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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曙光:灰度

来源:芙蓉杂志(微信公众号) | 龚曙光  2019年03月19日09:14

01

提笔写美国,首先跳到笔端的,竟是在纽约的一次航班误点。

机场依然敞亮如昼,乘客依然穿梭如织,夜却分明已深已晚。时针早就跳过了九点的登机时间,机场仍旧没有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信息。南部连天大雪,纽约还窝在厚厚的积雪里。机场虽有供暖,但窗外的寒流汹涌澎湃,让人担心随时翻卷过来,倾覆了这座温暖的孤岛。

大约午夜,广播有了通知:航班临时取消,原因是机长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一行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到广播重播,才确认先前并未听错。这事荒唐得有点超乎想象,大家张着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同一航班金发碧眼的老外,迟疑中站起身来,摇摇头缓缓地走出大厅,将我们这群中国人扔在了惊愕里。

深夜航班临时取消,我在国内国外都碰上过,说不上有多新鲜。有一回飞延吉,在北京机场等到夜里一点多,说是天气原因不能飞了,惹得乘客摩拳擦掌,和登机口的工作人员推推搡搡闹到早晨。另一回是飞贝尔格莱德,夜里在维也纳转机,预订的航班因乘客太少不飞了,把我们留在机场冻了一夜。因为原本没准备在维也纳逗留,临时无法在奥地利入境,我们只能待在中转区,等待次日早晨的航班,活脱当了一回斯诺登。机场关了空调,行李又托运离身,大家冻在机场里,瑟瑟发抖等不到天明。

没想到在美国也碰上了航班取消,更没想到航班取消的原因是飞机丢了机长,比原因更令我想不到的,是机场广播的坦率和泰然: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机长找不到了!这事若在国内,大体对外会说是天气的原因,何况窗外的确寒风卷裹着雪花。我想象第二天美国的媒体必定一片哗然,社交网站更会吵得热闹喧天。准备发个稿子给自己的报纸和网站,抢个新闻时点。转念一想,还是等美国媒体发了,再去转他们的稿子。我给国内拨了电话,让他们关注美国的媒体和社交圈,看看机长去哪儿呢?

次日国内回复:美国没有报道。我请同行上网搜索,果真没有。一个航班两三百号人,不可能消息传不出去。以美国媒体钻山打洞挖新闻的能力,总统的丑闻都能从白宫抠出来,机场不可能把糗事捂得密不透风。合理的解释应该是,美国的媒体和自媒体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或者,就是这个国家的宽容度,大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程度。一个正在当值的机长,莫名其妙地跑得找不到人了,将几百名候机的乘客扔在了寒夜里。这事如在中国、日本或韩国,至少举国上下吵嚷一星期,不吵得航空公司道歉,不吵得管理当局禁飞这位机长,这场舆论危机就过不去。

此事的确可大可小。一直令我颇费思量的是,这事为什么在美国可小,小到媒体、自媒体寂寂无声?这事若在国内为什么可大,大到媒体、自媒体吆喝喧天?

02

第一次去看白宫,或许都会有几分失望。这幢差不多每天都会在媒体露脸的白房子,比想象中小了很多,也灰颓了很多。房前的南草坪,更没有电视镜头中那般诗情画意。我第一次站在草坪边,是在傍晚时分,如血的残阳涂满白房子和绿草地,隐隐地透出几分悲怆。或许因为“9·11”事件发生不久,那些惊恐的画面,还存在脑中挥之不去,情绪中带了好些悲悯。

草坪边依然满是散步的市民,抱着小孩,推着老人,挽着情侣,牵着小狗,神情闲适得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人们似乎也不在意眼前的白宫在忙碌什么,他们更在意的,是眼前一抹夕阳,和渐次亮起的满城灯火。

当然,也有日夜盯着白宫死磕的。有个老太太,三四十年前就支了个窝棚,吃睡在白宫门口,举着牌子和总统叫板。如果你去南草坪,最有可能遇到的美国名人,就是这位名叫皮奇奥托的老太太。1981年起,这位在越战中失去了丈夫的遗孀,便用防雨布和纸板在南草坪边搭起了棚子,举着各种文字的标语反战反核。只要白宫一出兵,老太太便在南草坪大呼小叫,弄得白宫很丢面子。起初警察强拆清场,惹得媒体一边倒地起哄。民众虽然不会拿几十年生命,去当一根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扯着嗓子吼几声,也算表达了自己对法律的维护。市民甚至给窝棚编了门牌号码,白宫是宾夕法尼亚大街1600号,窝棚则是1601号。我去白宫的那个傍晚,老太太正举着世贸大厦废墟的照片演说,大意是如果不是白宫四处出兵,怎么会惹得人家开飞机撞你。老太太那一头雪白的乱发,飘飞在血色的夕阳里,招魂似的刺眼锥心。

再次见到这位孱弱的反战斗士,是在四五年后。清晨起来,围着南草坪散步,看见老太太酣睡在窝棚里。一群松鼠在窝棚边蹿来跳去,其中一只大摇大摆地跑进棚里,凑在老人头边吱吱吱地耳语。我不知道老人还能在这里支撑多久,如果哪天窝棚拆了,或许美国人会很不习惯,甚至觉得国家反倒少了一面人权的旗帜。后来联想到机场的事,我慢慢明白,在美国媒体和民众眼中,究竟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03

