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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姜东霞:皂角桠和蚕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姜东霞  2019年03月20日09:10

1

我从树上跳下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麻雀窝。我们胜利了,迎着风跑起来。

我第一次掏到了有蛋的麻雀窝,真是老天有眼啊,没让我从树上摔下来。如果我从树下摔下来,会掉进池塘里。我踩断了树枝却没有掉下来。

麻雀刚刚被我们吓飞,蛋还是暖和的。我把它抱在怀里,沿着皂角桠那片树林朝着马路上跑,麻雀的叫声尖厉急促。它们要把林子叫塌了,因此我们越跑越快。

三妹在后面追着我。我不肯将战利品给她,就往田土里跳,增加她追赶我的难度。没想到麻雀蛋会在我跳跃的时候浪出来,然后被我一脚踏上去踩碎。

三妹看见麻雀蛋被我踩碎了,哭着来打我。

我们从皂角桠的土路上,一直跑到了毛主席像台前。我爬上像台,她站在下面拉住我的裤脚,如果不是我故意要从上面掉下来,她站在低处个子又小,怎么也无法将我拉下来。

我想吓唬一下她,我一松手从上面摔下来跌在石台上。

我想站起来,可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的腰痛得厉害。三妹蹲下身来,她用她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的头上净是汗。我感觉我的痛是从身体里面出来的,那不是一般的痛,我的身体一定是破了口子。

我以为医生是万能的,他能凭着肉眼看到我的内脏。所以当我弯着腰去到医务室,医生给我量了体温,他说没有事,我的痛感居然消退了很多。

夜里我蜷缩在床上,我们家的门一开,屋外的声音就涌进来了。接着是几个人,他们吵吵嚷嚷地在我们家翻来翻去。我不知道是抄家,昏昏糊糊睁开眼,妈妈站在我的床边。

她打开我们家的圆形黑木箱,那是一个带锁的箱子,是我的姥姥结婚的箱子。尽管已经非常破旧,我们都能懂得箱子的分量,我们家贵重的东西都锁在里面 。

一个人转过背来,妈妈将箱子倾斜着让他看。

他们出去了,妈妈关闭箱子时,她惊慌地叫了一声:“天啦!谁尿的血尿?”

痰盂就放在箱子跟前,那是为了我们晚上起夜方便。去厕所要走很远的路,还要穿过一片苹果树林,夜里没有手电时,我们都会蹲在外面方便。

就算是在蹲在外面小便,也不一定就都是安全的,我就在黑暗中踩到破瓶子上,玻璃扎进我的腿里,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流如注,我的整个鞋子都染上了血。

妈妈就说晚上不用跑厕所了。

我以为早早躺下去休息,第二天我的腰就会好起来。

妈妈俯下身来,她的脸离我很近。

我不敢吱声,灯光下的妈妈的影子在墙上,是白天的三倍,头发蓬松在光下,形成光圈让我眩晕。我将头缩进被子里。

我能感觉到妈妈将痰盂抬起来,举在灯光下来回地看,当她再次确认是血尿时,她哭出来的声音里是全是委屈。

2

皂角桠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隐蔽在树林里。离我们不算太远,村外长满了皂角树,农场医院的分院就叫皂角桠医院。

清晨,牛群沿着土路从刚刚散去雾气的树林里出来,骑在牛背上的孩子也沾染了湿气,一路吹着口哨湿乎乎地走来。我躺在马车上,看着被树木他割的天空,牛身上的腥臊味粘着空气中的湿气,是那个早晨最不堪忍受的气味。

马车在土路上每晃荡一次,我的腰疼痛就会加深。距上次住院不久,我又住院了。

医院在山顶上,马车只能停下山下。当然它也可以从后山上去,那儿坡陡路窄,如果遇到有别的马车下去,两车相汇必然无法通行,所有的马车基本上都会选择停在山下。爸爸抱着我登上石坎前,他停在一棵青冈树下,他铆足了劲想一口气走上去。走到半山腰时,他不得不停下来。妈妈从后面赶上前来,她放下手中的被子,强行夺过我。爸爸按着他的胃,站在树下仰着头看我们。

医生说爸爸十二指肠胃溃疡。我和爸爸住在一个病房里。

每天天还没有亮,爸爸就起床到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打还没有完全烧开的水,然后叫醒护士给他完针,他就走了。他进了场部的学习班,如果不是生病,每天都要吃住在那里。

