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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2期|计文君:问津(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2期 | 计文君  2019年03月19日08:55

中篇《问津》内容简介

艾冬与甘田是一对已经不年轻的单身男女,经历了两年的碰撞磨合,反复确认了对方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和分量之后,理当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奔着婚姻的箭靶而去,结果只有两种,中的或者脱靶——至少在经典力学的理论框架下如此。然而跃迁到了量子力学体系中的他们,生生让那离弦之箭成为了“双缝实验”中的粒子,没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包括他们自己。

——计文君

上 忘路之远近

1

在非洲大陆奔走的那百日,教科书留在艾冬脑子里的旧图景——远方还有人类力量未及的大片莽苍洪荒之地——被抹去了。大自然,沦落成了保护区。

舒同说得更彻底:地球就是个巨大的Shopping Mall,城市是光鲜的店铺与餐厅,村野是仓库和后厨,名胜古迹是陈列的装饰物,河流森林海洋是绿化景观和游乐园,所有物种按照消费者的需要分为宠物、食物、玩物、象征物、寄生物和害虫……

艾冬是为公司的一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同编剧舒同去搜集素材。带领她们从东非到南非走了三个反盗猎营地的志愿者老崔,在非洲十几年了。

在车上,艾冬默默地听着舒同和老崔聊天。

老崔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取象牙时,很多大象还活着,盗猎者用电锯切开它的面部……盗猎者屠杀了整个象群,他们这些神经被磨成钢筋的汉子,面对荒原上一个个血淋淋的巨大尸体,都会哆嗦——偶尔能发现还活着的小象,不过救回营地,也活不了,它们不吃人给的东西……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老崔又开口了,语调依旧平淡:“偶尔小规模的盗猎,我们还能干涉一下,大规模的,直升机装甲车火箭炮,还有雇佣兵,我们做不了什么,也许用不了五十年,不只象,恐怕没什么会是真正野生的了。非洲南部这边的情况稍微好一些……”

他的车速慢了,渐渐停下来。太阳升起来了,河边茂密的水生植物丛中,显出了象群的身影。有了绯色的天空做背景,它们像某种远古的神祇,宁静安详地转动着巨大的头颅——引擎声停下了,大象的头又转向了河流。

老崔招呼大家下车,艾冬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才感到置身这样场景中的自己,腿在发软,呼吸不畅。两只尚未长牙的小象,步履蹒跚地朝他们跑了两步,就在几米开外,甩着软哒哒的鼻子,看着艾冬他们。

艾冬忍不住朝前迈了半步,立刻退了回来,怕惊扰它们。它们好奇地歪头互相看看,又一起用各自的笑眼看着她。

艾冬眼睛里一下充溢了泪水,她遮掩地吸了吸气,忙拿出墨镜戴上了,扭脸看见身边的老崔,他毫不掩饰地张嘴笑着,憨憨地笑——透过自己的泪水,艾冬看懂了那笑,不只是欢喜,还有无法解释的感激……

艾冬没注意到舒同拍下了这一刻。回程的飞机上,舒同给她看照片:艾冬略低着头,显然是在拿墨镜,有一滴泪刚刚溢出眼眶,旁边的老崔仰头张嘴在笑,两张脸都笼罩在奇特明亮的光里。

舒同说,这是照进绝境的光。

2

电影《绝境》的汇报方案完成,艾冬控制着内心的激动,颇为郑重地对导演和舒同说,如果能够跟他们一起合作完成这部电影,是她的幸运和光荣。

如果——艾冬后来想想,这两个字透出了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担心。

汇报会上,舒同和导演的阐述结束后,会场一片安静。公司老总咳了一声,向两位老师表示感谢,然后看向投资人。投资人淡淡地说:“两位老师这是奔着三大电影节的奖去的呀!”

舒同一笑,看了看导演,导演冷着脸说:“要拍人兽情未了,您找我干吗?”

汇报会在老总略带尴尬的笑声中,结束了。

人力资源总监下午就和艾冬谈离职了。先感谢艾冬十年来的贡献,再说公司的艰难——这次要走的也不只她一个。

官话说完,自然要说些私房话。总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艾冬,你就是太老实!人家用个发霉的烂窝头换你手里的蛋糕,你还就真换。这回,你是被你带出来的那个‘绿茶’坑了,要是项目在你手里——”

“发霉的烂窝头”,说的就是这部反盗猎题材的电影。这个项目拖了两年多,跟投资人深度介入创作有关。前番走马换将,是因为投资人嫌弃上一拨主创立意肤浅手法俗套,真的深刻起来,又批评人家把中心思想弄错了——自认为懂影视有想法有情怀最终还要票房的投资人,一定会把项目变成火坑。这个火坑,可是艾冬自己跳的。

艾冬原本“手里的蛋糕”,是她做了两季的情景喜剧《心理分析师》,小成本网剧,收益不错,正在筹备第三季。老总年前找她谈话,让她接那个“反盗猎”的电影,第三季交给别人,她答应了。

人力资源总监出主意让艾冬去跟老总哭闹,辛辛苦苦十几年,最好的年纪替公司卖命,四五十了被一脚踢出门,一声不吭就走,也太窝囊了。艾冬知道她是好心,只是艾冬实在没有哭闹的本事,决定既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公司了,顺顺当当签了离职协议,走人了。