距离南草坪不远,还有一排很大的工棚,那是为建造马丁·路德·金的石雕临时搭建的。石雕的设计者,是我在文联时的同事雷宜锌。当年他上班在画院,那里进出的都是书家或画家,只有他一个玩泥巴的,每天一身泥糊糊的工装进进出出,格外形单影只。

走进工棚,雷宜锌正在简陋的工作台上忙碌。夕阳从窗外斜照进来,洒在他蓬乱的长发和胡子拉碴的脸上,看上去他自己就是一尊雕塑。我们的到来,让他颇有几分意外,搓着两手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将我们带到雕像的泥塑大样前,讲起他的创作思路。雕像建造的地方,是马丁·路德·金当年演说《我有一个梦想》的旧址。雷宜锌从演说中“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就能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这一金句得到启示,设计了马丁·路德·金从绝望之山决然走出的立像。

雕像是面向全球征稿,共有2000多名雕塑家竞稿,最后雷宜锌胜出。结果一经公布,反对之声鹊起:美国的民权领袖,怎么可以由一位中国雕塑家造像?尤其是政治家们恼火,他们无法想象,在美国的政治中心,耸着一尊中国雕塑家的作品。马丁·路德·金基金会最后拍板,既然是面向全球征集,就得尊重评选结果。

相距马丁·路德·金的雕像不远,还有一座更早建造的越战纪念碑,设计者是华裔中学生林璎。她的姑姑,就是大名鼎鼎的现代诗人林徽因。越战是美国人一块不愈的心灵伤疤,由一名华裔来设计纪念碑,好些议员和越战老兵愤然反对:当年不是中国两肋插刀帮越南,美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战死在那片恐怖的丛林?有人吵归吵,最终依旧尊重了征稿规则和民意。林璎因这一设计,后来被评为“二十世纪100位最重要的美国人”。

美国不是一个没有政治偏见的国家,但在权力与民意、政治与艺术之间,仍有一个角力的空间。这个空间,每每能让民意和艺术,避开权力与政治偏见的直接碾压,最终获得艰难生长的机遇。

04

应该是华尔街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大雪刚停,太阳透过鳞次栉比的高楼洒落在街面上。风不大,却硬得像刀,从靠海的那一头刮过来,连阳光的斑点,都冻在了街道上。平日里被人簇拥的华尔街牛,孤零零立在街头泛着冷光。往常雄赳赳的那副睾丸,吊在寒风中没精打采,看上去被冻得萎缩了许多。

街头上三三两两的游客,游魂一般,仿佛误入了一座败落的史前古城,探头探脑不知道自己该看些什么。形影相吊的记者,挎着长枪短炮的镜头东张西望,如同非洲荒原上巡弋的豺狗,希望意外捕捉到一头猎物。占领华尔街的斗士们,被警察驱赶得七零八落,留了一地的标语和枯黄的落叶堆在街边,被穿巷而过的寒风吹来拂去。银行倒闭的多米诺效应还在放大,机构裁员的瘟疫正在蔓延,占领华尔街的抗议可能死灰复燃……这一股股寒流汇成的冷气漩涡,将华尔街搅得周天寒彻,冻僵了美国人的金融梦想,冻伤了美国人的财富自信。这条想象中黄金满地、富豪盈市的传奇街道,似乎已被冻成一条僵蛇死蛇。我不知道这条蛇是否还能暖过来活过来,更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暖过来活过来。

四五年后再去,竟有隔世之感。记忆中空空荡荡的街头变得摩肩接踵,冷冷落落的写字楼变得门庭若市,孤孤单单的华尔街牛变得众人簇拥。转眼间,这颗差不多梗死的金融心脏,便恢复了正常起搏,跳动得强劲有力。

二十世纪,金融应该是美国发展最迅猛的行业,也是除了战争,从国际社会为美国吸血最多的管道。金融家们,在法律之上、公平之下的巨大灰色空间中肆无忌惮,使美国的金融效益发挥到了极限。周期性的金融危机,其实是美国金融体系的一条正常曲线,并非金融失控的结果。通过危机引爆高速发展中埋下的各种地雷,从而维持了金融体制的稳定。危机是美国金融制度允许的一种灰色结果,也是为有序释放金融破坏力而设计的灰色制度的一部分。在国家制度体系中,红色制度维护的是社会基本公平,灰色制度保护的是社会运行的潜在力量,那是一种非制度性的社会忍耐力、自愈力和生长力。我们对金融危机的极度恐慌,源自对危机缺少制度性包容;我们对危机的制度性抵制,源自我们对制度设计中灰度空间的道德反感和心理恐惧。结果是,我们时刻都在防范危机,危机却始终如影随形。经济的洪峰何时到来,多大流量,其实我们很难预测,只有当我们将河床拓得更宽,并预留出足够的蓄洪区,洪水才可能沿着我们设计的河道奔流,灾害才可能控制在能够容忍和承受的程度。