上午10点打完针,这个时候的太阳从破了的木头窗照进来,开水房的锅炉总是被人打开,煤烟顺着风飘来,走廊里有一只不知名的蜂子,嗡嗡地飞在一束光里。

锅炉龙头哧哧地冒着热气,由于长年的滴水,龙头下的石头嵌入了一层黄色的水锈。我喜欢用一只手按下去,在那层锈蚀的石面上滑动。其实锅炉里已经没有水,或者仅剩的水沉到出水口的下面,有人来接水,水没有了,接水的人愤然而去,没有关掉龙头,里面的热气就一直往外扑。

烧锅炉的人以为我在按水龙头,刚从房角拐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吼叫一声,然后我拔腿就跑。锅炉里的水早就没有了,他以为是我放完的,骂骂咧咧地用铲子一边往锅炉里盖煤,一边用铲子敲打架在锅炉上的铁管。

我爬上窗子坐着。我们的病房在五楼,是这个病区的顶层。我坐在那里,就像坐在树荫下,高大的银杏树正好挡住了太阳,太阳的光芒细碎地落在银杏树叶上,如同水面上跳动的波光,随着风晃动。望着弯曲的土路,远处地里马玲暑正开花,紫色的花经过太阳的光照,星星点点落在浓密的绿色里,一个农妇在地里薅草。此时的阳光,泼洒在那片开阔地土地里,让万物有了一个更充足的空间,紫色的花变成了一种想象。

爸爸还没有在土路上出现,我能清楚地看见隐蔽在树林里的皂角桠,炊烟从树林深处冒出来,狭小的村子在顷刻间有了生气。

喜鹊总是把窝搭在最高的树上,它飞翔的速度,使树枝给我一种直插天空的错觉。

土路两边长满了的皂角树,高大茂密地沿着道路伸展。 到了秋天,皂角从树上掉下来,掉在被雨水打湿的树叶和枯了的枝丫上。我们扒开湿湿的树叶,皂角就东一个西一个地显露出来,成熟了的皂角是栗色的,陡然地现在眼前。

我们把皂角拣回家去,堆放在桌子下面,可以用到来年秋天,它再次从树上掉下来。

皂角用来洗头可以算是好东西,能让头发乌黑发亮。皂角桠住的是苗族,都用这种天然的植物洗头,个个都有一头乌黑的好发。特别是苗族妇女,她们的头发拧成一个大大的发辔,高高地悬在头上,让人觉得那是一座座绕满藤条的山丘。

用皂角洗头是土方法,因为先要用盆烧了水煮,一直要将皂角全部煮烂。没有经验的妈妈,总是把我们洗得满头是皂角的渣汁。因为妈妈不知道,皂角水熬好后,要用纱布滤一道才能洗头。

她每次熬了皂角水,分别将我们按在膝上,一个接一个地洗,像是洗地瓜一样,然后弄得我们满头是渣。

妈妈一边用滚烫的皂角水给我们洗头,一边抱怨皂角总是难以将头洗干净。就因为每次给我们用了没有过滤的皂角水,头发上的渣怎么都清洗不干净。

妈妈说:“等头发干了,你们互相把渣拣一下。”

我不喜欢那种又干又涩又烫的感觉,皂角总是洗不出泡沫,妈妈就用手在我们的头皮上干搓。

有时候,皂角水流到眼睛里,刺得两只眼睛火辣辣的痛。

妈妈喜欢烫水,也许她以为水越烫头就洗得越干净。我们大叫着说烫,妈妈总是很相信自己,不相信我们的喊叫。她会说怎么会烫了,水是从我的手上流下去的。

我就以为我对烫的判断有问题。四妹就不会忍受,她大哭大叫,弄得妈妈下手时,她的信心受到了干扰,才开始怀疑水真的很烫,然后才会往盆里加冷水。

给四妹洗头好比杀猪。妈妈一个人按她不住,每次都要叫我按住她不断蹬打的脚。我按是按住她的脚了,心里却巴望着她挣脱出来,或者使劲叫喊,以示对妈妈那样自信的惩罚。

每次快结束时,妈妈都要扒开四妹的头发说,难怪她这么横,头上长两个漩。

透过四妹黑而笔直的发根,我看见她的头皮被水烫得通红一片,而妈妈总是闭口不提她的头皮,这让我觉得妈妈的心狠。

四妹从妈妈的腿上滚到地上,还不肯停止哭叫,妈妈将她一把抓起来,她不依不饶地又滚下去。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的妈妈,面对四妹的横,却一次也没有用过棍棒,任由她哭泼得昏天地黑。

