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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邵丽:节日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 | 邵丽  2019年03月19日07:59

清明前一天,他们约好先去城南的市场买点祭祀的东西——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形成了一个祭品市场,黄表纸、白蜡烛、鞭炮、冥币,还有扎的各种衣服啊、马啊、家具啊、家电啊,什么都有。可能因为这里是城乡接合部,每到清明、中秋或者寒衣节,城里就有很多回不了老家的人,聚集在这里的十字路口附近,烧纸、磕头,遥祭家乡逝去的亲人。

雨从昨天晚上就淅淅沥沥开始下。早上还下了一阵大雨,天一直没放晴。开车走在路上,熙攘和喧嚣的世界被挡在车子外面。她看见远远近近的树叶都还滴着水,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感伤。在等红灯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捕捉着心里的某种情绪。

她停好车,刚刚从停车场走出来,就看见老公也从远处走来。她站在那里等他,待他挨近了,就挎住他的胳膊,一起朝市场深处走去。

老公去南方一个城市出差,也是刚刚从机场赶过来。他是一个律师,主要办理经济案件的诉讼,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外头跑。

“今年这个开庭时间安排得还好,前年、去年都没回去看成爸,”老公愧疚地说,“想爸了。今年要给爸带点好烟好酒,好好跟他老人家说说话。”

“都是你们纵容的,让他吸烟喝酒,要不他怎么会去世那么早呢!”她半是认真、半是娇嗔地责怪道。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熟视无睹地看着远处的车流,“好像觉得没多长时间,爸已经走了六年多了。”

这话让她眼圈红了起来,眼睛潮潮的,模糊一片。

“刚好你回来,今天晚上可以参加我的诗歌朗诵会。省电台和电视台联合搞的。其中还有一首诗是去年清明节我专门写给爸的。”她说。

“嗯,我读过很多遍了。是真感人啊!”

说话间已经走到卖祭品的摊位前面了。她挑拣了黄表纸、冥币,还有几串元宝。在挑一小挂炮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爸一生简单,也不甚喜欢热闹。正在这时,老公的电话响了。他听了一下,就到旁边去接了。

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提着买好的一包东西站在那里等他。

“哎呀,真不凑巧,明天我几个同学要过来看我们。”他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脸歉疚地看着她说。

“哪里的同学啊?”

“大学的,都是赶回来过清明的。”

“哦,”她拉着他的胳膊往后一闪,躲过一辆疾驰的电动车,“那你得好好招待他们,从全国各地大老远赶过来,见一次面不容易。跟大家解释一下,我就不参加了,因为已经跟老家那边说好了我们明天回。我就自己回去,把你的心意给爸捎到就行了。”

“好嘞,老婆!”

他们又到隔壁的水果店、鲜花店买了一些时鲜的水果和鲜花。往停车场走的时候,他说:“明天……她也来,你不会介意吧?”

“谁?”

“她。”

“嗯?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我的诗人?”他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快,摩挲着她的肩膀和背部,讨好地问。过去每当闹不愉快的时候,他就这样子摩挲她,很快她就会平静下来。但是这一次好像没奏效。

“嗯就是嗯,没什么意思。”

“亲爱的,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啊?”他讪笑道。

“我今天挺正常的,别惹我发火,别故意找碴儿!”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本来我心里真没什么,但是看见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就来气。现在我倒真想问问,她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怎么又’啊?”

“怎么不是‘又’啊?”她停在路边,声音大了起来。

“哎哎哎,干吗那么大声儿啊?”这次他赶过去揽住她的腰,她没再挣脱,“她那次来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也知道,我急着出差,除了过去跟他们见面打了个招呼,饭都没陪她吃。”

他一直赔着笑脸,故作轻松地解释着。不过他越想轻松,心里越觉得发虚,堵得慌,说出的话没了根底,反而轻飘飘的。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事情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间他别扭得像走错房间似的。

“咦?就因为没陪吃,遗憾到现在?”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丢开她,语气也生硬起来。

“我没事找事?你说人家回老家过个清明,她老家也不在这里,跟着瞎掺和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回来看看你?”

他一下笑了出来,说:“人家回来干吗,也没跟我说。是其他同学告诉我的。说不定她有自己的事情,咱操这闲心干吗啊?”

“不是操闲心,也别把她说那么无辜。后来她没联系过你?没写过信?没打过电话?没给你表白过?我看她这才是真正的没事找事!”

“是写过信,也打过电话。可是这些事不都是我主动告诉你的嘛!”他的语气尽量缓和。有几辆电动车过路口,他叉开两臂,侧着身子在前面护着她。

“那只不过以资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炫耀而已:看我的初恋,这么多年了还一直都在追我!”

等了半天他们也没过去这个路口。今天到这里来的车多,人也多,到处都熙熙攘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又飘起了细雨。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她。

清明时节雨纷纷。

绿灯终于亮了,他护着她走过了路口,但是他没再往前走,站下来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这就是胡搅蛮缠!”看见她头都没抬不屑一顾的样子,他接着说:“她是我的初恋没错,开始是我追她也没错,但是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就放下了,你也知道我早就放下了,何必说这些?”

