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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2期|王昆:六号哨位(节选)

来源:《十月》2019年第2期 | 王昆  2019年03月19日08:54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后服役于某特种部队、步兵旅、警备区、侦察艇大队等,现役于联勤保障部队,历任战士、排长、副连长、指导员、副船长、登陆艇长等职,多次在大型军事演习中执行跳伞、潜水、野战生存、特种侦察等任务,在《人民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文学评论》等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或发表长篇军事作品《终极猎人》《猎人日记》《我的特战往事》《UN步兵营战事》《六号哨位》五部。

序 篇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

但是这世界并不安宁

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云

看那军旗飞舞的方向

前进着战车、舰队和机群

上面也飘扬着我们的名字

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

……

夜风在轻轻地吹拂着山谷的薄雾,火药中的硫黄味儿四散开来。幸存下来的虫子们抓住难得的战斗间隙,静静地栖息在断枝焦叶之间。草叶儿沾满夜露,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偶尔从夜雾缝隙间露出的点点星光。

5点,与往常一样,炮声开始响起。阵地上飘浮着浓浓的硝烟,呛得韦昌进喘不过气来。刚刚结束一夜的值守,他回到了六号哨位的猫耳洞里。

“今天的炮火有点儿不同寻常。”士兵韦昌进放下冲锋枪,对一同回到洞内的战友吴冬梅说。他又伸头看了看洞外,周围全是炮弹炸开的声音,整个阵地简直成了火光与硝烟的世界、钢铁与焰火的海洋。空中连绵不断、呼啸而来的炮弹,像巨雷一样炸响。就连堑壕的工字钢也不甘寂寞,它们如纸片一般飞扬起来,翻腾着在空中狠狠地崩裂,然后向阵地砸落下来。

副班长成玉山和士兵苗挺龙值守的趴伏点虽然就在六号哨位前方不远,但却隔着一道五米多宽、三米多深的堑壕。成玉山犹豫了一下,如果要躲回哨位去,那就必须先进入堑壕,但由于哨位空间狭小,堑壕平时被用作弹药存放处,而且为了应急,很多手榴弹的保险盖都是打开的……成玉山和苗挺龙决定暂时不返回哨位。

在成玉山和苗挺龙的面前两米处,同样也有一道堑壕,这道八米宽的防护堑壕较深,上下需要攀爬梯子。炮火越来越猛烈,双方士兵都不 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发动进攻。溶洞贯通的山头上,成玉山和苗挺龙很快找到了一处隐蔽点。成玉山在左,苗挺龙在右,两人继续值守。敌我双方距离实在太近了,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堑壕对面敌人的鼻尖。

顺着高地右前侧的六号哨位向内,是犬牙交错的另外六个哨位。高地的最西端,是一片突出的红土包,那里敌我防守都比较薄弱。七号哨位的排指挥所里,步兵六连二排排长王国安正指挥着重火器组,封锁这片区域,确保六号哨位前沿的敌人不会轻易越过堑壕。

“今天的炮弹真是太多了。”韦昌进又向吴冬梅说了一遍,阵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颤抖着。

士兵吴冬梅摇摇晃晃地蹿到洞口,远远地看到对面山头火光闪烁,各种口径的炮弹不停地向六号哨位飞射过来。剧烈的爆炸声在阵地上咆哮,一团团火光在山地上闪耀,一柱柱硝烟跟着火光而升腾。

炮火越来越近,像久旱过后的暴雨一样密集。成玉山也对苗挺龙说:“怎么今天炮弹这么多?不正常,赶紧喊他们三个出来!”

苗挺龙刚起身,便听到一个生硬的声音:“中国兵,你们被包围了!”他抬头一看,一个敌军士兵的脑袋已经从堑壕里露了出来。苗挺龙不假思索地提枪一阵扫射,随着几声“哇哇”怪叫,敌人从堑壕梯子上掉了下去。

“轰”的一声,一颗炸弹落入哨位前的堑壕里,连锁爆炸的一波气浪,裹挟着弹片飞扬起来的泥土直接冲入洞口,吴冬梅被扑倒在地。呛人的硝烟弥漫了整个猫耳洞。如果这颗炸弹位置再向西南偏一米远,他们的掩体将全部被炸塌。

敌人的炮火有了变化,从密集射击改为延伸射击。根据战斗常识,这是敌人发起攻击的关键时机。“敌人可能要上来,准备战斗!”韦昌进提醒着吴冬梅。就在这时,成玉山在外面大喊着:“不好了,敌人上来了!”