妈妈把抽噎着的四妹拉到面前站着,哄骗她要给她梳个小妈妈头。也许她对妈妈这个词,有特别的想法或者崇拜,这个时候她会渐渐安静下来。

太阳落在了山的背面,它的光芒正迅速地从我们的视线里褪去,四妹从房屋的背阴处,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毛钱,还有一两粮票。也许她知道是钱,高高地举过头顶,看见我们时,她歪斜地快跑了几步,差一点被绊倒。

妈妈看着她手里拿的钱,提高了声音说:“哪来的钱?”

四妹反过身朝后指了指,那是军代表住的屋子,门前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叶和梧桐籽飘了一地。

妈妈把脸一沉说:从哪来的放回哪儿去。

四妹就又歪歪扭扭地走回去,走到梧桐树下时,她将钱和粮票放到地上,弯腰拣了一颗梧桐籽放到嘴里吃着,然后拾起地上的钱走进那间开着门的屋子。屋子里没有人,落日的光亮通过窗子,照进屋子,四妹站在那一抺光里,丢下钱回过头来指着地,意思是她在地上捡的。

妈妈在四妹进屋的时候,顺手在地上捡了一根小棍子,等她放下钱走过来,妈妈就拿起她的小手,狠狠地抽。她哭的声音满天飞舞,也许知道理亏,小脚绊着石头,一跤摔下去也不敢在地上打滚,只敢依着先前的声音继续哭叫。

军代表是个干瘦的面黑的男人,他穿着军装走过来,站在梧桐树下。他笑着说:“小嘎子。”

这是他们对四妹的别称,因为三妹叫小将,四妹叫小兵。小兵“横”,小将“野”,仿佛她们的性情都是顺着名字来的。三妹小将野得浑身是伤。她迎着下山的太阳,走来,血顺着她的腿一直淌到了脚踝,连鞋都打湿了。她的膝盖上咧开了一道口子,跟她张开哭喊的嘴一般大小。

妈妈说:“谁打了你?”

她就哭得更加猛烈起来,转过身朝后指着一棵苹果树,她从上面跌下来。我弯身下去示意她爬到我的背上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绕过我。我看见她腿上淌下来的血凝固后现出的黑色,我想她痛的劲已经过去了。

3

每次爸爸总要从那块开着紫花的马铃薯地里穿过来,然后他上了土路,走过皂角桠的村口。乌鸦会突地从树上飞过他的头顶,叫着飞进村子外面的树丛。我看着他朝着山下走来,看他上了石阶等他走到那棵青冈树下,他停下来抬头看天时,我怕他看见我坐在窗台上,就悄悄地离开窗台,爬到床上假装一直在睡觉。

爸爸进屋来,我从被子虚开的缝隙看他。他显然比每一次都高兴,以往他喊我两声,也不管我是否听见,反正他相信我是听见了的,提了开水瓶拿着饭钵,转身就出去了。爸爸跟所有耳朵有问题的人相反,别人总是担心所有的人跟自己一样听不见,而爸爸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好,别人都能听见。这一次,他不仅确信我没有听见,还故意把声音提高到了,他自己也没有把握的程度。

我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他坐在床头柜边的那张破椅子上,好几次他坐在上面,椅子歪斜他都险些摔到地上,所以他坐得小心翼翼。他笑着红光满面地看着我,手里捧起一个盒子,故意将里面的东西露给我看。是蚕卵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盒子,我觉得肉麻。

我的眼光落在爸爸嘴巴里的金牙上,爸爸因为有了那颗金牙,笑起来嘴巴总是歪的,嘴歪的程度代表他高兴的程度。我不止一次问过他的牙齿是什么,他总是逗我说从战场上死人嘴里拔下来的。爸爸去过朝鲜战场,他的耳聋就是炮弹炸的。可是妈妈却故意说他是小时候淘气,被奶奶一顿乱棍打的。