她自顾往前走了几步,看看周围没人,也停了下来:“我怎么知道你早就放下了?那次你确实没陪她吃饭,可是你看你就这件破事,在我面前表白了多少次?你要是真放下了,天天絮叨这干吗?好像是我不让你见她、不让你陪她吃饭似的。”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况且,从内心讲,我不陪她也完全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

一瞬间,她被这句话气得脸色通红,也不再说话,扭头便走。一直走到停车的地方,待他上了车关了门,她才说:“好啊好啊,贼不打三年自招!这是说说而已?你凭什么说不见她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我有情绪吗?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一个男人,应该大大方方,像个大老爷们,拿得起放得下。别说是分手的前女友,就是有过三妻四妾,已经过去了,心里虚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呢?只要说起这事,你就扭扭捏捏的,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掖着藏着,让我心里一直不舒坦!”

“你还没情绪?今天这叫什么呢?”他的脸也涨红了,“你还是一个诗人,说话还讲不讲一点儿逻辑?”

“我哪里还要什么逻辑?我连脸面都快没有了!每次你们同学聚会,说到她的时候,都对我讳莫如深,好像我欠着她什么似的。我倒成了一个外人了,照这样下去,我在这个家还有立锥之地吗?”

前面有一辆车子过来,打着转向灯,在等她这个车位。她把窗玻璃摇下来,给人家摆摆手,意思是暂时不走。

待那辆车开走后,他说:“你越说越过分!是你没有立锥之地还是我没立锥之地?家里任何一样东西找不到了你都问我要,问我拿走了没有?天天让我提心吊胆,好像这不是个家,是个旅店,每一件东西都得做上记号。说实话,在这个家我过得就跟个贼似的!”

“你是个贼,那我呢?我在这个家算什么?衣服脱下来你就随手扔那里,它自己会洗干净吗?早上起来就吃饭,饭会自己做熟吗?每天你回到家里,都窗明几净的,它自己会打扫吗?孩子从小到大,你是洗过尿布还是参加过家长会?我不仅仅是你老婆,还是你的厨师、洗衣工、保姆和家庭教师!”

“在家里确实是这样。但你也不能赖我,是你不让我动手,说一个大男人做家务,让人家看不起。”他突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孤独,不得不抓紧靠背,尽量压抑着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可是家外呢?让你管过吗?甩手掌柜,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的事情你问过多少?风里雨里,黑天白日,让你操过一点儿心没有?天天趴屋子里写那些无病呻吟的破诗,是能吃还是能喝啊?”

她惊呆了,失神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车子里安静得怕人。过了半天她才伤心地说:“原来我一直以为你爱我,爱我写的诗,原来它在你心里竟是如此一钱不值!”

“就是!就是如此!”他扭头看着窗外,腮帮子气得一鼓一鼓的。

“那好吧!”她发动了车子,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才走。出了停车场,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她把车子停下,也没擦泪,扭头看着他说:“前年你说忙,没回去。去年你说忙,也没回去。今年还是忙!你每年都有借口,这还不说明你心里除了你的同学,除了她,哪还有我?哪还有我爸?”

他没听完这话,便拉开车门,甩上就走了。

她找出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看着他气鼓鼓地远去才重新启动车子。其实话刚刚说完,她就知道自己言重了。她知道他对同学的深厚感情,他在班上是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关心他,爱他,宠他。他也敬重他们,依恋他们。有一年,他的老班长出了车祸,他放下手头的工作,独自跑南方整整陪了他二十多天。

她也知道他对她父亲的敬爱。父亲做完肺癌手术之后,身体虚到极致,路都走不了。他开着车载着他,背着他洗澡,背着他理发。父亲去世好久好久,他的情绪都没恢复过来。每次在父亲坟前,他都长跪不起,失声痛哭。

但是她对刚才说的话也不后悔。脱口而出之后,她觉得异常的轻松,就像了了一桩陈年心事。刚刚堆积起来的愤怒情绪,也慢慢消散了。她想起晚上的朗诵会,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与期待。

那天的诗歌朗诵会来了很多人,准备的座位一早就坐满了。后来的人都挤在过道和走廊里。朗诵到第四首,也就是她写怀念父亲那首诗的时候,她站在舞台边的幕布后,拼命地找他。她知道他会来。

终于,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他。他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灯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脸上,能看出他脸上的泪光。在他们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扭过头去没再看他。她的身体微微发颤,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一刻的心情。

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找到了他。他用欣赏的目光,深情地笑看着她。她也顽皮地笑看着他。

她说:“朗诵会结束后,我想请几个朗诵的老师坐坐。麻烦律师先生您出一下场,给无病呻吟的人助助威?”

“当然,我的大诗人!”他笑起来还是那么性感,像个大老爷们,“我早已经安排好了,人多,订了两个大台。”

“我想,晚一天再去看咱爸吧,他老人家会理解的。我想陪陪你的同学,他们都是太好的好人!”

“好人难当啊,诗人!”

“好人不会像你,跟保姆兼家庭教师还计较!记住,一定要有她在场啊!”

“当然!当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