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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王家新:王家新新作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 王家新  2019年03月18日09:16

策兰在布列塔尼

王家新

这里是大海的咽道

但是也有和骑车的小埃里克

赛跑的野兔

 

在布列塔尼,最适合翻译叶赛宁

而不是波德莱尔

 

巴黎,见鬼去吧

 

在布列塔尼,埃里克总是听到

山羊咩咩地叫

要从他手里吃东西

但是在塔尼布列

还有一只手(另一只)

怎么也睡不着

 

农家院子里那一窝小猪仔

又在拱些什么呢?

 

矿物学,天文学

埃里克的妈妈在夜里教他认星星

但只有布列塔尼的低洼地

会教他淤泥学

 

今天就给奈莉去信吧

致以忍冬、石楠和矢车菊的问候

(不是刺人的荆豆)

 

但是这里的蓝莓

不是故乡的越橘

 

在布列塔尼,海鸥最让人心烦

 

母亲昨夜又来过了

父亲,他从未看清过

其面目的父亲

甚至坐在了他的膝盖上

 

而那个永恒的无人,一路长跑

也来到布列塔尼

和他,和他的母亲,和那只

比埃里克还要乖的小野兔

一起出现在了

时间的岸边

 

起风了

有什么正漫过布列塔尼的防波堤

 

而那正是他诗中的一个延长音

 

注:布列塔尼,法国西北部半岛,策兰生前曾携全家在这里度假、写作。

 

在飞机上

 

在地上忙的人

在天上可以静静地休息那么一两个小时了

好像再次回到母亲的子宫

好像缪斯在这种时候也爱去找你

并在你的耳边低语几句

(比空姐的声音更温柔?)

好像在侧身望向窗外的时候

你所劳累、奔波、挣扎的世界

又变成了一个可以遨游

可以爱恋的地方

而你的泪,好像也还没有流完——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飞起来了

你是在飞机上,在飞机上……

 

旅途读卡瓦菲斯

 

多年前买的一册未读的卡瓦菲斯

这次成了我的旅伴

 

从北京到阿布扎比,再转机到雅典

我从浑黄的沙漠上空飞过

我从你的开罗飞过

 

从你的亚历山大城飞过

 

我读你的这些诗行

它们像灼热的砂石缝中窜出的绿草

以冷静的感知,向荒漠问候

你甚至很少用比喻

你叙述,直到它们自己成为诗

在野蛮人到来之前

你只用事实讲话

读你的一首诗,就是一次

语言的考古发现

伟大的衰落,凋残的桂冠

你写诗,像写墓志铭一样简洁

 

但是,你也有着你的激情啊

在一切吻过的嘴唇中

你一生都在寻找

希腊少年那最纯洁的嘴唇

 

因为你,我这才理解了很多

我也用我的眼睛看到了很多

从阿喀琉斯流泪的马

到一个酒碗匠秘密的欢愉

 

而当你写到,希腊人越过边境

与罗马兵团作战

我的飞机已抵达爱琴海上空

我从你的克里特岛飞过

从你的米洛斯岛飞过

但是,你的伊萨卡岛又在哪里?

雅典娜和波塞冬

是否仍在那里轮流守候?

 

旅途漫长啊,我的诗人

你一生只写有一百五十四首诗

而我生怕读完

前面就是雅典,而我的飞机

在下降,我的飞机

已越过海岸线

啊,卡瓦菲斯,因为你

也因为你诗中的伊萨卡岛

此行的终点又成了

一次远航的起点!

 

在雅典

——给安纳斯塔西斯·维斯托尼提斯

 

一场风暴带来的冷雨

仍在下,我们登上与卫城遥对的

饭店顶层花园夜饮

六十年阳光的暴力,乌金般的额头

映照着你双鬓的华发

我们频频举杯,好像被放逐的诗人归来

在这“理想国”里重聚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乌佐酒

轻轻晃动一下冰块,那神奇的液体

就会飘散出带雾的草香味

夜,雅典的夜,雨一直在下

而对面的山上,石头仍在燃烧

巴特农神庙的不朽石柱发出金子的光亮

蓝蓝想知道“苏格拉底的监狱”

我则问你哪里是拜伦的雕像

你的手一挥,打了个榧子:“明天”。

啊明天,乌云又在聚集,勾勒出

你那强壮的鹰勾鼻子

而泼下的雨声也更大了

夜色中屹立的雅典卫城

酒和石头都在燃烧

 

在圣托尼里岛上有一棵树

 

在圣托尼里岛上

有一棵树

毎到傍晚都挤满了鸟

 

阿辛娜,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去看了这棵树

 

在圣托尼里这个火山岛上

好像只有一棵树

好像一到傍晚,满山的鸟

都会振翅飞向那里

好像那就是它们

唯一的教堂

 

我离开圣托尼里已有多日

而毎到傍晚

我仍能听到暮色中

那满树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知是欢愉啊

还是恐惧

 

阿辛娜,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去看了那棵树