我不知真假,宁愿相信是炮弹炸的,这样会有英勇和光彩的感觉。

妈妈每次听到爸爸逗我说牙是从死人嘴里拔的,她就会生气地从缝纫机头那,歪着头骂上几句山东土话。

妈妈的嘴里含着刚刚咬断的线头,一边把机子踩得哗哗响,一边用手压着布裹边。

爸爸对妈妈骂的山东土话特别受用,像是得到了某种赞赏,嘴巴歪得更厉害了。他当年所在部队的营房,就紧邻着海边妈妈居住的村子。一个排的士兵驻扎在村外,妈妈每天上学都要经过营房,爸爸就借送钢笔给妈妈,给她写了封情书。实际上他们的姻缘,还在于我的二舅,他的枪走火,惊动了海边巡视的爸爸。他听到枪声跑进村子,二舅歉疚地站在草屋门外,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村支部书记,还不会使用枪所以走火了。

这个场景我始终记得,是妈妈给卢阿姨说的。爸爸的身后跟着两个士兵,他腰里扎着皮带,手枪就别在皮带上。我还在这个场景里加入了大雪,爸爸穿着棉军装,腰里别着枪手扶在枪壳上。我在照片上看到的棉军装,他威武庄严帅气,从屋子里听到说话声走出来的妈妈,就在那样的时候看到了爸爸,或者是爸爸看到了妈妈。

4

吃完饭,我和爸爸坐在银杏树下,太阳从我们的身后照过来,影子映在地上。

爸爸用碗里的水沾在手指上给我梳头,几个女护士从食堂那边走过来,她们甩着手里的碗,大概是刚才吃完饭洗过的碗。她们嘻嘻哈哈地停下来,相互靠着看爸爸给我梳头。

爸爸的手本来就拙,被护士们一看,他的手就抓不住我的头发了,不停地将水放在碗里沾水。她们就取笑说:“你真行哈,用碗来给女儿洗头。”另一个说:“人家是在梳头。”她们就哈哈地又笑起来。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们却笑得起劲,笑得爸爸失去了信心,他的手几次突地松开了我的头发。我歪过头眯缝着眼看见爸爸的脸都被她们笑红了,他的嘴巴歪曲着。

我头发碎短,爸爸用毛线缠绕不住,一松手就垮散下来。一个护士从手腕上取下胶筋,抓过爸爸手里的碎发,在我的头上竖直了一个冲天的小鬏鬏。

我感到头皮发痒发痛,就用手去扯它。护士把身体凑到离我和爸爸不到一米远的距离,她弯下腰来,她的胸正好在爸爸的脸部的位置,爸爸往后让了一下,别的护士就又笑起来,爸爸红着脸站起来,他有些慌张说要去学习班了。我看着他走下石阶,然后走到土路上,慢慢地变成晃动的一个点。

我趴在石桌上看盒子里的蚕卵,已经可以看到卵里的小黑点。我的视线被影子挡住了,我抬起头来,一个小男孩站在我的侧面,他把开水壶放在地上,专注地看着我的盒子。

我说:“你是谁?”

他不说话摇摇头,转过身去提开水瓶。

我说:“你打完水来跟我玩。”他提着水瓶走了,很快我就看见他从食堂门口走过来,提着空空的暖瓶。他回到先前站的地方,我示意他过来看。他把身体凑过来,趴在石桌上,用手支着下巴,瘦小的身体弓成一条虫的样子,肩胛骨突在外面。

我说:“你住哪里?”他回过头用手指了一下那栋红砖黑瓦的平房。然后他埋下头,他的眼睛被阳光下晃动的树叶,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影子。我知道那栋病房是就业人员的病区,后面就是停尸房,爸爸专门强调过我不能跑到那个病区去,为此他给我讲停尸房闹鬼的事。

我将头凑过去跟他一起看盒子,我说:“你知道哪里有桑树的叶子吗?”

他点点头。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说:“你叫什么名字,明天带我去摘桑叶。”

他还是点头。

我说:“你怎么只会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难道你是哑巴?”

