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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2期|艾玛:秘境(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2期 | 艾玛  2019年03月21日08:42

一个患有腿疾的女子,在平常日子中貌似平淡地生活,却又因身怀武功而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秘密,便有了与常人不一样的心境。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即使受困于生活底层,也能活出有精神内容的日子。小说幽隐神秘,颇有韵味。

事情处理完,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生活终于安静下来。自打福利工厂的一位工会干部登门过后——他替她申领了她丈夫的丧葬费和抚恤金,并送上门来,真是仁至义尽——再没什么人来过她家。刚刚过去的一周,一家户外商店的老板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她丈夫从他店里拿过一双价格昂贵的防滑手套,还没有付钱。她什么也没说,加了那人的微信,付了钱后迅速将他删除了。

在她丈夫留给她的一套不足四十平米的旧公寓里,她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一点。时间变得异常缓慢,屋子里总是静得出奇,半夜听到海上传来的轮船汽笛声,都比以往大了好些。她躺着,或是起来在屋子里走动,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空,那种感觉,绝非简单的难受二字可以形容——其实先前也不能说是难受,她只是奇怪地没有饥饿感,可以好几天不吃一点东西——也曾有不少人安慰她,说什么“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之类的话,都说老经不容易念错,可她心里清楚,这哪里就如斯了呢?二人对弈,一人中途起身离去,剩下的那一个,面前只有一盘无法继续的残局。

她是在地铁上得到的消息,最后一班地铁。在商场的化妆品柜台站了一天后,她累极了,很想睡觉,但车厢里的灯光亮得刺眼。她丈夫的朋友拐子打来电话,说她丈夫从鳌山湾的一栋高楼上摔了下来。

“警察和120刚刚都来过了……”拐子说。

她竟然没有哭,也许是怕弄花了脸。她在百货商场推销一种韩国产的彩妆,每天都带妆上班。挂了电话,她把头后仰,将后脑勺抵在车厢上,涂着蓝色眼影和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木然地瞪着前方。临近午夜,车厢里没什么人,到处都是活灵活现的海洋生物——这是一条以海洋为主题的地铁线,满眼的海蓝色,车厢四壁绘着各种各样的鱼,还有漂亮的海藻,偶尔一束光扫过车厢,模拟出波浪,一切都在努力使人生出置身海底世界的感觉。可她从未有过那种感觉。也许是生活使她失去了想象力,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最后一班地铁上,海藻啊,鱼啊,只鳞片爪的真实,呈现的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海洋。她对面的车厢上就有一条呲着尖牙利齿的鲨鱼,看上去像是在微笑。“鲨鱼从不睡觉。”她丈夫是个哑巴,他曾挥着双手告诉她。她想起来这个,就一直盯着那条鲨鱼看,地铁到站后,车门打开,鲨鱼的脑袋就不见了,车门关上,鲨鱼的脑袋又露了出来,如此反反复复——这是她后来能想起来的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

她花许多时间整理丈夫的遗物,一把已经不太好使的电动剃须刀和一些洗漱用品,她清走了。一套非常不错的电工工具,卷在专用腰包里,塞在门口鞋柜边的一只小桶里,和两把雨伞待在一起。她打算过段时间打个电话问问拐子,如果他想要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多的四季衣服,她一件件从衣架上取下来,叠好,她暂且收到了抽屉里。有一本薄薄的家庭相册,记录了她丈夫一生中的许多重要时刻,百日留影、周岁生日照之类。有一张全家福,他坐在他母亲的膝头,大约三周岁的样子,那时他应该还没有哑,满脸童稚的笑,露着圆滚滚的胳膊和腿,看上去机灵可爱。他那做海员的父亲两手撑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前方,拘谨得像个外人。相册里大部分是他和他母亲的合影,他日渐长大,戴着红领巾,被他那在市国宾馆做服务员的母亲揽在臂弯里,神情严肃,看上去有些难为情。后来,他抽条了,他母亲总是坐着,他站在她身边,下巴微微上扬,有些冷峻地看向镜头,眉宇间竟渐渐有了他父亲的木然味道。她看着照片时,着实有些担心这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最终会长成他父亲的样子,当然,她清楚他最终只是成为了他自己,可看照片时她还是忍不住要担心。把相册装进一个密封的塑料袋之前,她加了几张照片进去,她和他的,他们的婚纱照,海边拍的,以及他们爬泰山时的合影——他们站在一块叫“风月无边”的石头边,两人都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看上去都傻傻的。有一张照片,海上日出,是很久以前他通过微信发给她的,她拿去照相馆洗印了出来。拍这张照片时他应该是在海边某栋高楼楼顶,她被那壮丽的景象震惊,但当时她却没做任何回应。有些东西,比如一台一体式电脑,他偶尔会用它来玩玩电游,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后来她拔下电源线,用一块旧毛巾将它盖上了……做着这些事情时,她忍不住会想一想,当她离开这世界的时候,谁来为她善后呢?在这世界上她没什么亲人了。丈夫的去世让她成为了一个孤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才感到了,一种类似茫然的悲伤。