参战命令

参战命令下来的那天,韦昌进正在做当天的最后一笼面包,“师傅”王和平则坐在面包房门前的山坡上看一本诗集。面包房里,面粉的麦香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混着空气进入肺里,带着一股浓郁的温暖。熟悉的旋律一遍遍循环播放,那是韦昌进用了一个月的津贴买的单放机和一盘新歌磁带。自打这套玩意儿买回来,《今天你要去远行》等歌曲就从早到晚缭绕在面包房的每一个角落。距离连队较远的这座面包房,是新中国成立前一个废弃的军马厩改建的,外形仍然保留着马厩的样子。现在屋内氤氲的不再是难闻的马臊味,而是浓浓的面包焦香,风一来,这香气能够飘到老远的山腰上。这里除了面包房,还有干部和志愿兵的家属院,都是一溜儿的平房,红砖砌成的外墙,矗立在山坡上。

“师傅”王和平双手修长,指甲干净,头发纷乱,颇有些艺术气质,平时爱好朗诵与表演节目。王和平是韦昌进在面包房里的师傅。连队开展军队两用人才培训之后,王和平是第一个学会烤面包的,随后,他一直留在面包房工作,并带了个“徒弟”韦昌进。

营部卫生员朱金洪是韦昌进的江苏老乡,平时和韦昌进走动比较密切。在第一时间得知参战命令下达后,朱金洪就一阵风地跑到面包房。进门口时,朱金洪扯着嗓子朝山坡上喊了一声:“诗人,都要打仗了!”

王和平扭头看了朱金洪一眼,没有答声。虽是同年兵,朱金洪不像王和平那么安静,遇事总是急吼吼的,火急火燎地就像马上要世界大战了一样。王和平说过他好几次,但朱金洪却一直改不掉,索性王和平就不再提醒他了。见王和平没有理自己,朱金洪就直接冲进了操作间,正好看到韦昌进把一笼面包放进烤箱里。

朱金洪大声说:“昌进,要打仗了!”

韦昌进使劲把烤箱关闭,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朱金洪:“消息可靠?”

朱金洪说:“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就摆在老曹的桌子上,我进去假装给他送痔疮膏,看了个仔细扎实!”

韦昌进一下呆住了:老曹,就是营长曹汉。朱金洪在他桌子上看的文件不会有假。难道,这就要去打仗了?韦昌进心里一阵激动。他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头皮下面却觉得有一股什么东西在跃跃欲试地往上涌。

1985年3月15日,凌晨5点。天还一片昏暗,星星都潜藏在厚重的铅云中,月亮也只从黑云中露出了半个模糊的身影,迷迷蒙蒙把淡淡的光洒在四下静寂的大地上。静悄悄的营盘丝毫没有要去远方出征的迹象。一切都在熟睡中。

没有任何口令,但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干什么。与寂静的室外相比,宿舍内则是一番忙碌的景象,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士兵们都在收拾着自己的行装。

因为刚换了连队有些不适应,加上睡觉前和韦昌进聊得太久,睡眼惺忪的王和平一边收拾个人携行物资,一边哈欠连连地装进几本诗集。战场上应该也很单调吧?他想着自己闲暇时候,可以看看这些书。

接下来的准备工作,有了一些血脉贲张的气氛。连队开始有组织地进行物资区分,一部分物资要随身带走,另一部分物资则需要留存放到连部仓库。步兵九班的宿舍里,班长沈长庚把刚刚写好的遗书折叠整齐,放在雨衣的最里层,再小心翼翼地塞进后留包里;士兵吴冬梅写了遗书,但很快又把遗书撕掉了,他觉得不吉利。副班长张延景和韦昌进都一个字没写,老兵张延景初中没毕业,觉得写信是个费劲的事;而韦昌进则是想到了妹妹海燕的回信,他觉得现在不需要写。在步兵九班,沈长庚和张延景是同一年入伍,都是第三年兵;而吴冬梅、韦昌进则都是第二年兵。

二排四班的宿舍里,和韦昌进一同入伍的江苏士兵成玉山正在新兵于九革的帮助下缝被单。想到这一去吉凶难测,历来比较注重个人卫生的成玉山还是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被罩拆下来洗干净了,又重新缝上。