他看着我,又点点头。

豌豆,这个词突然就跳到了我的脑子里。他长得像豌豆。

我说我叫他豌豆,他摇头。但是我还是叫他豌豆,因为我无法知道他的名字。我说豌豆明天早上打完针,你就到五楼病房来找我,我们去采桑叶。他笑着转身提着空空的温水瓶,朝着他住的病区走,身上的蓝布褂子由于太大,穿在他身上像个袍子。

第二天,我打开盒子,蚕果然出来了,一条条细小如丝,黑头,密密麻麻地蠕动。我听见护士的推车在走道上响起,立马关了盒子,扑在床上脸朝下埋伏进枕头,一只手搁在腰上,以便护士站到床边,顺手拉下裤腰听凭她们在我的肌肉上扎针。

我闭上眼睛,护士的手在我的肌肉上按了一下,她一针扎下去,我感觉到她用力推了一下,然后她迅速地将针拔出来,用棉签按住针眼说:“针都扎弯了,昨晚你爸爸没有给你热敷是不是。”

我说:“敷了,昨天没有开水。”

她就把我的身体搡了一下,示意我露出另一边的肌肉。

她的手指冰凉,在我的肌肉上每按下一次,我都会紧身体,她拍打着我说:“放松,放松,你的屁股上全是硬包包,叫你们每天用帕子热敷不听,一会儿针扎断在肉里,取不出来的,它会走动。”

我吸气然后放松,我想着过年时爸爸在面板上用擀面杖,擀出来的面饼,软软地摊在面板上。我就那样把自己摊在床上,护士一针下去,她抱怨地啧了一声。

我想她还是没有成功,我肌肉由于每天要打两次针,拧成了铁疙瘩。她冲着门口喊黄老师,黄护士走进来给她重新换了一根针,黄护士在我的肌肉上划了一个十字,她对给我扎针的护士说:“超出这个范围”,她用手在我的屁股上戳了两下,她指的是靠近股骨的地方。“特别是这个位置,会扎到坐骨神经,那病人就捭了。”

我一听会成捭子,倒吸一口凉气爬起来了。

黄护士笑着说:“听话,躺下。”我认得黄护士,就是每天给爸爸打针,却很少看见她给别的病人打针的黄护士,每天看见爸爸脸上像开了花一样。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在妈妈的脸上看到过的。我听了她的话躺下去,她的手很轻,针扎下去推药水时我才有感觉。

护士的推车顺着走廊响过去。我爬到窗台上坐着,远处的土路上太阳射在地上,像针芒一样扎下去,鸟从皂角桠的树丛里飞出来,向着高高的蓝天飞翔,两头牛在皂角树下缓缓移动。

我看到了豌豆,他提着开水瓶站在食堂门外,排队打开水。我一下高兴起来,从窗台上跳进屋子,快步走下楼去。豌豆也看到了我,他把身体缩成一团背过脸,抬起手用衣袖擦了一把鼻子。

我靠近他说:“蚕出来了,它们要饿死了。”

豌豆像似没有听见,我轻轻地搡了他一下,他慢慢朝前跟在人后挪动。

豌豆打了开水,我跟在他后面走到银杏树下。我坐到石桌上说:“豌豆,我等你快一点。”他走下石坎回过头,又朝下快走了几步,差一点绊倒,就又回过头来看我。我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他也跟着我笑了,仰着脸在太阳光下,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原来他会笑,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说话也不会笑。

等豌豆的时间里,我把手平放在石桌上,让蚂蚁从我手上爬过去,太阳在银杏树下移动的阴影,映在我的手上一只蚂蚁打完转,终于爬到了我的手上,并且在那抹阴影里晕头转向地爬,待它辨明方向欲从我的手腕上爬下去时,我用小树枝把它挑下来,吐口唾沫淹没它,它好不容易从唾液里爬起来,我又抓一把碎泥巴,一点一点地压住它。

豌豆去了很久,我跑下坎子,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间病房,那些墙外长出草来的房门,被我一个一个地推开。病房里有一股沉重的石灰的气味,每间有三张病床,床上躺着的人仰着头,翻着眼睛看我,眼白在昏暗里倒像是天黑前水中冒出来的泡沫,忽闪忽闪地让我感到害怕。

我转身跑到了银杏树下,豌豆站趴在石桌上。我说,快带我去采桑叶。

我和豌豆沿着高高的石坎一直往下跑。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穿过皂角桠的树林,跑到一座小土山上找到了桑树。站在树下,我们能看到刚刚冒出头来的桑葚,青青的桑葚疙疙瘩瘩地隐藏在叶子里。豌豆很快爬到桑树上,他像个布袍子一样坐在树上,将缀满桑葚的枝丫拉到面前,摘下桑葚放进嘴里,然后我看见他张大嘴巴,不停地向外吐着。