她瘦了好些。

先前她也不胖,严格说来,她一直就是个瘦子,像她父亲。父亲直到去世都是个精瘦的人,怎么也吃不胖。“喂不肥的白城老犟狗!”母亲曾背地里这样戏谑地称呼她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就从母亲那知道,爷爷是吉林白城人,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爷爷已经年高,行动不便,但很不好伺候,脾气很大,尖鼻深目,面色阴沉,看上去如一只老鹰,母亲很怕他。父亲人到中年后,比先前更瘦,嘴角八字纹深陷,看上去越发像爷爷,母亲于是花样翻新地琢磨饮食,只想把父亲喂胖,可直到父亲去世,母亲都未能如愿。

她给拐子打电话,问他是否需要那套电工工具的那天,她去卫生间洗漱,在洗漱台上方的镜子里,她惊讶地看到自己的眼睛凹陷得像两口深井了,嘴角八字纹初现。她心惊肉跳地端详了自己一阵后,决定去买点菜,好好给自己做一顿饭。

“一个人,饭还是要吃的。”拐子在电话里对她说。

她丈夫的朋友,她认识的也就是拐子了,她一共见过拐子两三面,她家对面那栋楼里的一个老太太去世后,拐子过来帮忙料理后事,披麻戴孝,像个儿子一样。 老太太有个写诗的儿子,是拐子的朋友,人在国外,一时回不来,拐子就替诗人尽了孝。她丈夫的后事,也是拐子帮着料理的。最后也是他帮她把她丈夫的骨灰撒到了海里。岛城海葬都在八大峡那边举行,而她只想把丈夫葬在家门口的这片海里。虽然在海边长大,但她却不会游泳,她甚至还有点怕水,多亏了拐子。她选了个有月亮的晚上,夜深无人时,海浪“哗哗”地向岸边涌来,前赴后继地撞碎在礁石上。拐子在岸边的松树林里脱掉衣服,只穿了条内裤下海,他一手划水,一手托着那罐骨灰,游出老远,远得她看不到他,开始担心起来。

“这阵子咋样?”拐子在电话里问她。

她说,还好。

拐子沉默了一会后,又说,“你好好吃饭,以前他老担心你一个人时不好好吃饭。”

她默默听着。现在好了,他不用担心她了,她也不用为他担心,她知道他去了哪,在干什么,前所未有的确定。一个人时,她确实吃得凑合,在街边买块油酥火烧也算一顿。仔细想来,这辈子她好像还没专为自己做过一顿饭。她丈夫生前喜欢吃她做的菜,她自己却谈不上爱吃不爱吃,对自己的手艺,她其实没什么把握,对吃她也没什么研究。不过,像她那在小吃店工作了一辈子的妈妈一样,做菜她喜欢用时令蔬菜,四月初海边礁石上长出的紫菜最好,四月底紫菜就老了,五月山上的山菜最好,六月槐花,七月木槿,十一月底的一段时间,荠菜、苦菜会嫩过春天。冬至前她会在阳台上晒点鱼干,总是鳗鱼和鲅鱼,剖开后用海水洗干净,挂在阳台上晒至半干时取下来,或蒸,或煎,或烤。这是她知道的。去菜市场,她通常只买她认识的时令蔬菜,她认识的蔬菜不多,她的厨房里也没什么调味料,只有油和盐,偶尔她也会用点糖。但她丈夫常常吃着饭抬头对她笑,每次都把菜吃得光光的。她很欣慰。她明白日常饮食对于生活的意义,是从她爸那。她爸就是馋上了她妈妈的一手好茶饭,于是怀抱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梦想终老在家。