05

去法拉盛(Flushing)的唐人街,是为了找家诊所看病。连续寒天冻地的天气,弄得我喉咙上火,晚上咳得睡不下。随身携带的药吃了一堆,还是没能压下去。

约了一家台湾人开的私人诊所,门脸小,陈设也简陋。一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后,坐了位五十开外的白褂男人。先是拿了块压舌板看看喉咙,然后站起身听了听我的前胸后背,开口问我都吃过什么药。我告诉他都吃了些什么,他摇摇头说太多了,让我只吃其中两种。他在处方上只开了一种药,让我到街上的药店去买。感觉上,我是几十年前在乡下,找赤脚医生看了一次病。将信将疑走出来,我想着是否要另找一家大点的医院。

药店倒不难找,同一条街上开着好几家。店面虽小,但都挂着大大的中文招牌,有繁体的也有简体的,以此可以区分店主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我进的是一家台湾人开的店子,店里除了西药,汉方药也不少。医生只给我开了两瓶粉红色漱口水,后来遵医嘱用了两三天,喉咙还真好了。

买完药,找了一家临街的中餐馆坐下来。窗外刚刚入夜,灯火已满街通亮。沿街大大小小的中文招牌,横在空中往街心挤,好像赶什么热闹;各种各样的小食与水果摊,魔术似的一眨眼摆满了街头;熙熙攘攘的行人穿行在淌着污水的街道上,抬头找寻自己要去的摊贩或店子。恍惚中我不是在纽约,而是置身在国内某个县城的夜市。

纽约有好些条唐人街,最有名的在曼哈顿。法拉盛的这个街区,最早是来自台湾地区的华人和韩国人混居,后来大陆涌来的人多了,把韩国人挤了出去。既然是争抢地盘,动作就很难文明,砍砍杀杀的事,隔三岔五时有发生。其实不仅是唐人街,大体每个城市少数族裔的聚居区,市容与秩序,都会是这般样子。

陪我看病的李女士,过去是我的同事,十多年前来美国,住在曼哈顿的白人区。她说其实住在唐人街更方便,无奈环境和治安太差。美国的治安原本说不上好,少数族裔聚居区就更糟。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后来者,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插脚抢饭吃,不抱团不结盟,不霸蛮不拼命,怎么留得住活得了?漂洋过海倾家荡产跑过来,根本就没留火烧牛皮回头卷的后路。即使真想卷回去,好些人也回不去,比如那些偷渡客和逃亡者。我认识好几位老乡,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也没身份,甚至一句英文都不懂。极端的生存环境培育了极端的生存方式,美国人也无奈地接受了这种极端的生存逻辑。政府不是不管,也不是真管。倘若政府真像当年西班牙人驱赶犹太人那样,美国的民众也会起哄反对。其实美国每个大城市,都是由所谓高尚白人社区和各种各样的少数族群聚居区组成的。美国不像憧憬者想象的那么白,也不像诋毁者描绘的那么黑,美国就是一个杂色拼盘。各种颜色搅和在一起,便成了灰色。美国的本色是灰色。

餐厅渐渐坐满了食客,白的、黄的、黑的皮肤,错杂在灯光下是一幅儿童画。街上依旧熙熙攘攘,肮脏混杂,店里的客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悠闲安宁地享受晚餐。美国人对政府管理效能的要求,好像真的不如中国人高,他们并不苛求政府无所不能,甚至更习惯一个有所不为、有所不能的政府。这其中,有对制度运行中政府无奈的宽容,更有对制度设计中政府无奈的认同。

06

知道旧金山,是在国父孙文的革命事迹中。很长一段时间,旧金山在我心中,就是美国的代名词。那时候天天嘴上喊打倒美帝,心里却记着国父躲在那里干革命,募了很多钱,仇恨怎么都生长不出牙齿来。第一次飞旧金山时,忽然想起来这桩事,不禁哑然失笑。小孩子的历史教育,还真不可目的性太强,断章取义扔个结论在那里,孩子常常捉迷藏似的走岔了路。

空中鸟瞰,一湾碧水挽着的旧金山,在明丽的阳光下格外清爽俊朗。依山环绕的宽阔街衢,错落雅致的现代楼宇,宏大中透着灵秀。这座在1906年大地震中焚毁殆尽的城市,仅仅六年,便重建再生。之后的一百余年里虽有拓展,但城市的骨骼和风姿,却是当年设计和建造的样子。

真正让这个海湾出名的,是一位建造锯木厂的木匠,他在推动水车的水流中发现了砂金,招致淘金者蜂拥而至。一个原本只有八百多人的海湾,不到半年,涌入了两三万人,这中间不少是华工。究竟有多少淘金者发了财,似乎没人说得清。当年控制金矿的大公司,如今多不见踪影,金矿边卖锄镐、工装和巧克力的小摊贩,却成了百年老字号。李维斯牛仔裤、吉得利巧克力,便是其中的代表。淘金发财没发财的华工,除一部分后来涌去了澳大利亚,其余便在海湾定居下来,形成了当年美国最大的华人社区。国父持假身份从这里入境,被移民局关进了大牢。后经当地华人会党聘请律师交涉,得以恢复自由。倘若当年国父久困狱中,国民革命的进程又当如何演进?中国现代的历史又当如何书写?走在旧金山海风习习的街头,我不止一次向自己发问。面对历史的大变局,总有一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机缘提醒你,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所谓大事件,常常命悬一线。那细如发丝的历史偶然性,事后想起来,仍会让人急出一身冷汗。会党作为一种社会组织,自然是灰色的。这种灰色在历史的进程中,却常常庇护了孕育中的鲜亮之色,其间的功过是非,要做一种制度性的评判和取舍,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父当年从事革命的旧址,因为大火和城市拆迁,大多已经难觅踪迹。其中有一栋当年的“广昌栈”杂货铺,是国父筹款时常去的地方。后来政府要拆旧建新,货栈老板的后人为了保留国父革命的遗迹,花巨资整体搬了地方。我去过唐人街的新吕宋巷(Spofford),那里的36号,是国父当年起草《革命军筹饷约章》的地方。那时所筹的款项,有华侨自发的捐款,也有以新政府名义署名的高息借款,甚至还有些是预售的新政府官位。买官卖官,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一个政府可干的光彩事,在今天则更是十恶不赦,但在当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历史使命下,筹款的手段已经没法讲究。十多年前,好友刘文武拍《走向共和》,我是策划人之一。剧中的国父形象,比教科书上的更为丰满和可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从来就是一股泥沙俱下的滚滚洪流。革命领袖的形象,也从来就不是纯而又纯的红色,一定的灰度,那才是革命家真本的色彩。