回去的路上,豌豆跑得飞快,他不断地跳跃,不断地将身子蹲伏在地上,他太高兴了。越过一条淤泥水沟时,他已经跳过去了,朝前飞快地跑。我站在那里,正铆着劲想跳过去。豌豆回头来,他转过身跑回来。他踩进淤泥里,这下他的双脚陷进泥巴。我用力一跳,跳进了沟里。

我跟在他身后跑到村外,沿着池塘走下去,我们看到了一口水井,一口小小的水井。踩进井沟里,冰凉刺骨的水让满头磊汗的我们神清气爽。我们用双脚打水,跳起来再踩下去,让水从沟里溅出来。

豌豆故意踩歪,坐到水里,我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跟着笑出满脸的小皱纹。我用手打水在他身上,他躲闪着。我说:“你也打啊。”我希望他也还击,可是他却只用手挡住我打过去的水,慢慢退开跟我拉出一段距离。

我问停尸房怕不怕。他点头。我说:“有鬼吗?”他睨着眼睛看天,迅速地看我一眼,从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跳过去。

我和豌豆没有原路返回医院。我们沿着车道从后山弯曲而上,来到了豌豆住的病区后面。停尸房就在紧靠土坎的斜坡上,是两间低矮的平房,由于有一棵爬满藤条的树长年遮蔽其上,停尸房白色的外墙上,留下绿色的苔痕和黑色的水印。

我们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山腰上嶙峋的乱石和灌木,几只麻雀在灌木中扑腾。停尸停的门有一间紧紧地关闭着,我们就从一扇半敞着的门前跑过去,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我们就又跑过来,我们跑来跑去的,终于看清了里面只有两架生锈的铁床架子。

我就问豌豆:“你怕不怕死人?”

豌豆看了一眼停尸房的门,眼睛睁得很大点点头。我又问:“如果鬼来了,你会不会只管自己跑?”他看着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就伸出小指头和他拉钩,他很怯懦地将指头弯过来,他的指头冰凉如同我们先前嬉戏的井水一般。

我和他手拉着手,慢慢靠近关着门的那间屋子,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手心里颤抖,我使劲捏了他一把说胆小鬼,他受此意外惊吓,挣脱我就跑,我也吓坏了大叫着跟着他跑。

跑回病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拿出装蚕的盒子。豌豆站在门口,他将头靠在门框上,不敢进屋。我打开盒子示意他快点过来看,他迟疑了一下走了进来。我拿着盒子爬到窗台上,我们坐在上面,把桑叶放进去,看着蚕一条一条地爬满了桑叶。

有人在走廊里说话,声音穿过墙壁,像一堆生锈的钉子掉到凹凸不平的地上。

豌豆紧张地从窗台上爬下来。我回过头去看门口,黄护士从那走过,然后她折回身来,将头探进门来。她看见了豌豆,她说:“小泥鳅,谁让你乱跑的,这里是你来的吗?”

豌豆胆怯地从她身体旁边钻过去,他跑起来。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砰砰砰地,很快就在楼道上消失了。

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我的面前,把手抱在胸前说:“你怎么把就业人员的子女,带到干部病区来。”

我不理她,我不喜欢她闪亮恶毒的眼神,不喜欢她给爸爸打针时的样子,不喜欢她斜着眼睛跟我说话。

我继续坐在窗台上,我看着豌豆从银杏树下跑过。黄护士叫他小泥鳅,这也许是他的名字,很快我又想到这也不是他的名字,谁会姓泥巴的泥呢,或者姓泥鳅的鳅呢。黄护士当然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许黄护士觉得他长得像泥鳅呢。所以我还是愿意喊我给他起的名字,我不想相信他叫泥鳅。

我的蚕长得很快,一个盒子已经装不下,爸爸到黄护士那要了个稍大的盒子。爸爸告诉我蚕不能吃沾水的东西,蚕在桑叶上爬着。后来的夜晚,我能听到它们啃食桑叶的声音。唰笞唰笞的,我听着它们慢慢入睡。

我每天爬在窗台上,好几次我看到豌豆,我大声地喊他,他总是埋着头跑掉了。我问爸爸为什么“就业人员”的子女不能来这边?为什么他们住在靠近停尸房的病区,房子都要垮了。我每天都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爸爸有时候只管做他的事,只管看黄护士给他送来的报纸。