“吃了还想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来。”她爸曾笑着对她说。

丈夫的去世不是她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

父亲离世时,她十六岁,上高中二年级。二十九岁那年,是她妈。令整个国家日渐焦虑的独生子女政策带来的养老问题,她还没有开始想,就像一个浪头,“哗”一下从她头顶拍过去了。母亲去世时她已年近而立,有丈夫在侧,多年平常安稳的生活让她气定神闲,她平静地送走了母亲。父亲的离世,曾一度让她像条慌不择路的小狗,后来回想起来,常令她心下凄然。

她发现她爸吐血,是在一个早晨。从她记事时开始,她就跟着她爸去小区后面的山上晨练,她爸业余爱好螳螂拳。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编了一套拳给她,旨在强身防身。小区后山上的树,不是松树,就是槐树,所以他们戏称这套拳为槐花十二式。很难说他到底是死于疾病,还是死于一个上门挑战的拳师造成的内伤。“食道癌细胞溃破是没错,但这样严重的情况实在少见。”医生的话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很多年后都没有消除。来挑战的年轻拳师来自阳谷县,“ 一盏茶的工夫就扑倒了他。”母亲事后说。

那天她晨练完,急着回家梳洗后去上学,下山时她走得很快,把她爸远远拉在了后面。她从不跑步,跑步会放大她的缺陷——她的左腿要比右腿短一点儿——但她加快步伐走起路来,缺陷却并不因此放大,所以当她着急赶时间时,她总是快步走。她快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想起来那天她妈上的是早班,她没有钥匙。于是她又回过头去找她爸拿钥匙。她爸竟然没有跟来,而是坐在湛山寺院墙外的一棵松树下歇息。她拍了拍手,喊道,老爸,钥匙!她爸四下里看看,站起来,像以往那样掏出钥匙往她身后的一棵松树上扔过去,“小丽,钥匙!”她爸喊。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爸的声音有些发飘,不似从前。但她来不及多想就应声跃起,她伸手抓住一根树枝,借力往空中一跃,树如风吹,整棵都摇晃起来。她跃到树梢,抓住那把钥匙后,双臂抱膝,一个后翻稳稳地落到树后去,完成这些动作时她的两条腿没有分别,双脚同时落地,并不能看出一条腿比另一条短。她站定后,看看手中的钥匙,再回头看,树已弹回去,安静伫立。她转过身去对她爸挥手,却惊讶地看见她爸扶着那棵树,正往身旁的草丛里狂呕,毫无预兆,像有一道洪水临时借道,从他的身体里呼啸穿过,喷薄而出。她回过神来,疾步赶到她爸身边,看见她爸大口大口吐出的,是暗黑色的血。

她爸临终的那段日子,也是她在陪护,医院病床边的小钢丝床对她妈来说太小了。她妈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妇人。再说,她妈还要上班,家里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的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懂她爸和她妈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曾有过爱情。她爸不开夜车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餐桌边吃晚餐,从窗外飘进来湛山寺的香火味,桌上摆着她妈从餐饮店里带回来的没卖完的花卷、饺子,或是馄饨,偶尔还有凉拌海带、海蜇之类的小菜,他们的话题无非也是关于这些食物的,筋道不筋道,咸了淡了,小菜每碟又涨了两毛之类。他们倒不当面谈论她。除此以外,他们不怎么交流,但也绝无争吵,像两个沉默而不乏默契的同路人,而她中途加入了他们。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浸淫久了,她对男女间的感情,似乎也失去了向往,没有爱,也没关系,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吧?爱是一件奢侈品,简朴的生活不需要它——如果非要说点童年阴影什么的,那么这或许是一种。她和她丈夫刚开始约会那阵,有一次,她丈夫看着她,一下一下地打着手势,对她说,我爱你。后来想起来让她难过的是,她竟然没有回应他,出于羞涩,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为情,她装作没有看到她丈夫的问话,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一个哑巴倾诉衷情有诸多不便,只要对方装作没看到,就可以成功装作没听到。