提前收拾完毕的老兵们开始抽上了香烟,他们一边小声嘀咕着吹牛,一边又一丝不苟地指点新兵把包裹装严实些。张延景还在纠结自己的运行包里到底是多装些衣服还是多装些香烟。就在昨晚,他去小卖部花光了身上的钱,买了一堆香烟回来。听别人说云南那里热,根本穿不着棉衣,患有超级烟瘾的张延景权衡再三,把棉裤掏出来放在了后留包里,将运行包里面全部塞进了香烟。对他来说,香烟是仅次于武器的必需品。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每个人的早饭都吃得稀里糊涂。之前的激昂开始有所减轻,很多人早早穿上了集合时的战斗着装,兴奋开始转为心神不宁。

不安的等待中,一阵急促的哨声突然响起,二营全体官兵全副武装,闪电般集合在营部操场上。操场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辆辆141型解放牌军用卡车。

东北风呼呼地吹着,天空阴沉沉的,操场周围的柏树上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枯黄叶子摇晃着,树下的黄土上铺了一圈枯叶和碎屑。不远处的榆树上,两只乌鸦一高一低地飞落在光枝丫上发出长鸣。

二营营长曹汉站在操场上注视着整装待发的官兵,操场南侧的空地上聚集着一些来队家属,她们默默地注视着即将告别的亲人。

韦昌进没有想到,秦岩也从卫生队赶到集合地来了。

秦岩径自走到六连队伍的最后,那里正是韦昌进所在九班队伍的位置。望着步步走近的秦岩,韦昌进有些惊讶。走到韦昌进跟前,秦岩停下脚步,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双手递给韦昌进,说:“拿着吧,不打仗的时候别闲着,写点啥,回来给我看看。”

这时候,并排但隔了一个位置站着的王和平伸手过来,捅了一下发呆的韦昌进。韦昌进赶紧接下秦岩手里的笔记本,喉头有些哽咽。当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笔记本。或许,卫生员兼好友的秦岩今天这种亲切的送别方式,让韦昌进猛然翻涌出对于远在江苏溧水的家人的牵挂与不舍。

送别的家属站在营地那头远远地望着。每一个等待号令的士兵都肃然站立在队伍中,仔细听着营长曹汉在出发前的讲话。动员之后,给战士与家属留有五分钟的告别时间。但送别的家属们却没有人走近来多说什么,只是一片沉默地遥望着。身为军人家属,她们都明白“战争”这个词的含义;她们也懂得,要想让眼前这些男人们安心走上战场、心无旁骛,那此时就必须克制感情,斩断不舍。

“全体注意,登车!”环顾着整个队伍,曹汉坚定地发出了开拔命令。队伍像河流一样有序地向前涌动,又仿佛是一团流动的火焰……热血青年们终于将血肉之躯装载进141型解放车的大车厢里,他们准备多日,终于要远征了。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着二百公里外的新泰莲花山军用机场驶去,官兵们站在车厢里久久地向外挥手,告慰越来越远的亲人。

没有眼泪,战士们神色坚毅地和眼前熟悉的一切道别,山峦、小溪、操场、树林……今天的离别,为的是明天更多的相聚。他们明白自己的明天要去哪里,也懂得明天的使命对于国家、对于亲人来说意味着些什么。

军用卡车直接开进机场宽阔的停机坪。二十一架运输飞机威武整齐地停靠在那里,仿佛在等着接受出征官兵的检阅。走过长而笔直的跑道,六连官兵一齐集结在指定登机处。毫无疑问,对于绝大部分战士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飞机,更是第一次接触到军用飞机。而今天的首次飞行,便要飞向远方未知的战场。

在登机列队完毕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军人稳步走了过来。在队伍里的韦昌进正寻思这人是谁,站在后面的指导员王效章小声说了一句:“这是军区司令员饶守坤将军。”

将军走到队伍的正前面,大声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正如学生上课、农民种田、工人做工一样,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没什么可畏惧的!我快要退休了,也许等不到在这里迎接你们回来,但我相信,你们都是英勇的!你们都会对得起党和人民交托的重任!都会完成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都会凯旋!”将军的话语字字铿锵,却撞击着每个士兵的心灵。成玉山在队伍中流下了眼泪,韦昌进手心里紧握着的枪背带已全部湿透了。