别的护士都喜欢在爸爸回来的时候,到我们的病房来给我量体温。爸爸会把顺路采回来的桑叶从衣兜里掏出来,晾在地上的报纸上,我们把长得肥头肥脑的蚕,挑出来放在地上的报纸上,不几天最大的几条蚕,爸爸用报纸贴在墙上,让它们顺着报纸爬。护士们也都喜欢来看蚕,有时候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也会顺便带些桑叶来,跟爸爸并排蹲在地上喂蚕。

豌豆还是跟着我去采桑叶了,我和他把那些久晴不雨,满身灰尘的桑叶拿到井里去洗了。回来时我们还是从后上爬上来,经过停尸房时,两个门都大大地敞开着,那是两扇生了锈的铁门,其中一扇歪斜着像是坏掉了。知道里面没有躺着人,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屋子里透出来的阴湿之气,让我们感觉到害怕。我们还是拔腿就跑。

我们学着爸爸的样子,将带着水的桑叶晾在地上,然后我们将盒子打开。爸爸说蚕不能吃沾水的桑叶,我还是忍不住把沾过水没有完全晾干的叶子放进盒子,蚕们爬上来笞笞地吃着。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喂了沾水的桑叶给蚕。

晚上爸爸睡觉之后,我把盒子拿到窗台上,想听一听它们吃桑叶的声音,可是怎么也听不见。

我在忧虑中慢慢睡着了。夜里我梦见蚕爬出盒子,将丝吐得满墙都是。护士们都来抢蚕丝,一缕缕飘动的蚕丝把我们的病房映亮了。

5

醒来盒子里的蚕全都死了。我不停地哭,爸爸没有办法,就说他发现了一窝鸟蛋,带着我去取。他出门前总是要先去治疗室打针。

我站在门口,我是轻悄悄走过去的,给爸爸打针的是黄护士。我靠在门上,黄护士没有看到我,她的手轻松在爸爸的屁股上划来划去,爸爸僵直地挺着身体,一只手拉着下垮的裤子。黄护士给爸爸扎针像跳舞,她将一只手按在爸爸的肌肉上,蹲下去去总是在变换着位置,似乎再找到一个准确的位置之前,她没有办法下手,全然不像给别的病人打针,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

我跟在爸爸的后面,很快我们走过那片开紫花的地,鸟成群地飞过树丛。

爸爸在一棵树下站定,他仰着头在树下转了一圈。那是一棵拍树,树不算太高,树干却笔直,底部是冬天为了防冻涂上的白石灰。他往手上唾了口水,两只手反复地搓着。

我知道他没有把握爬上去,可是我都走了那么远的路站在树下了,他得给我一个交代。

他先将脚踩住树身上的一个节,双手抱树,开始往上攀爬,眼看上去了,却又从树上又掉下来了。有一次还将手脚划出血痕来。他涨红了脸,又朝手上吐了两口,做出豁出去了的样子,他贴着树身上去了。

从树上下来喘着气,一边交给我一个鸟窝,一边叮嘱我不要将他爬树的事说给别人听,特别是医生护士听。手里有了麻雀心里就好受了,麻雀窝里是那些刚从蛋壳里出来,光溜光溜的小麻雀,张开嘴巴,狠命地挣扎。我将它们捧在怀里,沿途回到病房,依然是爬到窗台上坐着,这会儿我不只是等爸爸回来了。

我在等豌豆,我想豌豆会跟我一起玩的。

我不知道爸爸是怕说出他爬树的事来很丢脸面,却以为我们干的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医院的人并不会知道,我每天把鸟藏在门后面,打完针我就跑到银杏树下,寻找掉落在地上树叶上有没有虫子。

豌豆跟我一起找虫子,我和他跑到下山的石坎上坐着,抓虫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事。我们还用黄泥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用小树枝给它们打针。用石头石块建造房屋,给它们分配病区和病房,让那些小泥人或小动物住院。

我们跑到山下的地里,刨来野生胡萝卜,用小刀在上面刻出人的眉眼。我让爸爸找黄护士要了几个药盒子,我们的医院越来越像样了。就是差了真正的针管,如果能像护士那样戴着口罩,抬起手将吸进针管的气排出来,再一针打下去……我无法克制我想要一个针管的想法。

