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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2期|彭家河:每天穿过春熙路

来源:《朔方》2019年第2期 | 彭家河  2019年03月22日09:06

彭家河,“70后”,四川省南部县人,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花城》《作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选刊》等,有文字入选《2011中国散文年选》《2012散文选刊佳作选》,出版散文集《在川北》《瓦下听风》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这是一条街名的由来。

每天要穿过的高楼的下几条巷子和步行街,一直都是熙来攘往,春光肆意。我佩服两千多年前那个称为老子的人,在他一句话里只取两个字,就成为国际大都会成都的地标——春熙路。

成都很大,许多街巷都没有去过,连街名也没听说。成都也很小,逛来逛去就是一条春熙路。之前在节假日逛过几回,与风 景区不同的,春熙路是人看人,人永远是春熙路不变的风景。在这几条殊途同归的街巷中,游客们无非也就是吃穿二字,买吃的、试穿的。逛累了找不到地方歇脚,就到街心小广场的台阶上坐一坐。小广场上有个雕像,那位坐在高高椅子上已晒得漆黑的老先生目光如炬望着远方,我知道他在思索建国大纲,没工夫理会路人。我们在他脚下无所事事,歇息得差不多了,便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然后到附近负一楼寻食。春熙路周边有不少广场。有次,娃娃们说在群光广场六楼逛,我在街巷里转了不下十个来回,只找到巴掌大的中山广场,更别说什么六楼。当年刀郎在2012年那场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的第一场雪中说过,有辆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我也一直纳闷,新疆的公共汽车是在天上飞吗?无独有偶,当女儿指着楼上的招牌,我才发现春熙路的广场也不全在地上。时代广场、古迹广场、九龙广场、郁金香花园广场,你能分清谁在天上谁在地上吗?春熙路不光广场可以在天上,商场餐厅厕所什么的也有在地下的。原本以为地下就没有什么看头,结果,春熙路的地下比地上还富丽堂皇。逛过几回成都的街巷,不得不承认,整个成都与春熙路一样,是立体的。只不过,成都的立体与只是地上立体的重庆不同,成都的立体分地下、地面、空中三个层级。

中山广场那个伟大的老人背后,有间小小的冰激凌店,好像只卖冰激凌,不知道冬天是不是也卖。不过,即便是火热的夏天,我也不会光顾。只是有一次,女儿实在渴得不行了,妻子大方陈辞“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并要我慷慨解囊。具体是多少钱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付钱时,我的心比哈根达斯还凉。一根雪糕取个洋名就卖那么多钱!这个店居然就在“天下为公”的标语旁边。这地段的房价每平方米早就在五位数以上了,我想只有哈根达斯可以在这里长年生存,要是开一间馒头包子店,即便是每份涨五倍,估计让马云来经营,过不了多久都会破产。那年夏天,伊藤洋华堂楼下摆出了一排冷饮小摊。我周末加班路过时发现有一种五彩的雪糕很漂亮,尝了一个,既冰又甜,一连打了几个舒服的寒战。想到出租屋里的妻子和女儿,于是咬牙花二十元钱买了一粉一绿两根雪糕。刚从小摊上买过的雪糕冒着冷气还发出柔美的光,看着十分舒心。我心平气和地快步穿过春熙路往回走,当我走到春熙路南段街口的天桥时,发现雪糕已经在滴水了,红绿的糖水在我手上画出让我心痛的彩绘。我想,就这样一点一点滴,估计回到家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吧。想不到,当我经过走马街,又经过科技厅时,整块雪糕已经变软了,如果拿的姿势不对,它就会整块掉落,但是跑快了,震荡大,会更危险。我只得耐着性子轻步快进,同时还不停地变换姿势,让雪糕中的小木片均匀受力。经过老古巷、成师附小、向荣桥到达阳光365楼下,两块雪糕已经越来越小。进了公寓,电梯慢腾腾地下来,然后一停再停地到达十楼。我一到门口,赶快叫出妻子女儿品尝新鲜美味的彩色雪糕,她俩不明就里地拿着我千辛万苦买回的彩色雪糕,差不多就只剩两片灰白的木片了。看到她俩把木片放到嘴里,我感到非常庆幸,这两块彩色雪糕终于没有完全在阳光下融化完。

我从中山广场经过,只要在转角处看孙先生,就会发现他正好对着对面楼上的电子屏幕,好像又在看露天电影。其实,一天到晚,年复一年,这个瘦小的老人都独自一人在看各种商品广告。一天清早,我发现有位头发灰白的瘦弱老妇在雕像面前打躬作揖。啊!这位老人是不是传说中烧香找不到庙门的人呢?磕头都找错老爷了?我特地绕到她身后,发现她悄悄地四下看看,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向两米多高石基上坐着的雕塑鞠躬。我想,这位老人不是直接受惠于孙先生那个时代的人,那她这些在常人看来已经是十分怪诞的举动,应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诠释呢?连续几天,我都发现这位老妇人在那里,仿佛是天主徒在早祷。或许,对于一个忠实的朝拜者,所有的雕像都是神。每天上班写材料,很累,经常抄近路经过中山广场后面的小巷。一天,发现路人在广场后面的地下室上上下下,我也跟着进去探访。大理石台阶一尘不染,我原以为是地下商场,几转几转来到底下一看才是间厕所。幸好这厕所不是很臭,不然,地面上那位老人咋受得了!