检阅过后,官兵们开始登机,按照先前的引导位置,装载指挥员下达了命令,一个排一架飞机。这是一次实战背景的加强步兵营紧急武装 空运任务,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全员全装乘机空运。

匆忙中,老兵李书水身上的冲锋枪在机舱门卡住了,他猛地一使劲,枪托子“咔嚓”一声。连长于孝仟赶紧跑过来,他拿起枪柄查看了很久,说道:“先不要报告营里,下飞机之后迅速找枪械员修理一下。”

沈长庚所在三排乘坐的飞机是两名女飞行员驾驶的,听地勤人员介绍说,这是新中国首批女飞行员。能在这些空中英雄们的护送下出征,沈长庚觉得很兴奋。

飞机的轰鸣声骤然响起,一架架银鹰陆续起飞。飞机在长长的跑道上陡开翼翅,随后直上云霄。透过窄窄的窗户,沈长庚看到地面的停机坪,饶守坤司令员和守备部队全体成员列队整齐,他们在向着飞机敬礼。沈长庚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他在连队当过两年文化教员,闲暇时读过大量书籍,积淀起来的情感让他略带脆弱。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更能体会一位老将军此刻的心情。

从面包房回到自己所在的机枪连后,王和平又被加强到了步兵六连七班,此刻他坐在机舱的最前排,透过一个连接驾驶舱的小窗口,他甚至能看到里面闪烁的仪表。坐在机舱后面的韦昌进斜靠着飞机舱壁,怀里紧紧抱着冲锋枪。与出发前的顾虑重重相反,在飞机直冲云霄的那一刻,韦昌进不再考虑死亡,只盘算着一定不能失败,一定要活着回来;如果有可能,还要带着荣誉、带着军功章回来。

全副武装的吴冬梅坐在班长沈长庚的后排位置。透过厚厚的舷窗,吴冬梅看到一架又一架载着参战人员的战机接连有序地从跑道上腾空而起。前方飞机尾后的白色烟道还没有完全消散,机身却已消失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在另一架飞机上,同样好奇观望着的张元祥突感身子一震,飞机便在轰鸣加速中凌空而起,直冲云霄,飞向远方的战场。

一天来的疲劳和紧张让大家在飞机上陆续进入睡眠状态,机舱里比较沉闷,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单调地响着。中途降落休整时,很多人以为到了前线,其实还在湖北当阳。飞机加满了油,又是几小时的高空飞行;临近黄昏,士兵们终于抵达云南文山州的砚山军用机场。

“大家注意了,我们现在已经到达目的地,请大家携带各自的物品到飞机后面集合。”机舱的播音室里,播音员在反复提醒着士兵们。随着各级指挥员此起彼伏的口令,士兵们迅速背起携行的物品,在期待与兴奋中走下飞机,第一次踏上这块神秘而丰饶的土地。

放眼望去,机场四围群山环绕,黛峰耸立,茂密的植被将群山覆盖,近绿远墨,苍翠欲滴。红彤彤的太阳好似巨大的牡丹花,正悬挂在机场西侧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上,将整个天空映照得灿烂辉煌。机场上空,一架又一架搭乘着参战官兵的飞机在陆续降落。整个机场井然有序,却又透露出一丝丝的紧张感。

步兵六连的官兵们已集合完毕,连长于孝仟将他们带领到机场跑道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休息,静静地等候兄弟连队的次第着陆。曹汉要求士兵们赶紧填饱肚子,大家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战备干粮啃了起来。

一队军用卡车调整到二营的队伍前面,司机跳下车,打开了后厢板。曹汉手里拿着战备哨走来走去,为人员分配着车辆。一刻钟之后,整个二营便全部钻进了遮着篷布的卡车后厢里。

车队在起伏的山路上列队行驶。士兵们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身体不停地颠簸。但是车厢里很安静,似乎大家都在闭目沉思,也有人四仰八叉鼾声大起。相对于早已进入梦乡的张延景来说,沈长庚的心情更沉重一些,面对马上进入的战场,他忍不住臆想过无数种危险的场景。