昨夜下过一阵雨,我还没有醒来就听见爸爸说鸟死了。我突地跳下床冲到门后,爸爸正好把他的那颗金牙,从茶缸里取出来往嘴里套。

鸟真的死了。我又是哭,爸爸笑着说你只会哭。他走出屋子,我知道他去打针去了,赌气站在门口。他走进治疗室,我看他走进治疗室,想着黄护士给他打针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一股莫名的气恼。我顺着墙走过去,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然后我朝楼下跑去。来到银杏树下,地上到处是落叶,湿湿地铺了一地。

我走下几道坎子,然后我放开声音喊豌豆。

不一会儿豌豆出来了,我告诉他鸟死了。他低着头半天不肯抬起来,我说豌豆,你陪我去把它拿下来埋了吧。他抬头看着我,又朝我们住的楼看了看。我说不怕,我爸爸去习学班去了。

豌豆跟着我上了楼,经过治疗室时,我往里面看了一眼,黄护士不在,走道里空无一人。我站到门口,推车上全是针管。我的心跳快了起来,我四处看了看没有人,我说:“豌豆你过来。”豌豆站到了我的身边。我就拿起两只针管装进他宽大的兜里,我再去拿针头的时候,两个护士从开水房那边走过来,我转身就往病房跑。其中一个护士叫了一声,我回过头,豌豆朝楼梯口跑去。

护士走到治疗室门口,发现东西被动过了,大叫起来。她们抓住豌豆,从他身上搜出了针管。她们揪住豌豆的耳朵,一路扯着他进了我们的病房,我躲在门后面,她们把我扯出来,让我将衣兜翻出来,我用手捏了一下衣服,上下地按了一下,我的衣服没有兜。

她们揪着豌豆,出门时他挣扎了一下,用手去试图拉住门框,那一刻他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怯怯地看着我。护士用力掰开他的手,一路拖着豌豆下楼,一路骂着:你这个小偷,破坏分子,你装成哑巴来医院搞破坏,明天就让你滚出医院,医院不给坏人治病。

我的心脏一直在嗓子眼上跳,越跳越烈,只要我一张口,它就会飞出来。

楼下聚集了很多人,闹闹嚷嚷的。

我偷偷地爬在窗子上,我全身都在抖动。豌豆站在树下,揪住他的护士已经松开了手,他缩成一团在边哭边手袖口擦眼泪。有人拿来一根绳子绑他的手,他把手缩进衣服里,倒退着躲开拿绳子的人。那个人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拿绳子的人捆上他的手,把他扯到一棵苹果树下,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树干上,用手下辍拉扯绳子。

晚饭后,天黑下来。又开始下起小雨。

我从窗台上往下看,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豌豆已经坐在树下,他将头埋伏进衣服里。远处的路灯映射着地面上的水,反出的亮光幽幽暗暗地照出雨落下时的影子。几个人站在银杏树的石桌边指手画脚地说着话,一个男人走过去,解开绳子,将豌豆一把提起来,照着他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他捂住脸。

男人解开捆在树上的那一半绳子,点头哈腰地交到护士身边站着的男人手里,然后他拉着豌豆朝病区走去。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我不知道他要把豌豆带到哪里去,会不会把他关进停尸房里呢?

他们下坎子时,我看见男人伸出手摸了一下豌豆的头,两个人歪斜着消失了。

到了夏末,地上的蚕开始吐丝,然后开始作茧,然后又变成蛹。我不知道这便是蚕的生命结局,每天看着它们,每天等着下一个结局到来。爸爸把那些蛹捡了,拿到医院的厨房去请师傅用油煎了。

几个大人坐在石桌前,喝着酒吃着下酒的菜。我吃了一口油煎的蛹,香而酥脆。无论怎样吃了一口之后,我都不肯去吃第二口。我抬头看天,天空是被大树的叶子分割了的,那些蓝色变得细碎而密集,落在我的眼里,形成黯然的光。

(原载《十月》2016年第5期)

姜东霞:著有长篇小说《无水之泳》《崖上花》,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散文集《开出花来的服饰》,长篇报告文学《相约2020》,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十月》、《钟山》、《山花》、《长江文艺》等,中国作协会员,贵阳市作协副主席,居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