07

两次到旧金山,我都去了渔人码头(Fisherman’s Wharf)。这个当年意大利人盘踞的小渔港,早已是旧金山最具风味的美食广场。这些标示着大螃蟹的海鲜排档,两次去都是人头攒动。老食客都是冲着新鲜肥嫩的虾蟹去的。海湾现捕的海产,加上正宗考究的烹制,自然让人食之不忘,久而成瘾。于我而言,食物倒在其次,摆在首位的,是那里的风光和情调。

排档探入海中,周边泊满远捕归来的渔船。间或几艘晚归,从洒满金红夕阳的大海缓缓驶进海湾,先是海面上的一个黑点,慢慢地犁开波浪,变作一只影影绰绰的小舟,然后晃晃悠悠地靠上码头。虽已不是当年海鸥追帆的木船,但那“突突突”的机车声,低沉而舒缓,由远及近地随海风送来,是一首别样的渔歌。

傍晚时分的夕阳,将亢奋炽烈的光焰射到海上,和海峡对岸的那一脉缓山,山体流畅舒展的曲线与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形成一静一动、一明一幽的奇妙映照。入夜天海一色,山上层层叠叠的灯火映入海中,如同一湾倒进大海的夜明珠,飘飘荡荡写满海的梦呓。海风轻柔凉爽,若有若无地拂过码头,似乎不是吹拂在身上,而是吹拂在心里。我到过许多渔夫码头,尝过许多海鲜夜市:三亚的大连的,香港的垦丁的,北海道的济州岛的,克里特岛(Crete)的奥斯陆(Oslo)的,尼斯(Nice)的巴塞罗那的,赫尔辛基(Helsinki)的埃斯托利尔(Estoril)的。没有一处如置身旧金山那般,心情浮在大海上如一滴水,飘在夜空中如一缕风,飞在光影里如一点萤……

08

旧金山是美国最具风情的都市。最早登上海滩的西班牙人,随之移民的英国人,淘金大潮中涌入华人、意大利人、巴西人,加上陆续迁入的黑人、菲律宾人、日本人、越南人、尼加拉瓜人(Nicaraguans),从本土带来了自己的习俗、饮食、信仰和文化,并在这个海湾里任性地生长。一年12个月,每个月都有不同节日,绝大多数是少数族群的传统节庆。这片很长一段岁月无法无天的野性土地,孕育了极端自由的文化传统。这种传统衍生了日新月异的自由主义思潮,也移植和生长了五彩斑斓的异域文化。

每年春节,各地的唐人街都会张灯结彩,舞狮舞龙,但很少像旧金山华人那般讲究。第一次去唐人街时,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我去拜访的一位侨领,已在排练舞龙舞狮的队伍了。家中的神龛,还有祭祖用的各种器具,也已被搬出来擦洗一新。小时候在乡下过年,从初一到十五,耍龙舞狮的一班接一班,有时几班狮队碰在一起斗法使绊,咚咚锵锵闹上大半天。如今乡下过年,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几个人,凑在一起不够一支舞狮队。往常除夕各家各户祭祖,打堂尘,扫庭院,燃香烛,放炮仗,老老少少对着祖宗牌位三叩首,那份庄敬肃穆,让人对生命的传续生出一份深深的敬意。现在的年夜饭,图省事都设在了酒店或餐馆,没人顾及祖宗是否要回家团年。这些本土正在消失的仪礼和习俗,却在旧金山完好地保存下来,留下了鲜活的样本。

侨领是福建人,移民已经三四代。因为我去拜访,换了一袭唐装,坐下来自己煮茶,那漱杯暖杯、冲茶斟茶的一招一式,沉稳而流畅。淡淡的一缕茶香,让你觉得世界原本就如此安稳闲在。旧金山是座咖啡之城,遍布大街小巷的咖啡馆,是城市的一道风景。可就在这么一座泡在咖啡浓香里的城市里,还能品到如此精湛的茶道,闻到如此清雅的茶香,让你不得不感叹这里文化的丰富。