车子持续地颠簸着,士兵们在这沉默的颠簸中走向战场。

天黑后,空中星光若明若暗地闪烁,远处的山显得更加肃穆,而脚下的路程则显得更加漫长。前行的车队打开了车灯,灯光在山路中来回摇曳,时而像一柄利剑刺向神秘的夜空,时而像一盏探灯照射在茫茫的林海。

坐在韦昌进身旁的是三排排长王可顺,他是部队第一批大学生特招入伍的军官。和大部分知识分子的习惯一样,王可顺不怎么喜欢和士兵们一起侃大山,他只想安静地待着,害怕别人打断属于自己的静谧,打断他对恋人遥远的思念。出发之前,他和女朋友刚刚互订了终身。他说不好这场战争对两人未来的影响,但现实却已让他和恋人似乎开始了无限期的离别。他想象不出战场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要回来与恋人重逢,就必须打赢这场仗。但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他想到身边的战友,这些比自己更年轻、更多苦难的生命,心头开始渐渐舒缓开来。

车队一头扎在浓密的夜色中,山林间的水汽渐渐浓起来,雾气开始在山林间游荡,满天星光已隐匿不见。在黑夜中行驶的汽车好像不停地喘着粗气,在上下起伏、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吃力地向前爬行着。那灯光或隐或现,远处看去像一只只萤火虫,灯光刺破了山林的黑暗,而黑暗之后还有无尽的山林。

韦昌进坐在背包上,王和平坐在他的身后。汽车不停地颠簸,王和平时而趴在韦昌进的后背上打一会儿盹,时而又睁眼望望车厢外那漆黑的夜空。他感到自己被汽车颠得仿佛要散架了,只盼望能早一点到达宿营目的地。

当沈长庚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天起了大雾,外面漆黑一团,阴冷而潮湿的山风吹着,汽车如同老牛一般,正慢悠悠地在浓雾中向前挪蹭着。由于雾大天黑,车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沈长庚只好又闭上眼睛,在汽车的颠簸中又一次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

“下车,下车!全部下车!将个人携带的东西全部拿下来。”正在养神的王和平在排长的一阵催促中回过神来。他疲惫地爬起来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夜晚10点40。王和平的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在他入伍时把这块老手表给了儿子。父亲告诉他说,这在战场上会很有用处的。

全副武装的官兵从车厢后面陆续跳了下去。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连长命令大家打开手电筒,由于雾大天黑,手电筒光线的作用极其有限,大家只能凭声音相互找寻着。湿漉漉的浓雾将周围的一切包裹得严严实实,空中好似有一口大锅将战士们倒扣在下面,一米之外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陷入迷宫中一般。

突然停下来的队伍很是不安,不时传出一阵躁动。静下来之后,他们隐隐约约看到有灯光在外围闪烁。适应黑暗后,一拨人马提前出发了,坐在韦昌进旁边的连队副连长班学进和司务长王子朋就在其中,炊事班班长说,他们是去寻找住处。

韦昌进隐约听到议论说,连队停下的地方是一个山村。当地村干部和民兵组织已在此等候多时,并与先期到达的司务长进行了人员住宿分配,那些隐隐约约的灯光是他们发出的。连长于孝仟开始清点人员,并宣布群众纪律,特别强调要和群众搞好关系,不得嘲笑群众的一些不良生活习惯,不要进入群众私人房间,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和当地女孩谈恋爱,等等。在提出严格的纪律要求之后,各班排便在当地村民的带领下出发了。

司务长领着一名中年村民到王可顺面前,介绍说:“这个老乡叫山保民,你们全排在他家宿营。”

去宿营地的路上比较黑,韦昌进走在班长沈长庚的后面。全班人员则紧跟在山保民后面。山保民用普通话跟大家交流,尽管比较生硬,但士兵们都能听懂。山保民一边走,一边介绍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家四口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主要是务农,家里有几亩麦子,还有一片甘蔗林……不一会儿,战士们到了一栋二层楼下,一位中年妇女挑着马灯迎在院子门口,旁边是两个女孩子。山保民赶紧介绍说,这就是他的家人。房子两层三间,王可顺带着全排住在二楼,洗漱的时候要到楼下去,蓄水的水缸在一楼厨房。

王可顺沿着竹楼梯爬到二楼上。二楼面积较大,中间没有隔栅,一些杂物和粮食放置在东侧,西侧铺着两排整齐的床铺,床铺上方悬挂着一盏被烟火熏黑了的白炽灯,发出红黄色的光,把整个楼层映照成一片浅浅的橘色。