她对父母婚姻生活最深刻的领悟,是在一个晚上。那晚,她爸开夜班车不在家,她和她妈看电视,武侠剧里的人打着打着,飞了起来。她妈织着毛衣,突然笑起来:“嗨,骗人的骗人的!功夫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妻子基于对丈夫无比私密的了解才能发出的笑,倘使问她为什么,她大约也只肯笑着答,“我就是知道。”所以她也没有问她妈为什么。还有,她想,她妈之所以说那是骗人的,应该是因为她爸想让她妈相信那是骗人的,就正如她爸让她相信那不是骗人的一样。于是她也只是笑笑。她知道那不是骗人的,有的人就能做到,飞上屋顶,飞上树梢,十步夺一命,飒沓如流星。她第一次跃上树梢,就知道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多难,那样的事情这世上会有。

她爸临终前的那几天,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昏睡。有一次,她小睡醒来,看见她爸正看着她,他虚弱地躺在那,眼神复杂,她看到不舍、担忧,也许还有不甘心——那年他才五十出头,无论是作为公交车司机还是作为拳师,阎王爷光顾得都太早了些。她走过去将病床摇起来,让他躺得舒服些。她问他喝水不,她爸喘息了一阵后,说:“小丽,以后,好好过日子,就好。”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端起水杯送到她爸嘴边,她爸摇了摇头。她把水杯放下,拧了一个温热的毛巾把子,为他擦拭脸、脖子,还有手。十六岁的她,笑着问他,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教我那些呢?

“你不知道,你多有天分!”她爸的眼睛奇怪地亮起来。她爸看着她,说:“天分,是个危险的东西,假如……”

未等他说完,她就使劲点头,表示她都明白,都懂。

在菜市场,她碰到了几位老邻居,大家对她特别和气,目光里有怜悯。她对他们点点头,买了菜就赶紧往回走。她生性如此,不喜跟人亲昵,不爱跟人唠嗑,现在这情况,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说起来他们都算是她丈夫的老邻居,她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看着他长大的。”以往他们曾这样跟她说。她和她丈夫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他们也曾表示过关心,她和气地微笑,一声不吭,不回应他们。“哑巴的妻子。”如果他们这么想,应该就能理解,就不会把她的沉默视作冷淡。

摆脱了那几位老邻居后,她拎着菜慢慢往回走。天气晴好,有许多人在海边喂海鸥,海鸥在空中争抢食物,发出“嘎嘎”的欢快叫声。街上还是车啊人啊的,有小贩开了小汽车过来,掀开后备厢在路边卖女人的袜子、内衣。大学路的红墙那,依然有年轻情侣倚墙拍照。阳光透过梧桐树洒下来,在路面上留下活泼而斑驳的阴影。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有她的丈夫没了。想到这点,她变得虚弱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里抽离出去。她长长地吸气,缓缓地吐气,稳住了自己。她一边走,一边四处瞧,在路边一块消防宣传牌上,她看到一个手机号码,十一个数字,个个写得歪歪扭扭的,显得幼稚可笑,像是孩子的恶作剧,孤零零地写在广告牌的下边,没有一个字来说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话。她心里的那阵空突然间就消失了,她立住脚,盯着这个电话号码看。以前这路边常能看到许多电话号码,一般都是写在白色胶纸上。电话号码边上,一般也都会留下几个字,比如“办证”“礼品回收”什么的。仅凭电话号码很难找到它的主人,但如果你拨打,却总会有人接听。尽管这些小广告到处都是,但平时大家匆忙来去,很少有人注意它们。遇到上级检查,或是创卫生城什么的,街道居委会就会忙不迭花钱请人清理。可风头一过,又到处都是了。有人说它们是城市的牛皮癣,没错的。她拎着菜,在那块宣传牌下停留了一会后,继续往前走,她决定装作没看到它。她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在另一块环保宣传牌上,她又看到了几个字,“清欠 复仇”,中间没有标点符号,一笔一画,写得甚是端正工整,仿佛在说,“我是认真的。”她的心按捺不住地猛跳了几下,她猜再往前走,应该还能看到什么。果然,在前方的另一块宣传牌上,她又看到了那个电话号码,同样歪歪扭扭的数字,同样孤零零写在宣传牌下边。她走到她家所在的那栋楼后,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没多久又看到了“清欠 复仇”,这回端正工整地写在一堵石墙上……

这天,她三次看到那个电话号码,三次看到“清欠 复仇”。

她回到家,把菜放到餐桌上后,坐到餐桌边发起呆来。没有风,屋子里闷闷的,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起身走到厨房外的阳台那去抽烟。随着她丈夫的去世,好像那些原本沉在水底的东西,挣脱束缚,又浮出了水面。