老人请我到半山的一家中餐馆用晚餐,挑了面海的一张桌子坐下。坐在这里俯瞰灯火阑珊的海湾,又是一副幽远苍茫的景致。老人说本该请我在家中吃饭,因为这家店子是他开的,也算是在家里。老人点菜的当口,我看着邻桌一对金发的男女点菜。侍应递去几本菜谱,用英文问他们想吃潮州菜、川菜、湘菜,还是本邦菜。客人竟十分内行地点了几道本邦菜。老人为我点的是湘菜,我提箸尝了尝,还真是又香又辣,丝毫不让长沙街头的店子。老人说旧金山不像别的城市,那种似潮似川、不中不西的“中华料理”没人吃,这里各派各系的中国菜,都得做得正宗地道,否则不用说华人,连老外也看不上眼。旧金山有世界各地的美食,把人的口味养刁了,只要不地道,店子就开不下去。别看这些老外,你拿川菜当湘菜,一准骗不了他。假若你碰上的店子湘川不分,那一定是专做旅行团队生意的。我想到出发时带的辣椒和酱菜,在旧金山吃饭,真还没有搬出来摆上餐桌。

09

旧金山的金矿,不在地下,而在地上。我指的是大学。美国的好大学遍布全境,但真正说得上大学之城的,是波士顿、旧金山和纽约。我的儿子北大毕业,后来考到了波士顿。本想趁参加他毕业典礼的机会,好好逛逛这座名校之城,结果未能成行。到了旧金山,便兴冲冲跑去了斯坦福的校园。

世上好些伟大的善举,都有一个悲惨的序章。当过州长的铁路大王利兰·斯坦福(Amasa Leland Stanford),夫妇俩携子去游欧洲,儿子不幸感染伤寒去世。极度悲恸中的斯坦福夫妇,决定捐出积蓄和养马场,创立一所大学,并以小利兰·斯坦福命名。痛失爱子的夫妇,希望通过这一善举,把加州所有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百多年过去,受到夫妇荫庇的孩子,已经遍及全世界。

丈夫不久去世,学校财务陷入危机。夫人秉承夫君遗愿,决然捐献了包括铁路股权在内的全部资产,让这所坐落在蛮荒西部的“农场大学”渡过危机,茁壮成长为享誉全球的高等学府。这所历史并不悠久的大学,诞生过83位诺贝尔奖、27位图灵奖(Turing Award)、4位普利策奖得主,并在全球大学学术排名中名列第二。学校一直坚守务实、创业的办学宗旨,并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校园中开辟了工业园,后来迅速发展为世界著名的科技产业园区——硅谷,创立了产学研结合的现代教育典范。2017年排名的全球143位科技富豪,有一半属于硅谷。不论旧金山当年挖出了多少黄金,绝对抵不上斯坦福、加州伯克利、旧金山等大学培养的富豪资产的九牛一毛。更何况,这是一座座采之不竭的金矿,近年世界诞生的年轻富豪,有一大半来自硅谷。如今来旧金山淘金的人,已不是肩荷锄镐,而是腰缠美金。全美风险投资的三分之一,海潮般地涌进了这个海湾。

去苹果公司时,接待者是当时的CFO。或许因为我们来自苹果手机最重要的市场,又大多是媒体老板,接待礼遇甚高。不过接待者向我们介绍的,并不是手机和电脑,而是“登月计划”。那是苹果最新的科技研发领域,包括人工智能、生物制药、生命科学等等。那不是一项项基础理论,而是一件件革命性产品。已在病中的乔布斯,希望用这些产品改造人类的生活和生存。我乘上停在空地上的无人驾驶汽车,其灵敏与安全的性能,与人工驾驶体验没有什么区别。

访问脸书时,扎克伯格正在外地。一身随意旅行装的他,通过视频向我们致欢迎词。接待者中有一位青年,是我们一位同行人的儿子,刚刚从苹果跳槽到脸书。问及跳槽的理由,他耸耸肩,说没什么,只是对脸书的技术更感兴趣。脸书向我们展示了即将向全球发布的VR产品,一副轻便的眼镜,把我们带进了为所欲为的虚拟空间。

如果就此认定,旧金山只是一座技术之城、财富之城,误判便大了。这里深厚的人文传统、自由的思想潮流,才是技术创造的精神温床。二十世纪风靡美国的嬉皮士文化(Hippie)、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等运动,旧金山都是发源地或运动中心。这里有层出不穷的新主义、新思潮、新人类,大多昙花一现,但他们也并不希求被奉主流,定为一尊,终成道统,只要鸟在空中飞过,不求云端留下痕迹。硅谷诞生了无数的技术狂人,却并没有产生多少精神疯子,绝大多数科学家,都能在科学与人文、技术与精神间找到平衡。比如早年就读加州伯克利,后来供职斯坦福的华裔教授丘成桐,不仅少小成名,而且后来获得了菲尔兹奖(Fields Medal)。他在数学领域的成就自不必说,同时具备深厚的人文素养。这种素养不仅支撑了他的科学精神,而且支撑了他的人文精神。先生的古典诗词写得本色当行,前些年有一位朋友交到我手上,我让旗下的一家出版社结集刊行。

不只中国,全球许多国家的大学,都在效法斯坦福。花了很多钱,引了很多人,两只眼睛死死盯在科研创新上。殊不知,创造是一种心理状态,更是一种精神环境,而不是哪个单一向度的智力爆发。治理不好科学与人文、技术与精神的系统工程,无论你投多少钱,使多少力,结果都是花钱不出活,费力不讨好。