士兵们进了房间,身体就瘫下来了。大家立即解盔卸甲、整理床铺,简单洗漱后熄灯就寝,颠簸劳累了一天,大多数人都迅速进入了梦乡。

韦昌进平躺在地铺上望着黑黑的屋顶,不禁感叹: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晨大家还在齐鲁大地,晚上已到万里之遥的云岭之南,而明天,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呢?刚才在路上听山保民说,六连驻防的这个地方叫三塘村。对于普通战士来说,三塘村只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平原还是山谷?是山岗还是村落?战场就在附近吗?离这里还有多远?他心里一片迷茫。

张延景睡在韦昌进的旁边,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沈长庚很快进入梦乡。他梦到自己和战友们打赢了战争,乘坐着飞机又回到了齐鲁大地,又乘坐着送他们到机场去的141型解放车回到营区。回营途中的道路两旁全是拿着鲜花夹道欢迎的群众,他走下车去,母亲亲自为他戴上鲜花,旁边的女朋友胡东梅羞红了脸望着他,热切地等着和他拥抱。

到达驻训地后,六连按照上级要求立即组织部队进行适应性训练。首先进行的是体能训练,目的是探索山岳丛林地区作战规律、提高部队的军政素质和适应能力,加强部队战斗力。

云南崇山峻岭多,爬山是官兵们进行体能训练的主要方式。六连官兵就地取舍,经常练习爬的山,一是驻地西侧的大箐头山,二是村东北侧的五台坡顶山。大箐头山比较陡峭,向上攀爬比较费力;五台坡顶山虽然不是很高,但是面积较大,山势起伏难行,穿行其间,有进入原始森林的感觉。

听当地老乡说,大箐山西侧半山腰上有一个山洞,洞很深,大胆的猎人们曾经在山洞里挖出过人的骸骨,再后来这地方就人迹罕至了。连长于孝仟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决定在军事地形学训练时,让全连官兵到洞里一探究竟,一来可以锻炼大家的体能,二来借机锻炼一下大家的胆量。战争不仅是武器装备的较量,也是部队军政素质和心理素质的较量;再优良的武器,再过硬的军政素质,如果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做保障,部队也没有战斗力可言。曾经做过连队文化教员的沈长庚,再次担负起连队心理辅导员的角色,于孝仟笑称要用大箐山山洞来对沈长庚的心理课效果进行检验。

从连部受领任务出发时,天已经黑了,沈长庚借着星光带领九班开拔。他手里的纸条上,写着十三个固定点的寻找任务,时间为一昼夜。

向东穿过南北两山之间的小路,沈长庚一边观察现场地形,一边对照地图。在旷野中孤独矗立的大树下,或在密林深处某堆带着神秘符号的石碓里,或者湍急的河流边、某处古老的渡口……沈长庚和全班人员,不断破译着纸条上的密码,不断地向前行进。

有时,沈长庚和韦昌进是原地坐镇的指挥者,提供缜密的思路;而富有冒险精神的张延景总能带领吴冬梅和其他战士,及时找回纸条上数字对应的秘密。

皎洁的月亮从山脊间悄悄升起,薄薄的雾气像是罩在群山之中的罗裳,蝉翼一般地掠过一尘不染的莽莽群山,山林间的村落错落有致,犬吠声远远传来,一声长一声短,仿佛一首别致的夜曲。

一行人悄然行进在月光中。蓦然,身后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但很快又消失了。沈长庚惊出了一身汗。但用科学武装起来的战士是不可能相信鬼神的,很快,战士们发现了秘密所在,原来有三个苗家妹子在一路尾随他们,她们并不是要刺探什么情报,只是对战士们的这项任务感到好奇。

雾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凉,银铃般的笑声消失了,跑累了的苗家妹子终于回家了,就像归巢的鸟儿一样,此刻也懒得鸣叫。一团雾迎面打来,韦昌进觉得脑门子一麻,一瞬间,他和队伍走散了。雾气化成雨滴在眉宇间流下,惊慌失措中,阵阵寒意陡然袭来。在一阵轻声呼唤后,沈长庚找到了在原地打转的韦昌进。沈长庚说,或许这就是农村常说的鬼下障?说完自己也不禁哈哈大笑,说这可是迷信的说法,不可全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