是问出了声:“孩子他娘呢?”

橄榄扭头看着她,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错愕。更让云朵没料到的是他的坦率。他的话像老家水圳里的山泉,哗啦啦地涌。一年多前,她就跟人跑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受不得这种苦的。她的心会痛吧,但到底还是钱更重要吧,你觉得呢?不说她了吧,怪闹心的。你看,紫藤花开了,张灯结彩的,很好看吧?小胖最喜欢紫藤了,一看见紫藤就手舞足蹈。云朵发现他说话喜欢带个“吧”字,可能是为了稀释内容本身的张力吧。

“你就没有一点责任?”

云朵拿过小胖的病历单。唐氏综合症,外加先天性心脏病。她的手很小心地抖动了几下。好在她抢先把高跟鞋给换了,否则她人也极可能会跟着趔趄几下。

橄榄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他从没有碰到过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云朵能听到头顶灯管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我不应该有孩子。”橄榄说。他少有地不是那么中气十足。

云朵现在看向光线眩目的走廊尽头。一个藤架的紫藤花正热热闹闹地垂放,展示着不同深浅的紫色。原来紫藤是春天开花。

顺着剪刀笔直的行进路线,略微泛黄的头发渐次脱离了云朵的脑袋。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发丝太密,云朵剪得很吃力,顿顿挫挫,很契合告别时的不舍。发辫一尺有余,粗粗的一丛,挥发出淡淡的清香。云朵更愿意相信这是所谓的“女人香”,而不是什么护发素的味道。这一拢长发,云朵从高中一直守护到现在,该是恩断义绝的时候了。这些头发握在云朵的手心,像一柄道人摆弄的拂尘。云朵确实很想拂去一些心上的尘垢。

橄榄问过云朵,是那种小男孩犯错的表情,自己先怯了一截:“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吗?”

云朵很坦荡地望着他,耳濡目染,她已经掌握了橄榄那种随身携带的坦然。她说:“我对橄榄绿是有特殊的情结,这我也无法控制。你的身份让我天然地产生好感,最开始应该说是好奇吧。但我可不是在寻找父爱,我的父亲永远只有一个。而你,也只有一个。”

最近流行“大叔”,青春萌动的少女都在说老男人的好话。成熟,稳重,体贴,幽默。她们说到大叔,满脑袋都是木村拓哉和金城武的形象。云朵觉得可笑,真实的大叔,脑满肠肥,能把无聊的笑话当好几天的乐子,不厌其烦地提及新近的政治生态和金融股市。重复,可怕的重复,就跟小时候云朵拽着祖父,催他一遍又一遍讲述关于山林野人的故事一样。云朵对大叔没有好感,他们那副指点江山却又错漏百出的模样,与其说滑稽,不如说悲凉。他们以为自己把这个世界琢磨得无比透彻,殊不知自己随时会被这个世界裁汰。被小鲜肉们裁汰。对啊,蔬菜都知道挑新鲜的吃,人为什么不是新鲜的好呢?对于男人,云朵觉得大五岁是一个界限,不能再多了。橄榄听后,故意把胸脯拍得很响亮,作出虚惊一场的样子。

云朵工作之余都来陪伴橄榄和小胖。她教小胖汉语拼音和五线谱,小胖对音乐很感兴趣,咿咿呀呀地哼哼,弄得云朵颇有成就感。另外,云朵居然跟橄榄母亲相处得十分融洽,这让云朵自己也暗暗吃惊。

橄榄母亲是来这边帮衬照顾小胖。她们在一起会聊速生桉种植对水质的影响,聊糖厂和纸厂的倒闭,聊蛀木虫富含高蛋白、可以炒来吃,聊宅子内水火不压十字线。云朵动用从祖父那里听得的知识,与这位当年插队便一直留在乡下的妇人攀谈。她们之间类似的对话,是云朵一种变相的回忆。她把祖父的点点滴滴重新在脑海里整理一遍,很系统。她是在模拟祖父说话。

那段时间,云朵总是哭哭啼啼,眼袋又红又肿。橄榄说,不要紧,有小胖,而且我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再说了,两次嘛,好好养养身子,准好的。

云朵这时就探出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怯怯地说:“三次,在认识你之前还有一次。”

橄榄不言语了,长喟。云朵说,嫌弃我了吧,嫌弃我了直说。橄榄拍着大腿说,你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就不能……他什么也不说了。

阿铭已经走了,这回是彻彻底底地离开,任凭云朵怎么呼喊、如何乞求。但云朵既没有呼喊,也没有乞求。当年云朵一直不忍心切断的那根线,终究是被阿铭给亲手掐断。她自己是无罪开释,他们都是无罪开释。感情里没有对错的,那么多年了,只有感恩。