10

一出机场,便径直奔去了好莱坞。当立在山顶的白色大字HOLLYWOOD撞入眼帘,同车好几个年轻人不禁轻声赞叹。对于在进口大片中泡大的影迷来说,好莱坞是他们的梦想之源。“梦工厂”,真是一个无法替代的绝妙定义。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座“梦工厂”,现实苦难重压的人类,将如何度过这长夜难明的一个多世纪?我至今还能回味,滑稽的卓别林所带来的少年快乐,美丽的赫本所带来的青年遐想,仁厚的汉克斯带来的中年温情……

一座印第安人游牧的荒凉山谷,被一位误打误撞的导演看中,后来又有几位东躲西藏逃避电影制作技术专利的小老板落了脚,在资本的助推下迅速蹿红,成了美国电影制作的大本营。好莱坞的成功,在于它形成了一套严密的生产体制,将不同类型、不受约束的艺术天才螺钉似的拧在了流水线上,使极端个人化的艺术创造,变成了极端协同化的工业生产,使极端个人化的艺术兑付,变为了极端制度化的产品分红。这套制度,至今仍未能为其他国家的同行有效借鉴。宝莱坞、香港和首尔,虽然搬去了这些套路,却无法凭法律和行规保障其有效运行,只能转而求助其他社会势力的参与。

中国的影视,近年蹿得很快,依赖的还是爆棚的影迷市场。真正行业运行的体制构架,仍然混乱残缺。中国人学不了好莱坞,也学不了宝莱坞,产业链条疙疙瘩瘩老理不顺,不是导演不顾成本超预算,就是演员拍到一半喊加钱,要不就是制片拿了一大把白条子去冲账。纵然片子拍成了,又要和院线扯分成,要给电视台买收视率。最后院线放了,电视播了,三年五载扯不清这笔狗肉账。

新近爆出的艺员逃税,根源并不在税收上。演员想多拿钱,老板想多赚钱,协调不了便合伙打国家的主意。一个行业形不成共同利益,便变着法子只顾将自己的荷包塞满,至于片子好不好,行业垮不垮,似乎与己无关。洛杉矶现代服务业发达,以专业性护卫和完善了影视业稳定运行的体制。美国的行业协会很强势,一帮人守在华盛顿勾兑议员,吵着向国会要政策;一帮人守在好莱坞,协调公司与公司、艺员与公司间的利益冲突。协会就是一个行业帮会,吃着行业,护着行业,拿着法律挑衅法律。这种体制理论上说不上先进,运行中却十分有效。

美国人拿着电影玩资本,法国人拿着电影玩艺术,印度人拿着电影玩文化,中国人拿着电影玩什么,似乎还没有想清楚,又似乎什么都玩过了头。

11

人们去好莱坞,最希望邂逅的是明星,最可能遭遇的是乞丐。洛杉矶是人尽皆知的“天使之城”,也是名闻遐迩的“流浪者之城”。钱多,别处的流浪汉便纷至沓来;房贵,本地的穷困者便流落街头。两支流浪大军合流占领街头和桥洞,弄得政府“道士遇上鬼,法都使尽”。起初想搞地方保护,将外地的流浪者驱逐出境,这办法自然不好使;新近又斥资建造流浪汉公寓,但面对浩浩荡荡的六万之众,且每年以逾10%的速度递增,政府拿再多的钱,也是水银泻地、杯水车薪。有人住在奢华闲适、原生树木掩映的比弗利山庄(Beverly Hills),有人流落车来人往、风雨不避的比华利街头,别墅里的人习惯了街头上的人,街头上的人似乎也习惯了别墅里的人。美国的基尼系数一直不低,2018年美国是0.45,中国是0.473,两者之间的差距并非想象的那么大。美国国内没人一惊一乍,海外也似乎视若无睹;中国国内却急得猫弹狗跳,海外更是“抱腰的比生儿的还急”,大呼小叫会塌天。基尼系数这玩意,低了经济失去活力,高了社会失去安宁。美国人好像已经想清楚,就守在偏高那个区域里,并不眼红瑞士人那个极低的数字。

只要你待在洛杉矶,就像当年待在汕头,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乞讨者。开始大家逢乞必施,久了终于明白,我们在国内领的那点工资,掏完了也填不满美国那张贫困的大口。何况,美国的流浪汉,你施与不施,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乞讨归乞讨,人格却彼此平等。美国流浪者的这种“大将风度”和“贵族气质”,我还真在其他国家很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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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威夷,我挑选了海滩上的喜来登酒店。作为太平洋上最著名的旅游目的地,夏威夷云集了世界上诸多名贵的酒店。论奢华,论美丽,喜来登都排不上号,论出名,喜来登却排在了前面。原因是,张学良将军生命最后的八年住在那里。这也是我选择这家酒店,甚至是来到夏威夷的原因。

1994年,将军携夫人赵一荻移居夏威夷,长住在酒店的十五层。订房时,我曾要求订在十五层,想着如果幸运,或许可以邂逅将军和夫人。酒店说预订客满,给了我九层的房子。大抵是和我怀了同样心情的客人很多,尤其是华人游客。在岛几天的早餐,我去得早,离得晚,守在那里等待一个奇迹。其实我也明白,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不大可能下楼到餐厅用早餐。我只是用守候这种方式,表达对将军特殊的敬意。