舒同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艾冬离职,特意把她约出来吃饭,话语间竟有些不安和歉意——自己应该跟公司老总说明白,是导演和她没有听取艾冬的建议,坚持了《绝境》的剧本方案。艾冬忙解释,那不是根本原因。公司裁员,都是挑薪酬高、年纪大、可替代的,作为制片人,自己既没有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也没有足以产生行业影响的专业能力,哪怕是做那种被业内调侃为“秘书助理加保姆”的制片人,她也没有年轻人的精力和体力了——就算不被“绿茶”替代,也会被“白茶”替代,她能理解。

舒同笑起来:“真没想到,这把年纪,你还这么天真。”

艾冬脸上一热,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舒同说:“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真的很感慨。不可替代,那说的是圣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你我之辈,谁都可以被替代。”

艾冬笑道:“您是行业大咖,有那么多成功作品……”

舒同说:“傻女子!这道理,我跟儿子讲过。衡量自己的内心世界,用哲学,甚至可以用宗教,建立绝对价值。面对外部世界,机械物理学就够了。不拧巴不缠绕。人活着,就是把动能转换为势能,很简单。有人出身好,天生势能高,有人出身低,但有头脑,有才华,善于学习,善于沟通,包括长得好看,这些都是动能,会随着时间耗散掉的,占据位置,赢得权力,积累人脉,把持资源——这就是转化为了势能。作品就是影响力,影响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一种权力。势能会保护你,不被欺凌。人群的残酷,远超过我们在非洲草原上看到的景象。你人到中年,还这么无遮无挡地站在天底下,想想都让人心疼。”

3

午觉睡得有点儿长,不能再躺着乱想了,甘田晚上要过来,还得去市场买食材——艾冬起来,先做了杯意式浓缩,喝咖啡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甘田的新书《自定义人生》,前几天他带来的,艾冬还没翻看过。

说是新书,其实都是旧文——是甘田在“甘泉心理咨询中心”的公号“灵台方寸”里亲子关系主题文章的结集。公号文章已经结集出版过,再出个单一主题的集子,不无榨取粉丝的嫌疑。

艾冬拿起书,翻过了封面上英俊逼人的甘田,翻过一篇篇标题长得要用逗号的文章,她看到了那篇代后记《母亲的话语,父亲的星空》。

越自由,越艰难——这是母亲的话。

我们都渴望自由,财富自由,意志自由,情感自由……从来没有一种自由,像人们惯常想象的那样安全且轻盈。

所有外在束缚的绳索,也是使你免于坠入虚空中去的保险绳。自由就意味着放开保险绳,危险随时会降临,在你坠落的那一刻,你将会感觉到无拘无束的自我,是如此的沉重……

保险绳,即便舍不得它断,依旧不会喜欢,甚至会因此痛苦。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把“绳索”置换成“引力”,像天体与天体之间那样,靠着自身的质量,形成稳定的系统,却同时保持个体的独立。

我父亲是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职业,我觉得无聊,而且没有前途——他对我职业的看法也一样。他嘲笑我过于天真的比喻,真实的星空比人类社会更加残酷。他看着我说,譬如你,就是个黑洞——哪颗星星碰上你,便不太走运。

艾冬看到这儿笑了一下——甘田的这些文字里,有了诚恳。

甘田文章的调子惯常是诚恳的,但那种诚恳,像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生命奥义的牧师,或者保健品推销员,推心置腹地要给你好东西。这篇代后记里的诚恳,带着戒慎恐惧,对于他的粉丝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不适,不安,甚至不解。

这样的诚恳,大可不必为人所知——犯不上对整个世界掏心掏肺的。

艾冬想着,继续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这样的话,甘田说他在坠入虚空的眩晕中,遇上了一个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不知道是谁捕获了谁,他和她都因着对方形成了新的星轨,而且在相互作用中产生了内在裂变,她变得快乐,而他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真实与美好——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艾冬的笑变得五味杂陈。

甘田没有诚恳得太过,还是用一个兑了糖水儿的故事兜住了底。作为那个曾经“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甘田的确以超乎艾冬想象的力量和方式,影响了她的生命。自从去年春天,艾冬向他打开了自己的世界;去年夏天,他从闷热的房间里救出吃错了药脱水昏迷的艾冬——欲仙欲死,用于描述那段日子,不是比喻。

但她在意识到这份耽溺的同时,就试图挣脱了。

不是因为不信任甘田,而是艾冬知道,作为性识无定的人,谁都经不起这种完全的依赖与交托。虽然甘田的善良、体恤和远超一般人的理解力,使得他能担承更多,但再多,也有限度。

他含糊其辞的“内在裂变”,对于艾冬来说是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事情。纵然此后他们之间,的确出现了甘田所说的“真实”与“美好”,她也不愿意就这样进入甘田的叙述。那关乎她心底最为隐秘而深刻的东西,她不想那些在传播中注定腐败变质的言语,草率轻佻地去触碰、沾染。

明知道自己不该当真——甘田的文章完全可以视为虚构作品,也信他丝毫没有轻慢她的故意,但艾冬还是感觉被冒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