阿铭坐上一趟据说前往上海的高铁,他说云朵,我们终究是两类人。他用了一个比喻,云朵不知他想了多久才憋出这个比喻。他说,犀牛和犀牛鸟,应该找另一头犀牛,和另一只犀牛鸟。这时候还搞文艺,云朵就有点挂不住了,爱情哪来那么多的喻体,尤其是他们的爱情。云朵本来想怼一句:“恋爱的章法,老娘比你懂得多。”这跟感情的纠葛无关,不过是人争一口气。但她忽然意识到,作为彼此的初恋,她并没有额外的战功供她鄙弃阿铭。云朵当年的那些风花雪月,只不过是些风花和雪月,她没有资格在阿铭面前谈感情何为,谈风雪和归人。

云朵听到不少人说,阿铭跟了一个富婆,是他手里的一个女学员,总爱拉着他练习健身球,这下阿铭一劳永逸了。也有的说是一个挺俊俏的女孩,说你们家乡话,旁人一个字也听不懂。云朵的心有种被蛀空的感觉,不疼,但空空荡荡,从没有人在她的心里放上一颗樟脑丸。

云朵终于可以睡起安稳觉,此前她都认定自己要跟失眠长相厮守了。云朵有时甚至也问自己,她是不是等这一天等了好久,等得都有点兴味索然。

小胖今年六岁。生日那天,云朵给他买了一件暗红色的小唐装,外面配套一件浅红的马褂,前后镶嵌着密密的福字。小胖很开心,那晚吃了很多蛋糕,平常他的胃口可没有这么好。

这个冬天杭州很冷,已经连着簌簌地下了三天的雪。雪花飞舞,下得有些慌乱。云朵那时在赶往医院的路上,隐隐听到小胖喊了几声:妈妈。她希望就是这两个发音。

小胖终究没能挨过这个冬天。

透过家里雾蒙蒙的窗户,云朵看到消防队家属大院里,很多小孩正在被白雪覆没的草坪上打雪仗。他们的叫喊声很鲜亮,像一卷点燃的炮仗。

云朵再碰见彩虹是在春节,大年初二回娘家。

距离上一次两人见面,已经过了五年。五年,县政府移了位置,盖了新楼,火车站也能进人了。此外,城里还多出了两座公园,一个跟太平天国分封建制有关,一个跟祖籍在此的武侠小说大师有关。云朵都去过,修得不赖,只是没有看出太多与历史的关联,但饭后散步还是蛮不错的。本地人不收费。云朵讲出很多生僻的本地话,售票员才答应给她免票。橄榄就不行了。

彩虹向来讨人爱,学习成绩不错,大学的生活顺风顺水。临近毕业,她打算跟某国家电网公司签订三方合同,却无故消失了。“消失”在词典里的含义是:人或事物逐渐减少以至没有;不复存在。彩虹是前者。

在那之前,有一个不远不近的朋友突然加她微信。他们上来就聊得很热烈,从童年趣事到情感创痕。他说怎么那么巧,我也最近刚失恋。最后那个男生说,你要不要改天来我公司看看,要是乐意,就跟着我干,薪金比电网还强,要是不乐意,拍拍屁股走人,主要是我想见你。没有理由不走那一遭,彩虹后来反思,就算让她重来一次,在那个时候,她也还会作出跟当初一样的选择。

在那里,彩虹第一次意识到自由并非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等都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陷入某种迷糊的境地。被他人强迫,也被自己暗示,既然无从抵抗,那就一路迷糊吧。她每个月还会给父亲发一条短信,发出之前,那个男生会对短信内容进行一番增删,像位兢兢业业的文字编辑。两年以后,彩虹被当地民警解救出来。这件事一度闹得挺大,但又迅速消失。这里的消失是后一个定义。

从此,彩虹的精神就不大好,老喊脑仁疼,像有人相准她的太阳穴,用冲击钻来回进出。她动不得大怒,一生气就头重脚轻。而且饭菜必须趁热吃,不然就恶心反胃。据说,是在里头每天剩饭剩菜给吃怕的。

彩虹对那两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她对人都这么说。她只知道自己住在一个靠近河岸的房间。花白的墙壁,天花板的角落上有黑灰色的蛛网。蜘蛛不见了。

“透过防盗网,能看到一条橘红色的小河。福寿螺粉紫色的卵子,像紫藤花的花蕾,密集却又孤零零地挂在岸边。偶尔有野鸭凫过来,应该是野鸭,我从没看见有人来追赶这些鸭子。

“课后的休息时间,我喜欢扶在窗台上,看这条橘红色的小河。我盼望着鸭子能出现,或者其他一些活动的东西,比如风吹草动。有时我肉眼就能发现芦苇丛里窝着白晃晃的鸭蛋,得有拳头那么大,我从来没见人来拿走过。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晚上躺下的时候,耳畔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这让我非常踏实,水声不会抛弃人,也不会背叛人。永远都不会。就算有海枯石烂的那一天,也不是流水本身的错。伴着潺潺的水声我就在想,这些鸭蛋什么时候能孵成鸭子。我整个人就有了盼头。”