近代中国,我最敬仰的将军有两位,一位是蔡松坡(蔡锷),一位便是张汉卿(张学良)。读大学时,每年自己的生日,我都会爬上岳麓山,在蔡将军的墓庐躺上一两小时。躺着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生命在冥冥中吸纳将军的英气。晚近这些年,只要上岳麓山,松坡墓总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喜欢这两位将军,不是因为他们风流倜傥,也不是因为他们英勇善战,而是因为他们的大义凛然,豪气干云。近现代比蔡、张两位会打仗的将军不少,而我评价一位好将军,不是他知道仗该怎么打,而是他知道仗该不该打。作为将军,命定要把生死置之度外,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早已是亡命之徒。亡命而不忘义,不忘民族大义,才是真的英雄。蔡将军举旗倒袁,张将军通电拘蒋,是我自幼敬佩的英雄壮举。两位将军,一位英年早逝,一位英年被囚,虽然不是马革裹尸,但在我心中,他们早已舍生取义。

张将军在酒店租住的房间,只有一室一厅。一个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一位少年英俊的军队统帅,过着如此节俭朴素的生活,应该令好些人汗颜。九十岁时,将军作诗自寿,说自己“不怕死、不爱钱”,表明他一生都在践行这两条人生信念。离开夏威夷的前一晚,我请酒店的金钥匙带我去了十五楼。在15H号房的门口,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我敬仰的那位少年英俊的将军,年近百岁的高贵生命,就在门后的房间里,我屏着呼吸,蹑着脚步,深恐惊扰了他的睡梦。我双手合十,祝愿这位与二十世纪同岁的老人,能与世界一同进入新的世纪,在下一百年里活得更长久。四五年后,我再来夏威夷,将军已经去世。我又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门口,遥思已在天国的将军。

据说先生迁来夏威夷,除了气候和风景的原因,还因为岛上的一座中式教堂。我在大陆见到的老教堂,一例都是西式的,在夏威夷却有这么一座颇具规模、翘檐斗拱的中式礼拜堂,可见早前移民对故国老家的那份铭心刻骨的眷念。将军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礼拜堂,应该也是故土之思难解难耐吧。将军1994年将这里拜作主教堂,国父1894年在这里成立兴中会,其间正好一百年。那时的夏威夷主岛,华侨还称作檀香山(Honolulu)。虽然又是一次历史的巧合,但作为“三民主义”信徒的将军,在这里祈祷之余,又会做些怎样历史兴衰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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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港的故事,虽早已被各种文本和影片反复演绎,一旦置身这个军港,面对一艘艘作为纪念物的旧舰,依然会生出许多历史的反诘。当年日本人如果不搞这次长途偷袭,将这个太平洋上最重要的军港炸得血肉横飞,美国人会沿着日本人的来路打回去吗?被日本人炸沉炸废的那些战舰,倘若还安然地泊在珍珠港里,美国人会舍得开到远东去?一战中隔岸观火发了大财的美国,未尝不觊觎着下一个历史重演的机会。美国人的实用哲学,在形而下的意义上,比形而上的意义上践行得好。

战争虽然最终败北,珍珠港,却一直被日本人视为幸运之地。几十年后,日本人又在这里搞了一次偷袭。这次他们不是开着舰艇,而是带着美元,突然对夏威夷一顿狂投乱买。在夏威夷的国外投资中,日本投资占了98%。这里值钱的企业和物业,被日本人控制了一大半。开始美国人没有警觉,等到弄清日本人的企图,檀香山已差不多是一个日本的离岛。如今在岛上,好些物业你一问,导游便会告诉你,这是日本某某公司的。日本人也有一个梦想,就是靠美元买下一个美国。几年时间,日本人便买下了美国10%的资产。日本和美国虽是盟友,但被原子弹炸败的仇恨,却一直记在心里,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出手寻仇。我们这个隔海相望的老邻居,就是这么个记隔夜仇、打背后拳的阴毒对手。幸好美国经济体量大,危机应对能力强,否则美元偷袭珍珠港,日本人又会打一个大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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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去夏威夷,惦记的是草裙舞。这种所谓的民俗文化表演,中国其实早已学了回去,搞得如火如荼。文化是植根在生活和生存中的一种生命标识,一旦娱乐化,便失去了原本的生命质量和重量。看十场草裙舞,不及看一幅《塔希提妇女》的油画。

在夏威夷,值得待的地方是海滩,白天在海滩上看大海,夜晚在海滩上听潮汐。观海听海,关键心要干净和安静,把自己从琐事俗务里褪出来,赤身裸体,平心静气地凝视和聆听,才会和大海蓝天融为同一个生命。夏威夷的蓝天是没有边际的,蓝得高,蓝得远,高远到你无法用经验去想象。在大陆,我们看到的天空是一道抛物线,无论你面向何方,纵然头顶的苍穹高不可测,目力所及的遥远处,总会落到地平线上。夏威夷的天空,找不到一条与大海相交的泓线。极目远眺,天空与大海融汇一体,那一派无边无际透明的蔚蓝色,仿佛是大海涌上来漫到了空中,无论怎么凝视,怎么想象,都无法划出一条边界来。