她父亲曾告诉过她,人全身有两百零四块骨头,但有的人会比别人多两块,有的人天生就与众不同,天生就比别人多点什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也许自己就是那种天生比别人多点什么的人。她抽着烟,想。

目光越过几排红屋顶的房子,一条拥挤的马路和一片松树林后,她看到的海,蓝得像块瓷片,漂亮的。可是,她怕它,怕这漂亮的海,怕它的深不可测和不可捉摸。与海一样,这世界也有不为人知、令人惧怕的另一面,她很小就知道这一点。

她爸曾告诉她,他们祖籍吉林白城,本姓王,并不姓万,她爷爷曾是白城一家当铺的掌柜,平日里一身长袍马褂,深居简出,一手祖传螳螂扒拢手从不外露。彼时时局动荡,人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遇到缺钱,或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王掌柜就脱下长袍,换上短装,在深夜潜去光明街一道暗巷里领单零活干干。一九四四年春,他从光明街领了三百块大洋,去追杀一个得了赎金后撕票的绑匪。原以为在抚顺就可以了事,没承想却又从抚顺追去天津,从天津追去济南,后又从济南一路追到青岛。一九四九年春,他终于在青岛仰口渔码头找到了那个绑匪,此时那人已成为了码头上势力最大的渔霸,经营着当地最大的一家渔行,出入有一众兄弟尾随。王掌柜经过一番打探观察,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准备动手的时候,青岛解放了,渔霸因为只认袁大头,拒绝使用人民币被人民政府就地镇压。此时那三百块大洋已花得所剩无几,回去无法交差,她爷爷就此将前半生了断,改姓万,在青岛拉起了黄包车,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她知道这件事后,再回想她母亲提到的爷爷,就再不是那个不好伺候、如老鹰一样阴沉的人,而是一个将自己半生活埋、终生郁郁的可怜老头。

她父亲则是另外一种情形。他以公交车司机示人,跑的就是门前这条沿海一线的路线,每天从城市的东边开到西边,从西边开到东边。每逢旅游大巴堵塞了道路,他也会像其他司机一样,焦躁地按喇叭,把头伸出驾驶室骂人,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了。小时候,周末,如果她妈妈正好也轮班,她就伪装成乘客,跟着爸爸跑公交,她背着书包,坐在她爸身后的一个座位上看漫画书,有时候她爸会回头跟她说两句玩笑话,“小同学,哪站下?”她低头看书,不理他。她七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她发现她爸一直盯着一个刚下车的背影看,她爸发觉她在看他后,赶紧回头看前面,过了一会后,她爸扭过头来低声对她说:“喂,晓得吧?那个人……”她爸冲窗外努了努嘴。她连忙扭头去看,看到一个普通女人的背影,有点瘦,灰色及膝裙子下露出来的两条小腿白得像瓷。她大约五十岁,左边胳膊下夹着一把很大的三角尺——她的数学老师也有一把那样的尺子——女人低头顺着路边往前走,两手抓着胸前的坤包带,像是防备着什么。她一直盯着她看,好像真的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后来公交车超过了她,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认出了她,是那点不一样的东西让她瞬间认出了她。她还是在栈桥下车,这一次她穿着一条长裤,后背在单薄的黑色毛衫里绷得紧紧的。她没有背包,胳膊下也没夹三角尺,但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兜,布兜没有拉链,露出一把翠绿的芹菜和圆溜溜擀面杖粗细的一小截木头来。她仔细看了看布袋上凸起的痕迹,猜测那应该是一把双节棍,不,那就是一把双节棍!枣木的,有年头了,木头泛着暗红的油光。她和她爸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看,当公共汽车越过她,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后,她爸回头,他们相视一笑。她爸就这样为她掀开了生活中那些隐秘低垂的帷幕,帷幕后遍布迷津,她得用一生辨认。

她记得后来问过她父亲,那个腋下夹一把三角尺的女人,怎么样了?她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小时候,她去小区后面的山上,偶尔她会随身携带一个小篮子,看到枯树枝什么的,顺手捡到篮子里,回家生炉子时就能用上。就是这样。她父亲出门也是带着一个小篮子的,随手捡拾,捡拾那些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只是,捡到篮子里的,有些,他能用上,有些,他用不上。

她回到屋内,找了个小本子,将电话号码记了下来。她盯着那组数字看,发现将它们稍稍调整下顺序后,它们就像一句儿歌的简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