彩虹后来回了老家。电网的工作吹了,应届生的身份也没了,更主要的是她的心萎了,像一朵丢失了水分的枯花,完完整整,却没有了生机。她在县城帮父亲打理单车维修铺。现在,彩虹的父亲也开始修理摩托车,单车的业务交给彩虹。到底是聪明的女人,彩虹的手艺很快就赶上那些历经多年实战的老师傅。

很多消息云朵都是从旁人嘴里东拼西捡兜回来的,彩虹的微信早已人去楼空,她很久都没再联系过云朵。云朵也是。云朵有想过给彩虹打个电话,但终究没能找到一个很好的由头。或者说,她不知道应不应该。错过了一站,跟着就错过往后所有的风景。这就是心高气傲的女人,女人的战役是不冒烟的。那个本来属于家庭套餐的号码,如今被越来越多新鲜的号码挤到身后。或许,那个号码也已经改旗易帜了吧。

云朵是在去配钥匙回来的路上,在小区门口碰见有些瑟瑟发抖的彩虹。彩虹估计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些时候。她为什么只穿一件薄羽绒,摆出故意讨人怜惜的样子?

云朵跟民主街那家五金店配钥匙的师傅熟,难得回来一趟,难免多聊两句。那把盖在花盆底下的钥匙,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长满臃肿的绿锈。云朵每年回来,都会去配换一把崭新的钥匙,重新塞入花盆底下。

“挑着贴赤口的日子,给我拜年呢?”云朵提醒自己去笑。她笑得很隐晦。

现在两人的腮上都浮出那种礼节性的笑意。她们并排往小区里走,云朵恍然间又回到了校园时代,只是她们没有把手臂交给对方。

彩虹终于开口,她说:“云朵,对不起。”

“别说了,我都知道。”云朵的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态势。

彩虹让自己显出一丝吃惊,可她活泛的眼珠出卖了她。她的演技不好,她们都不好。

云朵说,从北京到杭州,飞机票太贵,坐普通列车时间又太难熬,所以她每次去杭州都乘坐高铁。平均需要六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那次国庆,她给自己提前多放了一天假,下午就到了杭州东站。她在给他整理书桌的时候,发现书本里塞了一张社会实践证明,盖了一所江西某乡镇小学的公章。

“他可真粗心。”

彩虹的脸烫红起来的时候,有些让人心生恻隐,何况她还在哆嗦着。

“何止呢?男人的心思全体现在行动上。他爱不爱我,有没有之前那么爱我,我可是一览无遗。”云朵冷笑了一声,她现在换成一副世事洞明的姿态。

“有一次,我们约好在教学楼前的假山碰头,结果他临时突然取消了。后来我才得知,他在那里发现了你和飞哥。”彩虹的音量放得很低,还是跟以前一样,低调又理性。

云朵没有接话。她的牙齿突然咬得紧紧的,旁人看不出。她没想到会有那么久远。

彩虹说,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你,她无法一直接受这样的局面,她需要一个交代。所以临毕业前,她跟他提出分手。“不应该叫分手,而是了断。那段时间我很糟糕,比任何时候都要糟糕,脑子一片凌乱。人在脆弱的时候,特别迷信能带来力量的东西。那种力量感,或者说,盲目的沸腾。都是罪有应得吧。但我唯一还感到愧对的,就是你。”

彩虹两只淡青色的手掌在胸前挥舞了一阵,最后跟随话音一起落下,她的中指现在贴在裤缝线附近。彩虹埋着头,脸上泛起波浪状的红纹。

“都过去了,我们都得朝前看。”云朵拍了拍彩虹的后背,她感觉自己的手直接陷了进去,像是触摸到了彩虹的肩胛骨。彩虹比从前要瘦很多。不管哪一方面,她们都已经是陌生人,云朵让自己再度确认这一点。她卯起了一点勇气,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彩虹。还是那么好看,到底是老天爷的造化。

“现在还长湿疹吗?”云朵是突然想到的。

彩虹愣了一下,依旧垂头,说:“老德行,没变。”她此刻脸上的歉疚,比之前来得可爱了些,好像她的皮肤是云朵托付给她的,她为照顾不周而懊恼。

她们又走了几步,彩虹说,没事我就先回了,本来不该今天来找你的,但又担心你急着回去,这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上。

“对了,你剪短发很好看,衬你的脸,更衬你的气质。”云朵还是低着头,但不像是奉承,至少不全是。

云朵正寻思如何回复,远处忽然切进一声清脆的叫喊——

“妈,老爸喊你回家吃饭啦!”

一个戴着黄黑格子鸭舌帽的小男孩,趴在某幢单元楼四层的栏杆上,冲着楼下空地喊。他的声音远远盖过了县城街道上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小男孩的左侧,端坐着一盆老气横秋的三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