白云悬在空中,又似乎浸在海里,初看凝着一般,久看便会发现每时每刻都在变动,一丝一缕地舒展、弯曲、分开、聚拢。阳光为每一缕白云镀上光亮,银色的,金色的,细得像若有若无的一根根游丝,定睛看,却又幻作一条条七彩的光晕。海风很烈,呼呼地吹得山上的树木摇摇晃晃,却吹不动阳光下那一缕一缕云丝。丝丝缕缕的白云凝然不动,一转身便白云苍狗地变换了形状。海风想将云朵顺风吹向更深更远的空域,云朵却缓缓地逆着风飘近。白云飘过来,看着触手可及,一眨眼却又飘到了远远的深幽处。太阳淡得无处可寻,不是被白云遮掩,而是被海水似的天空漂洗得没了颜色。只有阳光无所不在,却分不清从哪个方向照射过来。海浪一波一波地反着光,由远及近地推到沙滩上。阳光似乎不是来自空中,而是从海底涌起的星星点点的金沙。

夜晚,天空有了边际,幽幽地和海水融在一起,绸帽似的扣在头顶。月亮从海底升上来,湿漉漉地挂满水珠。星星倒是从夜空中钻出来的,只是弄不清是什么时候,便密密地挤满了天空。每一颗都显得很重,好像随时都可能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大海。海潮从黑暗里涌过来,訇然跌在沙滩上,又哗地一下滚回去。听上去是一次又一次单调的重复,仔细辨析,却又有时缓时急的节奏变化,或近或远的细微声响:一次扑拉的鱼跃,一枚海螺被冲上沙滩轻微地滚动,一只海鸟掠过海面的隐约低鸣,一阵海风吹拂时突然停歇的寂静。

你不会去思考生命的短暂与星月的长久,不会去感叹生命的渺小和海洋的博大,甚至忽视了身边依旧活跃的火山口,随时都可能岩浆喷射,也不会纠结生命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你只是觉得生命早已若有若无,有是因为已融入星空,无是因为已汇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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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离这片最不美国的美国领土,感觉上不是别去,而是尚未进入。大抵只有美国,你未去,能看得清清楚楚,你去过,却看得混混沌沌;你未去,能说得明明白白,你去过,却说得含含混混。那么辽阔而零乱的国土,那么强势而无奈的政府,那么包容而冲突的文化,那么安定而纷乱的社会,那么富裕而贫穷的国民,那么统一而驳杂的法律,那么激进而保守的思想……你弄不清哪座城市是美国的形象,哪届政府是美国的典范,哪种文化是美国的主流,哪种秩序是美国的常态,哪类人群是美国的动力,哪种主义是美国的精神?按照我们的思维习惯和判断逻辑,美国永远也看不懂、说不清。

对美国,我们很难用好坏去做道义评判,用得失去做利弊权衡,用爱恨去做情感选择。在很长一段历史进程中,中美就是一对躲不掉、扯不开、打不倒的生死冤家。无论我们愿与不愿、爱与不爱,都会彼此扭在一起,有时搂搂抱抱,有时拉拉扯扯,有时推推搡搡。你想搂抱时他推搡,你要推搡时他搂抱,即使双方都想大打出手了,一推一扯还是谁也松不了手。

我们与美国的冲突,不仅在国家利益上,文化观念上的差异其实影响更为深远。我们要刚性,他们要柔性;我们要直线,他们要曲线;我们要立定,他们要摇摆;我们要理想,他们要实用。归根结底,我们要的是纯度,他们要的是灰度。

飞机掠过夏威夷群岛,巡航在太平洋上的万里晴空,窗外是一派天海相连的蔚蓝。美国已远,思绪却始终飞不出这个国度。很遗憾两次赴美,都错过了波士顿,那个阿尔比恩的子孙们最早登陆的海湾。这群远涉重洋的清教徒,不仅开启了到新大陆淘金的热潮,而且以清教主义信仰,奠基了美国的精英文化。波士顿的豪门世家,不仅铸造了美国历史,而且深刻地影响美国当下。我理解的美国梦,早先是波士顿梦,晚近是旧金山梦。

当然,美国最早的其他移民团队,因其在本土身份、教养、职业和地域的不同,他们的信仰、文化、习俗与波士顿清教徒大异其趣,这些文化的种子,同样在新大陆蓬勃繁殖,形成了各自的文化圈层,构成了美国文化中的根性要素。这些要素间有渗透,有影响,但没有融汇一体的意愿,也没有融为一体的结果。各种文化因素始终矛盾着,并且不人为去消除这种矛盾和冲突,这是美国文化的基本形态。其实即使是清教主义的几大教义中,彼此之间也存在逻辑的冲突,价值观念与人生具体行为准则也并不能一一吻合,所谓走出修道院的清教主义,也是以矛盾的方式存在的。应该可以说,矛盾是这个国家结构的本质。实用主义与自由主义,只是他们对这种矛盾性的哲学阐释和社会学定义。

下次去美国,首选波士顿。或许,只有在波士顿,才能从源头上,体察和理解美国文化的五光十色,经济的放任自流,政治的左右摇晃,学术的标新立异,公共管理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社会发展的小折腾换大不折腾……

2018年11月26日于抱朴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