有时,我也会穿过一条不足百米长、三米多宽的小巷,叫正心堂文化艺术走廊,里面全是卖小吃的,另一面墙壁上有模糊的浮雕,巷口有一块碑记,介绍正心堂慈善会清末以来百多年的历史,如今早年的建筑已经迁建到了金堂县赵镇。我时常在这巷子口的“大科甲巷临3号”外看到一位铁塔似的黑脸壮汉,披甲戴盔,挥动着丈八长矛,我知道这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便是离开长坂坡的张飞。当年他在当阳桥上大吼:“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让曹军闻之尽皆股栗。现在他依然一脸正气,声如巨雷,只不过在春熙路大喊的是“牛肉面!牛肉面!”行人闻之无不欣喜地与他合影。由于张飞曾在我老家镇守,威名远扬,我从小就认识他。如今,大哥刘玄德已经早逝,蜀已早亡,三弟翼德只得落草为仆,顶着烈日坚守岗位,委身于市井小巷以求生存,但我对他却敬意倍增,在远处向他行注目礼。王城的姓氏都改写,你还在这里守着夜。唉!人生无常,生活还得继续啊!看到周围店铺里各种三国文化系列产品,我知道,三国风云在春熙路将永不落幕。

秋冬的早晨,雾霾时常出没。拐过群光广场的墙角向东进入联升巷,一抬头就会发现狭窄的楼缝间挂着一个圆圆的灯笼,但灯笼不红,偏灰白。仔细一看,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浓厚的雾霾包裹下,太阳正像被拴在不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下。看到这场景,我也哑然失笑,你居然也有今天!在城市和雾霾里,这个万物之主也会如此狼狈。当然,没有雾霾的清晨,拐过群光广场的墙角,万道霞光刷刷地从楼缝对面照过来,正如人们竞相追捧的曼哈顿悬日。看来,只要身边有高楼,哪里都是曼哈顿,只要你早出晚归,也会遇到曼哈顿悬日。在炫目的霞光下,一个个早起的青年随手在街边买几个包子、一袋豆浆或者吃碗小面,然后继续前行,进入水泥丛林开始新的一天的都市生活。我经常纳闷,这样的都市生活,与电影里面的差距咋那么大呢?

据说春熙路的繁华在全球都是排得上号的。我每天穿过春熙路,也没有多少自豪感。几条错综复杂的步行街一直都不知道名字,走了一年多,我坚持每天不走同一条路,这样走了些时间,基本摸清每条街道的去向,也没有记住那些街名。街巷的一楼基本上是服装店、金店,二楼或者负一楼是食店、超市、书店,然后就是些宾馆、健身房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店招。其中有一个店叫某某鬼校,我一直也没有闲心和决心上去看看鬼校到底是培养什么鬼的。想必也是人来培养吧,人在没有变成鬼之前,还能培养出合格的鬼吗?周围那些直插云霄的高楼,只有空中广场和熊猫翻墙的那几个地方,我带孩子去看过,极尽奢华,叹为观止。但所有的物件我都没有信心询问,转一转就算到此一游。

白天的春熙路千篇一律,夜晚又是什么光景呢?有人说,到春熙路,打望是第一要务。我经过一年多的顺路调研,终于发现了春熙路的美女活动周期表。上午七点至十点,美女比例约为百分之一;上午十点至十二点,为百分之五;下午一点至两点,为百分之十;下午三点至五点,为百分之二十;晚上六点至深夜十二点,比例会高达百分之百。由此推断,春熙路的美女与我们,可能不是同一个人类。每天一早,忙忙碌碌赶公交地铁,然后在路边买油条豆浆边走边吃的打工族,即使是天生丽质,这样折腾个三五周,我想也会面黄色衰。只有在吃饭时间和夜晚,习惯昼伏夜出的美女们便会把春熙路装点得活色生香。十二点过后,更多的是收拾店面关门的夜班员工,这是美女们不屑的工作。

凌晨时分的春熙路,估计很少有人见识。我经常在办公室加班,等忙完回出租屋,已是深夜。那年秋冬,我时常会独自一人穿过昏暗的街道回去,灯火阑珊处,安静空荡,蓦然回首,夜行的的士再也惊不醒沉睡的城市。后来我发现,春熙路的深夜没有梦中人,只有三五个值深夜班的保安。所有的大楼都是卖场和写字楼,不会有人夜宿,深夜的春熙路是一座昂贵的空城,这里永远不会是家。经过一个个小广场,不时有几个工人在寒夜中拆除或者搭建广告台,难怪这些步行街一夜之间会出现不少新鲜的景象,包括手捧钻戒的熊猫、沉入水箱的汽车、五彩缤纷的星光大道以及各种展览。在光鲜的白天,估计没有多少人会想到深夜劳作的工人。我路过这些工人,他们默默地忙着自己手上的事,与我白天经过这些街道时一样,一切仿佛与自己无关,自己只是来这里要挣取微薄的薪酬。有时也会遇到运垃圾的车辆、穿着棉袄的巡夜人,我们都互相审视着擦肩而过。有一次,有辆深夜出没的人力三轮车从身后跟过来问我要不要去看演出,我成天为房价、子女入学、家属工作搅得心情沮丧透顶,看到这个混得似乎比我还没出息的中年车夫,我也不忍心打击他,只是默默走开。

正因为送孩子到校后还有一个小时的宽裕时间,我可以每天早早地穿过春熙路,然后下午三点又提前溜号到学校接孩子。就这样来来回回,每天面对IFS高大玻璃墙上的蕾丝装饰、与警察斗智斗勇的摩的师傅和大口嚼食芽菜包子的风样淑女,细细品味人称世界上最繁华的这几条街道,努力寻找这座城市的优点。

一年过后,我在远离春熙路的地方按揭了房,签下了二十年的房奴期,从此再也没有那样早晚不见太阳地在繁华的春熙路穿行。即便是再次路过,也视若无睹。我知道,我看到的只是生活表象,远远不是人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